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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吃素食;吃素食该长得漂亮吧?而夜郎的形状……”虞白说:“马就是草食动物呣!”大家都笑。说过一阵闲活,吴清朴喊五顺他们端几笼饺子来吃,果然是水饺不同了平常的水饺,有的捏成船形,有的捏成菱角形,有的是元宝形的、三角形的、张口形的,馅也丰富,猪肉、海参、发菜、鸡翅、茴香、蘑菇、豆腐、鱼虾,一一品尝了,都称赞着好。

    出了饭店,夜郎就骑了车子分头去找政协的司马副主席、人大的甄副主任和东方副市长。——尽是些副的,正的请不来,夜郎也不敢请。司马副主席却三日前率领一批委员去郊县视察水利建设了,只好把帖子放在办公室。甄副主任和东方副市长在开会,接待的是各自的秘书。东方副市长的秘书夜郎是认识的,当下很客气,虽同意负责让东方副市长参加,但还是让夜郎约时间再见一下面。而甄副主任的秘书则说某某歌舞厅也是此日开业,已经答应去人家那边了,还掏出记事本来让夜郎看。夜郎回来,就对吴清朴如实说了,吴清朴只好说能请到东方副市长就东方副市长吧,但一定得板上钉钉子,要扎实。夜郎说:“开业有没有给来宾的礼品?”吴清朴说:“哪能没礼品?除了吃饭,每人一份这个。”拿过一个已装好的塑料袋儿,塑料袋上印着“保安街饺子宴楼”字样,里边有一个玻璃纸做的纸盒,装着一条意大利真丝头巾,一个黑平绒方盒,装着一块西铁城手表,一个小红绒小盒,装着一枚金戒指。夜郎说:“都送一枚戒指的?”吴清朴说:“有十五个戒指,给重要来宾。”夜郎说:“天呀,不知开店能赚多少,这礼品就先花这么多!”吴清朴说:“这没办法,各路神仙不敬,以后事就多了。这戒指还是人家宁洪祥资助的,你们去巴图镇,第三天夜里邹云托人捎回来的。”夜郎没有说话,心里却叫起来:邹云之所以不回来,原来拿了人家这么多东西!就不免也觉得大家对邹云不回来一哇声地埋怨有些不合适,吴清朴也在埋怨,吴清朴你埋怨的什么?!当下脸上不悦,丢开塑料袋儿,喊叫着服务员沏一壶清茶,先喝了一会儿,才说:“现在看来,别的领导请不来,最大的官也只有东方副市长了,也给人家这么一份礼?东方副市长的秘书让我亲自再面谈,这话里怕是有话的。开业剪彩,总得有剪彩费的,与其到时候给,不如事先给他,也免得他到时候又不愿意来了。”吴清朴说:“你说得有道理。不知剪彩费给多少?”夜郎说:“行情我不清楚,以前听银行的李贵说过,有一个个体医药店开业,请省上一个领导剪彩,是付了一万元的红包的。”吴清朴叫道:“一万?!”夜郎说:“当然人家财大气粗。这是家治乙肝的大夫——现在是哪一种病治疗没有特效的,哪一种病的治疗中就出名医。——省上的领导剪了彩,就是做了一次活广告,开业后人都信这家医术高,药物真,因为省上领导不会给骗子去剪彩吧?”吴清朴说:“咱要的也是这种效果,可一万元哪里拿得出?”夜郎说:“五千怎么样?再少就拿不出手了!”吴清朴说:“那就五千吧。你走后我突然记起还要请旅游局的头儿和导游,如果导游能把洋人领来,这生意就会好的。先给剪彩费五千,那就不请旅游局的头儿了,只叫导游。”吴清朴从抽屉取了五千元让夜郎清点,又说:“不要点五千,点四千八,图个吉利数。”夜郎点出一沓,用红纸包了,说:“你计算过了没有?请一般领导就有司机的,给领导不给司机礼品?不给怕不行吧?可以把司机的礼品再简单些。但请东方副市长,除了司机,还有秘书,秘书提出他事先给东方副市长说好时间让我去面谈,能避开人家吗?”吴清朴嘴噘起来,说:“咱给秘书有礼品嘛。”夜郎说:“那当着秘书面我只把红包给副市长?”吴清朴说:“夜郎,我脑子都晕了,你说呢?”夜郎说:“钱当然是你掏的,但我心里哪里又不是黑血在翻?既然要做生意,世事就是这样,人家都这么干了,咱不这样,事情不成呣!要和领导牵上线,不巴结好秘书你我连领导的面儿都见不上的。给他个红包,也取个吉利数,一千八!你觉得不行,咱就往下减,给一千元。”吴清朴说:“那就给一千元吧。”又取了一千元,用红纸包了。

    夜郎在夜里给秘书打了电话,约好时间两人同去了东方副市长的家。开门的是保姆,说市长身体不好,在卧室休息着,市长夫人则去看什么歌舞去了。夜郎和秘书在客厅坐了,夜郎悄声问:“东方副市长有病了?”秘书说:“老肝病,十年光景了,一直没有挖根儿。年初有个老中医说让吃胎盘,说对肝病有奇效的,已经吃了不少胎盘了,还真有效果,表面上看倒看不出像个病人。”夜郎听了默然无语。秘书又说:“市医院妇产科每每送来,回来清洗了,便用砂锅清炖,营养丰富,只是难吃。哎,祝老的病也可以让吃这胎盘嘛。”夜郎说:“我给他弄过几个胎盘,他都不吃的。”保姆沏上茶后,说炖的胎盘已好了,稍等候,就去叫市长。夜郎趁机先将一千元的红包塞给了秘书,邀请他开业日一定要去。秘书说:“咱是熟人了,我拿的什么钱?这不是让我难堪吗?”夜郎说:“要是我办的实业,我还要向你借钱的;这是我朋友的事,你要不收,我就不好交差了!”把红包塞到秘书的口袋里。秘书还要推辞,听得保姆在卧室里叫东方副市长,夜郎扯了一下秘书的胳膊,秘书就不再说什么,先走进卧室和东方副市长说话。就见副市长说:“你们来了直接就叫我嘛!”走来,披一件真丝咖啡色夹克。夜郎以前对副市长的印象是整个脸就是一个鼻子,但现在鼻子依旧肥大,头上谢顶,肚子突出,那裤子就把裤腰提得极上,几乎到了胸前。和夜郎握过手了,坐下来说:“原来你就是夜郎,咱们见过面的,一直名字和人对不上号。——去剪彩的事小吴给我说了,还须得我去吗?”夜郎握手的时候站了起来,现在还站着,说:“这你得一定去的!你……”东方副市长说:“坐下说,到我这儿随便。”夜郎坐在沙发沿上,倾了身,再说:“你要不去,这饭店就开不了业的,你虽然忙,但大家都盼望你去,一是我们的光荣,二是咱西京还没有开过这样的饭店,你一贯关心市上的工商建设,社会上说你的人越来越多了——你得去的。”东方副市长说:“工作做得不好,群众怎么说的?”夜郎说:“说你主管的城建、工商、文卫工作,是历年来发展最快的。说你平易近人,衣着朴素,自己身体不好又没黑没明地到处跑。”东方副市长呵呵大笑,说:“前边有书记和市长,当副市长就是跑跑腿儿,不跑怎么办?可咱们的群众多好,只要你给他们做一点事情,他们就会念叨你的好处的!每想到这里,我们还有什么不好好工作的理由呢?”秘书说:“东方市长病了十年,肝炎是富贵病,要休息好的,可他从来没有个囫囵休息日,晚上把中药熬好,白日走到哪里把药汤装在葡萄糖瓶子里。”夜郎说:“东方市长,我对你有意见哩!”东方副市长说:“噢?提呀!”夜郎说:“你太不注意身体了!你现在的身体已经不属于你的了,你怎能那样糟蹋呢?咱市上有个神医叫刘逸山的,什么奇病怪病他都能治的,是不是我几时让他来?”东方副市长说:“听说过这人,只是没见过;什么时候需要了我去找他好了。身体现在强多了,正服一种偏方的——小琴,煮好了吗?”厨房里应道:“好了,我见你们说话,没有端上来,你现在可以吃了吗?”东方副市长说:“你端来吧,我边吃边说着,不要又放凉了。”保姆就端了一个砂锅上来,放在木凳子上,东方副市长说:“药我就不让了!”砂锅很大,盖揭开,半锅白糊状的汤。夜郎首先闻到一种腥味,胃里就不安生起来,强忍了说:“这不切碎的?”东方副市长说:“不切的。”夜郎的胃泛得更厉害了,一股东西往喉咙里涌。他憋着劲,说句有些感冒,就去厕所呕了一口,重新坐到客厅,眼也不敢去看东方副市长的吃相,只歪了头和秘书欣赏厅墙上的国画。直到东方副市长吃完了一半儿胎盘,嘱咐保姆明日一早八点前再热一次,便用手帕擦了嘴,说:“开头吃就是难下咽,吃过一个,倒觉得香了。”秘书笑着说:“倒吃出瘾了?”东方副市长说:“还真好,先前胃口老不开,夜里总失眠,现在病状全没有了,你们瞧瞧我这鬓角,苍白颜色也黑了!”夜郎笑了笑,应着话说了几句,把请帖拿出来,请帖里夹了红包,偏在请帖边露出红包的一角,放在了桌子上,说:“这是请帖,你一定要去剪彩啊!”东方副市长说:“那好吧,到时候,小吴你提醒着我。办饭店就好好地办,饺子宴都是些什么品种?”说着要动手取请帖来看。夜郎立即意识到东方副市长是没有留意到请帖中的红包的,怕当场亮出都尴尬,秘书忙使眼色,站起来说:“是这样吧,时候不早啦,我和夜郎就先走呀,你早早休息吧。”东方副市长便也站起来送客,还让保姆去把楼道的灯开开,自个儿去卧室寻老花镜要看报纸了。

    夜郎和秘书在楼区大门口分了手,夜郎还要叮咛开业的日期,秘书说:“不用说了,到时候人没拉到你寻我好了!我得问一下,还请了哪些领导?”夜郎说:“恐怕市级领导只有东方副市长一个人吧。”秘书说:“请了东方副市长,就不要再请别人啦,你记着啊!”

    夜郎一等秘书走开,就去电话亭给饺子宴楼打电话,吴清朴接了,喜欢得直谢夜郎,并要夜郎去那里吃夜宵,夜郎没有去,却径直去了宽哥家。

    吴清朴打电话要夜郎吃夜宵时,虞白也是在场的,等了半夜,夜郎没有来,虞白嘴上没话,心里空落落的,帮着库老太太把一幅剪纸画装在玻璃框里又挂在厅里,便觉得困得要命,遂同库老太太回家去睡觉。

    进门的时候,却怎么也开不开自家的门锁,急得出了一头汗水。库老太太拿过钥匙再开,还是开不开。虞白气得就蹴在墙下,却觉得腿根部什么东西垫得生疼,在口袋掏着看了,自个就噗地笑了声:“钥匙错了!”门上的钥匙装在口袋里,开门的是她一路从脖子上卸下在手里玩的钥匙,竟迷糊得以为是门上的钥匙了。库老太太说:“一把钥匙开一把锁的,你年轻轻的,倒这般糊涂!”虞白进门没有立即拉灯绳,直等脸上的烧退后,不想让库老太太看出什么。灯亮后,就坐到沙发上,倒反省自己的荒唐,轻声骂了:“不来就不来,谁稀罕着来?”库老太太说:“你给谁说话了?”虞白觉得自己今日怎么啦,尽失常,就赶紧说:“大娘,你嗅着什么了吗?”库老太太说:“嗅着什么?”虞白又皱皱鼻子,说:“哪儿有腥味?你快看看,鳖盆盖得好吗?”库老太太踮了小脚去卧室,尖声叫道:“鳖跑了,鳖又跑了!”鳖养在一个小瓷盆里,曾经从盆里跑出来过一次,她是在盆沿架了两个木棍,木棍上压了一块石头的。虞白过去,果然石头和木棍掉在地上,鳖是不见了。歪了头在桌下和床下查看,没有踪影,心想一定是钻到什么杂物的下边去了,但桌下和床下以及房子的任何角落都堆着东西,查起来也不容易,更害怕的是在翻动杂物的时候,它突然咬你一口怎么办?虞白又急了,说:“鳖咬住人是不松口的吗?”库老太太说:“天上打雷才松口哩!”虞白立即坐到床上去。库老太太笑着说:“你就在床上睡吧,我不怕的,鳖咬人只拣嫩的咬哩。”去把厅里的灯熄灭了,回自己的矮铺上去睡,一会就咝儿咝儿地打起了鼾声。

    虞白紧闭了眼睛去睡。迷迷糊糊,似乎就觉得鳖爬上床来了,她用手去捉,竟捉住了鳖头。鳖的头平日看上去极小极短,伸出来却长若一柞,粗有一握。虞白死死地抓着鳖头,鳖头竟越来越大,明赳赳地睁着双眼,且坚硬无比,口里吐着白沫,后来就咬住了自己的肚皮。虞白手脚一阵乱打,忽地翻身坐起,窗外的月光明晃晃一片,厅里的摆钟“咔嚓咔嚓”均匀而有节奏地响。她才知道自己是做了一个噩梦。心想:哪里会有鳖在床上?床脚这么高的,鳖无论如何也爬不上来。这么一时乱糟糟的寻思,却听得哪儿有“沙嚓沙嚓”的碎音,以为是起风了,吹动小园中的几株瘦竹。那碎响竟又似乎就在屋里,沙嚓里还有了铜的韵。虞白“咯噔”地扯动了电灯绳,叫道:“楚楚!楚楚!”楚楚卧眠在厕所里的角落的,一时没有叫醒,虞白猛地就看见了在没有吊门帘的卧房门口,那只鳖正从客厅往里爬,短短的四足,骨质的尖爪,在水泥地板上划动,已停在那里了,乌黑的头长长伸着向她看。虞白“啊”的一声就又叫起来,只是不敢下床。狗子楚楚已经拱开厕所门跑出来,用前爪来抓鳖,鳖头就一缩一伸,楚楚也一进一退。虞白说:“楚楚,不要抓!”库老太太在矮床上就惊醒了,问:“怎么着,怎么着?”虞白让她不要动,快把屋里所有的灯都打亮。库老太太说:“我不动怎么去开灯?!”还是下床来把吊灯和台灯打开,发现了还沉静不动的鳖。忙去厨房拿了擀面杖,企图把鳖掀个过儿来,再用手卡了后爪根的坑儿抓起来,但擀面杖一戳没翻过身,鳖却“沙嚓沙嚓”掉头又往客厅爬去,那快捷的样子怎么也不像个鳖了,直爬到大沙发下面去。虞白终于下床,两人皆不敢俯下身去看沙发底下的动静。虞白说:“我只说它要死了,没了水这一夜就渴死了,没想它又回来了!”库老太太说:“鳖才渴不死的!千年的王八万年的龟。”把沙发抬开,鳖就又静静地伏在那里。库老太太从厨房取了簸箕,用擀面杖将鳖拨到簸箕里,再放到水盆里去。虞白就用一个盘子在盆上盖了,盖了又怕不透气,用硬纸叠了个垫儿支在一边盆沿,盘子上重新压上了石头。

    忙活了几个时辰,两人便没了睡意。库老太太就嚷道着要剪一个神鳖,抱了彩纸坐在厅里剪起来。虞白说:“你剪吧,我可一定得睡,明日下午两点饭店开业,一早还要过去张罗,若没精打采的,怎么见人?”抱了楚楚去厨房水池上洗了四蹄,要楚楚和她睡一个床上。楚楚乖巧,安安静静蜷着卧在那里,可爱得像个婴儿,虞白看它,它竟也看虞白。虞白说:“睡!明日带你也去店里。”楚楚眼睛就闭上了。可一会儿又睁了眼看虞白。虞白伸手抚摸那头,竟拿了胸罩戴在它的眼上,如给牛戴了暗眼。她心里仍觉得蹊跷,在床上问:“大娘,鳖真是神物吗?”库老太太说:“当然是神物。我剪你个后花园里有鳖又有蜂——”却叽咕道:

    八月里来八月中,走到花园看营生,花园有个空空山,空空山,山山空,空空山里有鳖蜂,蜂螫鳖,鳖咬蜂,把我颡(头)闹哩虚腾腾。

    虞白说:“大娘,你念叨些啥呀?”库老太太说:“我念叨啥了?我剪个鳖和蜂的。”虞白知道她一进入了她的剪画境界里就犯神经了,笑了一笑,却寻思:剪个鳖和蜂的;今日也怪了,梦里梦到鳖,醒来鳖就出现了,她却怎么想到蜂?就说:“剪个蜂?咋就想到剪个蜂?”库老太太说:“蜂腰细呣!”不再多说。虞白心里咯噔咯噔跳,不知怎么就把手握到自己腰上去。却问:“大娘,你说说,为什么鳖要从盆子跑呢?”库老太太说:“跑了不是又要回来吗?睡吧睡吧,你明日还要见人哩。”

    虞白翻腾了一阵,直到窗户泛白的时候才迷糊入睡,一觉醒来却是半床阳光。库老太太已将剪好的画贴在了床头的墙上,左一看右一看地自我陶醉。虞白直道着好,却埋怨库老太太没有及早叫醒她。库老太太说:“你说太阳有多高了?”虞白朝窗外看,一盘红日在民俗馆的山墙脊上边,院中有两只鸟,一只在空中飞,一只停在白皮松上。说:“一竿子高。”库老太太说:“我看着太阳才一臀高的,以为早哩!”乐得虞白说:“这话好,这好,应该说给夜郎,可以上戏词哩!”

    虞白收拾打扮了赶到饺子宴楼,已是十一点二十分,丁琳在门口指着手表羞她,然后说:“画了眼影啦?”虞白说:“真讨厌,眼圈老是发青。”丁琳把楚楚抱起来,在额头上亲了一下,放开去楼上了,说:“夜里又干什么了?不去睡好?”虞白说:“干什么?想你来呣!”丁琳说:“你不想人,人倒想你了;夜郎已经和宽哥来了,一来就问你。——快去吧,他们在上边吃茶哩!”虞白往楼上去,见一女服务员往楼上桌子摆点心糖果,也就端了一盘上来,果然瞧见夜郎和宽哥,几个人坐在里边桌上,夜郎的双腿间夹着楚楚,竟把自己的一副太阳镜挂在楚楚的眼上,就想起昨晚的事,倒怨恨楚楚骚,怎么就那么温顺?她偏不去招呼,也不叫狗,只低了头将盘子放到一桌,又把已摆好的又重新挪动摆好,却又要故意大了声叫道:“往这儿放呀,往这儿!”不出所料,夜郎就听见了,抬头见是虞白便叫了声:“虞白,你现在才来呀!”虞白笑吟吟边走边说:“噢,宽哥也来了!我一直在楼下忙活,还不知宽哥来得这么早?!”宽哥说:“来得早多吃一点呀!——夜郎看见狗,说你来了,我还不信的……”和虞白握了手。虞白说:“宽哥似乎是瘦了?!”宽哥说:“我不耐夏,这几日又闹胃病,哪像你反倒白胖了!”虞白说:“啥心不操的能不胖?怎么不把嫂子也领来?难得有这个机会都聚一场认识认识。”宽哥说:“她哪儿能来?她是窝里躁,不大出门的。”两人一来一往说话,夜郎就晾在了一边,几次要插个话的,虞白却始终不看他,也不给个机会.只有把楚楚的耳朵提起放下再提起。虞白说够了,将茶壶提了给各人倒茶,也给夜郎倒了茶,夜郎手一抖,茶水泼出来,虞白“啪啪”地直跺脚。夜郎说:“今日这身衣服把人镇了!”虞白说:“夜郎跟谁学的会奉承人了?可奉承却奉承不到点子上,你以为奉承领袖就是喊万岁,奉承女人就是说漂亮?今日这里的女的都穿的是名牌高档货,偏我穿了一身几年前的布衣布裙,说我漂亮是要嘲笑我吗?”夜郎说:“哪里是奉承?这蓝底小白花布裙配无领棉T恤衫,价钱是不值钱,可特别合体,大家都穿得硬格铮铮有折有棱,倒越发显得你随意和大方——说的不讲究,实际上大讲究!”虞白心下欢悦,想夜郎眼毒倒能看穿她。脸上却并不表现出来,拿抹布去抹桌沿的茶痕,乜眼轻声说:“我要你说我好呀?”夜郎笑了笑,扭头去劝宽哥用茶,心里在想:有她这话,心里就受活了,她是把我当自家人的,嘴上不让我说,说不定这身打扮偏是为我打扮来着。虞白已离开茶桌去收拾别的桌面上的碟盘,夜郎也就过去忙活,小声说话。虞白就说:“你这几天跑得欢呀,昨日晚怎么不过来?你去吃茶吧,长嘴丁琳来啦!”夜郎只好过来又吃茶,就见丁琳走上来,大声说:“虞白,你给我说,你在下边厅里怎么挂那幅画?”虞白说:“你就是很显摆,今日人多眼杂的,穿个大红衣服花蝴蝶般地跑来跑去,又那么高声叫喊,还嫌人不注意到你吗?”丁琳说:“咋啦?咋啦?看我又不顺眼了?”却还是走过来放低了声,说:“饭店都挂醉八仙的画,你们挂‘钟馗吃鬼’?旁人画的钟馗还有个人形,这画上竟只是一个恶煞的人头,一只手里握了个小鬼在吃——你的构思,库老太太剪的?”虞白说:“我剪的。开饭店不是请客就是吃请,我是看不惯的,要请客就请钟馗,要吃请就吃小鬼——这有啥不好?”

    丁琳说:“你这么说我倒想起一件事,前日我去搭公共车,车上两个人说做生意的事,一个说现在什么生意都难做,要挣钱只有去开妓院了!一个说开妓院呀,那才挣不了钱的!一个说这是为啥?一个说开妓院总得请领导来吧,领导上去老不下来还挣谁的钱?!”两个人就哧哧笑。虞白说:“你这流氓,怎不嫌脏了口?!”就嘀嘀咕咕说起昨日夜里鳖走失的事,丁琳说:“我说个鳖的事考考你——两个鳖在河滩上造爱,造爱完了,公鳖就走了,母鳖却还躺在那里不动,你说这是为什么?”虞白抬脚就走,靠到了二楼前道的窗口上,丁琳追过来说:“你以为我说流氓话吗?你心里流氓才以为我在说流氓话的,母鳖躺着不走,是没有谁给母鳖翻盖儿嘛!”虞白也真忍不住笑起来。两个漂亮的女人嘻嘻哈哈,戳戳打打,街面上的行人就抬头往上看,有一个痞子一边看还一边吱儿吱儿打口哨,两人才要闪开窗口,却见一人挑了担粪水走过门前吆喝“让开,让开”,并没有撞着那痞子,可身子一歪跌下去,两桶粪水正泼倒在饺子宴楼大门口,刺鼻的臭气就哄地扑上来。丁琳忙喊:“夜郎,那人故意要丧咱的!”夜郎过来看了,顿时恼怒,转身就往楼下去,一阵“噔噔”的脚步声,吴清朴却推搡了夜郎又上得楼来,才知道那故意倒粪水的正是隔壁饭店的邹云的大哥。大家抚了抚心口,骂一番“小人”,才忍气吞了声,让小李和五顺用灰去撒了,打扫干净。

    十二点内部人先草草吃些饭,以防客人来了,帮忙的人要饿肚子。每人一碗面条吃罢,门口就有噼噼啪啪的鞭炮声,有小工就小跑到楼上来说:“来了!来了!”吴清朴问:“哪拨的?”小工说:“是工商局苟所长一帮人。”吴清朴说:“快把桌上的饭碗收拾了,该到大门口去的都去!”先走了几步,又反身从桌上拿了香烟和火柴,急急下去。虞白说:“工商局的倒这么积极,莫不是要来检查营业手续的吧?”接着楼下又是鞭炮响,听得吴清朴和夜郎在大声招呼:“来啦?欢迎欢迎!阿梅,快把匾接了!敬烟敬烟!”就一片喧哗声,四五个大大咧咧的人走上楼来,高声说:“不错嘛,邹家两个兄弟是狼是虎倒不如个妹子!现在是西风压倒东风,女人胜过男人嘛!”宽哥已站起来,认得是街上一些闲汉泼皮,说道:“你们也来了?”那些人说:“一街的邻居,没有我们哥儿们不热闹啊!警察兄还来得早,今日借花献佛,兄弟可要把你大哥招呼好啊!”宽哥让沏了茶给他们,他们接了说:“吓,正经龙井茶吗?够意思!”虞白瞧着恶心,小声对丁琳说:“清朴怎么请这些混混子,那以后就不停地要喂他们了!”丁琳说:“正是怕他们捣乱才要请的,君子好待小人难惹哩!你过去,问候问候他们。”虞白说:“我才怕脏口的。”就走下楼去。下楼正好要经过那闲汉的桌边,虞白目不斜视,听着在说——“我已经饱了!”“还没吃的就饱了?”“秀色可餐嘛!”虞白下了楼,见门口又来了几拨人,是派出所的、卫生局的、街道办事处的。有的来了提一串鞭炮,大门十米之外就燃着了,一边走来一边放,惹得街上的孩子跑前跑后地上捡未燃的遗炮。有的抱了一个玻璃匾,太阳在匾中跳跃,一片白光忽地射到街那边铺店里,忽地射到街这边门窗上。更多的双手空空,胳膊下夹一个黑皮包。吴清朴和夜郎老远就迎接了,握手呀,拱拳呀,甚至拍肩搭背地表示着热情。所有的来客都是要立在门前指点一下门面上的字牌和装饰的霓虹灯、彩旗、红绸横额,问谁题的店号,谁写的牌字,然后在一张桌前放着的签名册上签字,领取礼品袋,再然后到楼上或楼下的桌上去吃烟喝茶,互相介绍或自我介绍,交换名片。虞白就瞧见三个人在领礼品袋时低低地给发袋的阿梅说什么,阿梅很为难,跑过来对正拆一条整烟往烟盘里装的吴清朴悄声说:“他们来了三个人要领四份礼品,说是一个副所长临时不得来的,让给提一份。”吴清朴说:“哪里的?”阿梅说:“储蓄所的。”吴清朴说:“发吧。”阿梅走过去就多发了一份。那些人抬头看见虞白,就一直往这边看,虞白倒觉得不好意思了,忙低了头去里间的厕所。却听得一墙之隔的男厕所有人在说:“让我瞧瞧,袋子里装些什么?”一个说:“刚才你怎么不看,跑到厕所里看?”一个就说:“啊,不错,我正没表的。”一个说:“没见过啥!前几天宏仁福酒楼开业,没这么个袋,一人一个红包,一背身打开,却是六百六的。”一个便说:“我哪像你,你们是什么部门呀?!”虞白没有解手,却猛地把水箱的水拉得哗哗哗地响。

    虞白出来就坐到楼下的一个角落里,掏了指甲刀修理指甲,五顺就过来说:“老板到处找你,你却在这儿!副市长来啦!”虞白说:“是吗,我上个厕所他就来了!上边已经有人招呼了,我就不上去了。”五顺说:“那些服务员都是青皮柿子没发开,拿不出手的。”虞白倒有些小生气,说:“我是一道菜了?!”噎得五顺很窘。楼梯上的客人就踢踢腾腾走下来,吵嚷着要剪彩。便见吴清朴弯着腰陪了一个大胖子,后边呼呼啦啦一群人。人都在店门口站定了,吴清朴安排这个安排那个,宣布开业典礼开始,就一一宣读来宾名单,每读一个名字,下边就鼓掌。然后有两个女服务员拉着彩带,副市长就哈哈地笑着,走到那里取了剪刀剪彩。绸带粗,剪了好久剪不开,众人都紧张得张了口,刚待剪开,掌声即起。大门口两边的竹竿上盘绕了的鞭炮震天动地价响,每个人都把耳朵捂住了。直响过了十分钟,一切平息了,开始全体照相,摄影师指挥过来,又指挥过去,数次喊叫注意,数次注意了却不是忘了装胶卷就是灯光不闪,惹得都抱怨浪费感情了。照完全体相,都要和副市长照。吴清朴又拉着各个局长照,一扭头察看还有谁未照,就发现了虞白,硬拽过来就对副市长介绍。副市长握手的力量很大,时间也长,虞白就不好意思了,待一个什么所的所长弯腰上来要给副市长说话的当儿,赶紧逃上楼去了。楼梯口却已布置了一片小气球,一架摄像机早伺候在那里——这是丁琳想出的花样,意在重要客人剪彩完毕后上来踩过气球,气球破裂啪啪响,象征“发发”之意。虞白忙踮脚绕过气球到楼前过道的窗下,下边的人就走上楼梯,黑狗楚楚却不知从哪儿钻出来,先一步出现在楼梯口。虞白忙叫:“楚楚,楚楚,挨打呀?!”楚楚从气球上跑过去,气球没有踩响,却摄入了镜头。丁琳笑着说:“楚楚爱抢镜头,上一世一定是个风骚女人!”

    所有的人都入席了,什么人坐什么桌,桌上什么人是主席,一一都安排了。夜郎一时没了事,就也到过道窗下,敞了怀凉快。虞白说:“诸神都归位啦?”夜郎说:“安排座位够费神的。——你怎么一个人坐在这儿?”虞白说:“这儿清静些。”夜郎说:“我一瞧着你这样子,知道啥叫孤独了。”虞白说:“我孤独什么?不是还有你在这儿吗?”夜郎说:“我是逢场作戏惯了……”就龇牙咧嘴地在后脖子上抓着。虞白说:“怎么啦?也害牛皮癣了?”夜郎说:“脖后根长了个肉瘊子,越来越大,一热又发痒的。”虞白说:“原来背了个猴(瘊)子,我说不安生的!你要肯取掉它,我倒有绝招的。”夜郎说:“我割掉过一次,但又长上来了。”虞白拿眼睛就在屋顶上瞅,然后又趴在窗台往外看,就发现了窗外的台棱上有一个蜘蛛网,说声“你命还好”,弯出身去抽了一根蛛丝又抽了一根,连抽下三根合成一根了,让夜郎趴在窗台上,便用蛛丝去勒了脖根的肉瘊,说:“三天里肉瘊就掉了,不流血,不疼,也不再长的。”丁琳就笑嘻嘻走过来说:“哟,真个最安全的地方是最危险的地方,最危险的地方是最安全的地方!我说席面上不见了虞白也不见了夜郎,才在这儿热火了?!”两人赶紧分开,虞白说:“我是给他治病的……你来看看。”丁琳说:“清朴让你去的,副市长也问你的,你来应酬着给副市长敬杯酒吧。”虞白说:“副市长那样子怪可怕的。他晚上没有睡好觉?”夜郎说:“他就是那红眼睛。”虞白只好过去,果然东方副市长就要她坐在上席,上席已经坐满,说:“加一把椅子吧,清朴是你表弟,做姐的应该坐上席!”秘书见状,自个儿便退出来,加入另一个桌子上去。席间,桌上的人都站起来给市长敬酒夹菜,虞白几次想,自己应该也夹菜了,但却不好意思,才鼓了勇气,旁边的人就隔了她把菜夹在市长的盘子里,虞白就只好身子往后缩——坐得极不自在。在一边桌上坐着的夜郎全看在眼里,害怕虞白耐不住又要离席,扭过头和她说话。虞白与夜郎说了,又和夜郎紧挨的宽哥说话,东方副市长也就扭了头来说:“夜郎,蝗虫吃过了地界,怎么把我们桌上的人也拉过去了?”夜郎说:“市长,我们这都熟的。”东方副市长说:“说什么话?让我也乐乐。”和虞白都转过身来。夜郎便把宽哥介绍给了副市长,副市长则问:“脸上怎么啦,在哪儿蹭了?”夜郎替说:“两口打架,被抓破了的,只说很快就好了,没想指甲有毒的,破处又进了水,化了脓,就一时好不了了。”虞白见夜郎这么说,也揶揄宽哥:“怕老婆呣。”宽哥不知怎么回答,红涨着脸说:“这糟蹋我哩!虞白也糟蹋我?!”东方副市长笑着说:“怕老婆好嘛,现在不怕老婆的家庭就没有个安定团结的。汪宽你一定还没资格进入怕老婆协会的,因为真正地怕老婆了,就不至于被老婆抓成这样!”夜郎说:“市长到底是市长,一眼就看出来了!宽哥单位没分上房子,嫂子就成天和他过不去的。”副市长说:“单位分房有单位的规定,你那嫂子也太过分了。”夜郎说:“依我说,宽哥,单位不给你分房是应该的,谁叫你惹是生非?我是领导我也不给你分!”副市长问:“怎么回事?”夜郎就将他怎样在钟楼碰见痛苦不堪的农民,怎样让宽哥领他们去派出所,又如何抓住罪犯,派出所又放了罪犯,宽哥又如何反映到局里,分局就不高兴了整他。一席话说得东方副市长想听也得听,不想听也得听,听完了,夹了一筷子菜嚼了一会儿,说:“分局这次不是评了先进吗?”夜郎说:“可不正是为这个先进才发生这事?!”副市长说:“那罪犯呢?”夜郎说:“罪犯现在是抓了,但派出所放人的那个警察却屁事也没有。”副市长说:“这怎么行?知法犯法者没事?!德林,德林!”德林是副市长的秘书,正在另一桌上和人划拳,醉醺醺端了酒杯过来,以为副市长要让他代酒,说道:“市长身体不好,不能喝的,我是酒罐子,和我来是了!”副市长说:“今日不让你代酒。德林,让夜郎把事情给你说说,你给公安局打个电话,查一查事情到底怎么样?”夜郎赶紧提了酒瓶要给副市长敬酒,副市长不喝,却不让德林代,要虞白代。夜郎就拿过茶杯,咕咕嘟嘟倒了半杯,说:“市长,为了表示我的诚意,我喝这么多!宽哥,咱们都敬市长一杯,这下你的房子该解决了!”副市长说:“夜郎你这是逼宫嘛,我可没给你说房子的事,分房要看局里的具体情况。”夜郎说:“这我知道。”一仰脖先把酒喝了。德林说:“夜郎豪放,樊哙一样!”夜郎说:“我也敬你一杯!”和德林又喝了一大杯,就陪秘书到了一边去说话。虞白先代副市长喝过一杯,这会站起来要敬副市长的酒,副市长说:“咱喝酒,我象征点,你可喝好。——你瞧瞧市长有什么好,吃一顿饭都吃不安生嘛。”宽哥也站起来,拿酒瓶来给自己倒了三杯,再给副市长的杯里添满,激动得眼泪花花直转,说:“市长,我没有想到你会这么快就解决这件事,我汪宽会好好工作,不辜负你的关怀的。要得到领导的支持,就得拿出第一流的工作成绩赢得领导的支持。这杯酒我敬你,你随意,我喝三下。我也是有病的人,不敢多喝酒的,但我今日要喝!”先把三杯喝了,双手捧了一杯给副市长,副市长说:“这是我分内事嘛,用不着感激。现在社会风气不好,做了许多正常的分内事好像就不得了了,比如电视上常报道什么领导下乡了解情况呀,联系群众呀,这些是领导干部起码的工作作风嘛,可现在作为新闻来报道,这就不对了。当然,出现这种现象,也说明我们有些领导干部已经很少去群众中了解情况了。”宽哥见这么说,越发激动,便说起年初他去郊县一个大山沟调查一宗案子,和那里的群众聊起来,群众反映解放初县上领导是步行下乡的,因为步行,到村里总要数天歇脚的,即使不想办事也得办事。七十年代领导下乡是骑自行车,当天来了,当天不得回去,还得住一夜,可现在都是坐了小车去,吃顿饭就回去了。宽哥说:“社会越现代化,领导越难深入群众的。”东方副市长说:“这你就极端了,汪宽同志。关键是人,而不是车!牛主任,你说是不是?”同桌的街道办事处牛主任正在啃猪蹄,说:“没有好车不行的,就拿咱们现在破案来说,罪犯作了案坐高级车了,办案人员还骑个自行车,怎么去追?”东方副市长笑着说:“你又是这么个理?”虞白便说:“咱这不是吃席倒像在开工作会了!”副市长说:“喝酒喝酒。”宽哥又给自己倒了三杯,还要给副市长再敬一杯,自己又一次喝了,要虞白代副市长喝,虞白就喝得一时面如桃花。宽哥身子已摇晃起来,还要去抓酒瓶子,没有抓住,扶在桌上,大家就笑起来。虞白说:“他太激动了,喝多了!”副市长说:“真是好同志!”话未落,宽哥已溜下桌去,虞白忙唤小李,两人搀了宽哥去休息间,虞白就再也没回桌席上去。

    开业了十天,饺子宴楼的生意还好。常来吃饭的有一个女子,吃了饭曾经索要过饺子名称单,说要帮助饭店宣传宣传的。吴清朴起初以为她是哪个报社的,问她认识不认识丁琳?这女子问丁琳是谁?吴清朴说丁琳和西京所有报社的记者也熟哩。这女子却说她不知道西京有什么报,口气很傲慢的,要求饭店能每日中午送一笼蒸饺到她的寓所去。只要付钱,饺子宴楼有这个业务,小李就每日去送蒸饺到一座小楼上去。回来却说那女子是红唇族。五顺说:“什么红唇族,是金丝鸟。”吴清朴问:“你们两个倒知道得多,什么是红唇族和金丝鸟?”五顺说:“你连这些都不知道呀?红唇族是那些歌舞厅里做三陪的,金丝鸟却是被来西京做生意的香港款爷包养的。”吴清朴听了,心里突然间不舒服起来,想起了邹云。又过了数天,邹云还没有回来,吴清朴有些急,去平仄堡询问有没有邹云的消息。经理却说邹云七天前就托人捎了辞职的口信,宾馆已经与她没什么关系,只是她有三天的加班费还未领,有九元九角钱。吴清朴昏头沉脑地给虞白说,虞白刚刚收到邹云的信,信上说她已在宁洪祥的公司正式上班了,是办公室的秘书,信上还说,她怕吴清朴不同意,产生误会,特写信给表姐,让表姐把情况告诉清朴,这样,清朴办饭店,她挣外快,日后会攒一笔钱的,并且问道饭店开业了没有,生意是否红火?吴清朴气得嘴脸乌青,说:“她还操心饭店?早知道她要这样,我也不停薪留职了!要挣钱靠咱的劳动去挣嘛,给一个暴发户的当什么秘书?白姐,你说这是不是傍大款?!”虞白也是窝了一肚子火,听了吴清朴的话,却说:“话说得这么难听,你是成心不想娶她吗?一开始你就把她宠出了毛病,我说有你日后受的气,现在怎么着?当初去巴图你管不了,这阵已经做了秘书,又辞了工作,你就让她先干着吧。——她是太得意了,以为她想干啥就能干成,没吃过亏的,让她摔打去吧。”吴清朴勾了头,长吁短叹地说:“你说她不会出别的事吧?”虞白说:“她也不至于那么贱吧。”这话说过了半月,虞白听饭店的小李讲,他居住的院里的秃子说在火车站卖烧鸡,看见了邹云和一个高个男子在软卧包厢里,那列火车是开往成都的。虞白心细,并没问那高个男人的模样,只问邹云穿的什么,戴的什么?小李说,秃子说啦,邹云穿的是紧身牛仔裤,脚上的鞋是意大利的那一种,特高特大的后跟,上衣是白色的紧身汗衫,脖子上是金项链,胳膊上是金手链,手上几个钻石戒指哩。虞白心里说:完了。两个人搭车路过西京而不下来,要不是去成都旅游就是去办货收款,即使办货收款,千里之行,十天半月,一男一女就难说得清了。虞白叮咛小李此话不要再给人说,小李点头称是,甚至也告诫虞白同样不要对谁提起,他是第一回对她说了是非。虞白自此有了心思,多去了饭店照看,瞧着清朴没黑没明地忙,便为他操挂吃的穿的,无限可怜。谁知清朴也是知道了,小李把秃子的话同样说给了清朴,也告诫清朴不要对谁提起,他是唯独给清朴一人说的。吴清朴是两个晚上没有合一眼,躺在床上不敢作想。老实的人虽然嘴笨,内心却丰富,一想象起来眼前尽是乌七八糟的图像,叹自己为了邹云而下海挣钱,自己挣钱了,邹云却去傍更有钱的主儿,离自己更远,不觉腹内如焚,又气又恼。平日有了愁闷,去给虞白倾诉,如今这事却怕惹得表姐悲伤,数次强忍着也没把话说出来。要说的话不说出口,这话就在肚里发邪气,如火,如刀,如毒药水,吴清朴饮食不振,肚子发胀,日渐消瘦起来,也不大再去虞白家了。

    一日,天气转凉,街上的人已穿什么的都有,虞白天黑时在衣柜里翻羊毛衫要穿,看见了吴清朴放在这里的一件牛仔马甲,就拿了去饭店。夜里饭店是不卖饺子的,为了多有收入,只在门口处由三个小工卖汤圆,虞白进去,一帮人都在楼上包饺子。饺子宴里新增了一道珍珠饺,是用鸡脯肉包指头蛋大的形状,在火锅里当场现煮现吃的。吴清朴见虞白来了,便把火锅点燃,煮了珍珠饺要她尝,自己仍是将一摞一摞的蒸笼端出来,把摆好饺子的蒸笼一摞一摞再端进去,累得满头的汗。虞白坐在灯影处看他,头发长乱,脸瘦得两个颧骨突出,禁不住两颗泪子就掉下来。火锅的底炉透刻着菊花样,火苗扑出来,艳艳的更是一朵偌大的菊花。她无心思坐着吃珍珠饺,拿盖子压灭了火,去门口喊了一个小工,让到夜市上买了一个狗肉砂锅给清朴端到办公室去。砂锅端来,清朴笑着说:“自己开着店,却去端人家的饭!这个时候了,还吃的什么饭哟?”虞白说:“卖啥的不吃啥,这砂锅营养好哩,马不吃夜草不肥,黑来不吃饭身体怎撑得住?——你忙什么?掌柜的当成伙计了!”吴清朴说:“我忙着心里倒畅快哩。”虞白把马甲给吴清朴穿上,吴清朴还在说:“大家都穿衫子,老板穿马甲。”虞白说:“我还不穿了羊毛衫?二八月乱穿衣,你和别人比不得的。饥了冷了,邹云不在,自己要学会经管自己。”原本是不说邹云的,却顺嘴说出,便把脸别转到一边去,用勺子在砂锅里搅,一边吹热气一边尝了汤,说鲜。吴清朴见表姐说出邹云,努力笑了笑,说:“邹云一回来,瞧见饭店这么红火,她不知该怎么惊讶哩!”虞白说:“要惊讶的。”吴清朴说:“天也冷了,她也不回来取取厚衣服的。”虞白说:“她怕这几天会回来的。”吴清朴倒不吃了,问:“姐,你说她这几天能回来?”虞白不禁上了气,说:“她不回来,能死到什么地方去?”吴清朴却说了一句:“四川比这儿热吧?”低头又去吃砂锅,一根粉条吸进口一半,一半却沾在上嘴唇上,连呛带烫,一颗眼泪“啪嗒”砸在砂锅沿上。虞白心疼了一下,说:“清朴!”吴清朴说:“嗯。”虞白就说:“清朴你知道了?”吴清朴身子一晃,竟一头栽在虞白的怀里抽搐起来。虞白抱了那头,也泪水婆娑。两人哽咽了一会儿,虞白抬了头,替吴清朴把眼泪擦了,说:“我只说你不知道,你原来也知道了,这么长的日子怎不说给我?清朴,事情已经这样了,咱憋出病来也是划不着的。或许,咱把邹云误解了,她心还在你这里,只是去挣些钱罢了。但是清朴,咱做事要长,想事要短,即使她变了心,可你知道世上能箍了盆子箍了桶的却是箍不了人的,这你得有个精神准备。毕竟这个饭店大家帮着办了起来,其中也有她一半的心血,碌碡拽到了半坡松手不得,只能办好,不能办砸。世上的事情大哩。世上的好姑娘也多哩,关键是你的身体和情绪。你瞧你这样子。头发这么长了,也不去理,自己开个饭店,倒饥一顿饱一顿?!”吴清朴说:“我是诚心过过苦行僧日子,她邹云回来了看她心理平衡不?”虞白说:“你好傻,这何苦呢?如果她能心理不平衡,她也不会跟姓宁的这么跑逛了。你糟蹋的只是你自己,你偏要吃好穿好心情好!”这当儿,小李在外边叫:“老板,老板!”虞白低声说:“小李这类人精干是精干,却是个长舌男,重要事不要太让他知道。把眼睛再擦擦,男人要像个男人,让他们看出破绽了,倒轻看了你。”自己把自己眼睛也揉了揉。吴清朴在办公室门口问小李:“什么事?”小李说:“是白姐来了吗?我有个帖子要交给她,她来了就少我明日跑路了。”吴清朴说:“谁送的帖子?”小李说:“受人托事小,误人之事为大,别的我不能告诉你。”说罢了,却附在吴清朴耳边要说什么。虞白就出来笑道:“小李办事神神秘秘的!谁的帖子,夜郎的,夜郎又组织乐社活动呀!”吴清朴说:“我听丁琳说了,你们是四人乐社,不肯要我去热闹吗?”虞白说:“你又不懂音乐,唱歌也跑调,不会要你的。”吴清朴说:“你们倒活得潇洒,像小年轻们一样!哎,白姐,能不能都到饭店里来活动?我包吃喝!”虞白说:“瞧这是不是老板的口吻?我们是来给你唱堂会拉生意呀?!”吴清朴给小李扮着鬼脸说:“咱现在成俗人了!”

    第二天,虞白按约在下午四点赶到城墙上,夜郎却一个人仰天躺在那里看云,旁边铺着两张报纸,报纸上放着一个热水壶,四个杯子,一琴一埙。虞白走过去了,夜郎抬脚坐起,头剃得青光光的,一脸油汗地笑。多久以来,夜郎第一回这么死盯着她笑。好大的胆儿,看女人哪有这般贼的?虞白原本也是笑着的,见他放肆,偏不看他了,蹴下来噗噗地吹地砖上的土。却想:我怕他怎的,你是锥子,我麦芒对了你!扬了脸直盯了夜郎。夜郎眼珠瓷溜溜的,几乎要跳出来,她说:“昨日又熬夜了?——把眼角屎擦擦。”夜郎露了短处,一下子没了轻狂劲,红了脸双手都去擦眼睛。虞白就势把琴抱在怀里,并不弹的,哧哧地笑。虞白一笑,夜郎便醒悟她作弄了他,说:“你牙上怎么沾着韭菜叶子?”虞白说:“羞死了,跟别人学没意思!”夜郎说:“你就会戏弄我,有本事,宽哥来了你也这样!”虞白说:“你也敢装大吗?”夜郎没有听懂,问:“我装大?”虞白却再不理他,低头拨弄琴弦。夜郎就坐端了等着听,她又不拨了,把琴放在地上,一乜眼儿说:“乐社活动,今日竟这么早的?”夜郎说:“吹吹唱唱那还是天黑下来的事,约着你早来,我请吃茶的。”从一个小菜盒里撮了茶放在一个杯里。虞白说:“什么好茶待人的?”拿了茶看。茶是紫阳的一级富硒毛尖。夜郎说:“这是清明前三天的茶,是紫阳的一位朋友送给陆天膺,陆天膺的夫人又送给南丁山的。我喝过一杯,果然不错,不敢私吞了,拿来让你们尝的。”虞白说:“是茶真的不错,还是因了陆家那年轻夫人送的原因才有了味?”夜郎说:“我可不知道那小夫人的故事。你是知道的?”虞白说:“我只知道英雄难过美人关。”夜郎说:“过不了美人关的都是英雄了?——那我也是英雄!”虞白说:“你说什么?”却并不让夜郎回答,端了茶杯,定定地盯那纯正的绿,一层茸茸的白气就浮在杯口,抿一口,说声“好”。就扬了头看夜郎:“要是喝茶,请人去你家喝好了,偏来这地方,大天白日地招人现眼?”夜郎说:“一男一女坐在城墙头上,就是让满城人都看的!我是闲人,我怕了谁?只是怕你不敢来的。”虞白说:“夜郎贼胆儿大,我还怕啥的不敢来?又不是蝙蝠只能晚上露面!”夜郎说:“宽哥和丁琳都不来了,你敢和我在这儿喝一下午?”虞白说:“这阵把茶搬到钟楼上去,我也去的。”夜郎说:“好好,冬天咱俩去南方浪去,我到时来约你,你不能拉钩啊!”虞白说:“我怕的什么?只怕到时候你拉钩,说你的女朋友不同意啦!我不牵不挂别人,别人不牵不挂我,天涯海角哪儿都去的。”脸先自通红,却拿了眼睛看夜郎。夜郎听出她话中的话,一时不知怎么回话,哈哈地笑。虞白平静了脸说:“笑,你只拿笑搪塞我?”夜郎说:“人说寡妇门前是非多,其实鳏男门前是非也多,前日我同戏班一个女的去街上吃饭,路上遇见三个熟人,一见面就给我挤眼,悄悄问我:‘不错嘛,掐了嫩芽芽了?!’”虞白说:“多难听,你们这些男人就这样说女人?”夜郎说:“我哪儿的?我说,去,那是一个熟人,小心人家扇你耳光!想,要是我真的和人家好,我又不是那些小痞子,拉拉扯扯溜大街呀?正是心里没鬼,我才领了她哪儿都敢去的。”虞白说:“心病才哪儿都敢去?”夜郎愣了一下,明白了,笑道:“心里倒真有那个……我是给宽哥和丁琳的帖子上都写着晚上七点的。”虞白倒一时羞了眉眼,低了头用手在地上抠,地砖缝长着绿绿的小草,草尖子就掐了下来。夜郎涨着脖子,说:“虞白,真的,我说的是真话,这话我早就想对你说,可我又怕你误解,给我难堪,把一场朋友的情分都丢了。不说我总憋得难受,几天不见到你就特想去见你,什么也慌得捉不住,去见了,回来能安然几天,过上几天就又不行了……你别笑我,我说的是真话。”虞白一直在笑着,一直在掐草尖,耳朵其实一字不漏地听着,却说:“我不管真话假话,你说要给我说话,是什么话?”夜郎说:“我都说了。”虞白说:“我以为你要说什么惊天动地的话,原来要说的就是这话?”夜郎说:“我要对你说我爱你,爱你,你一定以为我是神经病。”虞白一下子嘴噘过来,噗地吹了一下,说:“你以为你不是个神经病?!”夜郎倒冷静了,说:“我要不说时,我真会是神经了哩。”虞白说:“我说你神经了,已经神经了,夜郎怎么能爱了我?世上那么多嫩芽芽不去掐,要掐我呀?我怕老得掐不动了!”夜郎说:“你算什么老了?”虞白说:“三十多了还不老?”夜郎说:“你说这话让我伤心,你这是拒绝我吗?谁都要老的,神仙都会老的。我一见到你,你的气质风度就震了我,这话我不敢对别人说,可我给我说过几次。如果两个条件放在这里,一是仅仅与你认识,一是和三个花里胡哨的女子发生关系——你原谅我说这种话——我要前者,不要后者!”虞白眼睛亮亮的,说:“是吗?夜郎还有这境界?”夜郎说:“真的。”虞白就说:“那我谢谢你,亲自给你沏一杯茶吧!”就俯身撮茶叶到杯子,提壶倒水,递过来。夜郎接杯的时候也接住了一双手。虞白说:“你要烫死我呀!”夜郎松手了,却极快地在那双手上吻了一下。虞白说:“这动作做过多少次啦?”夜郎才要说话,便看见城墙漫道口上冒出一个人来,急忙说:“丁琳来了!”

    虞白回头看去,上来的却不是丁琳,而是一个胖滚滚的女人,浑身上下穿了宽宽大大的碎花布衣裤,头发绾着个髻儿,一绺却扑撒下来,几次往上别也没别住,锐声说:“夜郎,夜郎,我在城墙下喊没听着吗?!”夜郎忽地站起身,说:“你喊我了?一声也没听见的!你怎么到这儿来了,是找我吗?”女人说:“不是找你又是找谁?我让你给我打电话怎么不打?”夜郎说:“你什么时候让我打电话了?”女人说:“我打电话拨给康炳的,要他转你……你是成心不给我打电话嘛!”夜郎说:“康炳那东西又什么时候转告了我?先喝杯茶吧,我介绍一下,这是虞女士,虞白。”女人看了虞白一眼,虞白已经站起来,女人却看过一眼后头并不再转过来,视虞白为一块石头或一截木头,仍大声对夜郎说:“你宽哥呢?”夜郎说:“我不知道的。有什么事?”女人说:“他昨天说过你给他个帖子,我还以为他到你那儿去了,我到他们单位,单位没人,到你那儿,也没人,你院的秃子说你可能在城墙上,你果然在这儿!这儿多好,又敞亮,又避人,眼又宽,你夜郎多美的!”夜郎赶紧又问:“怎么这般急着寻宽哥?”女人说:“要是往日,他就是走十年八年,一辈子也不回来,骨头朽在外边,我作来回想也不想!可今中午人家通知让搬房子的,有一家要住我们那老房子,这是狗撵兔的。我原以为不急的,那几件旧家具慢慢往过移,可人家不行了,家具都拉到门口了!这像什么话嘛,领导退休也得有个交接班的,他这么把家具放在门外,是李自成兵临城下要崇祯爷上吊哩嘛!可你宽哥倒好,兔儿蹬天,没踪没影!他要不是我的男人,我叫左邻右舍的人就都搬了,他偏是我的男人,我让外人来帮我成什么话?十九年了,夜郎,我和他就过的这种日子,若逢上任何一个女人,十个有十一个都和他离婚了!我也要离婚呀!当先进也不是这么个当法,多亏他还是个警察,要是一个官儿,恐怕我见一次还要买票哩!”夜郎立也不是,坐也不是,笑着说:“你不急嘛。”女人说:“我不急,我急啥的?寻了这一圈,城里大街小巷都是人,这人都是哪儿的,都干啥的,天一黑都到哪儿去了?各人都知道各人的家,没见过说谁寻不着自己的家了!——你宽哥就寻不着!他要不来这里就罢了,他要来了,你就告诉他,说他老婆在家里得了绞肠痧了,中了毒啦,挨了刀啦,瞧他还回来不?!”说罢就走。夜郎说:“喝口水再走呣。”女人头也不回地说:“我哪里有你悠哉,茶水拿到城墙上来喝了?!”虞白就说:“你去帮她搬家吧,我先走呀!”夜郎说:“我知道她气在哪里,你不要走,你一走,我就更说不清了!”便小跑去追女人,一直追到漫道下,女人却在那里一块石台上坐了等他。夜郎说:“你不急嘛,宽哥来了我和他一块去,有什么万贯家产搬不完?”女人说:“就那些家产,放一把火烧了我也不心疼,我害气你是个花花肠子,你有颜铭,你和那女子跑到这城墙头上干啥的?”夜郎说:“我就知道你为啥发那么大的火。人家是我们乐社的,是熟人,来教乐器的,你刚才理都不理人家,让我难堪哩!你知道不,还是人家在市长面前说话,才为你们要的房子的!”女人说:“是那个吴清朴的表姐?”夜郎说:“可不是的!”女人说:“那你给人家解释解释……你和颜铭迟迟没进展,我早就害了气哩,要是你和一个丑女子在那里我也会火的,一瞧见她长得那么好,不知怎么心里就蹿火!你去吧。”夜郎要送,还跟着她往城门口走,女人又骂道:“你送我我寻不着路吗?你别的没学到,学会你宽哥的瞎毛病了,把女人不当人了,让人家一个冷清清坐在那里!”

    夜郎就又上得城墙头。虞白静静地坐那里,问:“那是谁?好凶的!”夜郎说:“那是宽嫂,火暴脾气,她以为咱俩怎么啦,是给我发火的,你别介意,解释了,她还说要我向你赔个情的。”虞白说:“她以为咱俩怎么啦?她和你熟,你这么大了,按常理她要见你和一个女子在一起一定会高兴的,要想法促成的,怎么发这么大火?夜郎,你是不是平日和女人在一起的事多了?”夜郎说:“你觉得我是大流氓啦?”

    无端的一场干扰,两人的话题再没有继续,就从宽嫂说起,说到了宽哥,一壶水也喝完了。城门口茶铺里的小工上来换过一次壶,天也渐渐地黑下来,丁琳就提了一大包小食品先来,接着是宽哥。夜郎就说了宽嫂来找的话,三个人都说那就免了晚上的活动,都要去帮忙。宽哥很不好意思,最后只同意夜郎去,让虞白和丁琳在这儿玩,丁琳说:“异性相吸,阴阳互补,剩下我们两个在这里有什么乐趣?还不如到饺子宴楼上去吃他清朴一顿!”夜郎就和宽哥提了东西下来,挡了出租车要送她们先回饭店。四人站在城门里公园边,一时竟没有出租车来,丁琳说声:“哎哟,差点忘了!”从提包掏出一沓杂志,说:“这上边有咱夜郎的大作,快都看看!”夜郎先看了,果然写民俗馆的文章变成了铅字,但文中差不多每段都被删改了,似乎觉得不满意,又不便说出,虞白却嚷道:“丁琳倒不是让看夜郎的文章,她是要大家欣赏她的玉照嘛!”原来封面上正印着丁琳的头像。丁琳说:“就是又怎么样?我不让美编用我的照片,可人家偏是要用——怎么样?”虞白说:“好嘛,平面的比立体的好,脸上的三个白麻子不见了!”丁琳说:“你瞎(尸上从下)!几时把你照片给我一张,也让你做做封面人物。”虞白说:“那我不小心成了名人怎么办?”丁琳气得不理了她,拿了杂志让宽哥夜郎评价,都说是好。夜郎轻轻地哼一首流行曲:“看你如看封面,哎哟,读你如读唐宋诗篇……”虞白一时无聊,拿眼看那边的算卦先生,就走过去要测个字的。这边的见虞白竟去测字,就都停止了说话,一眼一眼看着。过了一会儿,虞白过来,丁琳说:“瞧别人上了个封面,自己就觉得冷落了?测什么了?测得怎样?”虞白一脸阴郁,说:“自我多情,我哪里就嫉妒了你?!——测了个‘也’字,卦先生说:他中无人,池中无水,地中无土,奔驰没马。今日个不是好日子哩!”夜郎听了“奔驰没马”,心里咯噔一下,眉眼低下来,上嘴唇包咬了下嘴唇。宽哥却说:“我也不知道你要测的什么?可这野摊上的术士话怎么信的?我去试试他,我没儿没女的,看他如何能测准?”几个人就都走过去。宽哥果然问子嗣,以“章”字问。卦先生垂头沉吟了片刻,突然扬了头说:“你肯不肯买了我的药?”宽哥说:“什么药?”卦先生说:“你这位警察同志似乎应生男的,但恐怕不会生育,因为章为童无根。我摆卦摊,却也卖各种药丸的,有一副丸药专治难上孕的病的。”大家倒一时面面相觑。宽哥笑道:“好了,给你五元钱吧。”拉了众人就走。这时拦挡了一辆出租车,丁琳已经坐上去了,喊虞白,虞白还在卦摊上说话,急急跑来,就把一大包东西塞给宽哥,钻进车里去。车开走了,宽哥看那东西,拆开来,竟是四包黑乎乎的药丸。

    宽哥的新居是三室一厅,一切安顿停当,宽嫂在家做重庆火锅请客。请客半日忙的,颜铭早早过来帮着淘米洗菜,刷碗涮锅。宽哥的任务是请客人,依老婆开出的名单,首先专请东方副市长,副市长太忙不能来,秘书也就不能来,半天没有收获,最后还是托夜郎,夜郎马不停蹄地跑了几处,最后就到了虞白家。虞白很为难,说她从没在别人家吃过饭的,若是你夜郎请客,我还可以去图个热闹,而去宽哥那里就纯粹是做客,觉得身子大,不自在,何况满桌生人她就更害怕应酬了。夜郎明知道虞白不肯去的,来邀请也只是个借口,实际上是想多见一面的,反倒吃了两碗库老太太做的荞面圪坨羊腥汤。说了话,又吃了饭,要去饺子宴楼请吴清朴,在街上却见一个小贩挑了一担海里的玩意儿在卖,就凑过去要买些海螺海贝的,却发现其中有一枚十分漂亮的珊瑚,想:珊瑚是大海的产物,西京很难见到,且这般白洁,虞白一定是喜欢的,买了送她,一是赞誉她的高雅,二也可暗表我对她的纯正之恋。于是也不搞价,买了捧在手里反身又来敲虞白的家门。虞白见夜郎捧了一枚大的珊瑚来送她,自然十分高兴,双手接了,就拿一个瓷盘儿放着摆在窗台上,说:“夜郎有钱,倒肯买这玩意儿送人了!”夜郎说:“每次来我原本不敢空手的,想买些点心呀罐头的拿来,怕你当面扔出门去。夜郎也要学雅人嘛!这珊瑚多白净的,只有虞白配收留它,我也是投其所好,巴结你呣!美不美?!”虞白说:“美是美,可珊瑚是因为死亡了而美的,世上的狐狸人人都说美,但也是美了就有猎人的。你瞧那叶子——”窗子正开着,后院里的海棠树上叶稀了许多,一片叶子红得像喝醉了酒,在微风里不停地摇着,似乎如扇动的蝶翅,终于叶柄摇脱,左一下右一下斜滑着落下去,就软软地伏在地上了。夜郎原本轻狂狂的一颗心,经虞白这么一说,一时竟无措,不知该说些什么,脸上就尴尴尬尬下来。虞白却笑了,说:“哪儿有我这种人不落情的?多谢你了,夜郎,鳖能到我这里来,珊瑚能到我这里来,这也是我的缘分,我会命一样地善待的。你还没见到清朴吧?”夜郎说:“我走到半路,碰着珊瑚就返回来,还没去饺子宴楼哩。”虞白说:“那我也不再留你。客没请到,宽哥那边不知怎么急的。”就送出来,一直送到楼区大门口,摇摇手,让夜郎去了。

    果然不出虞白预料,汪家的客人除了几个熟人外,宽嫂还请了她们单位的几个领导,宽哥也请了派出所的人和分局的几个头儿——房子毕竟最后还是人家把钥匙交给他的。席间虽然都嘻嘻哈哈,心里却不知己,说了一些昨日晚电视上报道的新闻,话题很快便转到了黄颜色的内容。——若是没身份的男人聚在一搭,兴趣的就是说女人,似乎女人就是下酒菜,骂谁谁是死猫烂狗都吃的,怎么就不患上个艾滋病;笑某某有贼心没贼胆,有了贼胆了,却没了贼力气,让婊子如何羞辱了一番。而席上坐了七长八长的领导,当然也要说黄色的段子,但相互攻击的却是你出差回来了给老婆不买东西,偏偏给儿媳买了个发卡;他又是亲家母来了比儿子还要献殷勤……说一句就笑一声,不产生笑料的话也干干地笑。颜铭先是坐在席上,不听不行,听了也不行,就又到厨房去帮宽嫂,宽嫂还是不让她动手,颜铭说:“他们尽是脏话,我哪里坐得住?”宽嫂说:“男人嘛,还能说什么?!”颜铭说:“咱们女人在一搭,倒没见说得这么脏口的。世上没了女人,这男人怕都得死,没了男人咱也活得旺旺的。”宽嫂说:“你说这话外人会笑你的,世上的事就是男男女女的事,你没结过婚,结了婚你就知道男人烦是烦,没了男人却日子不整端了!”颜铭笑道:“是吗?”宽嫂说:“哎,你和夜郎到底咋回事嘛?这么长时间了,好像不冷不热的,多少男女我都见过了,谁个不是干柴见烈火,烧得昏天黑地的,你们还嫌不老,要等到七十八十吗?”颜铭就脸红了一片,说:“我也是忙,他也是忙,十天半月难得碰上一回——谁知道他咋想的?”宽嫂说:“他是不是花花了心,另有所爱了?”颜铭说:“这我不敢说,我想他不至于是那种人吧?或许他觉得自己处境不好,要过些日子再说的吧?”宽嫂说:“你都不弹嫌他,他还拿捏什么?男人家都是花肠子,你别光老老实实等他,他现在处境不好,绿头苍蝇一般地乱钻,碰上个坏女人勾他,是最容易安妥他躁烘烘的心的。你别以为馍馍不吃就在笼里放着,泥鳅抓到手里了也有溜脱的。”颜铭就不言传了。宽嫂说:“我问问他!”就朝客厅喊:“夜郎,夜郎!”夜郎提着酒壶进来说:“是嫌我们喝酒忘了你吗,兄弟敬你一杯!”宽嫂说:“颜铭,你瞧瞧,油腔滑舌得多了,人常说,学坊戏坊,瞎娃的地方,你再不抓紧改造,歪歪脚穿什么鞋都拐哩!”夜郎说:“跟啥人学啥人,宽哥整日教训我,嫂子也要挽救失足青年呀?”宽嫂定平了脸,说:“你别给我打哈哈,我是正经问你的——你和颜铭的事到底怎么样?颜铭哭哭啼啼给我诉冤枉的。”颜铭说:“我哪里就哭哭啼啼了?”宽嫂说:“你不要说话!我问你夜郎,你俩的事怎么样?”夜郎说:“好着呐。”宽嫂说:“好,男人家说话算话,我再问你:既然好着呐,这一个月里你请她吃了几次饭?买了什么衣服、项链、小零碎、一针一线?什么时候结婚?购买什么家具?房子怎么装饰?你是怎样安顿她的?”夜郎先是笑着,见宽嫂一句逼一句过来,也不敢了轻佻,待问到“你是怎样安顿她的?”,一句话也回答不上。颜铭说:“嫂子,我是有胳膊有腿的,我需要谁安顿!现在也不是说这事的时候,他还提着酒壶,客人要喝酒的。”宽嫂说:“我也不问你了,吃完饭,你把颜铭带到你那儿说去!”夜郎赶紧点头,从宽嫂撑在墙上的胳膊下钻过,到了客厅里去敬酒。

    吃过火锅,夜郎果然要颜铭到保吉巷,颜铭晚上却与人约了去照相的,答应改日再去,夜郎就留下来和宽哥陪客人打麻将。

    颜铭在时装团里和团长的表妹芸芸相好,芸芸是会计,个头不高,脸盘却生得俊俏,认识玄武路个体摄影部的朱斗,朱斗几次要芸芸去照相,芸芸一直没去,总想找一个伴儿一同去,就说给了颜铭。两人去了,朱斗的摄影部很小,但设备高档,技术也好,当下拿出许多漂亮姑娘的照片,指点说某某的挂历相是他拍摄的,某某的封面照是他拍摄的,尽是些知名的影星、歌星和选美小姐,然后就夸奖颜铭体形好、气质好,说得颜铭也害了羞。芸芸也不无醋意地直撇嘴:“当然好啦,你以为你把西京城里的美女都拍摄完了?你给我们看这些照片干什么,脂粉那么重的,颜铭一来,‘三宫六院无颜色’了!”朱斗说“也是,也是”,百般的殷勤,拿了全部拍摄服装让她们穿,声明能拍多少就拍多少,全部免费。颜铭见朱斗不迭声夸奖自己,嘴上虽在否认,心里毕竟爽意,又是第一回遇着专业摄影师,便对朱斗有了好感,当下和芸芸就化起妆来。摄影部有两个小化妆室,朱斗就让她们一人去一个室里,他就坐在颜铭这边的凳子上。颜铭对着大镜子,镜子里的朱斗就死眼儿盯她,目光异样,便有些不好意思,借故要芸芸的睫毛油,去了芸芸那边再没出来。化好了妆,朱斗拍了几张,又让换穿不同的服装再照。后来芸芸去更衣间,摄影室只剩下颜铭一人,他反复帮着说袖子没有扣好,腰带系得太紧,就走近去,用手提胸前的衣服,有意无意地撞着颜铭的乳部。颜铭一个哆嗦,浑身都发僵,忙说自己来,眼睛不敢看了朱斗。朱斗小声说:“颜铭这么靓啊!”颜铭说:“我靓什么,芸芸才真正靓的。”朱斗说:“芸芸是美人,但属于中国传统型的美,街上到处都是,而你是西欧人的美法。——你是混血儿吗?”颜铭说:“我哪儿是混血儿!”朱斗说:“不是汉民族吧?”颜铭说:“是汉族。”朱斗就说:“这就怪了,西京城里我还是第一回见到你这个样儿的……”芸芸就从更衣室出来,一边走一边说:“怎么回事嘛,腰老是负不起重量,真讨厌死了!”颜铭趁机揶揄道:“自己腰细就说腰细吧,你不自夸别人也能看得出来的!”朱斗说:“芸芸腰是细,如果再配上颜铭的两条长腿,就倾国倾城了!”芸芸说:“你这是说我腿短吗?!你懂不懂相学?女人鹭鸶腿是贫贱命,古时候连嫁都嫁不出去!”朱斗说:“芸芸要是生在唐朝,该选入宫了!”他们在说笑着,颜铭却心情黯淡下来,勉强又拍了一张,推说头晕再也不肯照了。颜铭不照了,朱斗也没了心绪给芸芸照,草草率率拍摄了几张收场。临走时,朱斗就留下两个人的传呼机号,说照片一等洗出来就通知来取。第二天,颜铭就接收到朱斗的传呼,颜铭问芸芸,芸芸却没有收到消息,颜铭就没有去取照片,回电话说是病了,改日来取。过了一天,芸芸才收到传呼,两人双双去取了照片。照片照得很好,颜铭就拿了来保吉巷给夜郎看。

    颜铭以前的照片,差不多都是夜郎或阿蝉用祝一鹤家的傻瓜相机拍的,还埋怨颜铭不上相;等看到专业摄影师的作品,夜郎也惊呼颜铭的照片比本人还漂亮,对着照片就是一吻。颜铭说:“活人立在跟前,你只爱那一张纸!”夜郎说:“把底片放大一张,我好挂在这房子里。你人是你的,照片却是我的,我天天能看见。”颜铭说:“哟,说得那么乖的,我成了你房子里的镜子?可看镜子看到的不是我了,而是你!”夜郎好像做贼被捉住了一样,一时心虚,脸也红了。颜铭说:“你对着我,让我瞧瞧说的真话还是假话!”夜郎直了面,颜铭在他眼里看见了一个小小的颜铭,说道:“我在你眼里就那么点儿位置呀?怪不得十天半月也不见你一面的。”夜郎说:“正因为穷忙见不上的才要挂照片,底版给我,我去放的。”颜铭说:“没底片。”便把照相的经过说了一遍,夜郎也肚里窝火,说:“防人之心不可无,要是那样,再别理他!”说话间,颜铭的传呼机就响起来。夜郎惊道:“你有传呼机了?”颜铭说:“团里给配的。宽哥请客那天我就戴上了,原本要告诉你的,却忘了。”就看看传呼机,说:“又是那个朱斗打的,这已经是第八回了。”夜郎说:“新传呼机还没给我留号码就留给他了?以后不要随便把住址和电话什么的留给生人,社会上有这样的闲痞呢,死缠硬黏,就没个清正日子。不要回他的传呼,记住了没?”颜铭说:“记住了。”表情和声调像小姑娘受了委屈了,在接受大人的教导。夜郎一把揽了她,说:“多会撒娇,二十四五的人了,还以为你小哩!”颜铭越发娇气,踢腾着脚说道:“就是小呣,人家就是小呣!”一只鞋就踢腾掉了。

    两人玩了一阵,窗上的光线暗了许多,院子里哐里哐当有响动,是秃子回来了,和房主在那里说脏话,夜郎就让颜铭重新梳好头,说去买些熟食来吃,拉闭了门下了楼。颜铭把被罩枕巾取下来,压在一个盆里用洗衣粉水浸泡了。

    夜郎在巷口的店铺里买了几个烧饼、一包熟猪头肉、一包油茶面,心想颜铭不大吃猪肉,却喜欢吃用猪肠制作的梆梆肉,就去对面的梆梆肉店去买。不料这家店铺的梆梆肉刚刚卖完,得到另一条街上去买,却见虞白和丁琳一人手里拿了个烤红薯,一边吃着一边走过来。夜郎笑道:“多文明的人红嘴白牙在街上吃红薯?!”丁琳说:“西京这地方邪,说鳖就来蛇,正说你,你就在眼前了!文明人就不喝不吃啦?”虞白说:“他懂得什么?要是个丑八怪在街上啃红薯是不雅,这么漂亮的女士敢当街吃红薯,就是时髦了呢!”丁琳说:“对着哩!只有你敢日嚼他!”虞白捣了丁琳一拳,说:“你不知好歹,我向着你哩,你倒揶揄我!你说我敢日嚼他就是敢日嚼他——夜郎,我要你把这半个红薯吃了!”夜郎说:“吃就吃,你说让我去杀谁我就杀谁呀,还不敢吃?”丁琳说:“吔,吔,吔,你们再要肉麻,我就避开呀!”夜郎笑着说:“你们快先到我房子去吧,我去买些梆梆肉。哎,你们还爱吃什么,一人一包擀面皮怎么样?”丁琳问:“房子里有没有人?”夜郎咯噔一下,才觉得她们和颜铭见面不好的,但不让她们去房里又说不过去,不如大大方方做了介绍,免得将来自己说不清,两头受气。就说:“说对了,房子里倒真有人。不碍事的。”虞白说:“什么人,该不会是金屋藏娇吧?”夜郎只是笑,骑上车子已经走了。

    虞白和丁琳嘻嘻哈哈进了保吉巷七号院,秃子正把一只鸡头夹在翅下,用刀划脖子,血流一摊。见门口进来两个气度不凡的时兴女人,先自惭形秽,丢下鸡就走回自家屋里去。那流了血的鸡却没有死,在地上扑扑棱棱了一阵,摇摇晃晃竟又在院子里跑动,吓得虞白尖声惊叫。房主老婆在屋檐下喊:“秃子,秃子,你这是洒鸡血逼小鬼吗?”秃子跑出来,一扫帚把鸡打倒,踩在了脚下,说:“没事了,没事了。”虞白没怪秃子,倒对房主老婆反感,小声对丁琳说:“不理那女人,她骂秃子,其实是暗里骂咱们的。”丁琳说:“女人见不得女人,她嫉妒咱哩!”就偏偏问秃子:“夜郎的房子在楼上几号?”房主老婆说:“五号——寻夜郎的女的这么多啊!”虞白和丁琳不看她的脸,故意高昂了头,挺了奶子往楼上去。

    颜铭在房里揉搓了一遍脏枕巾,听得楼下问夜郎,就先把门关拧开,虚掩了,急在镜里看了一下发型,坐在凳子上。虞白和丁琳推门进去,没思想准备的,坐在屋里的竟是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子,当下怔了一下。颜铭站起来说:“找夜郎吗?请坐,夜郎出去了,过会儿就回来。”丁琳说:“我们在巷口见过他了——你来得早哇?”颜铭说:“也才来。”丁琳说:“是戏班的?”颜铭说:“不是,是老早的熟人。”颜铭让虞白和丁琳坐在了那两把短椅上,自己就坐在床沿上,一时双方都没了话。颜铭觉得不妥,又站起来要倒茶,但夜郎房里只有一个茶杯,拿了两个碗先用开水烫过,放茶冲了,端在桌上说:“喝茶。”又回坐在床沿上了。虞白欠欠身说:“谢谢。”丁琳回头道:“你什么时候这么客气过?”虞白说:“咱是客人嘛,见主人当然要致谢。”颜铭要说什么,口张了张,又合上了,顿时手脚没处放,就又蹴下身去搓揉脏被罩;一仄头,瞧见虞白在一眼一眼看她。她笑着说:“夜郎这被罩都泡出黑水了!”虞白却没有接话,身子后仰,使矮椅一条腿着地,转过来又转过去,显得落落寡合,一副超然世外的模样。丁琳说:“这夜郎怎么还不回来?”虞白哼哼地笑了一下,走过去用手弹弄古琴,弹了三下,给丁琳说:“你瞧瞧,夜郎鼓琴也焚香呢,你闻闻那是什么香?”琴旁有个小小的铜铸的香炉,香炉四周散落着白的香灰截儿。丁琳从旁边的纸筒儿抽出一支香来闻,说:“我也不知道是什么香,玫瑰味的。”虞白说:“玫瑰味的?琴合适的是清馥韵雅,艳香之类不入琴供的!”丁琳说:“商店里什么香都有,他倒偏买这类香?”虞白说:“夜郎没看出还爱个艳的!”丁琳说:“艳香不入琴供,可琴上用莹白螺(虫左旬右)徽、玉轸也够艳了。”虞白说:“用金徽、玉轸不是艳而是贵,玉轸有花则容易转动,还不易受污损,莹白螺徽,在灯前月下取音能一目了然。”丁琳说:“你来一首吧。”虞白说:“我才不弹的。你知道吧?古人把弹不叫弹,叫鼓,鼓琴讲究对月、对花、对水、对竹、对知音,对月对花对水对竹对知音又有研究,你愿意不愿意听?”丁琳说:“我洗耳恭听。”虞白说:“古人讲洗耳就是听琴。”丁琳说:“这我知道。”虞白说:“对月鼓琴,要在二更人静时分,万籁无声时最佳。对花鼓琴,花宜于岩桂、玉兰、雪梅,香清色素为雅。对水要临轩窗,对竹要竹月坐席……”两个人一说一对,有逗有乐,全然不顾了颜铭在那里,似乎颜铭就是个洗衣服的保姆婆子,或者压根儿就不存在。颜铭言短,又不知琴事,一时插不上话,搓揉了一会儿,还不见夜郎回来就有些坐不住,站起来说:“夜郎怎么还不回来?时间不早了,我得先走啦,你们坐吧,他回来了就说被罩我搓过了,再用水摆摆就行了。”丁琳说:“急什么呀?不要我们来了你就走的?”虞白也说:“你一走,夜郎回来向我们要人,我们倒不好交代哩!”颜铭笑着说:“没事的,你们在吧。”挎了红皮包出门走了。

    颜铭一走,丁琳就把门关了,嘎地笑了一下,说:“你真坏!你把人家硬赶走了!”虞白说:“这与我什么事?怎么是我赶走了她?”丁琳说:“哄得了别人能哄得了我?你瞧你刚才多有学问,对个琴说古论今,一口雅语,不着了人间烟火;你要那么着,我也只能顺你。让人家姑娘坐冷板凳尴尬。”虞白说:“这女的一定是夜郎的对象。”丁琳说:“别瞎猜测!”虞白说:“我有感觉,我相信我的感觉。男人说的再好,都是那驴的秉性。”丁琳说:“驴的秉性?”虞白说:“爱吃嫩草。”丁琳嘎嘎大笑。虞白平静着脸却问:“你觉得她怎么样?”丁琳说:“个头有些像你,长得也好,那刘海一溜一溜的,衣服也是平常衣服,一脸没文化。”虞白说:“是吗?咱脸上刻了字了,不是俗人了?!”丁琳说:“咱是大俗大雅嘛!”虞白咧咧嘴,喝了那碗茶,又拿水壶添了水,说:“不说了,喝茶!夜郎那一级毛尖呢,咱给他喝光喝净!”

    夜郎在另一条街上买了梆梆肉,又买了三包擀面皮子,却偏巧马路那面有人叫他,瞥见是康炳,本不想理,康炳却三躲两躲着车辆横穿过来,说:“叫你你没听见?”夜郎说:“需要熟人的时候,狗大的影子都没有,想泡个妞儿了,到处都有眼睛!”康炳说:“把我们都累死了,你倒自在地泡妞儿?哪一个?让我瞧瞧。”夜郎说:“那个!”一家屋檐下,坐着一个蓬头垢面的女疯子,一边在怀里扪虱子一边唱《夫妻双双把家还》。康炳嘿嘿笑。夜郎说:“吃过饭没有?怎么在这儿?”康炳说:“东仓巷有个姓李的,一年里家里死了三个人,请去唱唱鬼戏禳治的,你去不去?”夜郎说:“既然我不在,我也不去了,今晚都谁去了?”康炳说:“玫、秀秀、老骞、张老三、小吴、小陆。你知道不知道,阿根和士林炒班主鱿鱼了。”夜郎说:“班主可以炒被招聘的人的鱿鱼,怎么还有下边人炒班主的?”康炳说:“阿根和士林今早留给老南一封信就不辞而别了。从巴图镇回来,阿根和士林因工资太少和老南吵过几次,他们就都到宁洪祥的公司去了。据说在巴图时宁洪祥就有心挖他们去的,只是包藏得严,谁也没发觉。他们这一走,气得老南睡了一下午,寻你也寻不着,说以后要给大家买传呼机的。”夜郎听了,就想去看看南丁山,又觉得家里有客人,去不了,拉了康炳又详详细细问了许多事情,最后才叮咛康炳,见了南丁山不要说把事情告知了他,他明日一早便去见南丁山的。

    送走了康炳,夜郎才急急往回走,一进门,虞白劈头就说:“你这不是糟践我们吗?让我们在家等着吃饭,你跑得却没踪没影!”夜郎笑道:“街上碰见戏班的人,说了些话,实在对不起。先吃擀面皮子吧——颜铭呢,上厕所去了?”虞白说:“颜铭是谁?”夜郎说:“你们没认识?”虞白说:“你那个小姑娘啊——她走了。”夜郎听说颜铭走了,心里倒犯嘀咕:一是颜铭是专来要和他说些事的,二是颜铭不等他回来先走了,一定是颜铭生了气。就说:“她走了?你们怎么让她走了?”丁琳说:“夜郎,咱把话说清,是她要走的,可不是我们撵了她。”虞白说:“既然屋里藏了娇,你为啥偏要叫我们上来?是成心要显示吗?是要笑我们老了?你带新女人到旧女人这里来,你就这样不顾及那个颜铭的感情吗?丁琳,咱给夜郎看了半天的门,他人回来了,人家还要去找那个颜铭,咱就该回家了吧。”说罢就要走。夜郎没想到虞白竟会这样,忙说:“这是什么话——说走就要走?多待一会儿嘛。”虞白说:“冲了你一场好事,实在对不起了。”夜郎说:“人家是时装表演团的,原在祝老家做保姆……你们这才怪,生的什么气嘛!”虞白说:“噢,模特呀,怪不得蛮靓嘛!”已经走到过道,夜郎追出来还要说:“真的要走啦?”虞白说:“是该走了。”丁琳却迟疑起来,说:“虞白……”虞白说:“夜郎是永远不满足身边的朋友,总是换的,人家恐怕认为是朋友就得赶走吧,咱还是要当他的朋友的,那咱还不走吗?”夜郎便生了气,说:“好吧好吧,要走就走吧。”看着她们噔噔噔地下了楼,从院门出去了。

    三天里,夜郎没有给虞白打电话,也没有给丁琳打电话,他坚持认为是她们在发神经,不近情理,事情做得过火,偏要等着她们来回话。但是,虞白没有消息,丁琳也没有消息。等过三天,再等一天,再再等过一天——夜郎在和自己发咒誓——又等了最后的一天,夜郎的心凉了一层,扼腕长叹,禁不住在屋里泪潸满面。他硬缠着小吴、秃子和房主打麻将,甚至买了烧酒给他们喝。小吴过日子仔细,只拿了五十元的本儿,讲好赢了陪着打,输了便收场。上来三圈不和不杠就死也不肯再打。夜郎亲自登门,去请楼后的信贷员李贵,李贵却是要打十元的底数,将那么一包钱压在屁股下,一沓一沓往出抽。秃子见状,和房主儿使眼色,上手将李贵盯了个难吃难碰,这边又暗中铺排使巧,三圈过去,李贵竟输了数百。夜里四点,秃子说:“结束吧,明日还要去东郊收购鸡的。”李贵说:“你赢了钱要走,那不行的!”直打到天明。天明了,也不让走,不让走的是夜郎,黑着脸激李贵,训秃子,又让五顺来替秃子。五顺要去饭店,夜郎说不去饭店就不去饭店,吴清朴那边由他去说的,又直打到中午。既然已过中午,裤子湿了就立着尿,谁也不肯下场,让秃子拿几只熟鸡,又买了数瓶啤酒,连着打到第二天清晨。场子一散,夜郎瘫坐在那里,摸摸下巴,前天下午刮净的胡子,一天两夜竟长得扎手,手伸出来,瘦得却像鸡爪,而鼻子上生出个疔来,抠了一下,生疼生疼的,趴在床上就睡着了。

    一觉醒来,鼻子疼得厉害,对镜照了,整个鼻子都成了红的,肿得又大又亮,也不再出门,闷在屋里自己生自己气。五顺耽误了一天时间,吴清朴发了脾气要辞掉他,五顺说了原因,吴清朴饶了,却不知夜郎这里怎么啦,打电话说给丁琳,丁琳火急火燎就到保吉巷来。

    丁琳一见夜郎的模样,吓了一跳,才要数说鼻子上的疔怎么敢抠的,是不要命了吗?夜郎却板着脸,只冷冷地说:“你来了?是找我的吗?你怎么还能来找我?”丁琳说:“这就好了!我只说夜郎还在喝他的酒,唱他的戏,没想夜郎也是糟蹋自己的。”一句话把夜郎逼住,倒不明白她话的意思。丁琳说:“真的生气啦?”夜郎说:“夜郎再是个没相的人,夜郎总还是人吧?诚心诚意让你们在家等我,又买了这样买了那样,你们说走就走了?!我能让你们去屋里,我也是有心让你们和颜铭见见面的,你们肯定是不理人家,人家走了,而又给我说那么些热讽冷刺的话,也不管我受得了受不了。这就是知识女性的脾气?小姐脾气!”丁琳说:“你说,只管往下说,把火泄一泄,鼻子上的疔就好了。我只说女人脆弱,男人比女人更脆弱嘛!”夜郎气咻咻地说:“不说了!”窝在矮椅上抽起烟。丁琳说:“夜郎,我问你,你得给我说实话,那个颜铭和你到底是什么关系?”夜郎说:“是好过,宽哥两口一直在撮合这事,颜铭也有那个意思的。”丁琳说:“虞白那贼狐子感觉就是好,她一见颜铭就认为你找了颜铭,所以她吃了醋了。你和虞白阴不阴阳不阳的,什么话她也避我,凭她这醋劲,我才看出她心里真是爱上你了,你知道不?”夜郎说:“你把话捅开了,我给你说。自见了虞白,我真的喜欢她,我明明是清楚我对颜铭好过,宽哥他们仍在撮合这事,颜铭也在等我最后的话,可我不知怎么就喜欢了虞白。我矛盾过,痛苦过,指责过我是不是对不起颜铭,是个坏人?可是我控制不了去爱虞白,又没勇气去对颜铭说明。说卑鄙些,我有占有欲,我向往虞白的那种生活,我要追求,我又怕那样的生活不属于我,不肯丢弃颜铭……我无法理顺我的思维,我想顺自然发展,如果虞白也真的爱我,那我将来就和她结婚,但是……我心里又慌,我觉得我是不是高攀了她,她是真心爱我还是一时的精神寄托?我是这么想的,我又不愿面对现实,盼望这种状况能永远持久下去。但虞白呢,却是一颗豌豆心,一会儿就变了……丁琳,丁琳,我怎么对你说呢?我说不清楚……”丁琳说:“夜郎,你不用多说了,我都明白了,你说的全是真话,真话假话我听得出来。你和虞白这事,开初我是开心逗乐子的,见你们阴一会儿阳一会儿的,倒还笑过你们活得太累,可现在我着实有些感动,甚至觉得我的潇洒其实并没有什么刻骨铭心的东西留下来。虞白是我的好朋友,我们在一起时间也长了,我是了解她的。她是个灵透了的人,内心丰富,感情又细腻,你没见她近来越来越瘦了吗?她条件似乎比你好,一般人以为她肯定要找一个家庭条件好的,文化高的,人长得帅的男人,可虞白偏不是这样的人,她爱你是真的,这我看得出来。但女人有女人的弱点,正是因为她爱上你,她又自尊惯了,总有不放心的地方,就自尊到了自卑的地步,老认为自己年纪大了,又不是艳乍之人,不能再有个什么伤害。所以,一见颜铭,人又年轻,又漂亮,她能不失态吗?她这失态也正好表明她在爱着你,这你就不能理解?”夜郎听了,不言语了,闷了半晌,说:“她这小性子不是一次了,老是这样,倒叫人害怕呢。”丁琳说:“我给你说的意思也在这里,她就是太敏感,善于想象,并不是个好的操家过日子的人,这你得拿主意。现在你面对虞白,还有那个颜铭,到底找谁,你要瞅准一个,否则当断不断,害人害己——感情这事折磨起人来是狼是老虎的。”夜郎说:“丁琳,你说呢?”丁琳说:“你要和虞白好,将来虞白会让你过另一种生活,这是肯定的,问题在于那种生活,你能不能适应和配合?”夜郎说:“一个人要是爱一个人,那他就会爱这个人一切的。”丁琳说:“那好,我把这话说给虞白去。”夜郎就心平气和下来,在脸盆里倒了热水,浸了毛巾,用热毛巾敷鼻子,问那日夜里回去,路上虞白是怎么说的,一一问过了,就要请丁琳去吃饭。下楼去了街上,竟大方地去了一家蝎子宴酒楼吃蝎子。丁琳早听说过蝎子宴,却从未吃过,见到端上来有油炸的干蝎和乱跑乱动的酒泡的醉蝎,吓得不敢吃,夜郎却称蝎子宴是英雄宴,将活蝎一只一只丢进口里嚼着让丁琳看。买单的时候,一掏口袋却缺一百元钱,丁琳就掏了,羞得夜郎说:“是我来请你,倒让你请我了。麻将场上我输了五百哩。”丁琳说:“牌场上失意,情场上要得意哩!你记着欠我一顿饭的!”

    丁琳去见虞白,没想虞白却也是病了,眼圈乌黑,腮帮子也塌了许多,长长的沙发上,这头窝坐着虞白,那头窝坐着狗子楚楚,都不说话。沙发前生着一个煤炉,上边坐个砂锅,咕咕嘟嘟熬着药。丁琳吓了一跳,问怎么啦?虞白说病了,丁琳说:“前日我走的时候还精精神神的,怎么就一下子成了这样?一个在那边病着,一个在这边病着,得病也像是商量了似的!”虞白说:“谁个也病了?”丁琳说:“夜郎呀。”虞白说:“他得了什么病?他精神头儿多好还得病?”丁琳不接她的话,兀自抱了楚楚玩,楚楚的情绪却怎么也活跃不起来,气得丁琳骂道:“你主人病了,你也装着要病,真是个走狗!”虞白郁郁地笑了一下,说:“人为灵,狗为半灵,这世上哪个是靠得住的?只有我这楚楚待我真心。”丁琳说:“我没病,我就是同你不一心了?你几时要死了,那我也死去!可夜郎倒是心有灵犀一病通,你却骂人家得的什么病?!”虞白说:“他还真有病?”丁琳就把见到夜郎的情况以及和夜郎的对话说了一遍。虞白静静地听着,后来就去揭了砂锅上的纸,用筷子搅着搅着,眼里噙了泪水,却说:“谁让你给他说这些!你这是成心丢我的脸,看我的笑话吗?”丁琳说:“你别给我耍心眼,事不说破,各自都受折磨,你又该骂我不关心你了!”虞白鼻子一皱,两颗三颗泪子就掉下来,说:“你要真关心我,你就不该去多嘴多舌,他要是真有那心,就不会让颜铭到他那里去,去了也不会让咱们再到屋里去。他热火着颜铭,你又去说那么多,你是让他害了我也害人家颜铭吗?”丁琳说:“你这是什么话?婚姻爱情是相让的事吗?夜郎已经爱了你,你却三心二意的,你这才是成心折磨人家的,哪个男的受得了你这种折磨?!”虞白抬起泪眼,看着丁琳,一把把她搂住,说了一句:“你声小些,大娘在睡哩!”丁琳才发现库老太太在厅角的矮床上睡着,声低下来,说:“难道你又没那份心思了?”虞白说:“我是老了,再年轻十年,我不会让谁的,可我现在人老珠黄……男人的心思我知道。我让刘逸山也算过命了。”丁琳说:“你去刘逸山那儿了?他怎么说的?”虞白说:“刘先生一见我,就说你是来算婚姻的吧?——真是神人!我才要说让他算算和夜郎的事,他说,你不要说,我在手上写个字你瞧瞧,他就在手心写,竟写了个‘夜’字!我当时吓昏了。他说,你们是有缘分,但这事我劝你最好不要那样做,他虽然也爱你,但他还会爱别人,他心气浮躁,无法安顿了自己,那爱能专一吗?就是你们硬要成,将来日子并不像你想的那么好。他还教了我一手‘诸葛马前课’,让我有了事自己去测,我回来测了几次都不好。刚才去街上抓药,碰上第一辆车,以那车号来测,也是不好的。”丁琳说:“怎么个测法?”虞白说:“你报来个三位数儿——随口报。”丁琳说:“369。”虞白一边扳动指头,从右手食指开始先数一,往上到食指尖,中指尖为三,再从中指尖为一,经无名指尖、无名指根、中指根、食指根……依次数到六,再到九,落在无名指尖了,说:“这是‘赤口’。赤口事不成,口舌有灾殃。你瞧瞧,还是不成的。”丁琳说:“神秘文化这一套,不可不信,也不可全信,事还在人为的。”虞白说:“他现在有两个女人,让他去拿主意吧,他要真心爱我,等过一段时间再说。”床上的库老太太说:“你是要再看看,他也是要再看看。”惊得虞白和丁琳都眼睁得老大,说:“大娘你没睡着?”库老太太说:“我听着你们说话的。”虞白脸通红,说:“大娘要笑话我了。”库老太太翻身坐了,说:“那个夜郎来送鳖的时候我就知道你们恋爱了,可鳖原本是静物,却总是跑,我就疑惑了,那日他来我看了他,他是个马变的,你又在卧房里贴着万马奔腾的画,马不是安生的头口。”虞白说:“你是说心猿意马?”库老太太说:“我说不了你那话。你也是个狐子心,疑神疑鬼的,针尖对了麦芒了。”虞白说:“依你说,我和他也是不成的?”库老太太说:“我怎么知道?药溢了你也不管!”丁琳“哎哟”一声就去揭药锅上的纸,药汤已溢下来,煤炉上噗地腾了一团烟水雾气。库老太太下了床,却到后院里剪她的剪纸去了。

    虞白一病,认识她的人都去探望,虞白说:生病也真好,几天里把几十年不见的朋友都见到了。库老太太就不断地往厨房的柜子放水果、糕点、奶粉、各种保健饮品。虞白并不吃这些,库老太太又吃不完,说:“天神,这么多好东西,我到街上摆摊子给咱卖了去!”虞白也说:“别人做生意下海赚钱,那咱生病下海了!”便扳指头计算谁都来过了,说一个人就给库老太太讲这人的一段故事,库老太太听着笑着却突然落下泪来。虞白问怎么啦,库老太太说:“都是一样的活人哩,我在家病了,狗大的人都不来看一看的,只有一次我那死老汉给我买过半斤红糖。”虞白听罢,哧地笑了,才要安慰老太太,心里却不知怎么也疼起来,想到亲戚熟人都来过了,不该来的也都来过,偏偏夜郎没来,话又说不出口,眼泪也掉下来。

    又等了几日,夜郎仍未闪面,又下起了雨,闲着无事,虞白织起毛衣,却也是织了拆,拆了织。蹲在厕所里,从那一面小窗子去望天,心情又黯淡下来,发一阵长呆,坐在马桶上织一根线,怎么也织不尽,那尿也是尿不完,直到双腿困得疼痛了,才意识到那不是尿,是雨水在窗上咚咚地流,禁不住骂了夜郎,决意不去想他,叮咛库老太太把门也关了,谁来敲也不开的。可不去想,怎能不想,每有敲门声,先是虞白暗示老太太不要开,末了又让去开,开了不是夜郎,应酬了客人一走就在家又给老太太发烦。一日,吴清朴端来一砂锅鸡翅,又提了一条剖好的鱼、一包四川特制的酸菜,让做酸菜鱼吃,虞白就询问饭店生意,吴清朴说生意还好,连着接待过了几批来旅游的洋人。虞白说:“还行,挣起美元了!”吴清朴说:“那导游认识夜郎,夜郎推荐来的,我还寻思着给导游提成了也该给夜郎也提些成的。”虞白说:“你给他提成他倒不肯收的,他只要到饭店去,你好好招待他就是了。”吴清朴说:“我也对他说过,有什么朋友来,就领来我替你招呼了,可他见外,从未领过人来吃饭,好些日子连他影儿也不见了。”虞白说:“他要来了,你把这钥匙给他。”就从脖子上取了那枚钥匙。吴清朴说:“这钥匙他不是送你了吗?”虞白醒悟到钥匙的事吴清朴是知道的,一阵慌,忙改口道:“他捎过话来,说宽哥的一个外地朋友想看看这钥匙的,你交给他就是了。”

    吴清朴把钥匙带回饭店,两日里仍未见到夜郎。邹家的老大和老二因当时分财产的事来店里寻事,吵闹这饭店原是邹云开的,而邹云不在,全成了外姓人,得让吴清朴退出一部分钱财的。吴清朴当然不肯,去找过刘逸山,刘逸山却和陆天膺去外地旅游未归,又托五顺去南门口卦摊上测字,写个“公”字,推断为:公乃一言成讼,且公字末笔为玄武之形,主小人刁唆,将见官司。吴清朴就惶惶起来,不敢多离开饭店,把钥匙交给了小李,让小李夜里回保吉巷了转给夜郎。

    夜郎其实一直在等着丁琳来反馈消息,却等不来,戏班就发生了一桩重大的事情,再也无暇去顾及了。戏班组建以来,演出活动是没有断过,钱也赚了一些,但南丁山毕竟在管理上不善谋略,惹恼了一些人,自在巴图镇演出后,也是宁洪祥在挖墙脚,小陆和小吴就因红包的事与他怄气吵闹,不辞而别。小陆、小吴一走,人心开始涣散,南丁山要加紧演出多挣钱来维持戏班,就想出了一个名利双收的招儿来,即:扶贫义演。先是初夏,市图书馆将一批多余的书捐赠给西京北三县贫困区的学校,又以此倡议发动了几家出版社赠书。这宗事先后宣传了个把月,广播、电视、报纸上宫长兴出尽了风头。南丁山遇到困境,就有意要效仿,提出戏班义演的事,可心里总不踏实,夜郎就说:“他宫长兴能搞假的,买政治资本,咱为啥不挣钱?!”就同民俗馆和石牌巷的古锣鼓社联合了要扶贫义演,遂设立了办公室,以此号召捐款赠物。而戏班去几个郊县联系了,果然处处欢迎,包吃包住,夜郎便随戏班先去了东胜县。临出发前几个小时去保吉巷住处取换洗衣裳,正好遇见小李,小李就交给了那把钥匙,夜郎“呃”了一声,当下面如土布袋摔过一般。去东胜县演了三天,又转到黄义县,夜郎就病了,整日迷迷怔怔,约了三人去县城南关外河里钓鱼。河滩上芦苇成片,蝉鸣声声,远近没有人影,只在三五株柳树下的渡口横着一只小舟。四个人跳上舟安竿钓了一个时辰,太阳就晒得脖脸冒油,夜郎独自爬上岸,去一丛芦苇里撒尿。先还是要恶作剧,撒尿书写一行字的,突然一头栽下去。在舟上的三人听见响声,问怎么啦,连喊数声不见回应,过去看了,夜郎的屁股撅着,头却像犁铧一样往沙里戳。三人吓了一跳,忙过去拉起他,人已昏迷不醒,鼻里嘴里已经满是沙了,就叫道:“这是中了迷糊鬼了!”忙用指甲去掐人中,折了桃木条在背上抽打。夜郎醒过来,面色灰白,大汗淋漓,第一句话却说道:“我想吃肉!”三人又气又笑,说:“人都快没救了,还只知道个吃?!”但还是将他背了,飞也似的到县城南关一家饭店,买了盘带把肘子让他吃。夜郎竟一口气吃了一半,也不用筷子,也不让旁人,嘴角两股油水往下流。饭店里饲养的那条狗一眼一眼看着那根骨头,他就是啃来啃去不肯丢。三人中有一个就是再生人的小儿子黄长礼,瞧着夜郎的吃相难看,便突然想到夜郎原先并不吃荤的,怎么现在这般吃肉?他是经过再生人的事的,心下疑惑,小声对另外两人说夜郎莫非是饕餮附体?说得那两人也害怕起来,当下夺了筷子。夜郎说不吃也就不吃了,却精疲力竭,连脑袋也懒得举起。回到戏班,黄长礼把经过告知南丁山,南丁山询问夜郎在河滩的事,夜郎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体。众人自不敢与夜郎相处,只有黄长礼来陪他。过了两天,南丁山瞧他这副模样,就让黄长礼送回西京,为了有个照应,直接将人交付给宽哥。

    宽哥领着夜郎去了一次医院,医院诊断却是没有什么病的,但人依旧发痴。奇怪的是喜吃肉食,一旦谈论起社会上的事,便异常亢奋,言语过激,粗话满口。宽哥不明白他的心态已经平和了那么长时间,怎么又退回到以前的境地,免不了又指责他。夜郎以前但凡被指责,心服与不服,口上是不大争辩的,现在却宽哥说东,他说西,宽哥躁了,他比宽哥还要躁。宽哥就去找了颜铭来,暗中叮咛颜铭去时装团请了假,好好陪陪夜郎,说:“他如果真有了什么病,那也就是偏执病,这只有你们女人慢慢来调整了。”颜铭说:“宽哥这么说,女人是药方子了?”宽哥说:“现在不兴了思想工作,我也不会做思想工作,但我知道,人病了要吃啥补啥,核桃仁补脑,猪肝补人肝,夜郎这病是心理上毛病,一个大男人,到结婚的年龄不结婚,阳得不到阴,就要犯问题了。——这你不必介意,我早就说你们该结婚了,你们谁也不听我的话,缺女人就得吃女人嘛!”颜铭脸唰地通红。宽哥说:“我也不多说了,他人在我这儿到底效果不好,你接到祝老那儿去住,事情或许会好些——我意思你明白了吗?”颜铭点了头,眼却羞得不敢看宽哥。当天晚上就劝说夜郎搬住到了祝一鹤的家里。

    夜郎并不想在祝一鹤家住,但住回保吉巷,一是怕见到五顺、小李,二是怕戏班在外县,自己没有事,独自在房里不知会难受成什么样儿。与虞白矛盾后,盼望着虞白会来说明情况的,而期望过高了,失望太大,连那枚钥匙也被退回来,回想她当初讨要钥匙时是多么迫切,如今竟让别人退回来,是虞白把他从心里要完完全全地抹去了:到这个时候,夜郎为自个儿的多情而羞耻得脸面发烫,明白了自己毕竟是一个无权无势无钱无职甚至也无才无貌的社会上浪荡的闲人,原本是不该对虞白有非分之想的。人到底是和物一样地要类分,自己是和颜铭属于一类的,虽然自己对颜铭三心二意过,颜铭还在爱他,在这个时候也并未嫌弃他,玉女就要住在天庭,土地爷就得待在地上,神该归其位的。夜郎就这样同意了在祝一鹤家住一段时间。

    夜郎住在了祝一鹤家,颜铭又因为请了假,阿蝉就趁机提出她来城里这么久了,还没有去西京周围的名胜点看看的——想出外玩几天。阿蝉一走,颜铭是睡在卧室的,夜郎睡在客厅的沙发上。第一天夜里,颜铭是把卧室的门插了,却一夜没睡好,听见门响了几次,以为是夜郎来敲她的门,迷糊中坐起,没有了什么响动,就认作是夜郎去厕所了吧,倒笑自己的可耻。重新睡下,竟怎么也睡不着了,浑身火烧火燎的,觉得这儿痒那儿痒,却也不好意思开了门去客厅。赤了脚悄悄下来,轻轻抽开门插,想夜郎若是有那个胆儿,他要敢进来,她也就敢接待了他的。但夜郎没有进来。翌日她早起,夜郎睡在沙发上还未起,嘴角流着涎水。靠着厨房门看了他一会儿,却想:夜郎乃是贼胆儿大的人,怎么就会一夜老实?涎水流得那么多,看来睡得死沉,是压根儿就没有了那种冲动吗?怎么没有冲动,心里淡漠了我吗?好长时间里,夜郎是没来找我了,那一夜在保吉巷碰着的两个女子,会是夜郎的什么人呢?颜铭想得心乱起来,已经走到沙发旁了,要叫醒他来问问,可她没有,退到厨房里来择韭菜,哭不得笑不得,竟轻轻地唱起来。她唱的是一首古老的歌谣,歌谣名叫《叹四季》,但颜铭没有唱词,只哼曲儿:

    颜铭唱着,无比深情。夜郎就醒了,坐起在沙发上,问:“颜铭颜铭,你唱得感人哩!”颜铭没有回答,只是唱她的,夜郎就又说:“这是哪儿的歌谣?”颜铭在曲儿的间歇里说了句:“我老家。”夜郎说:“你老家?”颜铭再不作理,唱到最后,放缓了节奏,泪水就溢流在脸上,却没有再说什么,烧了热水去给祝一鹤穿衣洗脸了。

    白天里,颜铭陪夜郎去逛街,夜郎明显地没有兴趣,每到一个商店门口,总是蹲在那里吸烟,让颜铭进去买了东西出来,跟着又走。颜铭就提出到一家剧院看歌舞,因为夜郎毕竟爱音乐,而在这里演出的都是新近爆红的歌星,可进去了,夜郎没有看到三分之一就要出来。颜铭不解地问:“你不是喜欢音乐的吗?”夜郎说:“我没有看到音乐,我只看到扭捏作态!社会都成什么样了,一个个油头粉面,甜兮兮地唱那些曲儿……尤其那个肥胖女人,穿一身缀满珍珠的旗袍,她以为展示了她的美丽和富有,其实只是浅浮和庸俗!”颜铭笑了一下,说:“吓,说这话哪里符合你的身份?!是不是和高雅的女人待在一起久了,自己也高雅了?”夜郎没有理会。两人出了剧院门下了台阶,夜郎突然“哼”一声,说:“你说什么?我和什么高雅女人待得久?”颜铭说:“那天夜里来找你的两个女人多高雅的……”不提则罢,提说了,夜郎的心揪了一下,想道:女人真是见不得女人!就准备着要对付颜铭的一套话了,说道:“什么高雅不高雅,是熟人嘛。”颜铭说:“我也没说是你什么人,熟人也好,比熟人更熟的人也好,人往高处走嘛,你不是也能说这一席雅话啦?!”夜郎一时不知说什么,见颜铭再不说了,自己也没了话。两人默默往西走,正路过一家公园。几十年前西京曾发生过一次战争,当敌军铁桶似的围困了西京城,一批英雄者为了保卫这座城牺牲过万,人们为了纪念他们,就在这里修建了陵园。因为陵园的松竹青翠,环境优美,几十年来日渐演变,竟变成了公园,假山、池塘、楼亭台阁代替了那一座一座坟墓,只保存了一座烈士纪念塔独独地竖在那里。夜郎每经过公园门口,总是要大骂一通。当颜铭提出进去玩玩时,夜郎一挥手就走开了,颜铭说:“公园不去,今日有时间,咱到南郊曲江池去,听说那里又开发了几个景点。”夜郎说:“罢了罢了,那是多好的地方,这几年又修些洋不洋古不古的房子和桥,盲目化装,肆意改造,面目全非了!”颜铭也生了气,说:“你这人才怪了,指责这样,指责那样,难怪宽哥说你偏执!在家闷得慌,出来哪儿都不去,你想到哪儿去?”夜郎一梗脖子说:“西藏!”颜铭说:“去布达拉宫朝拜呀?”夜郎说:“栖息灵魂。”颜铭气得没言传,蹲在马路边上喘息。一位姑娘就从对面一跳一跃走过来。姑娘穿着高档,收拾清雅,明眸皓齿,秀发长腿,颜铭不自觉地瞧着人家,一直目送了走出很远。夜郎见颜铭生了气,也觉得那个,辜负了一片好意,但夜郎不是违心就能认错的人,偏也这么僵着;瞧颜铭痴眼儿看那姑娘,也就“哼”地笑了。颜铭一回头,说:“你还笑?你笑啥的?”夜郎说:“在街上都是男人看女人哩,没想到还有女人看女人的!”颜铭说:“少见多怪。只要是美,男男女女都会欣赏的。”夜郎便说:“你是不是又想到服装街晓席那儿买衣服了?你去吧,我在前边那个医院门口等你。”颜铭问:“你哪儿不舒服了?”夜郎说:“好着的,你去吧,一个小时后你可要来的。”

    颜铭也真就去了服装街,先在各个衣亭里看了一遍,并没有发现刚才那个姑娘穿着的上衣,便去了晓席的精品屋。一进去,正墙上正好挂有一件那样的上衣,她没有立即表示出惊喜,拿起柜台上放着的一串糖葫芦就吃起来说:“怎么就知道我要来的,吃的也买好了!”晓席说:“狗东西有口福,也不问问那是干什么的。”晓席是昨天或者前天做了隆鼻手术的,鼻子胖得圆溜溜的,就同时瞧见屋角那边还站着一个男子,男子说:“吃吧吃吧,一会再给晓席买的。”颜铭才知道糖葫芦是这男子殷勤给晓席的,忙又咬了一口,交给晓席。晓席咯咯地笑。偏这时候,一个女人走过来,黑着脸训那男子:“你没摊位吗?跑到这儿干啥了?一天几趟往这儿跑,这儿有啥勾魂的?!”那男的红着脸就走了,女的跟在后边还在骂:“你说上个厕所,就上到这儿来啦?这里是公共茅坑?!”晓席低声骂了一句:“母老虎!”颜铭见那女的走远了,问怎么回事?晓席说那男的是大厅里边摊位上的,这几日有事没事爱过来跟她拉话,她也是烦着哩,不想那母老虎还要吃醋。晓席说:“我真是看不上眼的,要是我看上了眼,母老虎你哭都来不及的,还敢骂人!”颜铭就笑道:“甭生气了,心里其实也得意吧?”晓席说:“他死猫烂狗的我哪里放在眼里?”颜铭说:“被人爱着也不是坏事嘛……几时做的鼻子?”晓席说:“三天了,这次再做不好,我就准备去上海做呀——看着怎么样?”颜铭说:“看上去是好。我也得去文眉哩,我这眉毛淡,到晚上一卸妆就显得贫气。”晓席说:“是不是夜郎嫌弃了?做女人真可怜,为着人家男人好看,把肉皮罪受扎了,下辈子我是再也不当女人了!”颜铭说:“我下一辈子偏还要当女人!”晓席一戳她的腰,说:“你是美不够的!你要下辈子还是个女的,我就还要开服装店。”颜铭说:“说得好嘛,那怎么不打六折七折卖给我?”晓席说:“哪一件不是八折卖给你的?你要六折七折,你来拿针线把我的口缝上就是!你瞧瞧这批货怎样?让小张去广州帮着进的,进得太高档了些,谁来谁都爱,一问价却都走了。早上来了一个军人,领着一个女的,看上一件问价,我说一千元,那军人说:‘甭开玩笑!’我就不理他了,我和他开什么玩笑?这批衣服只求卖给那些大款养着的妞儿……”颜铭说:“你恨不得西京城里都是些妓女!”晓席呵呵呵地笑。颜铭说:“我几时也去傍大款,有钱了就来买你的这批货。”晓席说:“好呣,这话我告夜郎去!哎,颜铭,你和夜郎的事到底怎么样?迟迟不见结婚,是不是又有新欢啦?老实给我说!”颜铭说:“和夜郎好是好着的,但谁说得来结果呢?没个好衣服穿嘛,哪里还有自信心?你要把那件衣服卖我个进购价,我就领你个夜郎哥来,你敢不敢?”晓席说:“你总是来捏我的大头!你要穿着合适,你拿去吧。”颜铭果真就取了那件上衣穿了,真的得体了得,喜欢得在镜前照来照去,然后过来翻进货单,如数付了钱,说:“你别心疼,哪一次不是我穿了衣服在店里,别人看着都来买的,这也算是做了模特广告费的。”就把旧衣装在塑料袋里。晓席说:“我要再认识一个像你这样的朋友,我只得上吊死了!”颜铭嫣然一笑,从店里就出去了,惹得进店来的一群姑娘小伙回头看了许久。

    颜铭从服装店出来,一看表,早已超过一个小时,急急赶到医院门口,瞧见夜郎蹲在对面马路边的一堵围墙根低头吸烟,悄声过去。夜郎在地上用石头砸死了许多细腰蚂蚁,就叫道:“你这么狠的,砸死它们干啥?”夜郎说:“我想起我爹啦!”颜铭莫名其妙。夜郎说:“刚才我去医院买感冒药,看见医院里有个花园,许多老人在散步,旁边一座楼门口停了许多车,我不知道医院里怎么会有这么好的楼房和花园,进去问了,才知道那是高级干部病房。从一层的窗里看去,里边有电视室,有健身房,有康乐球室,还有一个舞厅,一些人在里边跳着舞……以前只知道有那些做领导的,单位一出现问题,或是级别、待遇上闹了别扭就去住院,可没想到他们在医院里是享这种清福的!同样的老人,我爹活着的时候,背驼得厉害,从我记事起他的腰就弯着,他受了一辈子苦,从未生过病,可他想也没想过别人住院享的福也比他多十几倍。他那驼背……我一提起他的驼背就想落泪,似乎是天生下来就是给人屈腰的,老子是这样,到了儿子,难道……”他几乎又要哽咽,颜铭说:“夜郎你要总是这么个心态,那怎么行?你真的是有了病了,祝老病后你说你情绪不好我还能理解,不是现在一切都好好的吗?怎么一下子又成了这样?!人和人比不得的,你以为医院里那些老人活得幸福?可让他们说起来,也是一肚子的牢骚。他们算什么官儿?比起省上的、中央的,人家都不活了?!你还讲究在戏班演目连剧的,阴间里还有阎王和小鬼的。你比起五顺、小李他们,他们还眼红你哩!”夜郎说:“……你不了解我。”颜铭说:“我不了解你?或许是我不了解你,可你就了解我了?我不了解你我也能了解我吧!不说了,回吧,回去我给你做红烧肉吃。”

    这一夜里,阿蝉竟没有回来。夜郎倒操心起来,会不会出了什么事?颜铭说阿蝉鬼着哩,丢不了的,你知道她是和谁出去玩的?夜郎问还有谁?颜铭就说她发觉了,阿蝉是和那个小翠一块去的,她们两个有那个关系,平日里她在家里就看出来了,这一回肯定是去野了。夜郎觉得心里怪别扭,两个男人在一起的事他还可以想象到,也听说监狱里常有发生,但女人和女人会怎么样呢?夜郎去关窗子,窗外起了风,一张废纸鸟一般地飞过来,“哗”地拍在玻璃上,却贴住了,许久才脱下去。夜郎说:“阿蝉嘴唇上茸茸的倒有胡须,也不说刮一刮。”颜铭说:“哪里敢刮,越刮越多的。”就笑着在客厅的沙发上给夜郎铺被褥。

    两人分别洗了手脸,颜铭照看着祝一鹤睡了,拉了灯,也让夜郎去睡,自己去厕所里倒水洗身子。夜郎一直在听着那哗啦哗啦的水声,后来又听见颜铭进了卧室,怎么也睡不着。但夜郎不敢起来,他知道这是在祝一鹤家里,上一回颜铭拒绝他,一提说祝一鹤三个字,他就什么激情也没有了的。厅里的摆钟不停地响。颜铭卧室的灯亮了很久很久,似乎在床上读什么书吧,有床垫咯吱声和纸声,后来灯就“噔”地灭了。灯灭的时候,夜像一床大被子,猛地连头带身地捂住了他,夜郎的心凉了许多,急迫得呼哧呼哧直喘气,心里说:睡吧睡吧,闭了眼睛去睡。不知睡了多久,却是睡不着,一睁眼,夜却并不怎么黑暗了,月光从窗子里照进来,能看清屋里的一切。就这么睁了眼睛看了一会儿,竭力伸长了身子要把一种急迫分散到四肢,但怎么也是不行,只有起来去厕所自我解决一下了。趿了鞋去厕所,正经过颜铭的卧室,轻轻地用一个指头推了一下门,门是关着的,他便去了厕所。从厕所出来再经过卧室时,门却半掩了。夜郎心里腾地上了火,想:刚才推门时门绝对是关了的,而现在却半掩,必是她听见我去厕所故意拉开门插的,就从门缝往里一看。半明半暗的卧室里,颜铭在床上仰躺了,两条椽似的腿直直地搁在那里,一件毛巾被只搭在腰部,上身白花花的。夜郎顿时英雄,觉得有硕大无比的翅膀从肋下呼呼生出,就往里走。床上的没有动静,一直走到床头,床上的人眼睛闭着,还是一动不动。这时的夜郎倒疑惑了,以为那门是一直没有关的,就害怕他去动她,她会突然惊叫而吵醒了祝一鹤,一时倒犹豫起来了。但颜铭却在说:“贼胆大,还不把门快关上!”夜郎一下子上去用嘴堵住那嘴了。

    阿蝉第二天没有回来,第三天还是没有回来,夜郎和颜铭安然度过了两夜。第四天的中午,阿蝉从□□打来电话,说她在□□发高烧,病倒了,估计三天后方能返回。颜铭接的电话,并没有责怪她,倒劝她好好去医院看病,不要操心这边,等病好了再回来。可是,就在这天夜里,睡得迷迷糊糊的颜铭突然觉得夜郎起身下床去了。她以为夜郎是上厕所,半醒不醒的状态里还想了一下:去个厕所还穿衣服的怕感冒吗?但后来就睡着了。几乎是她已睡过了长长的一觉,夜郎才回来。她翻了个身,迷迷糊糊地说了一句:“你去屙井绳了?!”似乎夜郎并没说话,钻进被窝就睡着了。清晨起来,夜郎还在沉睡,忙把他推醒,以防祝一鹤听到什么动静。她悄声问:“你上火了吗?”夜郎说:“没有。”颜铭说:“我以为你上火干肠了,夜里上厕所那么久!”夜郎说:“我从不起夜的。”颜铭说:“不起夜?昨晚蹲厕所去闻香气了?”夜郎说:“我夜里去厕所?上厕所我能不知道?!”颜铭瞧着他一脸真诚,便疑心自己是夜里睡迷糊了,或者是做了什么梦。

    又到了夜里,半夜时分夜郎又起来穿衣穿鞋就出去了,颜铭也醒了过来,心想:还说不起夜,看你回来怎么说!但听见夜郎并未去厕所,大门却在响动着。颜铭觉得奇怪,赶忙也穿了衣服来看,遂尾随了夜郎下楼,出楼区。夜里的街上静悄悄的,路灯半暗不明,夜郎摇摇晃晃在前边走,颜铭一直跟着要看个究竟,夜郎竟一直走到了竹笆街,站在了曾经是戚老太太住过的那间房门前。颜铭藏身在街对面的路灯杆后,瞧那门上贴了封条,又有粉笔写成的“此房出售”的字样。夜郎从脖子上取了钥匙,开始在门上的锁孔里捅——怎么捅也捅不开——痴痴地待了一会儿,就又返身往回走,一直走回祝一鹤家来。颜铭就害怕了,不知这是为什么。等她返回来时,夜郎已经在床上沉沉地又睡着了。她忙把屋里的灯全部打亮,推醒夜郎,夜郎睡着了,浑身稀软,软得如泡开的土块,浓浓地散发着石灰味。她把他扶起来,看见了那后颈处的肉瘊没有了,问他出去干什么去了,夜郎只是说他没到哪儿去,他是在床上睡着呀!惊慌失措的颜铭心里觉得夜郎一定是有了什么害怕的病了,又不敢说破,只问:“你这儿的肉瘊呢?”夜郎说:“掉了。”猛地就全醒了,赶忙问:“天明了吗?哎呀,还黑着嘛,这么早就起来?!”窝下去又睡。颜铭战兢兢地到厨房去,隔着玻璃,瞭看夜空中的星星,星星没一颗,操心天要下雨了。

    白天里天果真淅淅沥沥有雨,雨不大,雨却是黄雨,电视上报道说是西部的黄尘弥漫,雨里才带有了黄泥。颜铭催督夜郎去医院看病,夜郎不去,催督了三次,夜郎甚至发了火,说:“不去就是不去!——谁病了?”颜铭说:“又不是我说你是病人,你没病,戏班怎么送你回来?”夜郎说:“是我是病人,还是人都病了?!”颜铭没法,独自去一家医院询问医生。从雨地里走过,白衫子上落着黄雨点,像印着了重重叠叠的菊花瓣儿。医生说:是不是那人患有夜游症?颜铭想了想,可能就是。她以前听人说过有夜游症的人,可夜郎的夜游症这么可怕,竟能走那么远的路,开人家的门!她问医生夜游症怎么个治法,医生说医学界还没个什么好办法,有一个偏方——找一块水晶石,夜里放在病人的枕下——或者能有作用,不妨试试吧。

    颜铭去时装团询问了所有的人,要借或买水晶石,但都没有。她再去服装街找晓席,晓席说见到隔壁一个服装店老板前几日拿过几块水晶石,叫嚷着要去打磨一副眼镜啊的,随即就去找那个老板。老板见到颜铭,笑成一团,说:“这么美丽的姑娘我咋能要你的钱?我送你就是了!”颜铭好不高兴,千谢万谢的。老板说:“水晶石放在家里,你明日能去我家取吗?”留了家的牌号。翌日下午,已经从外地返回来的阿蝉在家包花卷饼,要颜铭帮她,颜铭推说有重要事的,自个儿便去了老板家。老板见颜铭到来,显得十分的激动,又是沏茶,又是拿水果,又不住地赞扬颜铭的美丽。颜铭听得这样的好话也多了,又觉得老板长得白白净净,不像街上那班闲痞,就也应酬着说了许多话。老板去里间屋取了三块水晶石出来,让颜铭挑。一块非常大,晶莹透亮,一块是横七竖八地不规则的晶石块,一块最小,是平板状的,上边横出着三个水晶柱,如出土的小笋。颜铭拿了那最小的一块,说家里人失眠,有水晶石放在枕下可以治疗的,用不着最好的。老板就感慨颜铭的好,说他见过的女孩子多了;都是谋着要占些便宜的,他却是怪脾气,越是要占便宜的越什么也不给,越是不要的越愿意送,就又去里间取了一颗指头蛋大的石头,要送颜铭。颜铭看了,见是暗红的,拿起来耀了耀,里边泛着红的亮色,不明白是什么质地。老板说:“这是红宝石,如果加工了,值钱就不是几百的数儿了。”颜铭说:“就是戒指上嵌的石榴籽宝石吗?”老板说:“就是,如果嵌戒指,起码可以嵌五副吧。”颜铭说:“那我就不敢要了!”老板说:“我这儿多哩,你去里间看看就知道。”颜铭进去,沿着三面墙是特别的架子,一层一层摆满了奇形怪状的石头,老板似乎很得意,一件一件指点了给颜铭看,这是什么化石,采自哪儿,那是什么石质,何年何月得到。颜铭不懂什么炭矸石、绿松石、鸡血石、田黄石,只觉得那些石头上的花纹古怪,就大呼小叫那一块石头像羊,这一块活脱脱是卧虎,那一块花纹太像狐了、凤了。颜铭见过许多有钱的老板,但从没有见过还有这种雅兴的老板,从里间出来,一时高兴,就把自己单位的电话、传呼机号写给了老板。老板也送上名片,欢迎她有空来玩。末了,又在名片上加上一个电话号码,说他因为生意常去外地,若手机电话拨不通,那他就暂不在西京,可以拨他叔叔的电话,他的任何去向他叔叔全知道的。又叮咛,给他叔叔拨电话不要拨到图书馆,直接往他家拨。说到图书馆,颜铭问了一句:“你叔叔在图书馆?”老板说:“是馆长。据说上边正在考察,要提拔他到文化局当局长的——你们时装团也属于他要管的吧?”颜铭有了心思,脸上笑着把话引开去。老板先是坐在对面沙发上,不时激动着站起来,后来就站在她身边,又坐在紧挨着的沙发上,问颜铭身上的衣服在哪儿买的,惊呼着上当了,哪里值那么多?他可以送她一件真正的意大利时装的。颜铭看他脸色涨红,目光灼灼,尤其在问她身上衣服时,还伸手来抓了衣服摸了摸,就不好意思起来,瞧瞧窗外光线暗下来,便要告辞。老板却留她一块去饭馆吃饭。颜铭说:“得了你这些宝贝还能再吃饭?实在谢谢你了!”老板说:“那怎么个谢呢?”颜铭说:“我给你打电话,请你去吃饭吧。”伸了手来握。老板抓住她的手,却放在嘴上吻了一下。颜铭吓了一跳,脸都红了,老板就整个身子靠过来,酒醉了一般说:“我,我……让我吻吻,行吗?”颜铭立即后退,慌不迭地说:“这不行,这不行的……”手将门拉开了。老板呆住了,脸上霎时发黑,颜铭已走出了门,还跟了出来,说:“颜铭,你听我说……你不说声再见吗?”

    老板的举动,颜铭并没有特别的反感,男人都有这么个毛病嘛,心里也不免还有那么一点得意。回到祝家,把一切并没有说给夜郎。这一个晚上,因为阿蝉在和她睡,夜郎的床依旧在客厅,她为夜郎铺床时将水晶石悄悄放在了枕下。但是,颜铭在半夜仍是听到了夜郎开大门的声音,一直有一个小时后才回来,知道了水晶石并没有起作用,就默默地在被窝里流泪。天明,夜郎收拾床铺,一掀枕头发觉了水晶石,喊叫颜铭这是哪儿来的?颜铭不忍心说他患有夜游症,只道枕下有水晶石可以治失眠的。夜郎悄声说:“你是不让我想你吗?放了水晶石我还是一个多小时想你睡不着哩!这石头哪儿弄来的?”颜铭就说是一个人送的,突然想起老板说图书馆长要提拔的事,说给夜郎。夜郎当下脸就变了,大喝馆长什么东西,竟然还要提拔?!颜铭见他发火,嫌他骂得声高,夜郎却更大了声咒骂,骂出一口粗话,气得早饭也没吃就出去了。

    虞白在家等着夜郎,设计着他再来了,自己怎样地不去理睬,或者,劈面一句话将他噎住,这样的设计每天都有新的方案,但每天夜郎都没有等来。忽地想:总是认作夜郎会来的,怎不想到夜郎是不会来的呢?——一股凉意就上了身。决心定了,要读《金刚般若波罗蜜经》。这本经书购买得早,因为难读,迟迟不敢开卷,如今心烦意乱,硬着头皮去啃,说不定还能守挨着心性。于是窗帘拉开,拂去案尘,净手焚香,端坐了桌前翻开经卷,第一页的第一段,默声念道:

    如是我闻。一时佛在舍卫国。祗树给孤独园。与大比丘众。千二百五十人俱。尔时世尊。食时。着衣持钵。入舍卫大城乞食。于其城中。次第乞已。还至本处。饭食讫。收衣钵。洗足已。敷座而坐。

    虞白想,如果照念经的方法,要敲个木鱼,嘟嘟嘟嘟……一路念下去。为什么敲木鱼呢?恐怕和尚难于入静,口里念着佛经,脑子却不知游到哪里去,不停地敲着一个节奏才能静定吧。那么,敲什么不行,偏要敲木鱼?鱼是昼夜瞪着眼睛的,鱼睡觉就是停在那里不动了,休息一下就算睡觉了。敲木鱼,要的是和尚精进,修道要效法鱼的精神,昼夜努力不停。念完这一段,倒纳闷《金刚经》是最高深的一部佛经,怎么这般开头,只是从吃饭开始?以往的观念里,佛走起路来一定是离地三寸,脚踩莲花,腾空而去,这本经记载的佛却同我们一样,照样要吃饭,照样光着脚走路,所以回来还是一样要洗脚,还是要吃饭,就是那么平常!虞白遂醒悟了平常就是道,最平凡的时候是最高的,真正仙佛的境界,是在最平常的事物上。于是抱了书离开桌子,回坐到沙发上来读。沙发上却早坐了楚楚,两条后腿压在屁股下,两条前爪抬起来垂在胸前,眉眼下垂,似乎也坠入到什么境界里去了。虞白就说:“瞧你这样子,也要学佛不成?”一掌拍它下地去了。楚楚无声地钻过后门竹帘去了后院,虞白思想又到了夜郎的身上,蓦地兜出个念头,就将脚上的一只红色软底的栽绒拖鞋丢过窗口,落到后院,嚷道:“楚楚,楚楚,你把拖鞋叼回来!”心里默默祈祷,如果楚楚叼回来鞋将鞋面朝上,是能与夜郎交好的,底儿朝上,则是一场虚空。楚楚便把鞋叼进来,看时,底儿朝上,上嘴唇把下嘴唇咬住了,却想,刚才是没有祈祷完楚楚就叼鞋了,重来一次,又将鞋抛出窗去,叫狗再叼,楚楚叼回来是鞋面朝上。虞白暗暗高兴,毕竟是不踏实,如果命该如此,能叼回一次鞋面朝上,就还会叼回鞋面朝上的,便低声说道:“前边两次都不算的,以这一次为准,就这一次!这一次是什么就是什么,绝不再抛了!”将鞋又抛出窗外,楚楚叼回来,鞋底儿朝上。虞白浑身都抖了起来,下了沙发,痴呆呆地站在镜子前,镜子里的人面色黑暗,一撮头发扑撒在左眼上。虞白想,原本要读《金刚经》来安妥灵魂的,我却来抛了鞋,着实是与佛越学越远。可又一想,平常就是佛,人道完成,也就是出世、圣人之道的完成,我这么多的事不去了结,也正是要完成人道呣!就对了镜中的她,叹惜是老了、丑了。把头发拢后去,重新别好卡子,幽幽地自己对着那一个自己苦笑了一下,又苦笑了一下。

    心彻底地是凉了,虞白这个中午没有吃饭,说是头晕,就上床去睡了。库老太太当然不知道虞白的心事,但究竟是怪异之人,从街上买菜回来,瞧她已睡了,猜出是又有了沉重的心事,也不去埋头剪纸,鬼魂一般地踮着小脚从这个房子出来,又悄没声地到那个房子,然后把所有的窗都关了,窗帘拉严,独自也一动不动盘脚搭手坐在厅地的中间。

    虞白蒙了被子睡了一觉,这一觉感觉睡了百年千年,待醒过来,觉得浑身在痒,坐起来挽了衬衣衬裤,蓬头垢面地就往厕所去,又用“洁尔阴”药剂涂洗了下身,走出来,猛然看着库老太太枯木一般坐在厅地上,黑暗里两只眼瓷一样放光,吓了一跳,说:“哎呀,你吓死我了!”库老太太说:“吓死了还能说话?”虞白说:“你在那儿做什么?真的吓死我了!”库老太太说:“那好,吓死一个虞白还活着一个虞白。”虞白笑着往卧屋去,坐到床上了,却问道:“你说什么?该死的就让死了?”库老太太“嗯”了一声再不答她。虞白想了想,说:“就是,就是。”穿了衣服起来梳头,头梳得光光的,还抹了唇膏,描了眉毛,又翻箱倒柜取了一套新衣服穿了,走出来说:“你瞧瞧,我这身衣服好看不?那身衣服穿久了,痒得不行了。你怎么把窗帘全拉严了?”库老太太站起来打开了窗帘,虞白把脏衣裤就丢在盆子里,库老太太已从厨房炉子上提了一壶热水去浇烫,说道:“哪能不痒?有虱子呣!”虞白说:“有虱子?我有虱子?!在乡下生过虱子,十几年了我还没有见过的,我能有虱子?!”走近去,库老太太从水面上捡起一个烫泡死漂着的虱子。虱子很白,胖胖的。库老太太说:“这么好的衣服上生虱子?我身上可多年不生虱子了,真的,这虱子不是我带来的。”虞白并不怀疑虱子是库老太太带来的,但自己竟生有虱子,她简直不敢相信,这虱子——中国的古老的虫子——怎么就生在自己身子上?!是西京城里还存在着这类虫子呢,还是自己的血和气味适宜于这类虫子的滋生?虞白恶心了自己,打开淋浴器从头到脚洗了一遍,并且要把那堆脏衣扔掉,库老太太不愿意,把泡衣服的盆子端到后院的树下去了。

    两天里,虞白心里不干净,趁库老太太出去的当儿,就把盆子里的衣服扔到了垃圾桶,回来只是观察库老太太的那一堆剪纸。不知怎么,她决定跟库老太太学剪纸呀,每日或坐或卧地读几页《金刚经》,先是读不进去硬读,后来读进去了,又常常读得什么也没有了,连自己都没有了,赶忙打住,学起剪纸,剪得满地的鱼虫花鸟、山水人物。一个夜里,突发奇想地拿了一些废布来剪,就躲到卧屋去,越剪越有兴趣,然后用糨糊把剪出的布和图案往一块大布上贴,随心所欲地来剪来贴,竟然是布上层层加布,显出色彩复杂、质感极深厚的效果来。她就异常兴奋地开门出来让库老太太看,库老太太也是在厅里剪纸,当下看呆了,说:“虞白,你咋这能的?!”虞白说:“我这是学你老的,却怎么也学不会你叠一沓纸一剪子剪下去。”库老太太说:“你这是布堆起来的画嘛,你这鬼女子,你这要比我强呀!”虞白说:“大娘说哪里话,你是剪纸,我这就叫布堆画;布堆画还不是从剪纸脱胎出来的?你就是我的师傅哩!”库老太太转忧为喜,说:“你肯给我当徒弟?”虞白说:“这画只要外边认可,我当然是你老的徒弟。”库老太太说:“咱师徒二人以后就弄这项,剪法上的窍道可不敢往外透的,你瞧,这一刀就没剪好,花这么掏着剪才是。”两个人都激动不已,一直剪到天亮。天亮了,民俗馆山墙处透过来一片白光在窗玻璃上,两人坐在一堆纸剪的五毒、布剪的五毒旁边,差不多都累得没了站起来的力气,相对着,无声无语。后来就扭头看窗外,看着了那棵白皮松的顶端,星星都坠落了,一轮月还在,残缺不全——十五的月亮是圆满,才是十七日,月亮却残了,而且很快就要落下。一老一少的女人都怀了各自的心事,还是不说话,将扭举的脖子转过来。虞白说:“大娘,咱怎么都不说话呢?”库老太太说:“还说什么,这纸这布都说了。”虞白突然想到《金刚经》上的话:如语。随即摸了剪刀,嚓嚓嚓地剪出两字,说:“大娘,咱也是艺术家了,咱也得有个画斋名吧?”

    跟库老太太学会了许多刀法,虞白就专门去买了一捆粗白棉布,回来以自己的爱好,染成各种颜色,又到布匹市场上收购乡下醋染的石染的条格的土布,布堆画越做越奇,色彩越来越艳。月里的二十三日,库老太太拿了一幅布堆画和一卷剪纸在街上兜售,一张剪纸五十元,卖了四张,布堆画卖了一百元,私自扣了二十元,回来给虞白交了八十元。虞白没想到老太太会拿了画去街上卖,心下有些不悦,但既然已出卖了,也没再多指责,只把钱给了老太太让做零花。老太太见虞白不高兴,心想自己那么高的价推销了布堆画,倒一肚子委屈,也不肯要那钱。师徒两个闹了一场小小的肚皮官司,吃饭时也少了往日那么多话。

    吃罢饭,虞白读了一会儿《金刚经》,就午休了,不觉做了一梦,梦见自己突然穿上了一身男装,那帽子是那一种工厂里常见的劳动帽,帽檐挺长,她是把长长的头发盘起来,刘海也窝上去,显得脸盘也大了许多。脚上穿着一双高跟厚底的牛皮鞋,有点像电影里出现的美国兵的装束,但鞋带勒得没有那么密。腰里是系着一条真牛皮腰带的,宽宽的,没有挂短枪,也没有长剑,哐当哐当的是一把藏刀,刀有些弯,如牛的抵角,刀把上嵌着红的黄的玛瑙。刀使劲拔才能拔出来,有一道明显的血槽,她随便捅,捅倒了一头羊的。——她就是这身打扮,去远方流浪。她似乎一直在往西走,山高月小,水落石出……有了茫茫的草原,一望无尽的绿,在想:如果有一辆车,她是可以驾驶的,因为到处能开车,也不可能与别的车相撞,只是到了那天边和绿边,“咕咚”,车就掉下去了。但后来,不知怎么又是在荒原上,纵横着沟沟壑壑,月亮真是如刺儿一样停在沟垴,黄麦菅的草丛里卧着崖鸡,一动不动的似土石疙瘩,有一只老狼在一棵树下号哭。狼的哭如妇人哭,险些迷惑了她,她故意说:狗!狗!狼就向她走来,蹒蹒跚跚,她立即惊叫:狼!狼——!一经识破,狼掉头而去了。这一切她都不怕,甚至还唱着,在一条很窄的路上走,路边就有了一些原木小客栈,所有的人都在看她,夸奖她是一个英俊的少年。在经过了一个大石磙碾盘,一头叫驴在尘土里翻身打滚,腾起的土雾里,她回头一瞥,瞧见了在一座木屋的半开半掩的门边,一个漂亮的女子正在看她,眼光里她看出了一种羡慕。她越发来了精神,故意昂了头往前走。一直走。一直走。可能是天要黑了,或许是两边的山太高挡住了太阳,她刚刚从一块石头上跳到另一块石头上,有一声喝:“站住!”便从左右两边跳出两个大汉,明晃晃地举了刀。她意识里是这两个汉子一直藏在那一片茅草中的。她没有惊慌,不停地提醒自己不敢惊慌,故意并不立即将手按到腰里的刀把子上去。汉子问:“干什么的?”她说:“流浪。”说完了觉得不妥,不妥就不妥,说出口就不能改变。汉子明显地愣了,喝声也比先前软了许多:“流浪?到哪儿?”她说:“西藏。”她不知怎么开口就说出西藏?但她看见了两个汉子在交换眼神,然后一个已跳在她面前,说:“你知道不知道高大王的领地?”她说:“高大王是谁?”一个汉子笑了一下,似乎在嘲笑她的无知:“高大王你都不知,算什么流浪汉?大王的领地,鸟也飞不过去的,你是寻死来了?”这时候她倒有些害怕了,却一梗脖子说:“你们算什么东西!——大王呢?我要见他!”那汉子说:“大王是你能见到的?砍了你的头去见大王吧!”刀就举起来,白花花一道亮,在石头上闪着一串碎花,却听得山头上一个闷声:“谁个要见我?”她仰头看去,却是在前面的一个屋般大的黑石头上,坐着了一个人。这人并不像持刀者的凶恶,脸面光洁,没有胡须。一个汉子就抱了拳说:“大王,这是个流浪汉,他说要见你的!”过来推搡她,一丛荆棘绊了她的脚,身子一前跄,帽子掉下来,一头长发扑涌一下撒下来,她明明白白地看见山大王和那两个汉子都惊呆了,几乎同声叫道:“是个女的!”在这一瞬间里,她意识到了是自己的美丽惊呆了这些土匪——美丽在这个时候能战胜邪恶,她的自信心陡然而增,就站在那里,头颅高仰,让风吹动了长发,脸上平静如水,她觉得她那一阵美丽极了,也高贵极了,两个小匪的刀是哐啷啷掉在了石头上,溅着火星,又滚到草丛,如两柄月亮一样在草里闪耀。他们在说:“大王,她能做压寨夫人的!”大王就走下来,绕着她转,每一次转到她的面前,她的目光对着他,他就怯了,赶忙看到一边去。大王说:“简直是美神嘛,我怎么能配得上她做压寨夫人呢?姑娘,如果你愿意,咱能做个朋友吗?能到山上坐一坐吗?”大王是那样的谦恭,动作也文质彬彬起来,似乎还弯了腰,做了一个请她的手势,她拿做的架势一下子软下去,撒腿儿就逃,没想怎么也跑不动,回来看看,是她的衣服后襟挂在了一棵树桩上,而且也挂住了影子。影子怎么也挂住了?一纳闷,就醒过来了。

    醒过来的虞白,睁眼发觉自己是睡在软和和的床铺上,做了一场梦的。抹着脸上湿淋淋的一层汗,回想回想梦境,倒觉得有意思,独自在屋里笑了一声。这时候,库老太太在厅里说:“你睡醒了吗?睡醒了快出来,有人等你多时了。”

    虞白穿好衣服从卧屋出来,厅里沙发上果然坐着饺子宴酒楼的礼仪小姐小史。小史把自己的墨镜戴给楚楚玩,忙说:“白姐,我是来叫你去饭店的,大娘说你正午休,让你多睡一会儿的。”虞白说:“什么事,这时候清朴让你来叫我?”小史说:“那个丁琳姐姐来酒楼了,她一定要让你也过去吃饭的。”虞白说:“她来就来了,又不是皇帝娘娘,倒要召见我去?饭我吃过了,大娘,你说去不去?”库老太太说:“丁琳好久不见来了,能去就去吧,不吃饭也说说话儿,你要去了,把布堆画也让她瞧瞧。”虞白也便进卧屋去换衣服。

    去了饺子宴酒楼,丁琳请了三位杭州来的朋友已经在那里吃凉菜喝桂花稠酒,虞白去了,互相做了介绍,吴清朴就招呼店员上饺子。杭州来的一个女的一直在看虞白,看得虞白也不好意思了,只把壶里的稠酒给客人添,言道多喝,这是当年杨玉环喝的酒,有美容作用呢。那女的就说:“你一进来我就注意到了,男的看你,女的也看你,人见人爱的!”虞白说:“老了老了,你瞧我这眼角纹。”两人说开来,消除了生疏感,说服装,说发型,说首饰,虞白应酬了一阵,就觉得无聊了,说:“咱们真是女人,丁琳都在嘲笑咱们了,快吃些——你尝尝这个。”饺子是上了一笼又一笼的,每一笼都不同,吃过了一品香、海发、玲珑翠、四喜、鸡汁菱角、虾米雪莲、玉蝶、如意……五十四种,最后端上火锅煮珍珠饺。店员介绍说,相传八国联军攻打北京,慈禧太后西逃,在西京的一天夜里,提出要吃饺子,御厨便用鸡脯肉包成这珍珠饺,慈禧见饺子包得精巧,心绪大好,就吃了三个,这火锅珍珠饺从此便传了下来。店员介绍完,客人都一哇地叫好,说这故事优美,吃饱了也想再尝尝的,就问:“慈禧心情好了,才吃三颗?!”丁琳说:“这你问虞白。”虞白笑而不答。丁琳说:“鬼知道慈禧吃没吃过饺子,这解说词是虞白的作品哩!”虞白说:“你又怎么证明慈禧没有吃过这样的饺子?”大家都哈哈笑起来。虞白觉得丁琳噎她,在众人笑时就偏了头去听箫。酒楼新近请了两位乐师,一个是十八九的女子,穿一身旗袍在弹琵琶,一个是短衣打扮的男子吹箫。众人见虞白侧耳听乐,也都停着听了一会儿,丁琳有心要给虞白台阶下,故意翻她的背包,说:“这又是什么剪纸,让远路朋友开开眼界儿。”展开来,却是一幅彩布画。丁琳叫道:“你给客人讲讲,库老太太怎么做这剪纸画!”虞白说:“你好好看看,这是剪纸还是剪布?”丁琳笑道:“好,好,我不识画,你说吧。”虞白就介绍了这是她剪的布堆画,才学着做的,要大家提提意见。众人惊叹不已,那杭州女的就当下要虞白和她手拉了画让照相,并提出能不能多做一批这样的布堆画,她们公司要高价收藏呀!虞白刚要说什么,却突然附在丁琳耳边小声说:“他来了,我得避一避。”就闪进厨房那边去了。

    丁琳还莫名其妙,就听得楼下一片吵嚷,是吴清朴与人寒暄,随即嘻嘻哈哈,楼梯口就冒出几个黑脑袋来。丁琳看时,来的正是夜郎和两个陌生人,心里就暗暗惊讶虞白的精灵,怎么夜郎才一进店就感觉到了?过来说:“恭喜恭喜,夜郎当了官了!”夜郎脸色涨红,说:“我怎么当了官了?”丁琳说:“那怎么老见不上你的面呀?”夜郎说:“这就叫贼喊捉贼!是你见不上我还是我见不上你?我在家里也寻思,什么地方得罪了人家呀,怎么像瘟神一样被人避着,难道友谊就像玻璃棒儿一样脆,说断就断了?!”丁琳说:“好了,不说了,咱们只图打嘴皮官司,冷落了你的朋友!我告诉你,乐社再活动,你必须一如既往地要通知我们的,我给你留个传呼机号吧——机子已经买了,还未办手续,过几天就能用的。”夜郎当下记了传呼机号,把两个陌生人介绍给了丁琳。丁琳说:“原来是图书馆的,夜郎的老同事呀!”一个就说:“你可不敢把传呼机号给夜郎的。”丁琳说:“这我不怕,夜郎看不上我当他的情人,我想当人家的传呼女郎还当不上的。”那人却说:“他不传呼你却小心他整你!”丁琳说:“这话我不懂。”夜郎就笑,一边喊吴清朴,说:“上三荤三素六盘菜,提一瓶好酒来,饺子各样来一笼,今日不要你免费也不要折价,我请客的!”一边低了头对丁琳说:“我今日用传呼机出了一回恶气哩!”吴清朴就招呼店员端上酒菜,笑着说:“今日口气这么大,莫非在哪儿发了财了?!”夜郎说:“你来也听听。”就眉飞色舞说道开来。原来夜郎得到颜铭说图书馆长要提拔为文化局局长的消息,肚里一股气就发胀,去图书馆寻找以前的两个朋友,获得了图书馆的集体传呼机号,就给每一个人打了传呼,内容一律是:“馆长将要提升局长,今日在西京大酒店二楼设宴,请你去祝贺!”一个小时内,一百五十个馆员都收到了传呼通知,一时议论纷纷,馆长怎么要提升呀?要提升了让人去祝贺这不是硬逼人去贿赂吗?夜郎见阴谋得逞,便拉了两个朋友来酒楼吃饭。夜郎叙说一遍,吴清朴和杭州来的客人都一时无语,丁琳抓了糖果盘里的一颗奶糖吃了,糖胶在牙上,搅了搅舌头,说:“夜郎,你墙高马大的人,我只说你是撂原子弹的,却使这小伎俩,倒有些缺德了!”夜郎正热着,怔了一下,说:“对这号人还有什么道德可言?生杀升降的权力咱没有,只能这么出出气了!”丁琳说:“我的传呼机号给你了,我可警告你,不许在我的传呼机上做什么坏事情!”夜郎说:“你现在看我真成小人恶人了,我哪里敢对你使坏?以后我每日给你传呼机上留一首赞美诗呀!”丁琳说:“社会上像你这样的人多哩,我在家里,常常收些莫名其妙的电话,最近一个时期,老是晚上有人打电话,接起来又没了音。”夜郎说:“这我教你个办法,你整日不洗脸,不梳头,穿烂些,人太漂亮了就有人性骚扰的。”丁琳说:“去去去!”夜郎正经说:“你舍不得漂亮了我再给你教个法儿,有不明不白的电话打来,你不要生气,就扣电话耳机,也不要对骂,而心平气和地说:我给你念咒。就咕咕嘟嘟随便念些什么,对方不明你是真是假,也就不敢再来电话了!”在座的都说这是好办法,喜得丁琳说:“夜郎到底有经验,黑道红道的事都知道!”夜郎说:“我是小人坏人嘛!”丁琳说:“说是小人真是小人,刚才说了你一句,你还记在心里啊?!你给我教了好法儿,我回报给你个东西!”夜郎刚问是什么,图书馆的两位客人一前一后身上的传呼机响了起来,掏出看了,上面分明打出字样:“馆长设宴之事纯系造谣,请勿上当。宫长兴。”两人顿时脸色灰暗,夜郎也细细看了字样,说:“把他的,刚才咱们疏忽了,搞集体传呼,也传到宫长兴的传呼机上了。这也好,咱们要的也不是让馆员们去西京大酒店,就是要糟蹋糟蹋他姓宫的,让他也知道你馆长群众基础差着哩,有人在反对你的!来来来,咱喝酒,让姓宫的这阵儿在家生气骂老婆打孩子去吧!”三个人端了酒杯喝了,夜郎还是笑了笑,已显出尴尬,就问丁琳:“你回报我什么东西?”丁琳头伸过来悄声说:“虞白也来啦。”夜郎急问:“人呢?”丁琳拉夜郎往操作间来,操作间却没有虞白,厨师说她来待了一会儿就从后门出去了。

    虞白没来见夜郎,是虞白认为夜郎并不是来看她的,而且在酒楼这样的场合相见,也不是说话的地方。她在操作间待了一会儿,听见夜郎在与丁琳说笑,估计丁琳肯定会告诉说她也在酒楼上,她就在操作间等着夜郎,也准备了见了面奚落他一顿的言语,但是,虞白在操作间待了十多分钟,夜郎并没有来找她,她就在心里说:这好,这好。从后门走回家去睡了。

    此后的三天,虞白只是买布、染布、剪裁、堆贴,制作了一幅一幅布堆画,而且一边制作还一边放了录放机唱盘,唱的是姜白石的曲,自己还跟着唱:

    ……问后约、空指蔷薇,算如此溪山,甚时重至。水驿灯昏,又见在、曲屏近底。念唯有、夜来皓月,照伊自睡。

    库老太太听不懂唱的什么,音调却是心慌,说:“你不要唱了好不好?你一唱我就犯胃疼,要吐酸水。”虞白住了声,笑着说:“是吗?”老太太说:“不怕天,不怕地,就怕妇道唱个曲。常言说,男愁哭,女愁唱,我在老家的时候走夜路,心里越是害怕,嘴里越要唱唱曲儿的。”一句话,虞白的眼泪骨碌碌滚下来,歪了头就去后院取小矮凳了。回来关了录放机,也不再唱,也不说话,闷了半日,才说:“大娘,下午了咱们出去看看家具去;天渐渐也要凉了。得给你买一张沙发软床哩。”库老太太说:“你还叫我在这儿过冬呀?”虞白说:“只要你不嫌弃,你在我这儿住一辈子吧。”库老太太就知道虞白心绪不好是什么原因了,便试试探探地说:“就是住一辈子,这折叠床也好嘛,那沙发床倒睡了腰疼;几时夜郎来了,让他帮着把家具挪挪地方,折叠床支到那边墙角就是了。”虞白说:“要他来干什么?挪家具咱俩能挪的!”口气粗粗的。

    库老太太没有再言语,第二天虞白去街上买布料子,回来说困,抱了《金刚经》在床上读,后来就瞌睡了。库老太太开火烧滚水,将盛鳖的盆子端来,用一根筷子去逗鳖,鳖咬了筷子,脖子伸出四指余长,库老太太就提出来立即拿刀剁,鳖头掉在地上,没头的鳖则塞进锅里去煮了。

    虞白睡下不久就开始了白日梦,梦见自己又是一身牛仔服,腰里别着一把小藏刀,去流浪了。她这次仍是要去西藏的,翻过了几座雪山,突然就见到了太阳。她意识里似乎已觉得自己是在做梦,梦书上讲,人是轻易梦不到太阳的,但她却梦见了太阳,梦见太阳又预示了什么呢?她还在暗暗地说:我这不是做梦吧?但愿不是梦的。就继续往西走,天就黑下来。天黑得特别的快,立即就是漆黑漆黑的了。她又发现了火,火像红绸子一般飘,而且离木柴很高,里边是白色,再是红,再是黄,外边是一圈蓝。走近去了,原来是一群乞丐绕着篝火在吵闹,他们都穿着皮大袄,是陕北牧羊人穿的那种光羊皮,羊毛不朝内,朝外,用草绳系着腰,露着脏兮兮的肚皮子。乞丐们就看见她了,其实他们都没有先扭头,皱皱鼻子说:“来人了!”虞白想,我身上有气味吗?是他们闻到气味才发现我的吗?我之所以身上生过虱子,虱子也是闻到了这种气味吧!乞丐们惊疑的眼光在看她,她看见他们的手在怀里抓,一定是在抓虱子,她身上也就痒痒起来,但她镇静着自己,故意做出懒懒的样子,扑沓就坐在那灰土上,伸手在火堆边抓了一颗烤熟的土豆吃起来。乞丐们叫起来:是个乞丐,又多了一个乞丐!……似乎他们相处得很好,并没有发觉她是一个女的,就有人立在那里从裤裆里掏东西尿尿,她把脸扭过去不看。他们叫嚷你为什么不尿?说在火堆边尿尿不怕冻的,如果没有火,你一尿就冻成冰棍儿要把你撑在那里了。这时候她有些担心,害怕这一夜如果和他们住在一起,狼是不用怕的,怕的是他们要脱了衣服和她打对儿睡。她就在假装去找柴火的当儿,悄悄地溜掉了,她听见他们在许久不见了她而大声呐喊,不知道她的名字,喂喂地叫……她拼命地逃跑,终于看见了一个村庄。说是村庄,言过其实了,这仅仅是一个独户人家。她开始敲门——月下僧敲门——啷啷啷地敲,开门来的是一个白胡子老头。她当然在说自己是路过的,要投宿,可以付出比住一般客店多一倍的钱的,那老头就说这房子就他一个老头子。她希望的就是只这一个老头子!他安排她住在厨房的茅草窝里,茅草窝很暖和。她弄不明白这茅草窝实在比家里的沙发床要软和和温暖!她很快就入梦了,但梦的是什么,她记不起来,后来就听见一片吵叫,有人在打门,有老头在苦苦哀求,更有人在吓唬,在抽打,门就“嘎喇喇”踢开了,一群人举着火把围着她站了一圈。这伙人竟然是那帮乞丐,他们用得意的眼光瞧她,嗤笑她,咒骂她,一把揪了她起来,同时有人从案板上抄起了一把菜刀向她脖子上砍来……

    虞白在梦里大叫了一声,已从床上扑下来,鞋也没穿就跑出了卧屋,她是喊库老太太的,却正好看到库老太太刚刚剁下的鳖头。梦在瞬间被惊得没踪没影,虞白急问:“你把鳖杀了?你怎么把鳖杀了?!”狗子楚楚也从后院白皮松下跑进来。库老太太用双腿夹住了狗头,说:“这鳖该杀的。还留着这鳖干什么?”库老太太并没有犯了错误的惊慌,很坦然,甚至面带微笑,好像替虞白办了一宗好事。虞白一时怔住,便平静下来,心想老太太一定有什么感觉了,或是老太太知道她的心思了。而库老太太杀掉了夜郎送给她的鳖,这预兆着什么呢?倒使她多少有了几分悲痛又有几分解脱。库老太太擦了擦溅在手指上的鳖血,盖好了锅盖,还压了一块石头,说:“你已经瘦得多了,女子!这鳖汤是大补,你该养养自己精神头儿呢!”虞白没有言语,走过来痴眼看着掉在地上的鳖头,用手抹了抹案板上的血水,就走过去打开窗子,没想刚一开窗就瞧见后院子的假山下卧着一只猫。这猫是民俗馆那边饲养的,它威逼了民俗馆的老鼠,也威逼了她家的老鼠,还常翻墙过来同楚楚戏耍。虞白就反身过来,说:“这鳖头让猫吃了罢。”弯腰去捏,没想掉在了地上的鳖头竟没死,一张嘴就咬住了她的中指。虞白吓得一声厉叫,用另一只手去抠,越抠鳖头咬得越紧。库老太太忙说:“我只说鳖头生性是见什么咬什么,没想剁掉了还能咬!这一咬天不打雷它是不松口的,你快把手指伸到热水里,看它松不松!”就舀了一勺滚水,虞白将指头连鳖头伸进去,老太太使劲敲打锅盖,鳖头的口松开了。虞白看那中指,深深地印着两排牙痕。

    服装街的老板不停地给颜铭打电话,使得阿蝉也不耐烦了;阿蝉因小翠要回家去订婚,两人闹过一场,甚至动了手脚,撕烂了衣服也撕烂了脸,阿蝉的心情就极不好,一接电话又是干渣渣的一个男人声要找颜铭,就砰地把耳机按了。颜铭最后见到小翠,是小翠从城隍庙会上买了一枚桃核刻的小猴儿来送阿蝉的,阿蝉不在,撩起衣服让她瞧被阿蝉拧得青一块紫一块的臀。颜铭正色数落过阿蝉,阿蝉说她爱小翠,就像那个小老板也爱你颜铭。颜铭气得脸都白了,她警告了阿蝉不许将电话的事告诉祝一鹤,更不得告诉夜郎,还当着阿蝉的面把并不起作用的水晶石扔到垃圾箱去。时装团老板的情人是一个服装设计师,多年来,设计了新的时装就让时装团的模特试穿,参加过数次比赛,已经有了声名,就开办了一家全市最高档的服装精品屋。为了配合开业,时装团日夜排演着老板情人的系列作品,颜铭既要去排演又要回来照顾夜郎,忙得心力交瘁,而小老板偏要纠缠,颜铭就找到晓席告苦。晓席把此事告诉了同居的根成,根成还好,领了颜铭去寻着一个叫张?的人,张?又带了颜铭直接去小老板家。小老板不在,其爹战战兢兢,问:“你是谁?”张?说:“我是谁?说出名字你就知道了,张?,你告诉你儿子,识相些,他再纠缠我的女朋友,老子就卸下他一条腿来!”随手拿走了桌上的一条香烟。颜铭并不知道张?是什么人,但此后那小老板再也没有打来电话。待到服装精品店开业的那天,展示表演中,颜铭穿着的是一件家织土布制作的服装,大俗大雅,极富特色,博得满堂喝彩,自个儿心里也十分得意。开业典礼完毕,正往家走,一条巷里却遇见了小老板,小老板挡住了她,说:“颜铭,你没良心,你哄了我!”颜铭说:“就是的。”小老板说:“鲜花插在牛粪上了!”颜铭扭头就走,小老板可怜兮兮地说:“颜铭,颜铭,你真是个狠心女人,你拿了我的水晶石,又浪费了我的感情,你就这样走了?”颜铭就站住,从怀里掏出五十元钱要付给他。小老板伸手来接钱的时候,却抱住了颜铭,而且立即将舌头塞进她的嘴里,颜铭手脚并用地挥打,就又逃回时装表演团,趴在水龙头那儿七遍八遍地漱洗着口舌。这时候,团里一个女孩就过来叫她,说:“颜铭,你又换班子了?”颜铭说:“你这是欠掌了嘴!真个是七十年代人见人问吃了没有,八十年代人见人问发财了没有,九十年代人见人问离婚了没有!”女孩说:“你和夜郎的事我当然知道,可已经是第三次了,一个留小胡子的男人声称是你的未婚夫来找你,现在又来了,在门口打问你哩!”颜铭说:“是哪个不要脸的?我瞧瞧,抓了他的人皮下来!”方转过墙角,就瞧见张?在大门口和人说话,当下变脸失色,闪到墙后,叫苦道:我这是怎么啦,总惹这些事,这个张?可比不得那个小老板!立即往院子后楼上跑,让女孩去大门口哄说颜铭不在。

    张?疯了一般地寻找颜铭,常常在表演团表演时他就出现在台下,有一次就闯到后台,来和颜铭说话,颜铭因在后台便壮了胆斥责他,张?愤怒起来就抽了她一个耳光,骂道:“你走着瞧吧,我要看上的人谁也别想再娶,除非你老死不嫁人!”颜铭到了这一步,只得把事情的经过说给夜郎。夜郎当下把一把菜刀揣在怀里,要去找张?,颜铭一把抱住,流着泪说:“我不给你说是嫌你好冲动,我已经把事情没处理好,你难道再要惹出乱子吗?他张?就是再大的街痞流氓,他总不敢把我杀了剐了,我要去表演,晚上你来接我就是了。”夜郎终没有去找,却以后出门腰里系一条铁链子腰带,又从宽哥那里哄说自己早出晚归不安全,借了一把防身的BS-2微型电警棒让颜铭装在背包里。

    颜铭有了电警棒,自己给自己壮了胆,几次表演完也没让夜郎接她。一日中午,她去街上排队买羊排骨,又瞧见旁边有卖乌鸡的,一心想乌鸡汤是大补,便过去问价钱,不想鸡摊后的门面房里,正坐了喝茶的张?,她忙不买了乌鸡,低了头藏在买排骨的人的背后,但张?还是发觉了她。她只好跟他走到一座楼的侧边,张?说:“颜铭,我真的爱你爱疯了,夜夜都叫着你手淫,若是要孩子,我也是糟蹋了几个了!”颜铭说:“流氓!”掉头就走。张?一把扯过了她,吼道:“我没说完你就走?!”颜铭说:“你要怎么样,你个臭流氓!”张?一脚便把颜铭踢倒在地上,倒在地上了,颜铭才记起背包里装有电警棒,但肋条疼得她爬不起来。周围的人立即围上来,叫喊为什么打人?张?吼道:“谁也不要管,她是我老婆,我怎么教训她是我的事!”上去又揪了颜铭的头发。恰好阿蝉也出来买发卡,一下楼瞧见有人打颜铭,跑近来要帮忙,跑近了又不敢动手,返身飞也似的跑上楼喊夜郎。夜郎一时紧急,随手抄了一根拖把下来,和张?就打在一起。夜郎力气大,又在火头上,一拖把打在张?的肩上,张?一个趔趄扑倒在地上,夜郎扑上去再打第二下,张?爬起来就跑,众人一声喊地往前撵,那厮竟横穿了马路,抢先一步跃过一辆出租车,出租车“嘎喇”一声急刹车,骂道:“寻死呀,寻死呀!”张?翻过路中间的隔离栅栏,挡了另一辆出租车逃跑了。

    夜郎反身回来看颜铭,颜铭靠了树坐着,泪水汪汪。扶着上了楼,解衣看时,左肋部一大片紫红,手已不敢去摸。夜郎担心肋骨断裂,陪颜铭去医院检查,整整忙活了两个小时,医生让颜铭在候诊椅上休息了,叫夜郎进去,说:“还好,还好,那一脚是踢在肋子上的,如果再往下低一点,孩子就保不住了。”夜郎说:“什么孩子?她是二十多岁的大人了。”医生说:“你倒幽默!”夜郎才醒悟是怎么回事,再没敢多言,退出来搀了颜铭往回走,虽然竭力地要心平气和,仍控制不住,问道:“你感觉怎么样?”颜铭说:“好多了。”夜郎说:“你瞒我什么了。”颜铭说:“我怕你又往别处想,所以没及时告诉你,今日你也看见了,就是那个流氓样。”夜郎说:“我不是说这个,还有哩。”颜铭说:“还有什么?”夜郎心里悲哀起来,说:“没有了也好。”路过一家饭店,就进去买了一包红糖。夜郎这时细细地打量着颜铭,颜铭的身体并没有什么异样的变化,腰肢依旧苗条,便怀疑起医生的诊断了。但他还是说:“医生嘱咐了,明日让你去妇科检查的。”颜铭说:“我也想去检查的。”夜郎说:“也想去的?得了什么病了?”颜铭说:“女人的事。”夜郎心里又沉起来。两人到家,颜铭和阿蝉做煎饼,夜郎吃了半碗就饱了。

    第二天,颜铭去医院了,夜郎哪儿也没有去,就在家里等消息,心里乱得如麻。他想,如果再做妇科检查是真的怀孕,这孩子是谁的呢?他是和颜铭有那么三四次,可除了第一次,后边的都是排在体外的,那唯独的一次就那么准吗?既就是那一次就应了,颜铭怎么没有给他说过?……是谁呢,是时装表演团的某某?似乎不可能。是那个小老板还是张??

    张?敢在人多广众之前如此打她,口口声声颜铭是他的老婆,莫非是他?颜铭厌恶他,多半是颜铭并没有与他主动过什么,是那贼东西强暴过她吗?

    直到中午,颜铭回来,一见夜郎的面就哭起来了,说:“医生说我怀孕了,这是怎么回事呀?怎么我就怀孕了?!”夜郎说:“是吗?——昨天医生就告诉我你是怀孕了。”颜铭说:“那你怎么不说明?”夜郎说:“我是要听你说哩。”颜铭说:“可我丝毫没有感觉,几个月没有来月经,我还以为是患了什么病了……怎么我就怀孕了,这个时候怎么能怀孕呢?”夜郎说:“是谁的孩子?”颜铭睁大了眼睛,说:“这你问谁?我说不敢不敢,你说没事没事——这下丢人死了!”夜郎说:“不管是谁的,你放心,我会照顾你的。”颜铭的眼泪唰地流下来了,说:“不管是谁的?这就是你说的话吗?你说是谁的?除了你还能有谁?!”跑进卧室呜呜地哭起来。

    夜郎见颜铭这么发脾气,倒觉得颜铭是恼羞成怒,因为心虚,才这般厉害,就也窝了火,要说出一堆挖心的话来戗她,又念及毕竟有孕,怕她受不了伤了身子,呼呼呼喘了几声,一甩手出门就走。走到楼下食品店,买了一大袋人参蜂王浆、桂圆精、奶粉、果珍之类又提上来,放在门口就走了。他去了戏班一趟,戏班还没有演出回来,与看门的老头搭讪了两句,也没甚心情,又极力想找人说话,赶脚去了宽哥家。宽哥没在,胖嫂子在一间房子里踏缝纫机,问了,脚也不停,拿嘴往对面的房间努。对面房间支着一张单人床,一张桌子,还是没人。过来再问胖嫂,胖嫂说:“人不在呀?人不在就不在了。”夜郎说:“到哪儿去了?”胖嫂说:“这我问谁去?他的事你不要问我,我的事你不要问他——我们分居了。”夜郎这才注意到这间房子里也是一张单人床的,噗地就笑了,说:“好!现在有大房间了,有条件分居的!冬天也快来啦,四只死死脚看谁给暖呀?”胖嫂说:“夜郎,我总想不通,他这号人怎么还能评上先进?!常言说爱国家,那也就是爱国爱家嘛!咱的男人在外帮这个买煤呀,帮那个去医院呀,可给这个家买过一颗粮还是买过一根菜?挣的钱还比我少一元五角,这我甭说了,你挣了钱总得交我吧?今日碰上一个人需要钱你掏三十二十,明日来人哭个穷,你掏三十四十,招了多少骗子到门上来!上一礼拜日,一个人来找他,八竿子打不着,仅仅听人家说和他是同乡,要借钱,他就掏了五十,鬼知道过后还不还,肉包子打狗去了能回?这号事他不是只经过一次两次了!我说他,他倒和我犟,你知道他犟起来是个什么样?我烦得很哩,他能糟蹋钱,我也浪费呀,你当我不会豪华吗?星期一我就去买布给我做衣服呀,这个家咱就踢蹬着过!往世上看嘛,哪一个男人不是挖扒顾家?人家像人不像人的当个小官儿,家里什么不是人送吗?!你讲究是警察,自己没个架子,别人谁还把你放在眼里,送你东西?哼,猪没个身架子都不长哩!他就又犟了,大道理一套一套的,我把他的警察帽摘下来扔了,我是嫁了个丈夫还是请了个党委书记?我们就闹翻了,床也一分为二,各过各的。”夜郎一直笑着说:“活个宽哥也不容易,书上说一个有成就的男人后边总是站着一个伟大的妻子的,你这不是成心给先进人物的脖子下支砖吗?”胖嫂说:“夜郎你碎仔也教训我了?!”夜郎是小,在胖嫂面前老是长不大,当下还是涎着脸笑,却不得再说什么。胖嫂又骂了一通,见夜郎已不接话,气也慢慢消了,说:“你有啥事?”夜郎要说自己的心事,想了想,话到嘴边却止住了,说:“没事。”胖嫂说:“没事了到厨房寻吃的去,冰箱里有酸奶,笼里有包子,豆沙馅的。”夜郎去吃了两个豆沙包,就告辞回来,但他没有回祝家,在保吉巷同秃子他们又玩了一下午麻将,直至天黑又天亮。

    一个下午和晚上,夜郎不归,颜铭发愁了,她知道夜郎在怀疑了她的不贞,可孩子确确实实是夜郎的,她要等着夜郎来了,细细地说给他,夜郎却不回,看样子暂时不会再来了。颜铭一肚子的委屈没人诉说,只好来找宽嫂,连羞带气诉说一通,宽嫂才明白了夜郎来的意图。她又气又恨,先训斥没有结婚怎么就敢同床共枕?到底是夜郎主动了还是你颜铭主动?颜铭支支吾吾说不出口,宽嫂说:“我知道了,都是不要脸的!”颜铭就呜呜地哭,宽嫂说:“哭啥哩?图一时受活哩还想得到现在难过?哭得那么高声让外人知道了捂住嘴拿屁眼笑呀?!不哭啦!既然敢做了,就不要吃后悔药,几个月了?”颜铭说:“医生说四个月了。”宽嫂惊道:“都四个月了,你竟然不知道?没恶心呕吐过?肚子没胀过?没想吃酸吃甜?”颜铭说:“没有呣,谁知道我没踪没影地就怀了四个月,你瞧瞧腰!”撩起衣服,腹部仍是平平。宽嫂说:“我没见过你这号女人,生老鼠还是生跳蚤呀!四个月了,你想想,是和夜郎在一搭的,你要说实话,还有没有人?”颜铭说:“就是那第一回的,在租的房子里……我哪里是那号人,若是和别人,天打雷击我了!夜郎他就是不信,若是孩子能说话,他就会说出他是谁的孩子。这事我给谁也说不成,一肚子的委屈,我来给你说了,死了我也能死个清白!”宽嫂一下子虎了脸,手指了颜铭厉声说道:“颜铭,我今日可把话给你说清,夜郎他不信,我是信的,他就是不信了你他也得信我的,你要胡思乱想做出别的事体来,我就半个眼儿看你,你就背个不洁的名声去见鬼吧!”颜铭还是哭着,说:“就是不死,我还怎么工作,怎么出门见人?嫂子,上一次他就是不信我,偏偏又有这一次,我在他心里成什么人……你说有什么药没?吃了把那冤孽打下来。”宽嫂说:“四个月了,我可不敢保险!头胎孩子你就打掉,以后再要孩子就难保住胎了。你让我想想,你个死女子,我怎么就逢上你这死女子!”

    宽嫂毕竟是女人家,拿不出个好主意来,送走了颜铭,心慌手颤地一条线捏不到手里来。傍晚宽哥回来,锅里煮着馄饨,宽哥却从外边买了蒸馍,刀切开夹上辣子,拿进自己的卧屋去吃。宽嫂气得在那边屋里打猫:“吃,吃,从哪儿偷的腥吃,养了你不如养了狗,狗不舍穷家的,你走到哪儿吃到哪儿,你还回来干什么?!”宽哥也不理睬,在灯下记日记,记下了东羊巷一个姑娘骑车上班,突然有人将一团棉纱甩向车子,棉纱搅在了轴承上,姑娘下车取棉纱,车兜里的皮包被人就趁机抢跑了。记下了兴水巷又发现三人抽大烟的。记下了西二路中段三号院姓张家的孩子失踪,西二路已经失踪过三个孩子,据分析多半被人拐卖,同院居住的那个临时房客最有嫌疑,两天前也突然不知去向。记下了军属老王家的煤块快烧完了,煤块又涨价,是继续帮着买煤块还是买煤气,煤气要买平价,平价得办证。记下了□□举报某胡同菜场有卖注了水的鸡,这得去查查。把要记的都记下了,宽哥熄了灯睡觉。睡下不久,觉得有人进来,从那短而粗的呼吸里知道是谁——不言传,闭了眼睛装瞌睡。被子被揭开一角,一堆肉溜进来。他仍是不理,翻过身给个背,背是盔甲一般。老婆一把扳过来,说:“我叫你装睡!你是我的丈夫还是旁人世人,你不尽你的责任你给我睡?!”宽哥说:“干啥吗?干啥吗?”老婆忽地把被子全揭了,说:“干啥,你说干啥?你想得倒美!我告诉你,我不是来要你那二两肉的,要不是颜铭的事,我十年八辈子也不会理你!”宽哥支了脑袋,说:“颜铭,颜铭怎么啦?”老婆说:“一说年轻的,你脸上就活泛了,没瞌睡啦?”宽哥气得又转过身去睡了。老婆再次把他拉起来,将颜铭白日说的事体一五一十叙述了一遍,宽哥就在椅子上抓衣服,从衣袋里掏出一根烟点上吸。老婆说:“咦,你也学会吸烟了?好事学不来,吸烟倒会了!”夺过来自己吸。吸了两口,说:“你怎么不说话了?你在外边嘴那么快的,主意那么多的,是梁山智多星,现在我讨你个主意却哑巴了?”宽哥说:“我早就说了,大男大女的在一起没个好事,怎么着?果然就出事了吧?夜郎就是那号人……”老婆说:“啥号人?”宽哥说:“这和鸡狗一样,狗一吃一盆子的食不下蛋,鸡刨着吃哩,吃一半料一半石子,鸡却下蛋的,你不让它下蛋它倒憋得活不了。夜郎是下作人,颜铭怎么就也这样?”老婆说:“啊,一有这事就怪女人啦?!”宽哥说:“世上的事真是……该生的不生,不该生的却落籽就长苗……”老婆说:“你这是说谁呢?是谁不能生?是地不行还是籽儿不行?!你拔出萝卜带出泥,你要嫌弃就写离婚书呣,我又不是热油糕粘住你的牙了!”宽哥说:“又来啦又来啦,你是来说事的还是来寻事的?给我挠挠——”自个儿手就在后心搔。老婆尖叫着别恶心人,下床去取了筷子过来,宽哥已趴在床沿上,一边刮着那银屑下来,一边论说着颜铭和夜郎的难题。

    第二天,宽哥特意请了假,专门去夜郎的住处逼着夜郎回话:颜铭的孩子是你的,你是个男人,是孩子的父亲,就得有做男人的气派和做父亲的责任;没结婚有了孩子,做兄长的可以原谅你,苞谷有收了麦才种的苞谷,苞谷也有麦子没收就回茬地里种的;但是,有了孩子不承担责任,□娃不管娃,这就是流氓,是下三烂,是犯罪!性就是传种接代的,快乐也只是传种接代工作中的附加品,难道只要快乐而不顾后果吗?孩子是四个月了,打胎已有危险,那怎么办?让一个没结过婚的女人抱个孩子,颜铭还怎么生活和工作?现在最好的办法就是结婚!

    宽哥的脸严肃着,一字一板地讲,他不允许夜郎一会儿去沏茶,一会儿又去拿瓜子,粗声粗气地要他静静坐在那里。他认定了一个理,就得按这个理往下走,容不得夜郎说明和反驳,似乎铁板已钉上钉了,颜铭的孩子就是他夜郎的,时间就是四个月前的那个星期五。而且说:这是绝对的,不得怀疑的,将来看吧,孩子的生产一定十分顺利,因为野合的孩子不会难产,孩子也一定聪明,长得身体好,像你夜郎的,谁当时欲望最高,热情最大,孩子就像谁,你夜郎绝对是这样!夜郎无法抵抗他,他执拗得像一根牛筋,以一个警察和恩兄的身份,要得到的就是两个字:结,不。

    夜郎说:“要是不结婚呢?”宽哥说:“不结婚?我认不得你,你认不得我,你害了颜铭,你一辈子心不会安宁,你就是上天入地,你都是不可救药的流氓!”夜郎皮肉动了一下,似笑又非笑,说:“是吗?要结婚呢?”宽哥说:“这我和你嫂子已经商量过了,既然孩子已四个月了,就不必大张旗鼓地举行婚礼,那样了,结婚六个月就生娃娃,别人当面不说背后也戳脊背。再是你现在经济不行,颜铭也没那么多钱花在排场上,咱要的是过日子,过日子是实实在在的事。你们就住在一起,把结婚证压在桌子玻璃下,对外是早领了结婚证,已经结婚了,实际上你们两个去什么地方旅游一下。房子不能在保吉巷,那大杂院谁不知道你的根底?你们要愿意,我腾出一间房子,要不愿意,就住到祝老先生家,他反正是活着和死了一样,没儿没女,你们住过去权当是他的儿女,也好照料他,将来为他送终,我想,他要是能说话,有思维,他也会高兴的。衣服买上几套,花不了多少钱。被子、单子、枕头,我们包了,两床踏花被子可以了吧?单子我那儿有两条新的……好男不在家当,好女不在陪妆,凭你二人的能耐,好日子在后头的。日子由你们挑定,越快越好!”夜郎闷了半天,最后说:“你让我再想想。”宽哥又生了气,说:“前几个月就催督你们结婚,要是听了我的话,也不会出了今天的事,现在屎到屁股眼了,你还要想想,想什么呢?”夜郎蹭磨了半会儿,先涨红了脸,后来一梗脖子说:“宽哥,这事我谁也没有说过,今日要给你说——不管你怎么看,我也只能给你说了。我只求你把这事不要给任何人说,连嫂子也不能说的,说出来我是无所谓,死猪不怕热水烫了,可就得又害了人家的。”宽哥疑惑起来,小眼睛眨了又眨,抹了眼屎说:“你说。”夜郎说:“自从认识了虞白,我心里是有些乱了,但你相信,我没有给虞白挑明,人家也没给我说明话,更是没有过什么事,这你要相信,宽哥!但我心确实乱了,我都奇怪我怎么会心就乱了……我常常感到不安,觉得这样对不住颜铭,可一见虞白我又由不得那个,当然,当然……”宽哥沉着头,从夜郎的烟盒里抽一支烟来点了吸,手颤抖着,却说:“你说,你往下说。”夜郎不看了宽哥的脸,往下说:“就是这事。”宽哥把烟吸完了,说:“夜郎,这就对了,要不我怎么都纳闷:夜郎怎么会这样呢?你这一说我明白了。我再问你:你有那意思,虞白有没有意思?你们真的没有那种事?”夜郎说:“没有,绝对没有!我有那个意思,虞白我觉得也有,怎么个有法,我给你又说不出个条条道道,反正是有的……可我们又闹翻了,好久谁没见谁了。”宽哥点点头,说:“夜郎,你甭怪我说话难听,你将来真要娶虞白,你得回老家去把你家的门楼往高着修,看你祖坟里有没有那股脉气?!咱是什么人,咱心里有底,别吃了碗里看在锅里,甭说虞白和你闹翻了,不来往了,就是虞白死着心眼非你不嫁——这类事也不少哩——她那号人太聪明,女人聪明了心小,过日子累死你了!听我的,我是不指望你日子好过吗?我是要把你往崖里掀吗?酒是好东西,可患了肝病的人却就是喝不得!多少人我都挽救过来了,我对你是有信心的!”夜郎顶他不是,不顶也不是,咕哝了一句:“我总是错的嘛!”就不吭气了。宽哥嘿嘿笑了笑,一拍手说:“去给我到街上端一碗拉面去,我到底为了啥?说得口干舌燥的,肚子也饥了——汤放宽些,辣子要汪!”夜郎拿了小铝锅下了楼。

    宽哥逼着夜郎同意了结婚,心里又害怕夜郎变卦,抽空就又去见虞白,别的什么话都没说,一切事情装得糊涂,只强调是在附近办了个事随便来坐坐的。虞白当然热情接待,问这问那,他便于无意之间,毫无痕迹地说出夜郎要结婚呀的话头。虞白少不得发了一阵呆,却立即表现得很高兴,询问是哪位姑娘,做什么工作,年龄多大,长相如何?宽哥就势把颜铭说成一朵花,虞白“噢噢”地应着,宽哥已经不说了,她还头一点一点地“噢”“噢”地应着。狗子楚楚这个时候相当浮躁,从厅里跑到后园,从后园又跑进来,汪汪叫,虞白抬头看了一下宽哥,宽哥捏了盘子里的核桃酥在吃,才明白自己失态了,就不禁又问起婚期在什么时候,怎么个操办?宽哥说了大概情况,而且说以后咱们的乐社又会多一个人呢的话,虞白说真好,站起来把楚楚抱在怀里,那么呵呵地笑了,说:“夜郎却不给我说,是怕我去吃喜糖哩。夜郎啬皮,虞白却是大方的!”楚楚并没放下,一只手去拿了一幅布堆画要宽哥转交过去恭贺。宽哥从虞白家出来,倒怨怪夜郎是多情了,人家虞白毫无什么异常表现嘛。

    等宽哥宽嫂把两床被子抱了过来,又送来了两条单子、两个枕头、两个装满了白米的小瓷碗、一面菱花镜子和一只搪瓷便盆,阿蝉得到的消息是颜铭和夜郎算是结婚了。阿蝉第一个反应是惊喜,帮着宽嫂在卧室墙上用红绒线扎空心喜字,随后眉心却皱了起来。夜郎从此名正言顺住过来,多一张嘴吃饭,阿蝉是无所谓的,阿蝉计较的是以后卧室做了新房,她得去睡客厅,可恼的是家里会常来人,她不能约了同乡过来,也不得随便去同乡那里。于是就提了要求:小翠那边是独自睡一个房子的,她晚上可以睡过去。颜铭听了,为难了半天,怕闹出什么事来,背了身与夜郎商量,夜郎说:“不是说她和小翠闹翻了吗?”颜铭说:“小翠原先在乡下有个男朋友的,一直催着回去订婚,阿蝉知道了不许人家再好,打闹过了一场,又没事了,恐怕两个人谁也离不得谁了。”夜郎说:“既然这样,她要过去住就让过去,咱又不是她的父母,管不了那许多。”阿蝉此后就晚出早归,情绪尚好,日子平和安然。阿蝉一走,家里没有个耳朵偷听,夜里的颜铭就放肆了姿势,沾着没沾着地叫。但在后半夜里,夜郎仍是夜游,鬼魂一般地去竹笆街七号开人家的门锁,当然还是开不开,低了头又往回走。颜铭把这些悄悄说给过宽哥的,宽哥说这是一种病,没什么大不了的,过一阵可能会好的,只是千万不要对夜郎说破,说破了会吓坏他,就是吓不坏,也会添了心事,生出别的病来。颜铭更是操心他这么去开人家的门锁,若被人发觉了,当作小偷来抓来打,如何是好?只好啥话也不敢说,夜夜跟他出来,远远随着保护。

    夜郎做了新郎,除了吃喝穿戴有了照应外,已没了特别新奇的感觉,对于领不领结婚证,颜铭说过数次,却并不表示急切,推说选个好日子要出外旅游走时再办吧。这一日天气晴朗,夜郎陪伴了祝一鹤在家里洗澡,洗好了,把祝一鹤抱上床,替他扑娑按摩,窗外的阳光也洒照了半个房间,祝一鹤体白肉嫩,比妇人还要姣好,回想病前那个模样,病后竟是这样,真是一场奇迹。原本是不想把自己的事告知他的,一时高兴,就对他说了,祝一鹤却毫无反应,也没要笔纸来写出自己的态度,便知道老头已经完全没有了思维,心里一阵难过,就坐在那里发呆。才一闷时,太阳已收了一半,祝一鹤竟蜷在那里睡着了。夜郎也一时有些懒意,头一歪亦趴在床沿上打了盹。不知过了多久,忽听得那边卧室里颜铭在叫“夜郎,夜郎”!睁开眼来,似乎觉得刚才一打了盹就有了梦,梦里是他进了祝一鹤的卧室,发现床上睡着的不是祝一鹤,而是一只白胖的大蚕,口吐白丝,制作着一只将要成形的巨茧。急忙就往床上看,祝一鹤还是祝一鹤,睡着的脸面有无语而笑的神态,已经没有了胡须的嘴流着一汪涎水,他拿了毛巾去擦,涎水却黏黏的,拉出很长的一条来,就惊了一下:莫非也吐丝了?!那涎水条就断了,自己笑了自己:看见祝老身子白胖就做出蚕的梦,这想象力蛮不错嘛!走过这边卧室来问颜铭叫他干什么?颜铭却在埋头看书,笑嘻嘻的,说:“你也看看。”夜郎接过书看了,原来是自己带过来的《目连救母戏全本》,颜铭看的正是第二本第五场“喜堂”,翻开的那一页上正写着:

    [喜乐声中二傧相赞礼。]

    二傧相:

    (念)

    东方一朵紫云开

    西方一朵紫云来

    两朵紫云放异彩

    华堂引出新人来

    男出华堂,女踩花毡。奏乐!

    [“吹牌”中傅相、刘氏上,男站左,女站右。]

    二傧相:

    (念)

    珠联合璧,举案齐眉

    交拜天地,福寿昌齐

    二傧相:拜天地!

    (念)

    一根红线撒江中

    未钓鲤鱼先钓龙

    有缘千里来相会

    无缘对面不相通

    二傧相:拜祖宗!

    (念)

    喜洋洋,笑洋洋

    父母恩深不能忘

    夫妻今日成婚配

    新人转身拜高堂

    二傧相:拜父母!

    (念)

    喜哈哈,笑哈哈

    华堂高照龙凤蜡

    今年今日偕连理

    明年生个胖娃娃

    二傧相:夫妻交拜!

    (念)

    男习经文道翰墨

    女习针线性贤德

    一对鸳鸯比翼鸟

    夫妻双双拜百客

    二傧相:拜来宾!

    化缘和尚:

    (台下大喊一声)

    阿弥陀佛!

    (手捧一根带叶子的大萝卜快步上台)

    今乃傅员外贵子大喜之日,贫僧敬献仙根萝卜一根,为你砍除三灾八难,以示庆贺,请拿刀来。

    [家院递刀]

    化缘和尚:

    (拿刀在手,边砍萝卜边念)

    姻亲有前缘(砍萝卜一刀)

    千里一线牵(又砍萝卜一刀)

    娶妻今夜晚生

    子在明年(再砍萝卜一刀)

    [化缘和尚示三刀八块、块块相连的萝卜,送到刘氏面前]

    傅相:多谢大师吉言,倘若来年有子,更名傅萝卜,以酬大师良愿。

    化缘和尚:阿弥陀佛!

    傅相:请大师进素席!

    二傧相:

    (念)

    门前广场设喜宴

    诸亲百客请用餐

    家院:开宴!

    夜郎合了剧本,说:“你是不是看了人家结婚热闹排场,要羞耻我的?”颜铭说:“一人一命,我倒不眼红了别人,可这天地要拜,祖宗父母要拜,咱夫妻倒没交拜过!”夜郎把头往下一磕,正碰在颜铭的额上,笑了说:“这不就拜了?过会儿我去刘先生那儿讨个好日子,咱出外了,选个山头,买上酒肉,你说拜谁就拜谁,咋拜就咋拜!”又笑了一下,“不拜还不是有了娃娃了吗?”颜铭说:“我还给你要说的,戏本上写了化缘和尚三刀八块地切萝卜能免灾,傅员外的孩子能叫傅萝卜,咱的孩子也就叫萝卜。”夜郎说:“由你吧,萝卜也行,白菜也行。”说出了白菜,却想到了虞白,就闷住不语了。颜铭说:“怎么不说了?”夜郎说:“快做饭吧,吃罢饭我要去刘先生那儿。”颜铭去了厨房,却说:“那咱几时去领结婚证呀?”夜郎已坐到桌前又翻看《目连救母戏全本》了。

    饭是米饭,三菜一汤,才要吃的,宽哥却来了。宽哥硬不吃,说他事先没有打招呼,四个人的饭五个人怎么够吃,他早上上班时带了干粮的,就从提包里掏出两个饼子来,到厨房剥了两根葱。夜郎说:“你就这么克苦自己?”宽哥说:“这好着呀!”夜郎夺了饼子,把一碗饭塞给他,颜铭就先拿了饼子咬了一口,说:“没有好的给你吃,一碗甜饭就把我们吃穷了?还应该给你大鱼大肉吃一场的,你是媒人呣!”宽哥说:“好,吃就吃!要说媒人,其实是祝一鹤先生,你们老早就是他的金童玉女嘛!”吃罢饭,宽哥把夜郎叫到卧室里,从背包取了布堆画,说了他见虞白的事,笑呵呵道:“这下你放心了吧!几时你和颜铭出去呀?走前给我个口信,你嫂子叮咛我说,出门前一定让到我家去,她要给你们包一顿饺子吃,饺子是囫囵的,吃了出门整整端端,又无牵无挂。”说完就出来向颜铭告辞,去上班走了。

    夜郎把那布堆画展开,画面上是一间房子的里边结构,有四面的墙,有天花板也有地面,房子里却没有人,是无数的鞋印在那里排列组合,似乎又像是在走一个什么迷宫,经过了四壁和天花板。每一个鞋印又都有眼睛,滑稽地在望着什么,夜郎看着笑着,却突然有了一种恐怖感,觉得这鞋印就走出了画布,而整个卧室里到处也都是鞋印在走了。他赶忙把布堆画收起来,就放在抽屉里,心想虞白怎么送了这画给他?而宽哥去见了虞白又是怎么说的?虞白现在情况又会是怎样?心里一时不畅快起来。连着吸了几支烟,出门要走,颜铭说:“到刘先生那儿不带些礼吗?”夜郎说:“不带。”就下了楼。闷着头穿过两条街,再过一条巷就到刘逸山家了,却不知怎么路过一家酒楼门前,顺脚就踅进去了。要了一瓶扎啤,立在桌前喝了,本该要走的,却又再要了一瓶,还来了一碟五香花生米,坐下来独酌独饮了。喝到一半,似乎听得旁边有人叽叽咕咕说什么,又好像觉得有人从酒楼外边将一张脸贴在玻璃窗上,脸贴得像一块柿饼,里边的人有向柿饼脸招手的,但夜郎并不理会,琢磨着去了刘逸山家了,还去不去虞白处?手蘸了酒就在桌上画一个人脸,再画上一对眼睛,看着那眼睛在凝视了自己,又擦了那眼睛去,就举筷去夹花生米。筷子已经伸到碟里了,碟子却被人用指头钩到桌子边去,抬头看时,面前站着一个人。这人一脸的横肉,笑而不语,两眼盯着他,却轻轻吐了一口痰到碟里。夜郎立即意识到来者不善,酒醉全醒,便身子往桌沿上一靠,将系在腰带上的那条链条锁的扣儿碰开,同时身子坐直了,说:“吐得好!”那人说:“是吗?”又吐了一口。夜郎微笑道:“好像在哪儿见过?”那人说:“好记性!”夜郎就证实面前的是那个流氓张?了!把吐脏了的菜碟端过来看了看,忽地一颤手,菜碟向张?飞去,汤汤水水扣在脸上。旁边桌上扑过来三个小赖子,立即从怀里掏出砍刀,夜郎跳将出一步,离开了桌子,右手中已提着了那链条锁,噼里啪啦地打起来。酒楼里一时大乱,顾客纷纷逃走,走到大门口了,却又站了要看热闹。没人出言呵斥,更没有人来上前劝架。夜郎并无武术,只是凭了义愤和蛮力,那一条链条锁或者像皮鞭一般地使,或者就转圈轮扫,也不知打着了哪个,自己也挨了什么打。桌子凳子咔里咔嚓地响,碟子碗盘掷过来又扔过去,“乒乓”“哗啦”,是写着生猛海鲜的门窗玻璃碎了。矮矬的老板油焗的头发完全纷乱,随着斗殴人的进退而进而退,护了桌子又护吧台,后来立在放着彩电和音响的那根柱子前,唯恐战火烧过去。偏偏张?就过去以柱子为掩体,绕着柱子和夜郎兜圈,夜郎左兜了几圈,忽地刹脚向右,老板却撞着了,拉了那一条艳红的领带往后一甩,老板禁不住身子,前冲到吧台上,撞倒了台面上一排高脚酒杯。他爬起来,骂道:“打吧,打吧,今日不把这酒楼砸了都是姑姑的养的!”把勒得脸紫红的领带扯了扯,跑下楼去喊警察了。夜郎一链条抽在张?的背上,背上的衣服破了,张?哎哟一声从桌下往过钻,桌角就把破了的衣服挂开一半,露出后肩上文着的一只蝴蝶,蝴蝶下一道伤,伤口出着血,十分的艳红,往下流着,缓慢如蚯蚓蠕动。夜郎受到了刺激,感到十分的振奋,再扬起了链条去抽,但用力过猛,链条“咵”地打过去,一头却缠在了桌子腿上。拉了一下,没有拉开,再去拉,头上就落下一个酒瓶,忙一偏,酒瓶砸在右肩上,而同时瞥见有什么东西再向头顶飞来,跑不及,双手就去护头。这时候却听一声呼啸,张?已飞快地从楼梯上跑下去,那三个撒脚也跑。夜郎已顾不得去捡那链条,爬起来去撵,跑在最后的那个蹬翻了一张桌子,正好卡在楼梯口,他跃过了桌子,下得楼来,四个人早冲在了街上,敏捷地闪躲着车辆,而老板和一位警察正堵在门口,警察举着警棒向他一戳,夜郎“咚”地就栽倒在地上,口鼻里涌出血了。

    清醒过来,夜郎是在派出所的长条子木椅上的,矮矬的老板给警察递过烟了,一边计算着酒楼损失的桌椅板凳、碟盘碗盏的件数,一边用脚踢着夜郎骂流氓。夜郎叫道:“谁是流氓?!你眼睛长到裤裆里了吗?是他们打我,还是我衅事?我是自卫,自卫反击!”警察说:“你醒了?”夜郎说:“醒了。”警察说:“醒了好——咚!”照面一拳头,骂道:“大天白日的斗殴打架,能把你说到好人地方去?!”鼻血再一次流出来。夜郎用手去抹,抹了个大红花脸。警察又骂道:“你把脸抹得那么红,还想赖我打了你吗?狗东西,你这样的人我见得多了,你给我往院子的水龙头上洗去!”夜郎睁着血糊糊的眼看着警察,警察一脸的青春痘,嘴唇极厚,有两撇小胡子;他呼哧呼哧出着气,还是站起来往院子的水龙头走去,走到门口,他站住了,遂“扑沓”一声跌坐在了地上。警察说:“怎么啦,还欠揍吗?”夜郎举了左手,说:“没了。”举着的左手是四个指头,没了一根无名指,但没有血,指根齐棱棱一个骨肉茬。警察和老板都呆住了,警察问:“疼不疼?”夜郎说:“不疼。”警察再问:“几时砍断的?”夜郎再说:“不知道。”警察又问:“那半截呢?”夜郎又说:“在酒楼吧。”脑袋就沉起来,觉得支持不住,昏在地上了。

    老板也慌起来,拖了夜郎往长条椅上躺,掐夜郎的人中,掐开了眼,又用手擦夜郎脸上的血,然后把血手在夜郎头发上蹭蹭。警察就又来问夜郎什么单位的,什么名字,家庭地址,电话号码。夜郎听得见警察的话,却没力气来说。警察在他衣服口袋掏东西,掏出个小电话号码本,指点着问了夜郎,就对老板说:“你去拨这个号码吧,让家里人来送他去医院。凭这号本事还来打架?脑袋掉了还不知怎么掉的?!”拨通的电话正好是祝一鹤家,颜铭接了,当下脸色灰白,披了外套边往楼下跑边系扣子,已经走到街上了,才记起身上分文未带的,想返回去取,又怕耽误时间。赶到派出所,夜郎还是坐在那木条长椅上的,警察已经笔录了审问。颜铭大概问了情况,又往酒楼上去寻找砍断的那截指头,酒楼已经停业,一片狼藉,终于在桌子下发现了那截指头,忙用手帕包了,返回派出所,再雇了车去医院。医院里能断指接植的,但医生看了那手帕里的指头,指头却发了黑,就责怪为什么不立即到医院来?夜郎说:“我在派出所,我不得去找呣。”警察说:“你是什么英雄了?!”夜郎气得不再说话,拿了那截指头看了看,“日”地从窗口扔了出去。

    包扎了伤口,又打了破伤风针,夜郎依旧被带回了派出所。夜郎问为什么还要扣留他?警察说:“你以为事情就完了?就依你说的,是张?衅事,一面之词谁信的?你有本事把张?抓来,事情落实了放你回去!”夜郎说:“怪谁不怪谁,老板在场他能做证的。”老板却说:“我只要赔偿我的损失。”颜铭听说是和张?殴打的,心里越发不安,对警察说:“同志,夜郎是好人,好青年,他伤成这样了怎么还不放人?”警察问:“你是他什么人?”颜铭说:“我是他老婆。”警察说:“你咋有这么好个流氓老公?!”夜郎一时性起,吼道:“颜铭,你不要给他们说啦,我是流氓,我就是流氓,我是流氓我还怕什么,我就在这里好了!”警察说:“好嘛,好嘛!”掏了手铐“咔嚓”把夜郎双手铐在了屋门口的立柱上,赶着颜铭和那个老板出门,说马上他就要下班呀,有问题明日再做处理。

    颜铭在大门外的槐树下呜呜地哭了一场,忽然就想到了宽哥,急去电话亭给宽哥拨电话,又没钱,说好话向别人讨要了几角,电话拨了,宽嫂在而宽哥上班还没回来。搭了出租车就去宽哥家等,又得让宽嫂掏了出租车钱,一等等到晚上八点人还未回,颜铭又操心了夜郎没吃饭的,从笼里抓了几个包子说她要去派出所看看。宽嫂骂了颜铭遇事慌慌张张,但还是留了言在门上,也和颜铭一块往派出所赶去。刚到巷口,宽哥骑了自行车过来,宽嫂一见就骂:“你死到哪儿去了?六点下班,现在几点啦?”宽哥说:“东京路菜市场一个女孩被抢了包,头上又挨了一砖,昏倒在地,围了那么多人就是没个管的,我送她到医院去,再过半个小时她连命都没有啦!”宽嫂说:“你救别人哩,谁救咱的人?你还讲究是警察,大水冲了龙王庙,夜郎现在就在派出所里生死不明的!”宽哥登时脸色大变,问怎么啦?颜铭粗粗说了一遍,宽哥却蹴在那里不言语了,从口袋摸了烟吸。宽嫂一把把烟夺了,说:“火烧眉毛了,你还有心思吸烟?”宽哥说:“我担心就担心他惹乱子,果然绳从细处断,怕啥啥就有鬼!怨人家警察什么?我要是遇着,我也要先把人扣起来的!社会风气不好,就是他们这么斗殴打架!少了个指头?命没搭进去就烧高香啦!没个指头也好让他得个乖!——要结婚的人了,说得好好的去办结婚证呀,选旅游的日子呀,为啥却去喝什么酒?为啥就与人家打架?”颜铭说:“这都怪我,是我给他惹的祸根。”就又呜呜地哭。宽嫂骂道:“我们等你,是要听你训话吗?现在人在派出所里被铐着,一口水没喝,一粒米没吃,又受着伤,还不知这一夜是死是活。我可告诉你,我不管你怎么说,今晚上,我要夜郎回来,夜郎要是不回来,你就不要回来,永远不要回来,我就是当寡妇也不落个警察老婆的名招人耻笑!”说罢,拉了颜铭的手就往里走。宽哥看着她们走了几十米远了,就喊颜铭,颜铭过来,他说:“夜郎的事我能不管?总得有个管法呀!依你嫂子的话,我去派出所要人,我不是个领导,就算是个公安局局长,也是不敢徇私枉法!让我去走后门,不论三七二十一让放了夜郎,人家派出所能不能同意,就是同意着,我便好脸面去啦?这类事的法规我知道,人是能放回来,可罚款是少不了,多不罚也得少罚,酒楼总不能白白遭损失,当众斗殴,扰乱社会治安,过去了就过去了?现在最关键的是抓到那个张?,抓了他才能澄清事实真相,你知道张?家住在哪里?”颜铭说:“我知道。”宽哥说:“那你跟我走。”又走过去对宽嫂说:“你别给我黑脸,好像你关心夜郎,我是旁人外人?你有本事你怎不去把夜郎领回来?!我告诉你,你回去拿上千把元,立马先到派出所去,我和颜铭去找个人。”宽嫂说:“我不凶你凶谁去呀?不凶你你还不肯想个办法哩!你身上还有多少钱?”宽哥说:“每月大头都给你了,我哪儿有钱?”宽嫂窝了一个白眼,从自己口袋掏了二十元,说:“你瞎狗不知人好,我是怕你没了钱一会儿吃不上饭!拿上,先去一人吃一碗羊肉泡馍,颜铭还没吃哩!”

    颜铭不好意思,但又不知说什么,宽哥却把二十元一把拿了,说:“不拿白不拿的,得她的钱也不是容易的事哩!”两个人去了张?家,张?正在家看电视,一见来了警察便怯了,让座,递烟,沏茶。宽哥不坐不吸不喝,黑着脸只问打架的事。张?脱了衣服让看背上的伤,宽哥提了警棍,说:“我一看见文刺的蝴蝶就知道你该跟我走一趟了。”张?说:“这与蝴蝶什么事?文身是一种艺术呀!”宽哥一撩衣襟,露出裤带上的一副铐镣,说:“用不着使用这玩意儿吧?”

    带着张?到了派出所,派出所办公室灯黑着,偌大一个院子里,只是那排平房顶头的窗口亮着灯。颜铭先自起了哭声:“夜郎是铐在办公室的,那里没了灯,会不会被抓到牢里去了?”宽哥阻止了,兀自去敲那亮灯的房子,值班的已不是那个满脸青春痘的警察,宽哥就进了屋子,在里边嘁嘁啾啾地说话。颜铭战战兢兢立在院子里,只一眼一眼看着坐在台阶上的张?,生怕他突然起身从大门口逃走。张?似乎没有逃的意思,恐怕也明白逃不掉,抬了头拿凶狠狠的眼光看颜铭。颜铭觉得那双眼睛像狗眼,黑暗里发着绿光,就使劲敲窗子,宽哥就出来了,叫张?进去,张?还吸着烟,宽哥一把将烟就打掉了。过了一会儿,四个人一块去办公室,推门一拉电灯开关绳儿,颜铭第一眼看到的竟是夜郎仍铐在柱子上,满头满身都是水淋淋的。颜铭先叫了:“这怎么啦,满是水?”夜郎说:“他拿洗脚水浇的。”警察说:“你要喊叫嘛,你不喊叫我给你浇了?!”过去把铐子开了,还让夜郎把吐在柱下的痰用脚蹭了,就勾着手招张?,张?走过去,“咵”地就把他按在柱子上铐了双手。四个人重新到了那间小房子,宽哥就开始训斥夜郎,一定还让夜郎向警察承认错误,警察似乎并不稀罕这些,拿着笔在桌面上敲,说道:“该罚五百元的,减免些,三百吧,钱呢?”宽哥说:“钱马上就送来。颜铭,你去看看你嫂子来了没有?”颜铭走出来,才到门口,便见宽嫂满头大汗地跑了来,却提着一个旧篮子,里边放着一些土豆,颜铭说:“你捎带着买菜了?”宽嫂说:“哪里是买了菜?!”瞧瞧四下没人,从篮子底下掏出一个饭盒,饭盒里放着一千元。颜铭也不禁笑了:“你这么小心的?”宽嫂说:“我还没有带过这么多钱在身上出门的,刚才在公共车上,有个男子不停地挤我,我真吓得出了一身汗,怀疑那是个小偷——夜郎呢?夜郎出来了吗?”

    事过两天,戏班从外县归来,南丁山到处找夜郎,找不着,在时装表演团见到颜铭,颜铭拿了一包水果糖招待他。南丁山不吃,颜铭说:“喜糖你也不吃吗?”南丁山并不惊奇,说:“结婚啦?几时结的?”颜铭说:“前天。”南丁山倒有些埋怨地说:“好急的,等不得我们回来。改日我要去贺贺的!”颜铭回来,就把这话给夜郎说了,夜郎沉吟了半天,说:“我成了这个模样,你还真的要和我结婚?”颜铭说:“瞧你那傻劲,你受伤还不是为了我,我哪里就又嫌弃你没个指头?原先安排出去旅游的,看来是去不了了,我就说前日是喜日子。”夜郎说:“你倒会选日子。”脸上显着奇怪的笑,又说:“该我的怎么都会来的,不该我的怎么也不是我的。”当天下午两人就去领了结婚证,悄无声地在门上贴了个红喜字,结婚证压在桌子的玻璃板下。天未黑严,南丁山和戏班的康炳他们提早来了,一串鞭炮在楼下响得天摇地动,上得楼来,抱的是玻璃字匾、榆林毛毯、高脚酒具、茶盘茶碗、矿泉壶、电饭锅、热水煲、一截白丝绸、一袋花生和核桃枣儿,还有给夜郎的一顶麻呢小礼帽,颜铭的一双细高跟皮鞋。夜郎说:“怎么不把商店也背了来?!”赶快拉客进屋。指派阿蝉飞也似的去街上买些熟食,启了一瓶酒就来喝。南丁山当然责怪夜郎不提前告诉他们,猴急了,戏班不回来就突击办事,是不是有了什么情况?叫了颜铭过来,当面走过来再走过去。颜铭心虚,扭捏着不来,说:“哪有你这样当领导的审查部下,买骡子马吗?——有什么问题?”南丁山说:“嗯,还遵守纪律。那我就知道了,夜郎在乡下害病原来是假的。”颜铭说:“这你又错了,病是真的,回来才慢慢好了。”南丁山说:“夜郎害的是爱情病,回来吃女人就好了!”众人笑了一会儿,夜郎说:“真怪的,我在乡下怎么就得了那种病,现在那病是没了,可夜里还是盗汗,衬衣都是湿透的,你瞧,是不是瘦多了?”康炳说:“当然瘦了,将来怕还要成药渣子哩!”颜铭在厨房里洗苹果,脸已通红,削了苹果过来先给康炳,说:“把你嘴占住就没臭话了!”阿蝉把熟食买回来,三下五除二地摆上桌,是一盘五香凤爪、一盘酱猪脚、一盘腊羊肉、一盘海菜、一盘盐煮杏仁、一盘凉兔肉、一盘撕开的烧鸡。入席吃喝,举杯相碰,夜郎象征性地用舌头舔了一下,南丁山说不行,夜郎就推托自己有伤不敢喝的。南丁山说:“那夜里干事了没?干事都不怕的还怕喝酒?受的什么伤?”颜铭说:“我们出外旅游,他把指头伤了,真的不敢喝的。我代他喝这一杯吧。”碰过杯。夜郎大杯小盅地只让客人痛饮,颜铭也陪着喝了一圈,再到厨房里去经管阿蝉炒热菜时,夜郎借故也去了,悄声说:“你怎么敢那么喝的,你要生个痴傻儿吗?”颜铭说:“我杯子里是白开水的。”夜郎便放心出来再劝酒,不一会儿,所有人都脸色红起来,尤其康炳,红得像涂了油彩,说:“再要演出,就不要给我上妆,班主给我买三两白酒就是了。”南丁山说:“你酒还少喝啦?”康炳就嘿嘿地笑,不好意思。夜郎问怎么回事?康炳便说前十天演《贼打鬼》,他扮的是那个赤发鬼,出场前偷偷地喝了酒,等到台上演鬼上吊,绳子系在脖子上吊往半空,原本我要双手去拉绳子的,但醉得迷迷糊糊,差点真的上吊死了。夜郎笑着说:“人死了托变鬼的,鬼不会死,鬼死了托变什么?”南丁山说:“鬼吓不死,死了又托变人嘛。我看你夜郎就是鬼变的——瞎人都是鬼变的,你,康炳,我,还有咱们文化局的领导。”夜郎说:“哎,说到这,我要给你们告诉一宗事哩,知道不知道?你们走后,吵吵嚷嚷着要提拔宫长兴到文化局当局长呀。嘻,他能当局长,我也就能当个市长的了!可人家不知走的什么门子,偏偏就要提拔!”便把在传呼机上捣乱的事说了一遍,得意得手舞足蹈。南丁山却说:“原来传呼机上的事是你干的?”夜郎说:“怎么样,漂亮吧?”南丁山说:“你这才是火上加油!你只图结婚哩,颠鸾倒凤地受活哩,啥事倒都不知道,宫长兴已经是副局长了!又专门分管的是群众文化工作。”夜郎急了,说:“这不可能,传呼机的事在图书馆反应大得很,大家好不痛快;群众基础这么差的人怎么这般快就当上了?”南丁山说:“我是回来听说的,正是传呼机的事,连上边领导都知道了,说是现在风气不好,只要说要提拔谁,谁的告状信就多起来,要听下边的反映,但一定要分析情况,要保护干部,传呼机的事纯粹是一种陷害人的做法,所以原来还准备再考察考察的,后来就立马下文,任命了宫长兴。我们一回来,当然少不了去局里汇报,人家还算支持戏班的扶贫演出,但有了新规定,上缴的管理费高出了一倍。”夜郎说:“凭什么让缴那么多管理费?”南丁山说:“他说局里困难,几个正式戏曲团连工资都发不下来了。”夜郎说:“他们发不下来与咱屁事!现在什么都按市场经济管理,就是戏曲团国家还要养着!说起来没有不认为那些团太多了,是累赘,可哪个领导都不愿承担在他手里砍掉几个团的责任,一个团养活那么多人,在城里演没人看,到乡里去又不愿放下所谓艺术家的架子,那就只有饿着去吧。这宫长兴一上台就出馊主意,给咱们不贴一个子儿,倒收那么多钱,还不知以后怎样刻措着咱哩?”南丁山说:“人真是没长前后眼,为了祝老咱恶了宫长兴,只说桶往井里掉,没想如今井要掉到桶里去了。”夜郎说:“走到这一步,也只能恶他,传呼机的事没能弄倒他,我偏不信再弄不下他来的!你和信访局的人熟不熟?”南丁山说:“那局长认识是认识,还是当年通过祝老介绍的,有什么事?”夜郎想了想,却说:“还是先不给你说,我是个臭狗屎,能不牵连你就不牵连你。”颜铭插了话说:“南哥,夜郎性子烈,你得给他拴条缰绳,他干的那些事,都是些小人之术。”夜郎说:“明火执仗地我能弄了谁去?我本来就是小人嘛,不搞些阴谋又能怎么样?”南丁山就笑了笑,说:“现在像夜郎这样的人也是少了,都不声不吭的,坏人越发当道了。”从怀里掏出一大沓钱来,数了数,交给夜郎,讲明是下乡的补贴。夜郎说:“钱还是要的!”捏了一角,在桌沿上摔得哗哗地响,然后,扔给颜铭,说:“怎么样,钱比你来得容易吧?往后你得把老公看重些呢!”颜铭却冷着脸,转身往厨房去。厨房里烟雾腾腾,阿蝉正在煎鱼,案板上、窗台上汤汤水水到处淋着。颜铭用抹布抹了,阿蝉悄声说:“哪来那么多钱的?”颜铭没搭理,推了窗子放烟,一股二胡声就咿咿呀呀钻进来,对面楼上的凉台上,那个干瘪的老头又在拉胡琴了,便把窗子又关上。客厅里南丁山和夜郎还在谈话,夜郎说:“怎么能有这么多的?”南丁山说:“这次收入不错,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嘛。”夜郎又问:“不是扶贫义演吗?”南丁山说:“实话也就对你说了,原本咱是将收入扣过花销外赠给贫困区的,可去的最后那一县,县上的人都敢把国家救灾款挪用贪污,咱还老老实实干啥?那些京城里的歌星、影星报纸上不停地报道义演,而其实大部分的钱还不是装了自己腰包?你现在病好了,婚也了,如果颜铭肯放你,再过半个月,咱们还要到北边几个县去义演,打这样的旗号演出方便,收入又高,过几年咱也给大家买些居住楼,咱为啥就不能富起来?!”阿蝉说:“班主这样的人都搞小人之术了,夜哥那点动作算什么事?”颜铭说:“鬼戏班嘛,都是鬼嘛!”客厅里,南丁山又问结婚那日谁操办的,请了多少客,是在饺子宴楼上请的吗?夜郎说:“客是不请一个的,要请客的话我哪里就不等了你们回来?!”南丁山说:“是宽哥操办的了?”夜郎说:“就是。”南丁山就呵呵地笑:“我估摸是他,果然是他,别人也不会给你出这馊主意,要是我,总得红红火火热闹一场不可!”夜郎说:“像我这号人,闹腾那么大的算个什么?”南丁山说:“正因为活得不顺气,才要闹腾的,宽哥那呆板人,多亏是个小警察,他要是个市长,这西京城怕人逃走得只有一半了!前日我们一下火车,在南大街就碰上他,瞧他那个脸,青得像秋后的茄子!”颜铭听到这里,便把厨房门开了一半,就听得夜郎在问:“宽哥怎么啦,病啦?”南丁山说:“南三环一辆招手停中巴车上被人抢了,强盗下了车,司机把中巴开到派出所门口来报案,正好遇着宽哥,宽哥让乘客申报各人被抢的钱数,乘客就一一申报数目字。没想这些人还未散,那罪犯就被抓住了,搜出的钱比申报的数目大出七百元,宽哥就让乘客重新清点各自的钱包,列出被抢的准确数字,更没有想到的这回申报的数目竟比罪犯所抢的数目大出了一千五百元。宽哥当场就火了,骂这些乘客是狗熊,被抢的时候没一个敢出来斗争,怕连累自己,多抢了也说少抢,一旦罪犯抓住,却都想趁势发财!现在的人就是这样嘛,你生什么气?!要是我,抓住了罪犯就是立了功,还发放被抢的钱干啥?留给派出所自己花了算了!可他却较真儿,硬要乘客老老实实又写清单,一边把钱退还人家一边训这个斥那个。你气了白气,气得有肝炎了,你自个儿到医院吃药去!”颜铭把厨房门就关了。煎好的鱼阿蝉要端出去,她偏让先放在案上。南丁山在客厅叫颜铭去陪喝,叫了三声颜铭没过去。夜郎说:“怕是正煎鱼哩!”走进厨房让颜铭过去再敬一杯酒的,颜铭说:“你们是怎样地活鬼闹世事我倒不管,可你们嘲笑宽哥我不爱听的。”夜郎说:“你没见他是喝多了吗?”颜铭就给阿蝉叽叽咕咕了几句,自个儿先出去又给南丁山和康炳他们敬了酒,阿蝉才将已放凉了的鱼端出来。

    吃罢饭,夜郎随南丁山他们就出去了,直到天黑严才回来,却提了大包小包的东西,还有两床榆林纯羊毛毯、一床踏花被、一纸箱奶粉,拿进来往客厅的屏风后一堆,就去祝一鹤房间去了。颜铭看了看那些东西,觉得蹊跷,跟进祝一鹤卧室来,夜郎正趴在床沿上和祝一鹤说话,不管说什么,祝一鹤的脸似笑非笑着,口里流着涎水。颜铭说:“谁叫你去买那些东西了,这一月花销大,阿蝉的保姆费还没给哩,阿蝉已给我说了三回,说小翠的保姆费已提高了三十元,她话虽没明说,那意思我知道,也是要提高工资的。”夜郎说:“那不是买的。”颜铭说:“不是买的,谁个送的?”夜郎说:“这你不用管。”颜铭说:“谁送的这么多……”夜郎说:“我交给你钱,瞧你那个鄙夷样儿,好像我是偷了抢了来的,你不爱钱的,还管这东西多的少的?!”就趴到桌前写起什么。颜铭笑道:“说你是小人之术还不高兴,怎么着,就用小伎俩报复起我了!——哎哟,我老公真是能行的主儿,今日在家坐着,得了那么多钱又得这么重的礼,我咋是这么有福的娘子嘛!”夜郎也噗地笑了,说:“这还像个老婆!”就让颜铭找一张祝一鹤的名片。颜铭也不问要祝老的名片干啥呀,自去了祝一鹤的卧室翻寻了半天,寻着一沓落满了灰尘的名片,拍打着给了夜郎,夜郎瞧瞧上边仍印有秘书长的头衔,诡秘地笑笑就出门走了。

    夜郎去了市信访局路局长家。因为以前见过几面,又提了烟酒,还拿了祝一鹤收藏的一幅陆天膺的《虎啸图》。路局长很热情,当场把《虎啸图》悬挂了厅里欣赏了一会儿,侧过头来问夜郎有什么事?夜郎说:“我没事的,来看看局长。局长你胖了哩!”局长说:“是吗?出门在外,有人说是胖了,有人说是瘦了,我也弄不清我是胖了瘦了。你肯定有事的,没事的人很少到我这里来,记得那年中秋节,祝一鹤到我这儿来了,他说今晚上人都去领导家殷勤了,我来找你,咱俩下一盘棋怎样?我那时拱了拱手,开玩笑说你我同僚是一个脾气,咱就不称什么长不长了,我叫你一声祝大人吧,他也抱拳说路大人,两个人清清净净下了一盘棋。我交了这么多朋友,祝一鹤算是一个真朋友!”夜郎说:“我今日就是代祝老来的。他走不动了,言语又短,却常常念叨你,托我过来看看你的,你瞧,他还让我带一张名片。”局长说:“他倒心细,怕我不相信你?他还让你来看我,我倒惭愧了,他病了这么久,我还未去看望他哩。这烟酒要是你拿的,我还不肯收,是祝一鹤的我倒要收了。”就拆了那条烟,取一包自己吸一支,给夜郎一支。问道:“祝老病情如何?”夜郎说:“没恶化也没好转,人有些痴呆。”局长说:“这就好,这就好。人生难得糊涂,我想痴呆还痴呆不来哩。正经好部门咱干不成了,到信访局这闲差单位,一天到晚竟也忙得昏头涨脑的,上访的信件见天那么一摞,不上交吧,有人做的事实在看不过眼,上交吧,势必得罪人,现在谁又得罪得起?!”夜郎说:“信访就是信任,民情就是民心,信访局说是没权,其实权大得很的。”局长说:“这倒也是,上边了解下边实情,信访局是一个大渠道的,现在各部局领导,还没一个人不被人反映的,情况极其复杂哩!”夜郎就说:“有没有反映文化局领导的?”局长说:“怎么没有?!大前天还收到三封反映宫副局长的信哩。”夜郎说:“是不是?有些话我本不想说的,你提到宫副局长,我在下边可也是听到了许多不满的话,昨日文化局几个干部去看望祝老,给祝老也诉说宫副局长的不是,祝老气得指头在桌子上嘣嘣地敲。”局长说:“祝老也生气了?生什么气的,谁往上提拔都有内幕的,自己已经不在位了,气也是白气。”夜郎说:“话是这么说,可这些人的问题不让上边知道,会破坏党和政府的形象的。据我所知,可能还会有人写信反映情况呀。”局长说:“有什么都可以写嘛,写上来我给往上送嘛。”夜郎说:“怪不得祝老与你友谊真……也不是我当面给你说好听的,现在的领导干部真正为人民服务的能有几个了,难得你还这样!”局长说:“别人咱不好说,我只是于心无愧罢了;在什么位置上总得尽些什么职吧,我想也不想再升个一级半级了,但求下场不要和祝老一样就烧了高香。”

    说到这儿,有人敲门,保姆把门开了,进来了局长的大儿子,还厮跟了一位,竟是银行的李贵,见了夜郎,“啊”的一声,握住了手。李贵说:“你来得早?”夜郎说:“来看望看望局长的。你近来好?”李贵说:“老样吧。”局长就问:“情况怎么样?”李贵看看夜郎,却支吾不语。局长说:“不妨的,都是自己人。”夜郎便知趣,问厕所在哪儿。局长指指大门侧左边的小门,夜郎进去了,听得李贵在说:“西靖巷有几间门面,价很便宜,但地方太背,现在倒有一家,原是开了饭店的,不想干了,价却开得高,我和晓光去看了,当然咱有治他的招儿,他有些松口,看样子问题不大的,但这需街道办事处开绿灯。”局长问:“那是属于哪个区的?”是晓光在说了:“北城区的。”局长说:“我约北城区长明日中午来,有人告他的事了,我让他先看看举报信再说……我可告诉你们,年轻人有三分能耐去扑腾七分的事,这我都支持的,却得把握个原则:可以坑蒙拐骗但不能偷,可以吃喝嫖赌但不能抽。”晓光说:“是这样的,那饭店为啥倒闭?就是家里有几个抽鸦片的。”夜郎拉了水箱绳放了水,出来故意去厨房水池上洗手,过来说:“局长,厨房门口的这盆橡皮树长得真好,你施的是城墙根老土,还是马蹄掌的?”局长说:“是豆饼。”李贵还在和晓光说话,转过头问:“夜郎恐怕也知道那家的。”夜郎听出他们是在筹办什么公司要做生意的,偏装出一派糊涂,说:“哪家?”李贵说:“邹家的老大。”夜郎脑子“嗡”了一下,说:“你问邹家老大呀?这我认识,但不熟的,有什么事吗?”晓光说:“你知道那家生意怎样?”夜郎说:“听说是兄妹三个相互竞争,闹得乌眼鸡一般。老三那儿与老大老二不多掺和,街痞流氓骚扰得少,老大老二却是滋事不断,传说是他们各有一帮黑道上的人互相整的,而老二会做广告,宣传搞得好,老大就不如老二的了。”李贵说:“老大家有没有抽鸦片的?”夜郎说:“这倒没听说过。”李贵说:“这你知其一就不知其二了……夜郎,刚才我们说的话你听到了?”夜郎说:“说什么?”晓光说:“咱是光明正大做生意呀,有啥见不得人的,只是一切还都在筹划中,馍不蒸熟怕气不圆的。”夜郎笑道:“做生意好嘛!那有什么保密的,即使秘密,我嘴那么长的?这又是谁对谁,你们发财了,我也能沾个光哩呣!”夜郎说罢,也明白自己不能久待,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事,就告辞出来。

    屋外已经起风,淅淅沥沥有了雨点,天显然是冷了——秋后的雨落一场冷一截,明日早晨起来得加外套了。夜郎站在了十字路口,一时拿不准该往哪儿去,想去戏班见南丁山,连夜把那一场举报宫长兴的信再补充补充,商量着怎么去交给信访局,又想赶快得回去,颜铭还在家里等着。但走了几步,却决定顺路去饺子宴酒楼看看吴清朴,邹家老大发生了倒闭关店的事,不知道吴清朴晓得不?赶到饺子宴酒楼,人已经淋得落汤鸡似的。吴清朴赶忙让脱了衣服,将自己的西服给他穿上,说:“天上飞个鸟儿都留影的,这么大的事能保住密?前日我去白姐家,她让我给你带一副对联,说你办喜事肯定会邀我去的,或许就在我这儿待客,可我左等右等没见你来,也没个口信。昨日在街上碰着宽嫂,我问你是几时办事呀,她说你已经办过了。夜郎,这你就不对了嘛,这么大的事竟不给说一声,兄弟我没得罪你么,这么见外的?!”夜郎说:“我年纪这么大了,已不是小年轻,悄悄一办就算了,谁也没叫的,一颗水果糖也没买的!”吴清朴说:“新嫂子是哪一位?我这么问过白姐,白姐说,什么新嫂子,年纪比你小得多!我就说了,人家再小,嫁了夜郎就是嫂子嘛!”夜郎干笑了一笑,说:“虞白刻薄……对联呢?”清朴去办公室的抽屉里取了两条红纸,展开了,上边竟是:

    平平仄仄平平仄

    仄仄平平仄仄平

    吴清朴说:“她这人怪,对联也做得与人不一样。我也解不开是什么意思?但这字还写得好,她还能写了毛笔字!”夜郎没有言语,十四个字的对联如一组鼓点在心里敲,又像是目连戏里唰唰地打来十四把叉,低头把对联收好,叠小,装在怀里,慌乱里只问饺子宴酒楼的生意如何?邹云的两个哥哥来过没有?人家的生意又如何?吴清朴说:“邹云的两个嫂子已打闹过几次了,前日二嫂来诉苦,鼻涕一把泪一把的,脖子上被抓得一道一道的伤,我也不敢问……不管怎样,我毕竟是外姓,人家再有矛盾,闹得天漏地陷的,对外却是一心,尤其见不得我这边有动静。你生意做不好了,他们嘲笑你;你生意红火了,又嫉恨你。常常捉摸不透人家,有时在门口碰上了,好热情的,问这问那,有时见了,人家却脸一扬就过去了。我也知道,我这边生意还好,多亏是靠了你们都在帮扶我,宽哥有事没事来,他那一身衣服,给我镇住了闲人二混儿,那老大老二也不敢待我太过不去的。我也希望有个安宁,给邹云去信,一次一次都叮咛她多给两个哥哥去信问候,有便宜点的金银首饰也给两个嫂子买些,人嘛,能过去的就都让过去,钱有个什么多少?!”夜郎就问:“邹云还不准备回来?”吴清朴说:“我想她会很快就回来的吧。”笑了笑,又说:“她在外边也好。你知道她那脾气,随心所欲,嘴上又没遮拦。我现在一切都摆得顺顺当当的了,她要回来,平仄堡那边丢了工作,只能在酒楼上,不知要恶多少人,反倒添乱哩。”夜郎说:“这倒也是。”窗帘被风吹着像帆一样鼓,雨点子打在半开的窗玻璃上,叮里啷当地响。夜郎起身去关窗扇,窗台上一本影册被撞跌了,稀里哗啦掉出一堆照片,全都是邹云的。把家里的照片全都带到酒楼的办公室来,夜郎就明白吴清朴的心思,一边捡着,一边说:“邹云照什么样儿都好看的。”吴清朴说:“是吗?”脸却红了,忙过来捡,说:“夜里没事,把影册带来整理的。”夜郎便说:“你们年纪也不小了,也该计划着结婚了。”吴清朴说:“这我也想了,到年底吧,年底不行就放在明年春上。挣些钱了,邹云待在家里有吃的花的,我还想干我的老行当呀,今日下午考古队的几个老同事来这里,说了许多那边的情况,说得我心怪发痒的。你见不见?他们还都在楼上客房里歇着……”夜郎说:“时间不早啦,我就不见了。我要给你说,这边事再忙,一定要抽空去你白姐那儿,也代我问候问候她。再是,你虽然是未过门的女婿,毕竟邹云的哥哥也是你的哥哥,应去看看人家,有什么难处,能帮的就帮,如果一家过得不好,那也是邹家所有人的负担嘛。”吴清朴说:“这个我知道。——突然说这话,莫非那两家有了什么不好的事了?”夜郎说:“我也说不准的。有什么需要我办的你给我打电话,我现在住在祝老家里。”当下留了电话号码就走了。

    夜里十二点,夜郎回到家里,颜铭还在家里等着未睡,她买了一包毛线给夜郎织毛衣,心里操挂着外边的人,针脚一会儿多了,一会儿又少了,拆了织,织了拆,自己也烦起自己来。夜郎用钥匙开门,一肚子诉说要说出来,一见夜郎冷得瑟瑟抖抖,倒忙着就去厨房烧姜汤,却说夜郎穿谁的西服,穿了西服好看,几时也买一件的。夜郎顿时感到有家的温暖,喝了姜汤,打了两个喷嚏,一时精神亢奋,洗漱过了,就揽了颜铭上床睡觉。颜铭怕影响到腹中的孩子,又不愿伤了丈夫的激情,坐在那里玩了一阵,夜郎才把邹家老大的事说给颜铭听。

    一连十天,西京城里阴雨不绝,一日夜里似乎没有听到屋檐水的滴答,天亮醒来,库老太太已经在菩萨像前燃上了藏香,虞白在床上问:“今日要放晴了吧?”库老太太说:“又有雨了,还扫着风,你加件马甲吧。”虞白登时情绪不好起来,撩了窗帘一角往外看,果然后院里一片的水潭,麻花花一片,雨脚又都斜着,那簇竹子枝叶翻飞,满地都是软沓沓的古槐的碎叶。虞白骂了一句,想墙外街两旁的古槐能吹落到院里来,这一定刮的东风,东风在刮,雨还是不能一日两日就住的。就在毛衣上套了一件马甲,鼓鼓臃臃地下了床出来,不去梳头也不洗脸,坐在沙发上发呆。库老太太踮着小脚收拾这样收拾那样,嘟囔着夏天不下雨,入秋了雨水却没死没活地下,才这个时节就这般冷,到冬天了不知怎么过,石头都要冻烂哩。嘟囔毕了,却又说:冬不冷,夏不热,五谷都不结的。虞白就哧地笑了一下,这笑声是嘲笑她老太太,也是自嘲,说道:“也好,也好,天不晴了咱好剪画。”胡乱去洗了脸,就抱了一堆彩布在那里剪起来。她剪的是一堵墙,墙的下半部是黄布,墙的上半部是绿布,墙前有一簇竹子,竹叶全是一个一个的“个”字。竹下坐了个女子,头梳得光光的,一身素白。剪好了,也用糨糊贴在一面黑布上,便去厕所小解。厕所的地板上有个泥脚印,五指分开,清清楚楚,是自己昨日从外边回来,踩着双脚泥水,在那里洗脚前踩留在地上的,却猛然觉得那脚印像一个女人的半边脸。灵机动了,就往外跑,把贴好的那个女子揭下来,赤了脚合着在布上踩,以脚印就剪出一个留有刘海的女子头像来。她很得意自己的这般创造,心想,这女子该是她哩,以人脚组成的头部似乎显得脸长,于是就想到那个夜郎:赤脚这么走着,往哪儿走?别走上荆棘丛,三十多岁的女人不敢动的,动了!不成,就如秋后的风,风过天就一天冷了一天,是冬天了。这么想着,再看那一个一个“个”字的竹叶,有些凄凉。不觉闷了一会儿,却总觉得怪委屈,生出些许怨恨,动手又贴了那竹叶,让竹子没叶,只在每一竿竹的顶尖剪个三角,类如一竿一竿的箭头。虞白就在肚里酝酿词儿,竟是如此顺溜,一口气剪出四句词儿来:好绿墙上苔,佳人竹下影;有竹风显形,无日天混沌。又看了看,似嫌出现两个“竹”字,一时又作想不出更好的,跑过来看库老太太的。库老太太已剪好也贴在大纸上,画面的中间是一个大红圆块和一个大白圆块,圆块和圆块平面交叉了一角。虞白看出那是太阳和月亮,老太太要说的恐怕就是白天和黑夜的交错,要表现这阴不阴阳不阳的灰蒙蒙的天气吗?绕着太阳和月亮,画面上部是一群鸟,往下飞着都成了鸟头鱼身,再下就是鱼,又往上是鱼头鸟身,到上部完全又成鸟。虞白说:“哟,你这鱼鸟互变的!”库老太太说:“我在想了,鸟在天上飞,鱼在水里游,其实是一样的,一个划水一个划空气嘛。”虞白叫了好:“妙!妙!”却惭愧自己不如老太太。受了启发重新过来再剪,剪出了画面的上部是一个螺旋状的大纹,纹下有几只鸟,表示了纹是天上的云,画面的下部是一个螺旋状的大纹,纹下有几条鱼,表示了纹是地上的水。天有了,地有了,天地的会合靠了这云这水,古人讲云雨,莫非有云有雨就是天地在交合感应吗?虞白却一时不知道这画面的中间该剪出个什么来好了。

    踌躇着,歪了头往远处看,厨房的门洞开,一直看到厨房的窗口。一扇窗子关着,一扇只亮着窗纱,大楼的那边看见了整个楼区的存车棚,一个女人推着自行车,皱巴巴的雨披的一角顶在头上,往后拖得老长,里边咕咕涌涌像装了颗滚动的西瓜,到了车棚门上,雨披卸下来,后座上趴着的是一个小儿。又一个缩着头急急地往过跑,经过车子时,半个身子已经出了窗格,却伸回来一只手拧那小儿的脸,小儿哇地哭了,听得“不识耍,不识耍”!自行车就推动了,哭着的孩子没有了画面,只有哭声。窗台上那盆虞美人却开花了,小小的一朵,是很红,悄悄地开着。

    虞白轻轻地说了一声:“虞美人开花了!”花的旁边却出现了一张脸。虞白初以为又是去车棚的人,那脸却生动起来,弯弯地挤眼,分明也是从外边看到屋里的她。虞白坐着没动,等来人推门进来,丁琳穿着一双米黄色高筒雨鞋、一件米黄色风衣,头发越发剪得短如男人,将双脚“咵咵咵”地在门口跺。虞白说:“这是谁?”丁琳说:“看上这风衣了?!”虞白说:“我认不得你是谁。”丁琳说:“认不得就认不得——不是我长久没来,你又不装电话,我让清朴转话请你给我打个传呼,你又不打,自己架子大嘛,倒还怪别人不来!”虞白说:“今日是在附近办什么事吗?”丁琳说:“大娘你说说,哪有这么刻薄的人?多亏我是粗枝大叶的人,是谁能受得了?”虞白说:“我是活独人哩,鸡狗都不上门了呣。”丁琳说:“今日专门到你这儿来的,又怕你在饺子宴酒楼上,水嚓嚓地去了饺子宴酒楼,清朴却在办公室里哭得鼻流涎水的。我问他到你这儿来过没,他说没的,我就让他一块来,他到邮局拍电报去了,一会儿就来呀。”库老太太说:“他哭什么?邹老大不争气,吃喝嫖赌丧了江山,他哭着有什么用?”丁琳说:“那边的事你们也知道?”虞白说:“没开饭店前,他是没吃饭记不得到我这里来,挣起钱了,没什么烦心的事他是不来的。前日来让我去劝说邹老大,我去劝说啥呀?他把饭店卖了还赌债呀,烟债呀,我能不叫人家卖?又已经卖出去了,就是他要反悔,买方还能同意?!邹家这兄妹几个,都是太精太能,你看那邹老大能挣钱也能花钱,改革开放了最适应的是他这号人,可往往事情干得差不多了,就要出乱子……说到底还是素质太差,人没个品儿!”丁琳说:“倒还不是这等事!是邹云的事,邹云来了信,信上提出要退婚的,说念及相好过一段,饺子宴酒楼就全给了清朴,她只收回她投资的那笔现款。你说,邹云这是怎么啦?他们好着时热火朝天的连我都看着生嫉恨,说不行就不行了,这爱情就是玻璃脆儿?”虞白说:“你还以为是金刚钻了?!”丁琳吃惊地看着虞白,虞白也就看着她,丁琳说:“你说这咋办的,清朴哭得呜儿呜儿的……”虞白说:“他哭啥哩?这世上的错误都是自己制造出来的,给谁哭的?邹云一去巴图镇,我就预感她不会回来了,清朴还向着她说话哩。一个太实诚,一个太精明,原本不是配对的缘分,早分手了早好,弄到结婚生子再分手才遭罪哩!”丁琳说:“咱是岸边的人,清朴却在水里,他总不信邹云是坏了心的,他去给邹云发电报,让她回来好好谈谈,或许邹云是一念之差,外边看得多了,少不得三心二意,劝说劝说又回心转意了。他们两个相好了那么久,年龄也不小了,这一分手,清朴即使再有钱,找个合意的也不是说找就立马找得着,咱做姐姐的这会儿不撮合也和旁人世人一样看笑话吗?”虞白说:“我不管!”丁琳和库老太太一时怔住,不知所措。虞白并不看她们,阴着脸去开了录放机,然后就回坐下来,眼光不愿碰着近处的人与物,便穿过厨房门洞,又看见了窗台上的虞美人花。录放机上流泻出来的又是姜白石的词曲:

    绿丝低拂鸳鸯浦,想桃叶、当时唤渡。又将愁眼与春风,待去,倚兰桡、更少驻。金陵路,莺吟燕舞。算潮水、知人最苦。满汀芳草不成归,日暮。更移舟、向甚处?

    乐音浸漫,从发梢到脚跟都是凉的,眼眶里是盛了泪,谁也不敢说的,谁也不敢看的,说了看了就滚下珠来。虞白并没有起身去关录放机,却拉下了身后那个电盘上的总闸,没有了姜白石,也没有了灯光,屋子里陡然灰暗起来。虞白说:“我去找刘逸山!”丁琳和库老太太没有反应,虞白又说了一句:“我去找刘逸山!丁琳,你不愿陪我去吗?”

    两个人默不作声地去了刘逸山家,雨脚嘁嘁嘈嘈地跳舞,头上顶着伞,鞋和裤脚都湿了。陆天膺正在刘家画虎,丹青手是刚刚喝罢了酒,酒碗还没有撤去,满脸的红和汗;一张八仙漆木桌上铺了大的宣纸,刘逸山立在桌侧,手里端着宜兴茶壶抿着,一个小伙立在桌对面,陆天膺一手扶了桌,一手提着淋淋欲滴的墨笔,腰弓着,头几乎埋在桌子底下去,就那么静着、静着,突然唰的一声,提着的墨笔在纸上一甩,往下一挥,笔就在纸上飞走,口里急叫:“快!快!快!”那小伙就双手往前拉纸。丁琳是第一回见陆天膺,也是第一回见陆天膺画虎,当时被气势震住,一迭声叫好!刘逸山取了盖碗茶盏,沏了三碗端过来,瞧着丁琳的憨样,笑着说:“这是老疯子,你越叫好他越来劲!”一只小猴子就跃到了陆天膺的左肩上。丁琳吓了一跳,挥手去撵,猴子却跳到了桌面,竟拾了墨锭在砚台里磨动了,一边磨还一边给她扮鬼脸儿。虞白说:“丁琳,丁琳,这是墨猴哩!你什么也不要动,好好看画就是。”丁琳羞涩了一回,果然只看不说不动了。刘逸山便问虞白又有了什么事?是不是他以前的话投准了,那个姓夜的男人和你不合缘法?虞白脸色一下子赤红,忙看丁琳,又使眼色给刘逸山。丁琳听着,偏不反应,只瞧着那虎的尾巴生出如棍。刘逸山就和虞白到屏风后的房间去说话。丁琳仍做不理会,见陆天膺画完了虎,坐下了又喝酒,就掏了名片递上,说陆老大名如雷贯耳,今日有幸是亲眼见了,她这辈子太是幸福,竟能与大画家同住一个城里!陆天膺喜欢人奉承,又见漂亮的女孩在奉承,一头鹤发,脸上便显出童颜,说:“那我给你也画只虎吧!”丁琳喜出望外,却说:“那我不敢的,画虎太费劲了,您画个小玩意儿吧。”陆天膺说:“那好的,画虎不成反类犬,画一个小狗给你。”就画起来。丁琳说:“陆老,你这画是不是带功作画?看了你的画能治病的?”陆天膺说:“没那么玄乎。现在流行气功,把气功说得无所不能,其实我认为人人都有功的,你只要投入到一个境界去你就产生了功。比如我作画,歌唱家唱歌,棋手对弈,越是发挥得淋漓尽致,看着听着的人身心都有益。常言说,人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不投机就是没对应,没对应也便没了气场。咱们现在就有了气场,——瞧这小狗,脑袋多出效果,很久未画出这般效果了!”丁琳说:“那我以后常来,我的冠心病怕也慢慢会好的,陆老你不嫌弃吧?”陆天膺说:“欢迎欢迎哩!”小狗就画好了,挂在墙上,陆天膺端了酒杯看了半会儿,满意地笑着,就取下画来在上边题款落印,那小伙早已拿笔去水池里涮了。这当儿虞白和刘逸山出来,虞白叫道:“陆老,我见过你几次了,你还没给我画的,丁琳初来乍到你就画上了!”陆天膺说:“笔都涮了,下次吧。”虞白瘪瘪嘴,说:“陆老爱给漂亮女孩画,下次我得美容去呀!”陆天膺就呵呵笑起来。丁琳说:“谁漂亮?我有你漂亮?越是漂亮,陆老才不画的,给丑女孩画了不落闲话的。”刘逸山说:“都漂亮,都漂亮!”大家又笑了一回。虞白说:“丁琳,陆老的画现在值几千元哩,你现在发财了!”丁琳说:“我才不卖的,裱了挂在屋里,专气那些得不上画的人呀!”五人坐下来喝了茶,丁琳就伸了手到刘逸山面前,说:“刘老你给我看看。”刘逸山说:“现在一说算卦,都以为是看手相的,那算法是多了,我倒偏不懂了手相。”虞白说:“好人不求卦,你汪洋阔步的算什么卦?”丁琳说:“你别搅和。刘老你观观面相,我和虞白谁个有福?”刘逸山说:“当然你有福,虞白骨气消缩,精神寂寞。”丁琳说:“那我为啥总得听她的?”虞白说:“刘老你是不知,丁琳是个官迷哩,她要问的她几时能有个一官半职了,也好指派我!”丁琳说:“我才不谋官的,我也知道谋不上,刘老你瞧,我额上这儿一个疤的,小的时候就破了相。”刘逸山笑着说:“你也懂面相嘛,还让我说什么?有疤碍不了事的,天有缺之象,地有陷之形,日月……”话未说完,门口有汽车声,便见有人进来和陆天膺说话,陆天膺似乎神情不悦,那人还在说:“主任的夫人已经在家等候,你爱吃两掺面,主任的妹妹特意去乡下弄了些绿豆面的。”陆天膺说:“你给他打招呼了,怎么事先不给我打招呼?我是随叫随到的?”那人几乎在求了:“这……你老还是去一趟吧。”陆天膺说:“不去!”倒坐回这边,气得呼儿呼儿地喘。刘逸山起来打圆场,和颜悦色说天气不好,陆天膺不去就算了,那人却是不走。虞白估摸是什么领导要陆天膺去作画的,见双方僵着,也不可能再说什么,就和丁琳使了眼色,起来告辞了。

    回家的路上,丁琳说:“刘先生给你算了什么?瞧你刚才的逞能劲,像变了个人似的!”虞白说:“说你脚小,你就扶了墙走。是我逞能还是你轻狂?!我让刘先生把清朴和邹云的事预测了一下,刘先生说,事情是有些不好,现在关键要让邹云回来。他教我一个法子,是把邹云穿过的鞋不要洗,里边写上她的名姓和生辰年月,再装上一个秤锤包好,五天里她就要回来的。如果五天里仍不回来,就要人去找她,找她的人若顺顺当当出门,这婚事就能成的。”丁琳说:“这就好,清朴去拍电报,邹云不能不心动的,再用这法儿,真说不定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了。”虞白说:“但愿如此。”丁琳说:“你不是说不管了吗?”虞白说:“我能不管?我心能掏出来,你就会看见全都急成豆腐渣了!——咱是不是进去转一转?”丁琳抬头看了,原来已到了莲湖公园的门口。丁琳说:“只要你心情好了,你说到哪儿就到哪儿。怪不得陆老给我画了个狗,我这是走狗的命嘛!”

    这是一家极小的公园,公园里只有各类假山和一个小湖,湖里长满莲荷。因为说说笑笑从刘家出来,一时倒没注意到天雨早已住了,直到进了公园,虞白瞧见湖面上平平静静一片,却依在一棵树下了,说:“雨曾经热烈过,现在寂然了。”丁琳说:“好不容易高兴了,伤的什么感!”拉了虞白在假山丛里转悠了。到处都是湿淋淋的,地上又满是嫩绿绿的草,从九曲石桥上往湖心岛上,两人就坐在那亭子里。湖面周围的垂柳,枝叶下垂,距离远了看去如女背立,湖面上的莲荷已经没有花了,叶子也半黄半绿,破烂如冰雹下的伞,只有那静浮着的浮萍和水葫芦绿得深深浅浅。虞白似乎又兴奋了,说她真想跳到那浮萍上伸个懒腰,美美地睡一觉,后来又说想喝酒,又想作布堆画。丁琳说:“神经质!你真可以做艺术家的。”虞白说:“我才不当艺术家,现在的艺术家我见过些,艺术没创造出个什么,人却艺术化了,张口闭口就是艺术,好像活着就是艺术,忘了他还是人。人是分为诗人和非诗人的,但不管是诗人还是非诗人,我要做我的人和过我的生活哩!”丁琳说:“哟哟,你还要实在的人和生活?我也真盼你能这样!现在心绪好了吧?那我给你说,我这么久没来,不是我不想来,是我不敢来,我真怕来了对你没话说。你知道夜郎的事吗?”虞白说:“我知道你会说到他的,就一直等着。你说吧,他怎么啦?”丁琳说:“你当然知道的,我见过你送他的对联了……夜郎他瞒着我,你也不给我吭一声。”虞白说:“哦,你是说夜郎结婚的事吗?”丁琳说:“你很冷静?”虞白说:“朋友结婚是大好事嘛,他能结婚,他一定感到对方合适,能有幸福,咱做朋友的不但应当冷静,还应为他高兴的。”丁琳说:“啊……虞白,这我很放心了。这么说起来,夜郎真不够了意思,他竟不给咱个口信!那日我去找他,在门口见了你送的对联,才知道他结婚了,他只是问你,问你的情况。”虞白说:“他这会儿还能有空问我?上次我说肯定是那个小姑娘了,你还不相信,怎么着,三十多岁的女人没人时还轻狂的,一见到小姑娘,咱就知道是该安分了。”丁琳说:“上次我倒没大注意那女的,这次去才看清,穿的也不好,上衣是件混纺毛衣,鞋也不是真皮的,那头发也没吹,曲里拐弯的不顺通。”虞白说:“听说她是个模特?”丁琳说:“在蓝梦时装表演团。原先西京城只有一个时装表演团,那还正正经经,现在十几家,哪里是表演时装,露得越多越好,只图挣钱的,去看时装表演的又有几个看了时装?全看了人哩。夜郎怎么就偏偏看中了她?!”虞白脸又阴下来,双眼盯着绿得发锈的湖面,喃喃地说:“怎么不起风哩!”丁琳说:“起风又让下雨呀?!”虞白说:“不起风水不流动,水里的鱼没氧,要死的。”话未落,嗖的一声,果然扫过一股风,接着湖边的柳枝就摇起来,浮萍看着未动,愣一愣神,一片绿却已离开亭前有一米了。丁琳说:“他夜郎会后悔的,绝对会后悔。男人是不是都爱小的、漂亮的?我去见他,他手上缠着纱带,说是一个指头没有了,保姆悄悄说是为了那颜铭和人打架了。刚刚结婚就少了指头,以后还不知要出什么事?!”风把浮萍吹远了,满湖里荷叶翻白,发着嘶啦啦的碎响。虞白说:“咱回吧。”说完就走。

    回到家里,库老太太说清朴来过,坐了一会便走了。丁琳说:“他真猴急了!”虞白就让丁琳回去时一定顺路到饺子宴酒楼一趟,告诉刘逸山的预测,并寻一个秤锤拿过来。丁琳又说了许多开心的话,还和楚楚玩了一阵,直到虞白气色稍好了些方走。丁琳一走,虞白却觉得孤单,没个说话的地方,也没心思去作画,一会儿在书架上抽一本书看,看半页又放进去,再翻别的书,末了看着书架上自己写的那对联“有茶清待客,无事乱翻书”,自己笑起自己来。后来坐下来记日记,原本要记记莲湖的景色的,却写成一首诗:

    秋蝉声声软,绿荷片片残。人近中年里,无红惹蝶恋。静坐湖岸上,默数青蛙唤。忽觉身上冷,返屋添衣衫。

    写完,就嘿嘿地笑,走到大院车棚那儿的电话室里,直拨通了祝一鹤家的电话,大声地说:“我要夜郎,我要夜郎!”夜郎这一日正好在家。上午,他和南丁山、康炳、文秀、江珂将修改了数遍的检举宫长兴的材料交送了信访局长,五个人十分兴奋,买了三斤熟狗肉来家吃酒,又议起再次去北边数县扶贫义演的事,电话铃就响了。颜铭去接的电话,里边叫嚷着要夜郎。颜铭一手捂了耳机听筒,说:“夜郎,要你哩!”夜郎说:“正忙着的,就说不在!”康炳说:“是男的还是女的?”颜铭说:“是个女的,声脆脆的。”南丁山说:“差点把好事误了!”康炳说:“什么误了,是事情瞎了,犯到颜铭手里了!”大家一片哄笑。夜郎就接了电话,听出是虞白。夜郎说:“啊,是你呀,你还好吗?”虞白说:“不好,没你好!给你祝贺了!蜜月度得怎么样?做了新郎感觉如何?”夜郎心里疼了一下,没有作声。虞白问:“怎么不出声了?是不是不敢打电话了?旁边有个人管事吗?”夜郎说:“你说吧。”虞白说:“刚才接电话的是不是新娘子呀?是那个姑娘吗?”夜郎说:“她也不小了哩。”虞白说:“是吗?也近三十了吗?听说你现在精神好得很,穿的西服,扎的领带,还戴了戒指,傍晚了还去一块散步的?夜郎真潇洒!你现在搬住到祝老家了,把我那琴还放在保吉巷的破房子吗?一定是在地上放的,雨下了这么长时间,琴怕也要坏了,你能不能让五顺把琴给我带过来?”夜郎说:“琴我早就带到这边来了,每天没事也弹弹的,那琴夜里还自鸣的。”虞白说:“是吗?金空则鸣嘛,可你不要忘了水空则流,火空则发,土空则崩!你们盘龙卧风的,让琴给你们奏乐呀?你记着,让五顺给我带过来。”夜郎说:“我偏不,我要再借用些日子,你若硬要,我要你来取的。”虞白说:“我才不去的。”夜郎说:“……事情你该明白……难道不肯见我了吗?友谊就没有了吗?咱们乐社就要散了吗?”虞白说:“你还有兴趣办乐社呀?”夜郎说:“办的,当然办的。”电话里半天没了声。夜郎说:“喂,喂。”虞白突然在问:“我给你打电话觉得很烦吧?是不是家里有人?”夜郎说:“是来了几个朋友,正说个重要事的。”虞白说:“我不管的,我偏要多说,让他们都走,走不了就冷坐在那里,我不管你烦不烦,我就要多说的!听说你把我送的对联贴上了?”夜郎说:“拿回来当天就贴了,都说字写得好。”虞白说:“你觉得怎么样,嗯?”夜郎说:“你取笑我……本来……我怎么说呢?我倒看作是我一生的遭遇……你几时来吧,我详细给你说。”虞白说:“来干什么?我恨死了你,你是坏人,世上最坏的人!”里边突然又是笑声。夜郎不知道该怎么说了。虞白却又在电话里叫:“夜郎,夜郎!”夜郎说:“你说话。”虞白说:“你就是这种口气呀?”夜郎说:“我是说你说,我听着的。”虞白说:“你知道我在哪儿给你打电话?”夜郎说:“在电话亭?”虞白说:“是我家里,来了一个朋友,是个大款,用人家的手机。”夜郎说:“你交上有钱的朋友啦?”虞白说:“交的都是有钱有福的嘛,夜郎没钱夜郎却有艳嘛!”电话“咔”地一下,没了声。

    南丁山说:“呀呀,我还没见过打这么长的电话!把我们晾在这里还罢了,颜铭却要吃醋了!”颜铭说:“我才不吃醋的,女孩子爱夜郎,夜郎却是我的老公,那就更显得我比她们强嘛!”起身去了卧室。夜郎就笑笑地坐下来,大家又商议起去义演的事,最后决定去演十天,夜郎也得去的,明日一早先把再次义演的报告呈交给文化局。然后说起西门口新开设了一家剧装店,要去购几套蟒袍的,夜郎就推辞他不去了,送下楼来就折回去。楼梯口的垃圾箱后却闪出一个人来,谄谄地对着他笑。人是刮刀脸,梆子头,却有一双极浓的扫帚眉,夜郎意识到此人是找他的,正踌躇着,那人说:“夜先生,你好?”夜郎也热情起来,说:“啊,你好!”那人说:“你怕把我忘了哩!”夜郎确实记不起是谁,却说:“咋能忘了……吃烟吧。”那人更是死牛筋,说:“肯定忘了!你说说,我是谁?”夜郎当下僵住,脸也红起来。那人说:“我真悲哀,你果然记不起我了!我是发祥,邹发祥!”夜郎说:“邹二哥嘛,烧成灰我也认得出的!走,到家里喝杯茶吧。”邹老二说:“我今日是来踏路的,只说打听到你的住址了再来的,没想却碰上了,我空手怎去家里?我说两句话了,改日拿水礼来,我不要喝茶要喝酒哩!”就拉了夜郎到楼侧一处蹴下来。夜郎拗不得,又知这是难缠的恶人,心想邹家兄妹一向不和,他平日里帮着邹云、清朴,老二能来找他,多半该是要寻清朴的什么麻烦的,就先下手为强,说:“二哥生意还好吧?邹云不在,清朴又没经验,全仗二哥大哥帮贴了他,我们这一群清朴的朋友都感激不尽的。往后,还要靠二哥你,勤勤过去指导哩!”邹老二说:“我这心有一半都在为清朴操着的,他还真行,创了个饺子宴,生意倒比我和大哥做得好!我也筹划着要开个小吃宴呀,人家南方有粤菜,四川有川菜,山东有鲁菜。咱这么大个西北倒没个菜系,若集中些小吃却有特点,比如油塔、面皮子、泡儿油糕、柿子饼、涎水面、饸饹面、辣子疙瘩、粉蒸肉……一样上一道,蛮够丰盛的。”夜郎说:“人说二哥是空空颡,果真这点子好!”邹老二说:“你也说好,我就干呀,一言为定,你得帮哥哥哩!”夜郎说:“这不用说的,我夜郎没官没钱,却是闲人,还识得些狐群狗党,有些事正经八百干不成还得这些人哩!”邹老二说:“正为这个,我来要拜托夜郎你的。你知道不知道老大把店卖了?”夜郎说:“前两天我好像在哪儿听说过这话。怎么回事嘛,你们邹家开三爿饮食店,声名在西京城里才摇响,怎的他就不干了?!”邹老二说:“我那哥能提起?他心不正嘛,先头是邹云一走,清朴在那边干得红火,他就害了气,联我要去收回清朴的那一股钱的,都是亲兄亲妹的,一个奶头吊下来的同胞,咋能那样缺德?我不去的。当然他也没弄成,却从此恶了我,两家店是紧邻的门面,我那嫂嫂三天两头来寻事,妯娌们不知黑脸红脸了几次!这我都忍了。但他这回把店一卖,就成心把我给坑了!”夜郎说:“听街上人说,老大是抽了烟,又爱赌个钱,真的染了那毛病,那谁也救不了他了。”邹老二说:“你不是外人,说了你甭笑话,老大爱抽口烟,引逗得我那侄儿也看了样。他不但是抽,还搞卖的,跟甘肃过来的烟贩子挂了钩,甘肃的那个人在东门外开了个干果铺,动不动就在电视上做广告,那广告每次一做,便是烟到了,贩烟的就去那里批发。这不是犯法吗?这样下去还了得?我去告诉了派出所,派出所人去他那儿查了几次,但没搜出个东西。——我这是给他敲个警钟,老大不领情,却恶了我。他卖店一方面是欠的烟款赌债过多,另一方面派出所搜过几次,名声倒了,也办不成了。”夜郎听了,心里倒飕飕发凉,说:“噢,原来是这样。”邹老二说:“卖你就卖吧,你不办了,倒对我生意好哩,可你不能害我呀!原来买这门面房时,后院里是一个厕所,就在他的地盘上,可现在他卖了门面,后院也卖了,买主办了公司,竟不让我们用厕所!人有吃喝就得屙尿,我店里十多口人往巷口公厕去怎么能成?这不是也害我干不成吗?夜郎你是能认识银行那个李贵的?”夜郎说:“能认识。是不是李贵他们买的店?”邹老二说:“你什么都知道!老大把后院一卖,按理说厕所是公用的,可李贵他们不让用,那心思很明白,就是也要买我这地皮的,而且人家势大,鼓动得税务局三天两头来查我偷税漏税了没有,硬逼着我卖地皮呣!你与李贵熟,我来搬你,你让他心不要太大,你干你的,我干我的,相安为是,就是想要这地皮,你也让我再干几年,手里有些钱了好另寻个地方呣。厕所嘛,我月月给他交些钱总可以了吧?”夜郎低了头想,李贵是曾经帮过清朴的,现在又和信访局长的儿子做事,就是得罪李贵也得罪不起信访局长呀,而且自己也正要借着信访局长的手掀翻宫长兴的!就说:“二哥,李贵他们实在太过分了,可这事我不行。我夜郎是能办的事才敢应承,应承了的就要办成;应人事小,误人事大,我不敢应承这事的。”邹老二说:“夜郎你不肯帮我,这我就没门了!”夜郎说:“我和李贵仅仅是一面之交,我说话是不顶用的。”邹老二说:“是不行?”夜郎说:“不行。”邹老二就垂了头,却咬牙切齿说道:“老大害了我了,老大害了我了!”夜郎站起来,说:“二哥,还是到家去坐会儿,我陪你喝几盅!”邹老二说:“不去啦,既然事情不行,我就回去啦。”夜郎也不硬留,送他拐过楼角,握握手,让他走了。

    夜郎回到屋里,屋里的酒桌并没有收拾,颜铭却铁青着脸在椅上呆坐。夜郎说:“怎么还没收拾?”颜铭没理,反身到卧室。夜郎觉得奇怪,跟进去,颜铭却半仰着在床上点着烟吸。夜郎笑道:“你也吸烟?”颜铭说:“学哩!”夜郎说:“烟可不是美容品,把脸要吸黑了。”颜铭说:“吸黑了世上仍有白脸脸的。”夜郎说:“咦,和阿蝉致气啦?”颜铭说:“夜郎,我可给你说,以前不管你有什么事,那时咱没领结婚证,现在你要伤害我,我可是受不了了!”夜郎说:“什么事这么严重的?我送了客人原本立马就回来的,谁知却遇着邹老二,浆浆水水说了许多事,耽搁了一会儿时间你就成这样子了?”颜铭说:“你只要有事,就是忙你的一年两年我不管的,我只问你,那电话是谁打的,你明明在说家里有人有事,她还是在和你说话,她怎么就有这么大的势?你有什么短处在她手里捏着?没有什么关系她敢这样待你,你又肯这样的听话?”夜郎怔了一下,笑了。颜铭说:“你笑什么,没话说了用笑掩饰?我再老实,可我也是有血有性的,不至于就这样欺负吧?!”夜郎说:“那是虞白打的电话,虞白你知道吧?就是吴清朴的表姐……吴清朴就是邹云的男朋友,这下清楚了吧?”颜铭说:“我当然清楚,就是那一回我在你房子里,来的那两个女子吧。她们见了我那副傲慢的劲儿,好像她们与你是真熟,翻这样看那样,根本不把我放在眼里,当时我心里就犯疑惑,知道你们关系不一般。你们是不是过去有过什么,你对她许过什么话,现在咱们结婚了,她是气不顺还是暗里还和你来往?”夜郎说:“什么事也没有的。”颜铭说:“你看着我。”夜郎直了眼睛看颜铭。颜铭说:“真的没事?”夜郎说:“真的没事。”就把同虞白的交往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颜铭说:“噢,你和我都有了那段事情,你还爱过人家,这还不是事了?”但夜郎说:“我能这么说给你,我心里就没个鬼的。正因为咱们有了那一段事情,我心里不畅快,遇见虞白,她确实是好人,但我们相处了又都觉得做朋友是好朋友,要成那事却不行的。说真的,我也生过她气,我是经过一番比较后和你结婚的……和她在一起只觉得累的。”颜铭说:“我瓜嘛,好哄嘛。”说完了,扑哧笑了一下。夜郎说:“笑了笑了,没事了。”颜铭说:“你能把啥话都说出来,我就信着你。虞白在电话里说那样的话,她是在你和我不成的时候,犹豫这样,拿做那样,一旦得知我和你结婚了,她就又心里不畅,若是现在你和我又不行了,再去和她,说不定她又是豌豆心儿拿不了主意呢!我是没本事的人,要跟你就跟铁了心,你也别把到手的东西不当一回事。既然结婚了,我也不论你以前,只注重你以后,你不要毁了我!”夜郎说:“这我知道,青菜配豆腐,我只有寻你,你只有寻我。可话说回来,虞白确实是好人,她比我好,我倒盼望你不要吃醋,她要来了,你该以礼相待的。”颜铭说:“我再没文化,我也懂得这个理!”就走过来让夜郎抱了,说:“你说我爱你不?”夜郎说:“爱的。”颜铭就在他脸上亲吻,喃喃地说:“你是我的,噢,你只是我的。”夜郎便抱了她往床上去,在身上胡摸乱揣,解扣撕带的。颜铭说:“门,门没关!”翻起身来,一指头戳在夜郎脸上,说:“你是个惹不起!你不要命啦?也不要孩子命啦?”过去把门开了,去客厅收拾残汤剩菜。夜郎没有动,兀自地仰头看天花板,天花板是五合板装修的,上面钻有整齐的小圆孔,他数了一遍,又数了一遍,一遍和一遍数目不同。

    戏班去了城北三个县扶贫义演,第四天的晚上,演的是“夜魔挂灯”的一场。说的是目连戏的主角萝卜见佛赐宝后,急急奔到铁围城,打破了铁门,众鬼在神灯照耀下纷纷逃走,萝卜之母即刘氏也在饿鬼中慌不择路,那狱官见此状,惊慌失措,连呼何因?便有一老鬼卒,似乎是什么小小头目之类,面黑如铁,眼小似豆,踉踉跄跄上来,先跌了一跤,跪在了台子左边禀告——

    鬼卒:老爷!不好了!

    (唱)

    不知何来一怪僧

    口儿念着弥陀经

    手里擎了佛前灯

    被他照破铁围城

    狱中之鬼皆逃遁

    此事将来怎施行

    狱官:

    (唱)

    看来收鬼最要紧

    事后再来查原因

    叫夜叉!

    [夜叉率众上]

    狱官

    (唱)

    夜叉听命令:把众鬼与我叉回铁围城!

    [夜叉率众按名姓叉那纷纷外逃之鬼]

    [刘氏奔跑,夜叉追]

    刘氏

    (唱)

    阿鼻地狱苦受尽

    神灯照射见光明

    偏是夜叉紧紧跟

    夜叉:(内喊)哪里走!

    [跟上穷追不舍]

    刘氏

    (唱)

    前堵后截不放行

    [刘氏奋力前逃,夜叉举叉后跟。萝卜寻母上,金毛狮子狗迎着刘氏奔来]

    刘氏

    (唱)

    惊惧铁叉寒光冷

    此心一念求转轮

    [夜叉向刘氏发叉,她惊惶避躲入金毛狮子狗躯体内;萝卜接着夜叉投出的铁叉]

    [狱官、鬼卒上]

    夜叉:你是何人,竟如此大胆妄为?

    萝卜:

    (念)

    西方大目犍连僧

    为救我母刘四真

    狱官:原来圣僧到此,可惜你母已经转轮。

    萝卜:投向何处?

    狱官:[用手一指]那便是她!

    萝卜:金毛狮子狗?我娘在地狱受尽千般磨难,我佛都以慈悲为本,谅解于她,难道你们就不能把她转化为人?

    狱官:禅师,这只有待他日慢慢超度脱化了!

    萝卜:我受苦的娘哇!

    [扑向金毛狮子狗痛哭]

    夜郎站在戏台幕侧处正监台,一女演员还未卸了青面獠牙的鬼妆,走近说:“班主叫你哩!”夜郎在后台的一间屋里,南丁山正扭曲着脸向一个人发脾气:“为什么不让演了?这活动是报请了市文化局的,错在哪里?”那人说:“南先生你不要给我发火,这是市文化局发的电报,又不是我们县为难你们。”南丁山摊了摊手,未说出话来,给夜郎说:“这位是县文化局的同志。”两人握了手,夜郎一边问“什么事”,一边拿了电报看。电报是市文化局发的,意思要鬼戏班立即停演,尽快返回西京城。夜郎就问:“几时收的电报?”那人说:“一收到我就拿来了。”夜郎说:“文化局出尔反尔,他说不演就不演了?戏班的损失谁担承?就是别的县不再去演了,在这里只剩下两场,总得有始有终啊!”那人说:“实不相瞒,市文化局发来两份电报,这一封是让转给你们的,另一封给我们,说戏班执意继续上演,就要求县文化局禁演的。”南丁山闷了半会儿,说:“好吧,明日一早我们就回!难道文化局是潘仁美,要演风月亭不可?!”

    翌日,戏班拆台装箱,人马返城,南丁山、夜郎即去了文化局,接待他们的却是演出处,说宫副局长责令他们来查处戏班的,理由是戏班以扶贫义演之名,将收入的十分之二只做了捐资,十分之一上缴管理费,十分之七装入私囊,并要求戏班把会计账目拿来,再要南丁山详细写一个义演的全部经过材料。两人听了,嘴头上还十分强硬,口口声声这是污蔑,要亲自见宫副局长面谈。但演出处的人说宫副局长不在,一出文化局大门,南丁山的脸面就煞白了,说:“局里怎么知道这内幕?上次回来,没什么动静,这次外出,申请书又批得挺顺利的,怎么才四天他们就知道这么多?”夜郎说:“会不会是戏班里有了内奸?”南丁山说:“这不可能,每个人都得了红包,是自己和自己过不去吗?是不是哪个县的文化局协作人员告的密?可咱都是给他们回扣的呀?!”夜郎说:“知人知面难知心,咱现在受宫长兴直接管,是不是告他的事泄了?若没泄,现在哪一类义演不是这样,他也睁一眼闭一眼就过去了,文化局还落个政治上的好名声;若是泄了,那他听了谁一句半句谗言就要整咱们了。”南丁山点着头说:“夜郎,咱会不会栽在他手里?”夜郎说:“晚上你我去找找信访局长摸摸情况再说。他宫长兴就是成心要整治咱,咱有信访局长,一物降一物,还不知到底是咱要栽还是他要栽!”

    晚上,南丁山和夜郎正详细地列了应付回答的几个问题,才要起身去信访局长家,民俗博物馆长却急急火火赶来,把南丁山叫出去了。夜郎觉得蹊跷,也有些生气,嫌馆长眼里瞧不起他。正取了酒喝,偏巧颜铭也来了。夜郎说:“今日这是怎么啦?一个接一个的都来了?!”颜铭说:“听说你们中午回来,饭做了那么多,左等右等却没人影,我就放心不下了。别人提心吊胆的,你倒悠闲得在这儿喝酒!”夜郎说:“心才烦哩!”南丁山就进来,向颜铭打个招呼,就说:“事情更糟了!”夜郎问:“馆长鬼鬼祟祟的又说什么了?”南丁山说:“你拿回去的毛毯、踏花被用了没有?”颜铭说:“还没用的,怎么啦?”夜郎说:“颜铭你甭多嘴,我们说戏班的事哩。”颜铭说:“你们忙,我是不是出去一会儿?”南丁山说:“颜铭,这事也不避你;你就坐下吧,只要你不怨恨我们就是,有什么事情了,我南丁山顶着,与夜郎没关系的。”颜铭听南丁山这么说,知道出了什么事,也不言传,心揪成了一疙瘩。南丁山就对夜郎说:“那些东西没用的好……文化局已经派人去民俗馆查了,馆长是个怕事的人,把分的东西全都往回收,是他们那儿漏的风……”夜郎也就抱了头,闷了半会儿。两人就叽叽咕咕商议起来,最后还是拿定主意去找信访局长,让信访局长出面向宫长兴施加压力,至于拿回去的东西,明日一早先送回民俗馆,一口咬定咱是没有拿的。两人越说越神神秘秘,颜铭并不知底细,听着听着,听出些门道,就说出她所知道的一宗事来,当下让南丁山和夜郎从头顶到脚底全凉了。

    原来,时装表演团里,有一个长得小巧玲珑的出纳,人称袖珍美人的,与人谈了恋爱,团里人都知道每天下班有个骑摩托的男人来接她,却并不知道那男人是谁。前日,她突然离开表演团,说是有了正式工作,而且是文化局演出处的。全团就议论起来,模特们无不热羡,团长就告诉大家,人和人是比不得的,看别人吃肉,自己就不要流口水,人家的男朋友的爹是信访局长嘛!并说了内情:那男的想让女朋友去文化局工作,曾托人说了数次,未能成功,不想信访局长收到了反映宫长兴问题的信件,信访局长就给宫长兴打了电话,让宫去他那儿一趟。宫长兴去了,信访局长吓唬说群众有了检举信,是八条问题,一条一条都列出来,宫长兴浑身就软了,信访局长便说你宫长兴才提拔上来,下边怎么就这么多意见,材料呈送上去怎么了得?正是因为都是熟人,偷偷先犯着纪律让你看看这材料,你要觉得这些问题都是事实,那我们就呈送上去;不是事实,是一些人要陷害诽谤你,信访局当然要保护坚持改革的领导干部了,这材料到这儿就为止了。这话当然是说给宫长兴听的,宫长兴也当然说这些材料全是诽谤之辞,现在是上边不提拔谁谁就是好人,一提拔谁谁就成了臭狗屎。信访局长就笑着说:好啦,这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就对了。宫长兴千谢万谢告辞回去,第二天信访局长的儿子就去找了宫长兴,又说起未婚妻的工作之事,事情自然而然地便解决了。

    南丁山和夜郎骂了一通信访局长,骂过了便垂头丧气,长吁短叹,南丁山就软下来要坦白,先写一份检讨,又要把分给戏班成员的钱和物再收回来上缴。夜郎却不,说让他再想想办法,便打发颜铭回去,他要和南丁山睡在戏班,得专心处理这麻烦事了。颜铭一走,即给宽哥打电话,问宽哥认识不认识文化局别的头儿?但宽嫂回电话,宽哥已去了巴图镇,去干什么,几时回来,人家没说,从来做事都不给她说的。事到如此,两个相对看着,突然都笑了一下,南丁山说:“兄弟,甭管了,明日砍头今日还是要吃的,我请客,南门外环城中路上新开设一家蒙古饭店,卖烤羊腿、酥油茶,还有驴鞭、牛鞭、狗鞭三宝汤的。”夜郎说:“吃个饭用不着跑那么远,我给清朴打个电话,让小工提几笼蒸饺来。”遂电话打过去,半小时后,果然一男一女小工提了三笼蒸饺、一保温饭罐的八宝稀粥,两人分着吃起来。送饭的一男一女第一次到戏班来,看见了房子里各种剧装和乐器,十分稀罕。南丁山见那女的眉清目秀,心里爱惜,说:“好玩吧?好玩了也穿着玩玩。”就过去把一副胡须戴给那男的,从衣架上取了凤冠让女的戴了,又取了裙衣、霞帔让她穿了,女的连热带羞,脸色白里透红,俨若施了粉妆。女的也是个好轻狂的,学着抛了几下水袖,抛得不开,却霍霍有风,后来还做了个兰花指来,坐到那古筝前竟拨了一曲《康定情歌》。喜得南丁山一颗饺子在嘴里,还未嚼烂咽下,口齿不清地说:“好的,好的,叫什么名字?”女的说:“艳艳。”南丁山又问:“艳艳十几岁啦?”艳艳说:“十七岁零三个月,我生日小。”南丁山说:“有扮相,人又伶俐,如果愿意到戏班来我可以要你的!”艳艳说:“我愿意的,真能到戏班,那我就辞那边的工啊!”夜郎见南丁山感情用事,就说:“艳艳,你别听他的笑话,戏班要招聘也是明年招聘,你要爱唱戏,有空练练身段和嗓子,到时候来应聘,现在还是好好在酒楼工作,别一头抹脱了一头又翘了担儿!”南丁山笑笑说:“夜郎说的也是,但古筝弹得不错,该奖励哩!”夹了一颗饺子让艳艳吃,艳艳竟也身子从古筝上弯过来,张嘴把饺子吃了。夜郎在桌下用脚踩南丁山的脚,南丁山还要再喂一颗的,夹起来,就送到自己口里,说:“世上的事分分合合,得得失失,都是有缘分的,艳艳有演戏的素质却在酒楼上做工,这也是命运所定。我小的时候,一个道师看我的相,说我银盘大脸,浓眉阔嘴,是能当官的,官还不小,不是五品就是三品。长大了没有当成官,却演了戏,都演的是官!……”夜郎说:“这话你不知说过多少遍了!当不了官就认个没有官命罢了,还掩饰着让艳艳他们笑话了!”艳艳说:“我不笑话,你们在南郊机电公司演出时,我还没到酒楼的,去看过南先生演的甘脱身的——那演得真好!”南丁山说:“我演的不是甘脱身,是代理阎王聂正伦。甘脱身在阴间的铁围城里做鬼,目连打破铁围城,甘脱身趁机溜脱,吹牛撒谎说他的外公是玉皇,外婆是王母娘娘,真武祖师是舅父,何仙姑是舅母娘,我吓得战战兢兢,手足无措,尊其为上司的。”艳艳说:“我记起来了,是代理阎王的——你能唱一段吗?”南丁山说:“唱哪一段?这代理阎王上场是念引子的——”就长声念道:

    休说官吏有区别,

    七十二者皆一脉,

    千里为官只为财,

    哪管杀人遍地血。

    念完,张口要唱,眼睛却红红的,喉咙发哽,说他去擤擤鼻涕——去了屋左边的洗手间去。夜郎忙给艳艳和男小工使眼色,让他们赶快回酒楼去。艳艳还要说把笼拿上,夜郎说不必了,过后我送过去,推着让他们走了。南丁山擤完鼻涕回到屋里,问:“人呢?”夜郎说人家忙人忙事的,你啰啰唆唆没个完,就都走了。南丁山很有些遗憾,说:“夜郎,我是不是说得多了?”夜郎说:“今日没喝酒,倒像是醉了。你给他们说那些干什么?我看你是累了。”南丁山说:“是累了,是累了。”两人又吃,直到笼干罐净,草草洗了手脸,就搭铺睡觉。南丁山说:“兄弟,啥事都不要想了,明日的事明日再说,咱睡,睡着了全当是死去了!”

    但是,夜郎很快就入睡了,睡不着的却是南丁山。他先是听着屋外不断地有响声,是车驶过去鸣着喇叭,是邻近哪一家打麻将,牌洗得哗啦哗啦响,是有人从窗外走过,女的,铁钉的高跟踏着水泥路面……他翻了个身,面朝这边睡一会儿,又翻了个身面朝那边睡一会儿,就闻着臭气,骂夜郎脚洗过了还这么熏人!后来就把枕头抱过来和夜郎睡在一头。这么折腾了半夜,才要迷迷糊糊睡着,似乎感觉夜郎又起身去厕所了,但没有听到厕所的马桶水响,他睁了眼才要问“你也睡不着吗?”,好像夜郎在开屋门。一时清醒,觉得奇怪,起身看时,便见夜郎开了门竟一直往前走。南丁山不知道他这是要去干什么,也就跟了,一直穿街过巷,到了竹笆街,夜郎又在贴了售房字样白纸的门上掏钥匙开锁,开不开,又不言不语地返回去。等到南丁山再回来,夜郎却已在被窝里咝儿咝儿发了轻轻的鼾声。

    南丁山就拉着了灯,叫夜郎,叫了数声,夜郎醒来,说:“天亮啦?”南丁山说:“你装什么洋相?半夜四点半。”夜郎说:“才四点半你起来干啥?你不睡我还要睡的。”南丁山说:“是我害得你睡不成,还是你害得我睡不成?!”夜郎说:“你……”就又起了鼾声。南丁山蓦然醒悟,过来一把拉起夜郎,说:“夜郎,夜郎,你有夜游症?!”夜郎清醒了,说:“我有夜游症?胡说!”南丁山就把刚才的一幕原原本本说了一遍,夜郎倒害怕起来,说:“我去开戚老太太家门?我怎么会去开戚老太太家门?我是那再生人啦?!”就从脖子上取下系着的钥匙,疑惑不已地看着。南丁山说:“真是怪事!这一定是这钥匙有什么异处。你不敢再系这钥匙了,脖子上什么戴不了,偏戴这玩意儿,你在乡下得那怪病,恐怕也是这钥匙作祟哩!”就把钥匙收了,装在自己口袋里。夜郎却不,说这钥匙不是他的,他就是不系,也要还给人家的——从南丁山口袋里又掏了回来。

    吴清朴拍过了电报,又用刘逸山的办法,将邹云的鞋里装上秤锤,邹云仍是人不归,信不来。吴清朴到虞白和丁琳处哭诉过几次委屈,两人除了劝说也无能为力,寻夜郎,夜郎又去义演了,便约了宽哥商议,宽哥自告奋勇,要去寻邹云。为了不惹人显眼,宽哥换了一身便服,当天搭车去了巴图镇。在镇东七里铺的弯道处,有人穿了孝服跪在路边焚冥钱,路面上还用石头围了一个圈儿,似乎还看得见圈儿里有发干的血迹,便知道前几天这里出过车祸了。车上的人都伸了头往出看,口里呸呸地吐唾沫。宽哥瞧着那穿孝服的人又焚纸又奠酒,眼里便有些潮了,却并未吐唾沫,旁边人还说:“你不吐的?鬼怕唾沫的,莫让横死鬼寻了替身去!”宽哥哼了一下,心里说:它要不嫌牛皮癣痒,它来寻我来?!

    到了镇上,打问着去了宁洪祥的公司,大门口里却有一个老头和一个穿西服的小伙吵闹,似乎已经争执了许久。老头说:“我要见他的,他为啥不肯见?他心虚嘛!我可是唯一的证人,我正蹴在石堰后屙屎哩,小车就像喝醉了酒一样从拐弯处开过来,我瞧着是女的开的,那人往左一跑,又往右跑,车子也是往右一下又往左去,咚地就撞上了,车轮是从那人的腿上碾过去的,车就在前边停了。我只说车上的人要下来救人的,可那车却又发动了,而且还往后倒,端端往那人身上倒去,那人也是急了,拖着断腿往路边爬,一边爬一边还喊:‘别再碾我,别再碾我!’但车还是倒后去,就把那人轧死了。我看见倒车的是宁洪祥,我眼睛没瞎,就是他宁洪祥!”小伙说:“你再胡说,我告了你去!”老头说:“告了好嘛,公堂上对质,看判了谁的刑去?!”宽哥听着是是非之事,立即意识到自己此时是不宜前去的,忙掩身在旁边一个厕所墙后。听得老头又在说:“私了不成,那咱就公了嘛!那女的那阵尖声叫,不让倒车,我听着宁洪祥说:你甭管,要轧就轧死着好,他不受罪了,咱也安生。轧个残废,你一辈子得养了他,那是花钱的无底洞,轧死了,出万把元的命钱,什么事也没有了——你当这话我没听见?我听得清清楚楚的!”小伙说:“鬼信着你!你既然看着听着,现场处理事故时你咋不说?”老头说:“我不说就留着现在说嘛,我也是能人,我难道不知道我该怎样发财呀?!”小伙说:“老无赖!滚!”老头说:“我就不滚,宁洪祥不给我钱,我就到处说呀!”小伙说:“我告诉你,事故早处理了,人也埋了,你胡说八道顶了屁用?”将老头推开去,老头又扑过来,打不离的狗一般,老头后来就抱住了门框不丢手,一只鞋被小伙拽脱了,“日”地撂到丈外远的场地去。宽哥听出个八成轮廓,心里也怦怦直跳,作想路上见到的那个现场莫非就是宁洪祥出的车祸吗?才要走近去说话,门里又出来一个人,一颗贼光贼光的大头,便又躲到墙后,听着说:“老头,你是疯了,要讹钱也不该胡说,这可是人命关天的事!”老头说:“天上油盆大的太阳照着,我说谎?”那人说:“已经给你说了,宁总不在,他回来了你寻他好了。”老头说:“他有钱他能去坐了牢?你别诓我!”那人说:“宁总当然不会坐牢!死者横穿马路出了车祸,赔了一万两千元,已经够他的了!说不定他是拿老命给儿子换钱的。”老头说:“话说到这个份儿上,那我就天天来,我不走的,我也死在这里挣笔钱的!”那人就召了小伙在一边,叽叽咕咕了一会儿,过去说:“老头,这样吧,你说怎么办?”老头说:“灭口有两条,一是把我弄死了,二是掏这个数。”乍了五个指头。那人说:“五百?”老头说:“再加个零!”那人说:“付了钱你还要胡说咋办?”老头说:“我是地上爬的!让我人经三代都是哑巴,行了吧?!”那人拿眼瞪着老头,呼呼出气,从口袋掏出一沓钱来,数过了,数出是三千二百元,抽回二百,说:“算你发财,拿走吧,拿走吧。我可警告你,你要再敢说一个字儿,啥下场你会明白的!”老头说:“我是猪狗啦,拿碌碡打月亮,不知轻重呀?!”忽地夺了那人手里的二百元,撒脚跑了。那两人骂了数声,砰地把门关了。宽哥知道此时还不宜过去,在场边转了一会儿,才去敲门,开门的还是那个小伙,就问起宁洪祥。小伙倒盘问了他多时,才说宁洪祥领人在山上矿洞,不在家的。宽哥忙问邹云,小伙却说邹云病了,指点了让到镇上门牌l01号去找。

    宽哥心就急起来,不知邹云害的什么病。在镇上寻到101门号,窄窄的一个门洞进去,里边却是一幢小楼,进去又问了人,上到二层中间房里,果然邹云在里边,脸子寡白白的,一见宽哥,顺门出来就走。宽哥还以为她是出去喊人提了茶水来的,或是去拿什么东西,在屋里坐了一会儿,却再不见邹云的影,就出来到隔壁的房子也看了,也到楼下看了,邹云都不在。最后上楼梯到楼顶,平台上,邹云靠在栏杆上发呆,身边卧着一只怪模怪样的短腿长毛狗。宽哥说:“邹云,你记不得我吗?我是汪宽。”邹云说:“宽哥,你是到巴图镇有公务?”宽哥说:“我是特意来找你的——清朴让我来的。”邹云说:“清朴让你来的?我已经给他去了信,又拍了电报,他还叫你来?宽哥,那我认不得你了,原谅我不能接待你。”宽哥说:“邹云,我远远赶来,你不问吃不问喝,拧身就躲开了,你怎么冷落我我不在乎的,可你得回去呀!你和清朴闹什么意见,你回去好好谈谈嘛,一封电报过去,说退婚就退婚了,清朴受得了吗?他现在的样子,谁见了谁都可怜……”邹云说:“所以我不能回去。”宽哥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吗?听你白姐说:你和清朴原本好好的,已经在筹划着结婚了,事情咋就弄成这样?”邹云就呜呜地哭。宽哥说:“你这一哭,我也看出你和清朴的感情并没断的。既然没断,你回去,宽哥给你做主,这破镜就又重圆了!多匹配的一对,谁不说好的,当然年轻人谁没个脾气,一个哭的就得搭一个笑的嘛!”邹云是不哭了,头还趴在栏杆上不抬。宽哥又说:“邹云,你怎么不说话?你恁犟的!你认识夜郎吧?他牛筋一样的人,他也听我的,你难道耳朵里装不进我一句话?我劝你回去,并不是说你不爱清朴了非叫你和清朴结婚,不是的,你宽哥是警察不是家庭老太太,思想还不至于那么封建保守,我只是觉得你处理问题太草率。你老待在巴图镇干什么?给宁矿主当秘书?当秘书也不是不对,你回去和清朴把事情处理好了再来不是双方都安心吗?还是你看不上清朴了,要嫁给矿主?你要嫁谁,我无法限制你,可如果你为的是金矿主有钱,是为钱而要嫁他,邹云,这你就错了!人活在世上没钱是不行,可光有钱就幸福了吗?我接触过多少傍大款的——这话或许你不爱听——有几个是好下场的?!若是旁人,我只有一份挽救的社会责任,但你是熟人,我和虞白、清朴又都是朋友,对你我不仅有社会责任,还有一份感情责任!你还年轻,以后的路还长,我不能看着你犯错误!邹云,你说话呀,你要是我的亲妹妹,我早就火了,或者拳头都上去了,可我不打你、不骂你,你总该回答我的呀!”邹云始终不言语,趴在那里一动不动,后来,就转身往楼梯口走去。宽哥从没受到过这种待遇,气得嘴脸乌青,还是强忍了,说:“邹云,牛头用武火煮不烂,咱就用文火慢慢煮;我这次来了,我就要把你叫回去,我是请了假的,三天四天可以在巴图镇上住着等你。”邹云的脚步声一直响到楼下去,宽哥连吸了三支烟,灰沓沓也下来,往镇上寻旅馆吃喝歇息。

    下午,宽哥又来小楼上找邹云,邹云房间的门关着,死活敲不开。宽哥无法,去宁洪祥的公司了解情况,邹云的事,问谁谁也不说话。公司楼后的水池边,有一个丑陋的女人坐着,黑黄胖肿,一件大红的衣服紧绷绷地裹在身上,脚上一双白色高跟鞋,肥肥的肉埋没了鞋沿。宽哥过去,女人很热情,问起公司的经营,以为宽哥是来私收金子的贩子,就指着嘴里的两颗牙说:“你瞧瞧这是什么成色?别人的金牙只是包个皮儿,我这可是纯货的!”宽哥笑道:“是金口!早听说你们巴图镇上,在地上捡东西,不小心就捡出个金豆豆来的。”女人说:“叫苞谷锞!我们都叫那金豆豆是苞谷锞,我家掌柜的打麻将,一输一把苞谷锞的。你是哪里人?是收货的就等着掌柜的吧,他明日不回来后日回来。”宽哥说:“我是来找邹云的,邹云在这儿干得还好吗?”女人当下变了脸:“你是她什么人?是她娘家的哥吗?吆——吆吆——!”她一声尖叫,后边小楼里便冲出一只狼狗,呼啸着向宽哥冲来,宽哥忙向大门口跑,跑到门外了,拾了一块石头站住,那女人一跨腿将狗夹住,骂道:“你告诉你那卖□的妹子,她有本事占那街上的楼,却休想得到这里的一根稻草!我还是守家的老婆,她再能行,她还是个小的!”宽哥冷丁又受了一场辱,已下不了台,心里明白了邹云在这里的所作所为,却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狗还是汪汪地咬。大门口有人就把他拉开了,悄声地说:“你也不看看阵势,都闹成什么样了,你还在她面前说邹云?!”宽哥把手中的石头扔了,一时觉得丢人,蹲在墙角吸了一支烟,待旁边的闲人都走散了,浑身散了架似的回到旅社。

    旅社服务员却将一瓶酒一条烟,还有一袋水果,交给他,说有人送来的,并叮咛饭钱店钱让他不要付,最后有人统一结算的。宽哥知道这是邹云来关照了,却并不领情,返身又到小楼找邹云。邹云在的,听他说了刚才的事,咬牙切齿说道:“这丑婆娘越是这样,我越要跟她较个劲的。她有毬能耐,自己吸引不住自己的男人发什么凶?!”宽哥说:“邹云,事情你不说我也明白个八九,惹出这么大的难堪,在这里还有什么意思?听我的话,回吧!”邹云眼睛又红了,扑嗒扑嗒掉眼泪,说:“宽哥,你回去,我是不能回去了。我实话全说了吧,我和宁洪祥早都同居了,这小楼就是他给我买的,我也给他怀了娃娃,你瞧我病恹恹的,就是刮了宫,又受了一场惊吓,心身还没恢复过来……宁洪祥答应了我和那丑女人离婚呀,离了婚我们就结婚啦。我本不想让你知道这些,可你硬要叫我回去,我只好全说给你,你怎么看我都行,怎么骂我也行……宁洪祥是能干的人,又有钱,又风趣,他也爱我,他会给我幸福的!”宽哥虽然想到了她与宁洪祥有不明不白的关系,但邹云能亲口说出,他浑身都颤抖了,发急道:“邹云你真糊涂!现在闹成这样就是幸福?!”邹云说:“好事多磨嘛。”宽哥仰天长叹,说:“邹云,这么说我是白来啦?你宽哥在西京城是挽救了多少失足青年,到你这儿就失败啦?!”邹云说:“宽哥,你的好意我领了,但我不是失足青年,我这是追求我的幸福,是我用青春赌我的明天……我给你说这些干啥?说这些你不会理解……我也知道我这样做有些自私,要伤害到清朴,可我没更好的办法。我是爱过清朴的,离开清朴我心里也难受过。我现在虽然和宁洪祥在一起,他百依百顺地待我好,我心里时不时还是想着清朴,我从没梦过和宁洪祥,一做梦就是和清朴那些事,也正是这常常走神,我逞能学开汽车,才出了事故。”宽哥叫道:“那轧死人的事果然是你和宁洪祥了?!”邹云惊了一下,说:“车祸的事你也知道了?”宽哥说:“轧死了人的事知道,怎么轧死人的也知道!”邹云浑身哆嗦起来,双手捂住了脸,慌不迭地说:“宽哥,你不要说,你不要再说……”就蹲在了地上,还是不敢看宽哥的脸。慢慢平静下来了,说:“你让我回去,可我怎么能回去?一步踏出去了,前边是崖是涧我只有往前走啊,宽哥!回去了,清朴心里有了阴影,他是知识分子,什么事都认得真,心又细,这日子能过好吗?就是他能忍我容我,我又怎么对宁洪祥说?他即使再坏,他对我没坏过,我又给人家说了结婚的话,我这不是又要害了他?……我怎不知道清朴会伤心?我想过了,我会补偿他的。我给他的电报上说得明白,酒楼全交给他,我只要我投资的那笔现款,现在我决意什么都不要了,就全给他。”宽哥哼了一声,说:“邹云,钱能补偿感情吗?真可怜!”邹云说:“你是说清朴吗?他会找一个更好的女子的。”宽哥说:“我是说你!”宽哥跺跺脚,离开了小楼回到旅社,结账收拾行李,便去车站买票要回西京城了。

    候车室里的人乱糟糟的,宽哥窝在墙根,脑子里一片空白,心里却有一肚子闷气,又无人诉说,只是轻轻地哼。他哼的是一支很悲伤的曲,他无意识地就在地上画出简谱,突然有人一抱后腰叫道:“汪警察,你在这儿执行任务吗?”宽哥看时,却是邹云的大哥。宽哥说:“我在这儿候车去城里的,你坐车才来吗?”邹老大说:“我看你穿着便衣,还以为你执行任务哩!有你在这儿就好了,汪警察,你和邹云、清朴都是朋友,有事还要求你的。”宽哥以为邹老大也是为邹云的事来的,就说:“你说邹云的事吗?”邹老大说:“是邹云把我那儿子带到这里玩了几次,就认识了镇上姓张的一家的女儿,两人恋爱上了。孩子的事做大人的总得支持吧?可我家老二心却瞎了,尽坏这门亲事!咱那儿子排排场场的人才,喜欢的人多,跟几个朋友学了点瞎毛病,偶尔吸几口大烟的,没有瘾,真的没有瘾,领了女朋友,姑娘觉得好玩,也偶尔吸几口,我知道了,正强令他们戒哩,已经戒得差不多了,可老二对我有仇,偏在儿女身上报复,竟跑到我那亲家母处胡说八道,亲家母妇道人家,知道什么?又是个狠毒婆子——女人狠起来比男人凶残呢!她竟然出大钱买烟让我儿子吸,把烟瘾一天天往大里惹!昨儿夜里,我儿子的一个朋友跑来说,那母老虎使的是恶计,她知道我儿子带坏了她女儿,故意自己拿钱害我儿子,让他毒瘾更大了,戒不了了,再要退这门亲事的。你瞧瞧这恶婆子坏不坏!我赶紧就跑来了,要把我那傻儿子领回去。汪警察,你说天下怎么有这样毒的女人?!你在这儿就好,你没有带那一身警服吗?你穿上警服和我一块去她家,警告警告那婆子,怎么样?吃的喝的还有补助我全管了。”宽哥听了,恼得说:“你们邹家的事我懒得管了!”站起身就去检票口,头也不回地进去了。

    从巴图镇到西京的汽车走两个多小时,宽哥一上车就闭了眼睛一言不发。前排座位的两个妇女,一直在尖声锐语地排说她们的孩子,满车的人都侧目而视,司机也不停地打哈欠,喊道:“不要叽吱呜哇得那么高,烦死人啦!”旁边人就说:“你们说低些吧,司机好像昨晚打麻将没睡好。”妇女声低了,嘁嘁咻咻地,不一会儿声又高了。司机骂了:“就你两个会生孩子吗?!吵吵嘈嘈地还让我开车不?”妇女终于住了口,车上别的人也不敢多说。车到了车站,其中一个妇女到司机那儿买票,司机收了钱不扯票,妇女硬要票,一个小伙就上了车,坐在了妇女空出来的位子上。旁边的一个妇女说:“这儿有人啦!”车猛一开动,小伙说:“人呢?”那要票的妇女却走不过来,车开动的一颠,跌在过道里,好不容易爬起来,过来说:“哪有不扯票的?他就是不扯!”这个说:“人家要贪污钱的。咱是农民,也没人给报销,要不要票无所谓。”那个说:“那钱他就私吞了?这一天几趟要白赚百十元吧?哎,这是我的座位!”小伙冷冷地说:“你的座位?你先人留的?”妇女说:“我掏了钱呀!”小伙说:“你掏了钱我也是掏了钱!”妇女说:“总有个先来后到。”小伙说:“我就坐了你把我咋?!”那个说:“绒绒,甭说了,咱俩坐一个座位。”两个妇女挤在一处,挤不下,说:“小伙子你往出挪一挪,太挤了。”小伙说:“炕上不挤,你来坐车干啥?”蛮横无理,出言不逊,车上的人都看着,却都不言传。宽哥一直闭眼养神,睁了眼说:“哎,你这小伙怎么这样说话?后边有空座位你怎么硬要坐人家座位?”小伙回头骂道:“我躁着哩,甭理我!”宽哥一肚子火正没处泄,霍地站出来,说:“我就要理理!你给我往后边坐去!”小伙也站起来,忽地从怀里掏出一把小刀,说:“老子就不去!你是欠见血吗?”举了刀就斜刺过来。宽哥身子一避,一把抓住了那手腕,刀子“哐”地掉下过道。车上人见刀子掉下,脸上都换过了颜色,七嘴八舌地说:“抓得好,这小流氓说不定过会儿要抢钱了!”就有人过去捡了刀子扔到车窗外去了。小伙的胳膊被扭到了背上,疼得连声喊,宽哥一松手叫道:“乖乖坐到后边去!”小伙老老实实坐到了后边。

    宽哥坐下来,他有些得意,脖子一梗一梗地挺得很高,甚至有了感激这个小流氓的意思了。十几年来,他习惯了社会对一个警察的尊敬和顺从,习惯了他做人的自信和威势,但是,邹云却使他失败了,丢尽了脸面,现在,小流氓的服服帖帖,让他多少恢复了些刚愎自用!他坐下来了,感觉全车的旅客都在看他,都在心里说这辆车上有这样一个人,一路上就有安全了。前排的两个妇女已经拧过身来,笑着向他致意,甚至还拿出了一包核桃酥让他吃。宽哥说:“我不吃零嘴。”妇女说:“一点心意嘛,你不吃,带回去给你家孩子吃吧!孩子几岁了?一定是男孩的,爱学武,手腕子有力……”妇女啰啰唆唆地说,宽哥应酬了几句,便侧了头看起窗外。

    车在通过一个弯道,旅客随车的摇晃忽地倾斜过来,忽地又倾斜过去,后一排的一个老头就晕了,“哇”地喷出污秽,恰好喷在了宽哥的肩上。老头立即用手去抹,连声道歉。宽哥皱了眉头,也无可奈何,掏出手帕擦起来。这时候,有人在路上挡车,车停下来了,坐在后排的小伙也要下车,已经下去了,却又极快地跳上来,谁也没有留意,他手里却提着在车下捡到的半块砖,在宽哥的头上砸了一下,拨开上来的人就冲下车门,车门也恰好关上,忽地开动了。宽哥并没有喊,手捂着头,血从手指中流出来。车上的旅客完全证实了小流氓已经在车下的路上,车上再没有同伙,就叫道:“打人啦!打人啦!”宽哥血淋淋地走到车头,要求司机停车,他要去抓住小流氓,司机头也不回地说:“你敢抓,我不敢停的,这一路流氓多了,我常走这一路,你得让我安生!”宽哥气得又回坐到座位上,血仍流得不止,司机能做到的只是加速开车,后排的老头就又吐起来,吐在了过道上,许多人开始在骂。车进了城,两个妇女叫道:“司机同志,车往医院开,直接往医院开!”差不多有七个八个旅客却反对了,说车是大家的车,都是忙人,怎么能到医院去?该在哪儿停就在哪儿停。司机也就顺着原定路线行驶,宽哥只好让车停了,他先下车,拦挡了出租车独自去了医院。

    夜郎得到消息,赶到医院探望宽哥,看见床头堆放了几包水果,墙上挂了一幅布堆画,就问道:“虞白来过了?”宽哥说:“虞白现在搞布堆画了——人聪明,会推磨子也就会了推碾子!这画好吧?”画面上密密麻麻贴着壁虎、蜈蚣、蝎子、簸箕虫、蛇等各类爬物,中间却是一只挺足昂首的雄鸡,鸡是银白色的,羽毛一片一片整齐有序。夜郎说:“这好嘛,说宽哥是只鸡,鸡能吃五毒哩!”宽哥笑着说:“我看这鸡身上的羽毛倒像我生的牛皮癣。这伤倒不要紧了,烦我的是牛皮癣,痒得心慌意乱的。”说着手就在衣服里抓。铿里铿啷价响。夜郎就把门窗关了,让宽哥趴在床上。用半截筷子刮屑片。宽哥就又笑了说:“你瞧像不像她画的鸡毛?她在作践我哩。”夜郎说:“你这得的是啥病哟,穿了盔甲一样;宽哥前世怕是个将军!”宽哥说:“我也担心将来浑身一层硬壳,人就整个僵住了!亏清朴有心,到西京饭庄买了蝎子让我吃,说吃蝎子败毒的。”夜郎刮遍了全身,洗手去揭开了桌上的一个饭盒,里边果真有半盒油炸蝎子,当下用手捏了一只丢在口里嚼起来。宽哥说:“你行,还敢吃!”夜郎说:“这有啥不敢的?”宽哥说:“你要敢,把那另一盒的都吃了!”夜郎揭开另一个饭盒,里边是一摊酒,酒里浸泡了一窝活蝎子,还张牙舞爪地生动。宽哥说:“这是醉蝎子,我不敢吃的,试了几次没敢动的。”夜郎用筷子夹了一只,也丢在嘴里嚼起来,宽哥赶忙说:“要先咬尾巴尖的!蜇着舌头没有?”夜郎嚼着,嚼成一团渣,用舌尖顶在嘴边,摇着头。宽哥说:“嚼烂了就咽下去。清朴说活蝎子嚼着是两张皮,没味的,却很败毒的——你简直是恶人嘛,活蝎子也敢吃?!”夜郎咽了蝎渣,说怕啥的,上次咱见副市长吃胎盘肉,要是我有病,能吃活人,我也就敢吃活人哩!

    宽哥还咧着嘴,吸冷气,说:“清朴把这蝎子带来,虞白瞧也不敢瞧的,她要见你这个样,也不知该怎么看你哩!”夜郎说:“在她眼里我早是坏人了……”却不愿再说下去,问清朴现在的情况。宽哥告诉说人已瘦得失了形,看着都让人心酸;即使邹云对他如此不忠不贞,他还是忘不了她。宽哥说过了,又劝夜郎多去,关心清朴,让颜铭也留个意,有合适的姑娘,得赶快给清朴物色一个——只有新的人物出现才能逼退邹云给他留下的阴影。两人正说着,丁琳带着一束鲜花来了,夜郎取笑道:“丁琳学洋玩意儿送花的,费那笔钱不如给买一瓶罐头实惠!”丁琳说:“夜郎什么都实惠了,娶了个年轻的媳妇,又穿这一双皮鞋!”夜郎穿的是一双人造革平底单鞋,脏了用水布擦擦就成。“真会过日子,省鞋油了!”夜郎知道她在挖苦他,也不脸红,说:“我看这就好的!”丁琳说:“结婚了,男人的衣裳就是老婆的脸面哩,这小媳妇就不管了?!”夜郎说:“女为悦己者容,丁琳在家邋里邋遢的,出了门收拾得花枝招展,是给谁看呀?”丁琳说:“哟哟,才一说你那小媳妇,就护短了!怎么着,让你看的,专来勾引你呀!”夜郎说:“我不敢高攀的,丁琳真有外心,清朴现在空着,去勾引他一勾一个准!”都笑了笑。宽哥说:“丁琳,你来得正好,我和夜郎还说到给清朴物色个对象的事,你交际广,有没有中意的?”丁琳说:“我来就对你说这事的,我是刚才去了婚姻介绍所给清朴登记了,清朴的条件好,应征的会不少,说不定其中也有图着他的钱来的,咱就要先过过关,我留了我一个地址,又怕我整天跑动,还留了你家一个地址。”宽哥说:“女同志到底心细。”夜郎说:“女人不会看女人的,你和宽嫂物色的不一定有我们男人物色的放心。”丁琳说:“让你物色我倒不放心哩!”逗得三人又笑。

    夜郎说:“好,这事不说了。丁琳,你以前说过你们单位劳司开了个歌舞厅,现在还营业不?人熟不熟?”丁琳说:“想去跳舞呀?”夜郎说:“如果人熟,我们要实施一个行动哩!”丁琳说:“熟是熟得很,可我告诉你,你是才结了婚的人,结了婚就安安分分和人家颜铭过,如果还有个什么情人要去跳舞呀,包单间唱卡拉OK呀,那可没门!”夜郎说:“你现在戴了有色眼镜。”宽哥说:“她怎么对你是戴了有色眼镜?”夜郎避而不答,说:“都不是外人,说给你们了只求守个秘密就是。”于是将文化局宫长兴收缴戏班的演出款,并通报了全市文化系统,要求戏班整顿的事说了一遍,又说了他和南丁山如何咽不下这口气,准备寻个歌舞厅,邀宫长兴去娱乐,再用一些妓女去拉宫长兴下水,然后突然袭击,当场现丑,让他姓宫的副局长当不成。夜郎说得有些激动,把每一个步骤都考虑得很周全,似乎是宫长兴已经被他们抓住了。宽哥的脸就黑下来,说:“你们戏班是不是私分了义演的钱?”夜郎说:“分的也没有多少。”宽哥说:“要收拾别人,自己屁股下就得没屎,你们假义演之名,去给自己挣钱,还不说罚款通报,就是逮了去坐牢也该!义演就是义演,社会上对你们是个尊重,实际上搞这一手,人们怎么看你们?咱讲究一天不满这个,咒骂那个,咱也是一路子货,乌鸦和猪都是一个黑的,你还有脸面说得那么激动?!”当下把夜郎、丁琳愣住。夜郎尴尬地说:“丁琳你瞧瞧,宽哥又认真起来了。”宽哥说:“夜郎,我可给你说,我和你相处这么久了,能处这么久,我也一心盼你做个正经人哩。南丁山是能干,但也一身的闲汉气,你要学他的好处,不敢让他的闲汉气引逗了你的闲汉气,日鬼舞棒槌起来,你就别怨我睁眼不认你这兄弟了!”夜郎说:“我哪里就敢?只是现在都成了什么风气了,当官的以权谋私,各行业的又以行业方便营利,有几个像你这号人?你正义,正义着却被人打了,挨了打一车的人怎不帮你?那司机如果还行,他停了车你也不至于让流氓跑了,车能直接开往医院,也不至于流那么多血吧!”宽哥说:“正是这样,我才给你说,贪官并不怕的,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他作恶多了,总有被罢免或调走的,可有了污吏,咱这国家就完了!什么是污吏,就是各行各业的工作人员也都胡来嘛。”夜郎说:“我想当个小吏还不要哩,我现在是在戏班,是个体的。”宽哥说:“你一个戏班都以义演的名义去挣私钱,要都这样还有什么让人相信的?还有什么好风气?”夜郎说:“都成这样了,你干净哪儿还有你?!”宽哥说:“我夺了流氓的刀子,车上人还不都振作了?!你没有在现场,你不知道大家的眼光,那眼光我永远也忘不了的!他流氓打了我,我就怕了他了?”夜郎说:“你不怕的,你是党员么,有人说过党员是特殊材料制成的嘛!”宽哥生了气,说:“油嘴滑舌!”丁琳就给夜郎使眼色,说:“跟啥人学啥人,南丁山是丑角演员,你也嘴里没个正经词!”夜郎就说:“好了!听宽哥的,饶那宫长兴一次。只是南丁山气不出,让他憋出个病,去住一回医院罢了。”

    三人都不提说了歌舞厅的事,只说了一会儿别的闲话,但怎么也说不到热火处,丁琳就没话找话,问宽哥最近有没有什么歌子谱出来?宽哥哼一遍他在巴图镇哼的曲调,哼了一半,说不好,就又玩起以纸片儿作谱的游戏,写出来是一首极难听的曲子。丁琳直撇嘴,宽哥也羞耻了,叮咛丁琳不要把这游戏告知外人,倒说出个想法来:清朴心情不好,南丁山也不好,什么时候乐社热闹一下。夜郎和丁琳就说要得。

    乐社的活动没有再到城墙上去,天气冷了,城墙上的风太大,垛口里只有寒鸦在暮色里聚集,哇哇数声,拉下白花花的稀粪来。吴清朴接到邀请后,一定要安排在饺子宴酒楼上,半下午就关门停业,专等着朋友了。南丁山去得是最早的,穿着那种电影导演才穿的满腿是口袋的软布牛仔裤,上衣却是城里养鸟儿的老头爱穿的老式对襟蓝布褂,不洋不土,头发极长,却也极稀,尖鼻细脖的像一只好斗的公鸡。清朴在门口接了,叫“南先生”,伸了手去握,南丁山双手一拱,胸前抱了拳说:“称大人——吴大人好!”吴清朴正笑着,颜铭骑车而至,说:“南哥,瞧你这样子,讲究的是什么打扮呀?”南丁山说:“丑角。哥哥本来就是演丑角的,现在真正是丑角了!”三人先上了楼坐下喝茶,宽哥就来了,带的一把二胡、一支箫、一个口琴。他头上的绷带已经拆了,伤口才愈合,还怕冻着,头顶上就剃去了一块头发,贴上了棉纱。南丁山赶忙去问候伤情,反复说明着他要去看望的,却琐事缠得实在走不脱身,就扳着指头说:“要生气,领一班戏,确实是这样,几十号人要吃的要喝的,还有生病住院的,你瞧瞧,康炳他岳母脑出血,治疗一半没钱了要停药,向我要工资,我得先给他借呀;小王家没钱买过冬的煤,闹着要发补助呀;紫娟又要离班,乐器店来催债,房东已经和我吵了几次,说再不交房钱他就锁门呀!过去的班主不知是怎么当的,我现在是日理万机啦!”

    宽哥说:“你就是国家总理,我不管的,我只问你:歌舞厅的行动实施了没有?”南丁山说:“宽哥的话都不听,我是朽木不可雕啦?!”宽哥说:“这就好!你记住,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南丁山说:“对着哩,钱有什么多少?天空那么大的,鸟就是再飞,落下来只歇着一枝树股股!我也常常拿了人民币作想,如果人民币能记录的话,每一张人民币都有无数个人的故事,都是一部长篇小说。”

    两个人亲亲热热说着,夜郎和丁琳就上来了。丁琳给夜郎打了电话,让在家等她,夜郎便把那架古琴也抱着。丁琳一上来,先问“虞白来了没有”?吴清朴说:“昨日晚上我去她那里说好了的,她还问今日谁都来的,我说了新吸收了我、南先生和颜铭嫂,她说她一定去的,恐怕快到了。”丁琳说:“瞧清朴嘴多乖,一口一个颜铭嫂,颜铭比你还小得多!”南丁山说:“狗儿站在粪堆上了就显高嘛!”夜郎笑道:“我成粪堆啦?”

    话未了,楼梯口有人说:“可不是粪堆,一朵鲜花插在粪堆上了!”众人看时,正是虞白。她烫了头发,随意地披在肩上,却穿着一件似灰似蓝似红的薄呢大衣,大衣是香蕉领,直着下来,腰里系着一条宽带,人显得很精神。丁琳首先跑过去拉了她,说道:“天还不咋冻的倒穿上大衣了!”虞白说:“我哪有你年轻,要风度不要温度!”丁琳说:“我年轻?你二月生我八月生,卖什么老?我也穿了厚毛衣哩。要说俏,颜铭俏的,虞白,这就是颜铭!”虞白故意把眼直盯了颜铭,伸了手来握,喜欢地说:“名字知道,人也见过,做了新娘,越发地年轻漂亮了!夜郎,你过来过来,我说是鲜花插在牛粪堆上了,你不高兴,你过来立在一起比试比试!”夜郎正窘着,熬煎虞白和颜铭相见要有别扭,瞧她这么说,就嘿嘿地笑,人不过去,却从怀里掏了照相机“咔嚓”为她们照了一下。虞白说:“你这不是作践我吗?你给我和颜铭妹妹合影,她衬得我越发丑了,我衬得她越发美了!”南丁山说:“你倒叫颜铭妹妹?”虞白说:“我这般老的,叫她嫂子,颜铭也不肯哩,是不是?”搂了颜铭,把颜铭头上的一绺乱发还理了理。颜铭说:“车走车路,马走马路,我要叫你白姐的。白姐哪里就老了,光你这气质,我八辈子都赶不及的!”虞白也更喜欢,握了颜铭的手,问这问那,亲热得了得。丁琳之所以首先和虞白说话,担心的也是虞白来了不自然,耍了小脾气,使颜铭难堪,也扫大家兴,没想虞白却和颜铭一下子那么亲近,自己也暗暗吃惊,悄悄对夜郎说:“虞白可以吧?她今日心平气静。”夜郎没有言语,心里却隐隐有一些疼。

    吴清朴让大家到酒楼上来,一是这里暖和安静,二是借机让大家吃喝,当下见人已齐,就呼唤着上酒端菜,呼呼啦啦,四素四荤八个冷盘,水陆杂陈六个热菜,白酒啤酒稠酒饮料一应上齐。夜郎和丁琳坐在一起,虞白早拉了颜铭坐在她下手,吴清朴就斟了酒,让宽哥说话。宽哥说:“原本是来玩的,来了却吃喝,吃喝就吃喝吧,看来乐社要吸收些有钱的主儿!——都端了酒,谢谢清朴,也各自谢了,喝吧!”众人笑着,说:“喝吧,不喝白不喝!”一齐饮了。清朴又站起来轮流斟第二杯,一齐端了再喝,颜铭就把杏仁露打开在玻璃杯里倒满,递给宽哥,说:“宽哥,你伤还未好利,你喝饮料吧。”宽哥说:“不碍事的,今日大家高兴,又没公务,多喝些。”吴清朴说:“多喝些,都在一个城里,哥儿姐儿的,平日却难得见面,我总想把大家聚一聚,可不是你有事就是他有事,老是凑不齐。多喝多喝,我敬过三杯后,咱就自斟自饮,喝得痛快了,一会儿吹的唱的才放得开。”南丁山说:“真没看出,清朴文质彬彬的像个学者,很能做生意,做得这么红火!”吴清朴说:“我是学考古专业的,哪会做生意,资产是人家的,办起来又靠他们帮我,比不得你拉出个戏班来成气候!”南丁山说:“你甭提戏班,正害头疼哩。这么大的酒楼,谁投资的?看来我们戏班也得寻个投资人才行。”夜郎在桌下踢南丁山的腿,南丁山低头看了一下,收了自己的脚,却并不理会,说:“这酒楼资产不少哩!”夜郎就说:“喝酒喝酒,你酒量大,怎么也学丁琳的样儿,抿那么一点?是点眼药水吗?”南丁山就笑着要和丁琳碰杯,丁琳说:“夜郎知道我不能喝,却出我洋相,让我醉了瞧热闹呀!”扭捏不喝。夜郎说:“你们三个女性就你能喝点,南兄已经端起杯了,你不陪吗?”丁琳和南丁山碰了杯,还是只抿了一下。虞白见南丁山又喝下一大杯,鼻尖红起来,就笑,大家都不明白笑着什么,她也觉得那个了,说:“你们戏班的生意还不好吗?!夜郎到你手下才干了多久,就有钱有脸儿的把颜铭也勾到手了!”众人都笑了,颜铭一脸羞红。南丁山说:“那是夜郎的本事!说实话,现在你要个体干什么事,就得把政治上的一套用到经济上来,戏班红火也是得了政治的利,戏班受挫也是吃了政治的苦,那宫长兴不是个东西!”夜郎也急了,说:“虞白、清朴你们怕不知道,宫长兴这次把我们整惨了!”举了酒杯再说:“南兄,咱碰一杯,为了戏班再翻上来碰一杯,看他宫长兴的兔子尾巴能有多长!”颜铭就使眼色,说:“用得着吗?喊那么高的声!”夜郎说:“我不怕的,当着他的面我也是骂的,他宫长兴,哼!”偏站起来喝了酒,伸了小拇指,呸呸唾了两口。虞白说:“二杆劲又来啦。”宽哥说:“你坐下坐下,三杯酒就把持不住了!”南丁山说:“宽哥,你以为我们再翻不上来了?能翻上来的,只要戏班不取消——他也没法取消——我就不信戏班生存得长还是他宫长兴在位上待得长?!你信不?”宽哥说:“我信的。”虞白说:“戏班有你和夜郎在,会有好戏看的。”南丁山说:“你的意思是——?”虞白说:“牛头马面嘛!”众人先愣了一下,立即看夜郎和南丁山,夜郎面长,南丁山头大,额角又高,就哗地爆了大笑。南丁山说:“说我牛头,我也真是有牛劲的,他谁要强按牛头喝水,我偏不喝的!”丁琳说:“不喝水了喝酒,再喝两杯了,清朴上饺子!”吴清朴说:“让大家喝美呣。”丁琳说:“男人们喝酒话多,一杯酒半天喝不到肚里,等喝美了都醉倒在那里,乐社成酒社了!”南丁山说:“对对,清朴你上饺子,吃了我还要听丁琳唱哩。——听夜郎说流行歌曲你一套一套都会哩!”丁琳说:“听夜郎糟蹋我,虞白是弹一手好琴的!”虞白说:“我要弹,南先生不要在场。”众人又大笑。南丁山问:“这笑啥的?”催督吴清朴上饺子,猛地醒悟过来,笑着指虞白说:“对牛弹琴?!好,好,你这虞白,怪不得夜郎整日在我耳边提说你——”虞白说:“夜郎说我坏话了?!”夜郎忙看颜铭,颜铭装着没看见,低头问丁琳的耳环多少钱买的。夜郎再看虞白,虞白也正看他,目光碰了一下,虞白遂去端杯抿酒,慌忙忙却端了菜碟来喝。南丁山说:“夜郎说你精灵,我很不信的,女人嘛,都有四两猪脑子;而果真是狐子变的!哎,咱俩碰一杯,你怎么喝醋汤了?”虞白脸红了,就势说:“真是,狐子也有四两猪脑子!”逗得南丁山噗地一下,酒喷出来,星星点点溅到了颜铭的脸上。

    饺子端上来,一笼八个。一人吃一个,剩下一个,宽哥夹给颜铭。颜铭说她吃不了的,夹给了夜郎。夜郎再夹给虞白,虞白说:“人家颜铭要苗条,你让我成八斗瓮呀!”颜铭笑了笑,脸上不自然。再上一笼来,剩下的一个宽哥就不夹了,夜郎也不夹,虞白便说:“看来还得我吃!”夹过去吃了。连上了八笼,虞白多吃了八个,一仰身说:“再上金饺子银饺子,我也不吃了!”颜铭却给虞白碟子里夹了一个说:“白姐,这是黑米鸡脯馅哩!”虞白说:“谢谢,我吃到喉咙眼儿了,夜郎,你把颜铭这个吃了吧!”又夹给了夜郎,还说:“你给我夹了一个,我还你一个,咱俩谁也不欠谁的了。”夜郎脸上笑着,又瞥了颜铭一眼,颜铭捂了一下嘴,似乎要吐痰,起身往洗手间去。夜郎遂也说:“怎么没餐纸了?我去取去!”离开桌子到服务台取纸,一闪身也去洗手间,颜铭已在水池边洗手,夜郎说:“你怎么啦,是不是不高兴我了?大家在一处,随便些热闹呣。”颜铭说:“这我知道。我只觉得恶心,泛酸水。”夜郎说:“我看你捂了嘴……来时不是好好的吗?”颜铭说:“是不是有反应了?不知要生个什么龙凤的,却到这个时候了才泛酸水。”夜郎说:“难受得厉害吗?如果太厉害了,你去后边房间休息休息。”颜铭说:“不打紧的,我才不让人看出来。你快去吧,免得他们又笑话你。”夜郎就出来,重新坐下,把餐纸一一散了,虞白却说:“这纸是从洗手间拿的吧?”夜郎说:“哪里!”虞白就说:“还行!”众人都不知其意。南丁山就离了席,说:“你们吃着,我给大家唱一段。”张口就唱——

    身陷洪波,再历艰辛过血河。

    两岸雾障愁云锁,腥风四起鬼唱歌。

    河里溺婴眼前过,失语哑子苦难说。

    见妇人开肠把肚破,一老者眼被挖半死不活。

    凄惨人见凄惨心更难过,流泪眼眼观零涕泪双落。

    吓,见前面涌浪翻波,点点绿光闪灼灼。是铜蛇!

    来势迅猛如穿梭!铁犬儿张牙咆哮,甚凶恶。

    我还须善藏身把它避躲……

    唱的是《目连·血河》,还未完,宽哥说道:“不好不好,大家热闹哩,唱你们那鬼戏不好!”南丁山收了声,说:“不唱鬼戏我倒没啥唱了,夜郎你来吹你的埙吧。”夜郎说:“埙吹起来比鬼戏还疹人的,宽哥让热闹,咱来热闹的,虞白你弹琴吧。”虞白说:“我的琴被冷落多久了,我是该弹弹的。”就来抱琴,乜视夜郎。夜郎一时不知说什么好。恰巧颜铭过来,虞白便往那长椅前走,还在说:“那我亲自弹呀!”颜铭歪了头对夜郎小声说:“她真鬼,暗地刺你跟我去洗手间的……”夜郎嘿嘿地笑。颜铭说:“别人倒没注意你,她却只是留神你!”夜郎说:“快坐好,别又让她瞧见作践的。”正襟危坐了,虞白放下琴,却令人将早放在楼下的一个袋子拿来,取出一个赭色原石刻就的香炉,一撮香,恭恭敬敬地点上,一时二楼厅中一股香气弥漫开来。南丁山拍手叫道:“虞白抚琴还是老架势,高贵人对高贵琴了。这是什么香?”虞白说:“前三日我和库大娘去清月寺送画,求得那里的供佛香。清月寺的香是按二十四节气配的,香不但高妙,而且焚烧后再不断灭。”就盘腿坐了,将琴横于膝上,哐啷啷拨动开来。丁琳低声对南丁山感慨道:“她那琴声一响,我心就唰地有一股冷气从头顶上出去了。我记起一句诗的:‘数声古琴是非外,一个闲人天地间。’也真是这种味。”南丁山说:“她现在从事什么工作?”丁琳说:“病休在家里。”南丁山说:“她是个艺术家哩!”那琴声就急促地响起来,谁也不再说话,都屏了声息来听。音韵清正,婉转可人,但不识是什么曲调,宽哥便说:“她又弹姜白石的词曲了,这虞白这么喜欢姜白石?”那琴越弹越凄切起来,虞白已完全进入了境界,竟随着音调唱起来:

    好花不与(歹左带右)香人,浪粼粼。

    又恐春风归去绿成荫,玉钿何处寻?

    木兰双桨梦中云,水横陈。

    漫向孤山山下觅盈盈,翠禽啼一春。

    唱罢了一回,又弹起复唱,丁琳知道这是《鬲溪梅令》,也近去坐了合着唱,越唱越入情,吴清朴却在椅子上哽咽了。众人都不知如何是好。虞白突然双手按在琴上,琴声戛然而止,吴清朴一时悲不能禁,又哽咽了一下,捂着嘴起身走到楼角处。大家都不再说话,气氛顿然冷凉。虞白苦笑了一下,说:“我不该弹这个曲子的,宽哥你来吧。”宽哥说:“叫清朴来。清朴!清朴——”吴清朴从楼角过来,已揩了眼泪,手里提了一壶热水,说:“一边唱着,一边喝茶吧。”宽哥说:“清朴,咱俩合奏一个《百鸟朝凤》。”吴清朴说:“我什么乐器都不会的。”宽哥说:“你打节奏,就用筷子敲盘子,行吧?”吴清朴说:“那得换个简易的曲子,《百鸟朝凤》我还不会的。”宽哥说:“行。”把拿起的笛子放下,取了二胡拉,竟拉起了《我是一个兵》,吴清朴就敲盘子,竟配合得还好,众人一齐鼓掌。接下来,宽哥又拉了《西边的太阳落山了》《红梅赞》,夜郎也禁不住手痒,操了那口琴吹起来。夜郎吹的时候,眼睛就闭上了,越发显得脸长。虞白对丁琳不知说了什么,两人嘻嘻哈哈笑成一团。颜铭就叫道:“夜郎,你把眼睛睁开嘛,你又迷糊要瞌睡吗?”南丁山就过来对颜铭说:“你说瞌睡,我倒想起一件事了,回来就忙得提了裤子寻不着腰,一直要问夜郎的病的,他在乡下犯病时,常半夜失眠,白日却老迷糊,现在怎么样?”颜铭说:“失眠倒不怎么厉害了,却患了另一种病的,那几日晚上在你那儿睡,你没发觉吗?”南丁山说:“你是说夜游症?”颜铭说:“他这病怪哩,每天半夜都去竹笆街开人家的门锁。给他说吧,怕他后怕,越发添别的病来;不说吧,三更半夜要是遇着外人,还当他是小偷的。”南丁山说:“我也跟随了几次,不知是什么毛病,只拿自己的钥匙开人家的锁。”颜铭说:“那钥匙是再生人拿过的钥匙,我疑心钥匙上有怪处,可钥匙系在脖子上,他取都不取的。”南丁山说:“过会儿我再要了钥匙,看还犯不犯病的?”这时候,宽哥和夜郎的合奏结束,大家叫好。南丁山说:“夜郎,来一曲笛子。”夜郎说:“你不知道我少了个指头吗?笛眼儿捂不全了!”宽哥就说:“像你这螃蟹横行的人,爪爪子都剁了才安生!”虞白说:“哪使得的,颜铭要哭了!”颜铭说:“我不心疼。”虞白说:“那搂不住人了嘛!”众人又笑。夜郎就得意了,解起外套,说他可以用口琴再吹一曲的。脱了外套,脖子上的钥匙就露出来,南丁山上去取了钥匙系儿,说:“慢着慢着,一个大男人倒戴这么个玩意儿,让我瞧瞧。”拿过了,又说:“铜是好铜,送给我是了。”夜郎却一把夺过去说:“这是虞白的,我得物归原主!”宽哥就疑惑了,说:“这是再生人的那钥匙吧?是我给你的,怎么成了虞白的?”夜郎脸红了一下,却大声说:“虞白爱收藏的,我借人家古琴时,作为条件换的,后来我又舍不得,借了回来玩玩,说好得还人家的。虞白你说话呀!”虞白吃了一惊,见众人都看她,一时不知所措。夜郎就盯了她,又问一句:“你还要不要,不要,我就给南兄呀!”虞白说:“该我的我怎么不要?!”夜郎就笑了,把钥匙交给她,自个儿忙掩饰着吹口琴。口琴吹得好,大家都跟着唱起来。

    这么一直玩到夜深,在一旁伺候着的几个服务员已经困了,张口皱鼻子。宽哥提议:时间不早了,明日都要上班,咱们集体来个节目结束。大家说好,但选什么歌曲却意见不统一,争来争去,大家都熟悉《阳关三叠》,于是宽哥拉二胡,虞白操琴,南丁山和丁琳男女二重唱,还是吴清朴敲盘子,颜铭拍桌面做鼓。夜郎说:“宽哥,我还得吹埙呀,埙孔儿少。”演唱起来,乌合之众,纷杂之音,演唱毕,大家笑一回,说:“散伙,散伙!”各自寻自己的行李。吴清朴却说:“咱多玩一会儿嘛,急什么?往天亮着玩呣!”夜郎说:“算啦,下次还在你这儿,只要你舍得出酒菜!”吴清朴却突然掉下泪来,说:“再一次乐社活动怕就没有我了!”宽哥说:“今天到的都算是乐社人,你有相好的还可以加入。下一次我把你胖嫂子也叫来,让她也来尝尝你的饺子宴!”吴清朴说:“我是不想开酒楼了。”宽哥说:“说笑话!为什么不开了?生意正红火着为啥不开?听哥哥的话,一定把酒楼开下去,开好!有什么难处,只管说话,每个人都会帮你的。”众人呼呼啦啦下楼,吴清朴在门口相送。

    夜郎留在最后,装琴时,虞白说:“这琴你不需要了,我得抱回去了。”夜郎说:“你不愿它放在我那儿吗?——虞白,你今晚能来我真高兴,我担心你还不肯见我哩!”虞白说:“你运气真好!”夜郎说:“嗯?”虞白说:“遇上我了嘛!”夜郎倒疑惑了,说:“嗯?!”虞白也说:“嗯?!”夜郎说:“你总不说正常话——”虞白说:“你以为你就正常吗?”夜郎笑笑,自己也笑得莫名其妙了,说:“你真的不愿意再借我琴了?”虞白说:“我愿意,琴不愿意了。”夜郎低头沉吟了,看着虞白把琴抱在了怀里。楼下南丁山在喊:“夜郎!夜郎人呢?颜铭,是各人走各人的,还是咱合搭一个出租车?”虞白说:“下边喊哩,快下楼吧。”却轻轻说:“谢谢你!”夜郎抬起头来,问:“谢我?”虞白说:“谢你送了我钥匙。”楼下的丁琳又在锐声喊虞白了。

    自从饺子宴酒楼回来后,颜铭反应一日比一日地厉害,恶心,呕吐,身子也急剧发生变化。上台做时装表演是不可能了,又不愿让表演团的人知道,夜郎就去请了假,谎说要到上海治病的。颜铭奇怪自己怎么和别人就不一样,偷偷去医院做过B超,但孩子在宫中是蜷着又背着身的,分不清是男是女,医生倒批评她不该再有房事,孩子生下来一定是浑身很脏,头发也要稀少,羞得颜铭回来只怨怪夜郎。

    戏班经过整顿,而演出证还迟迟不发,几个人已经离去,南丁山托丁琳找了一些记者,记者们又寻找了有关领导,戏班总算保留了下来,南丁山却病下了。南丁山是太累的缘故,歇了三天,赶紧就联系几个大国营企业单位去演出,已不敢抬高价钱,只急着要挖现成。出发的那日,天阴沉沉地要下雨,还扫着风,戏班的人都不穿大衣,一律西装领带,头上焗了油,吹打着乐器从街上招摇而过,一是示威,一是自己给自己冲喜。夜郎要照顾颜铭去不了,留下来协助新请的一位老先生编新的鬼戏,白日跑民俗馆查资料,访问一些老角,或在家陪陪颜铭,夜里便去帮老先生圆故事,凑情节,誊抄,复印,夜静才回去。那日颜铭在酒楼上眼见得夜郎将钥匙给了虞白,心里多少有些醋意,却事情也是蹊跷,夜郎几个晚上睡眠安静,未有走动,就宽了心,倒担心虞白得了钥匙会不会发生怪异,想去提醒,但最后也没去。

    事情就这么苍茫而来,无序而去,颜铭身子笨得已不能出门见人。阿蝉的情绪不好,因为那个小同乡终于回去结婚了,她也哀叹活着没意思,终日吊个脸,发脾气,要求给她加些工资的。颜铭考虑自己快要坐月子了,阿蝉得照料祝老先生和她,就没有给夜郎说,偷偷多给了钱付她。太阳暖和的时候,两人烧了热水给祝一鹤擦澡,取笑着祝老浑身白软如棉,手与脚没了皱纹,每个指头胖胖的,指根还有着小肉窝儿,甚至睡在那里,蜷着,将手指还塞在口里吮。阿蝉说:“你瞧瞧,人活到这么个岁数了,倒像个孩子。”颜铭也说:“人恐怕活得最好的是婴儿状态,无虑无忧的。”她们怎样地说,祝一鹤没反应,脸上慈祥着,非笑似笑。阿蝉也放肆起来,没有羞耻,擦洗祝老的下半身,说了一句什么话,说得颜铭又臊又笑,从房子跑了出来坐到客厅。阿蝉忙毕了过来还说:“他真的倒像个女人……我伺候得他嫩了,我倒老了!”在镜子前照自己的脸,丧气地用手拔嘴唇上的毛。阿蝉的嘴唇上开始有了一层茸茸的胡须,动不动就到镜子前去照的。颜铭说:“不敢拔的,越拔越多的。”阿蝉说:“抹粉也抹不住,明日我去理个男人头去。”颜铭说:“有胡须是内分泌不好,慢慢也会消失的。”阿蝉说:“要长胡须就把什么都长嘛,我当个真正的男人也好,那就出去闯荡呀,何苦伺候人的!”颜铭瞧她埋怨又来了,没有接她的话茬儿,坐在那里织起毛衣。

    夜里,颜铭说了阿蝉的脾气越来越不好,是不是在外边有合适的人了给她也物色一个,女的到了年纪,没个男人心里空落落的。夜郎说饺子宴酒楼的小青倒般配,只是阿蝉和小同乡那个样儿,怕是爱女的恶心男的哩。颜铭说,她就是有那个毛病,社会上即使能容了她,岂不也一辈子都毁了?明日把小青叫来见见面,事情或许还能成的。翌日,颜铭还催督着夜郎去给小青打电话,门敲响着,丁琳却来了。丁琳沉沉地说:“你们知道不?吴清朴走啦!”

    夜郎和颜铭当下愣得透不过气来。

    丁琳说,婚姻介绍所介绍过来了几个姑娘,她看了一下,觉得其中的一个蛮不错的,领了先到虞白那儿,让清朴过去见见面,虞白却害了病,诉道清朴留给她一封信,头一日已经离开饺子宴酒楼回考古队去了。她问饺子宴酒楼那么一大摊子,撂下都不要啦?虞白说邹家兄弟俩把酒楼拿过去了。邹老大的店倒卖之后,那信访局长的儿子一直在谋算老二家的地方,老二抗不过他们,被欺负得只好便宜卖给人家,兄弟两个仇很大,但知道邹云与清朴退婚,却又合起来要饺子宴酒楼,说是他们邹家的,清朴被闹得不过,再加上自个儿也无心思开店,就一个萝卜三头切,自己拿了一份钱款回考古队去了。

    丁琳哽哽咽咽流了泪,接着说:“这邹家都是些狼嘛,清朴就这样让他们毁了!”夜郎说:“清朴也是个孱头,这些事为什么不给咱们说?那邹家兄弟惹不起硬的欺负软的,清朴后边不是有咱哩吗?就是正道上扳不过他,咱黑道上也有人的,他自己先这么一走,算是什么事嘛!不说是人走财散,空空一场,清朴往后这精气神儿怎么提起来,如何过呀?!”颜铭说:“清朴不知道你脾气,能给你说?红道上没什么能耐,黑道上去打砸一顿,还不知要闹出什么人命来哩!”夜郎说:“我就是死了,也不做窝囊鬼!”颜铭说:“得了得了,你好强咋还是这个样子?”夜郎被呛住,气得眼白一翻一翻的。丁琳说:“事情已经到这一步,说什么都没用了。话说回来,走了也有走了的好处,清朴的兴趣原也不在开饭店上,他重新回去考古,将来或许能干出个气候的。只是我操心虞白气病了。”夜郎说:“虞白病得怎么样啦?”丁琳说:“她心情一直不好,稍稍有些精神了,却遇到这事……人还是不能才分高,才分高了天也嫉妒,让你多事多灾的。”颜铭说:“那日看起还精神的。”丁琳说:“别瞧她人面前什么都大大咧咧,其实也脆弱。女人嘛,能刚强到哪里去?她有颜铭这份福分,你才看她光彩哩!”颜铭说:“我有什么福?倒不如白姐十分之一。”夜郎说:“颜铭,我今日还得去老先生那儿处理些事,你是不是带些东西先去看看她?事情处理完了我就来。”颜铭说:“我该去的,只是这样子……”丁琳说:“我才要问的,你是怀孕了吗?才几天就变成了这样?”颜铭说:“难看得走不到人前去了!”丁琳说:“这有啥难看的,脸面如盆子大的!”拿眼睛直盯颜铭的肚子。颜铭不好意思,就坐在沙发上,拿过毛衣在怀里问丁琳领口怎么收针。

    夜郎上午忙活复印,吃过午饭就骑了车子往虞白家来。民俗馆里不知举办什么活动,门前拥了许多人,两边的巷道上也买卖着西京城里的传统小吃,如五香豆腐干、洋芋糍粑饼、泡儿油糕、咸鸭蛋、蓼花麻糖。紧时着,锣鼓家伙咚咚嚓嚓响,从大门里走出一队头扎白毛巾、腰系着筒子鼓的年轻人,在场子里演动一种舞蹈。夜郎一看那阵势,知道是陕北安塞的腰鼓舞。督制平仄堡门口的石狮时,夜郎去过陕北的安塞,在黄土高原的尘土地上,看过当地农民跳过这种舞,那是黄尘滚滚,鼓声震耳,人如疯狂般的野性美,现在,城里人也学着样儿,也在跳腰鼓舞作为旅游点上的一种招揽,夜郎就想起那些野生的猛兽从山林走向公园的情景。它们还叫什么野兽呢?在公园里有吃有喝成为兽中特殊的一类,活着的作用只是供小孩子懂得一点动物知识。夜郎看了一眼那些白脸长身的年轻男人,踢腿弯腰,每做一个动作还给旁边的什么人挤一个飞眼,十分好笑,周围的人却也不住地叫喊:“好!好!”他就在人窝里瞅了瞅,防备虞白和颜铭也来看热闹。瞅着没有,过去买了六个塔儿饼用纸包了,却发现狗子楚楚在摊位旁啃一根骨头。夜郎叫道:“楚楚,楚楚!”楚楚撒腿就跑,夜郎还以为虞白她们在馆内,楚楚跑一截却停下来往后看,待他过去了,抬脚儿往前跑,一直带他到了家里。

    虞白和颜铭已经待过了一个上午,颜铭仰着身子靠在沙发背上,虞白却盘脚搭手坐在那里,前面是一个炉子,炉子上架着砂锅熬中药。夜郎进去的时候,见她们很平静,低低地叙说什么,并没有难堪和尴尬,犹如亲的姊妹。夜郎紧张的心放松,嘿嘿地只是笑。颜铭说:“白姐你瞧,傻不傻的?进门不说话只会笑!”虞白说:“提什么好吃的?是给病人还是给颜铭的?”夜郎说:“是油塔儿。我还担心你病倒在床上,瞧你这样儿就高兴了!”虞白说:“是颜铭来了我才起来的。你讲究和我认识的时间长,倒不如颜铭关心我。”夜郎还是笑着,打开纸包,让她吃油塔儿,虞白就取了碟子,砸了蒜泥,用筷子夹了油塔儿一抖一抖,抖成了一窝细麻似的,蘸了蒜泥,给库老太太吃了两个,颜铭吃了一个,再让夜郎吃,夜郎不吃。虞白说:“拿来就是我的,我招待你——也不吃吗?”夜郎吃了一个,动手去搅汤药。虞白说:“用一根筷子,两根就是吃饭,把药要当饭吃了!”自己去搅,再将一张纸盖在上边,又把身子端坐好了。夜郎说:“瞧你这得病倒雅致的。”虞白说:“病着好呢,一是得了病如读一本哲学书,能悟出好多事体,二是一得病,几天里把十几年不见的朋友都见了。这不,不得病,颜铭不来,你夜郎也不来的嘛。”夜郎笑道:“这么说,得病是人生的财富了?——那我也去生病呀!”颜铭就看虞白,说:“你现在相信我说的是真情吧?他一点也不知道的。”夜郎问:“你们说什么了,神神秘秘的?”虞白说:“也不必再瞒你,我和颜铭正说你的病的,你就来了!”夜郎说:“我有什么病?在乡下那病早好了,还有什么病?有病我还不知道?”虞白说:“你夜里做不做梦?”夜郎说:“是人怎不做梦?梦醒来却全忘了。怎么啦?”虞白说:“你知道你夜里干的事吗?”夜郎说:“……颜铭给你说什么了?我早就……”夜郎以为颜铭说了夫妻的事,自己先脸红了,颜铭也知道他误以为了什么,说了句:“夜郎你……”脸色炭烧,起身去和库老太太拉家常。虞白笑了,说:“好不要脸哟!”便收了笑,说:“你夜里常去开戚老太太家的门知道不?你害的是梦游症。”夜郎说:“是不是?”脸色一下子苍白下来,却说:“颜铭,这是真的?我去开戚老太太的家门了?!”颜铭说:“我怕说破吓住你,你果然后怕了,白姐,白姐!”虞白说:“这有啥怕的?是病就治病嘛。”夜郎说:“这不可能,不可能,一定是颜铭在做梦,梦见我是这样的吧?”夜郎这么一说,颜铭也迷糊起来,还真以为是自己在做梦,一时不敢肯定了。夜郎就说:“一定是她做了梦,分不来是真是假的了。我就是夜游,能跑那么远的路自己还不醒来吗?”越发不信。虞白说:“没有了更好。咱下午吃火锅吧,你出去给咱买些菜,颜铭第一次到我这里,中午随便吃了顿便饭,我总得招待招待呀!”掏钱给夜郎。夜郎说:“我来请客,权当你去我们那儿了。”出门就走了。颜铭过来说:“我想了想,他夜游是真的。”虞白说:“他不承认就权当是假的吧,这么当面说破了,或许会好的。”颜铭说:“白姐,我真担心他的,你给我这么说说,心也宽展了,我以后要常到你这里来呀!”虞白就搂了颜铭,爱惜地说:“这夜郎哪儿来的这个福,真是造化,也应了‘男不坏,女不爱’的话了!”自己眼里却潮潮的。颜铭在虞白的怀里,觉得什么东西垫了头额,抬头看了,是那枚钥匙系在脖上,想说出这钥匙的怪异处,不知怎么却终没有说出来。

    夜里,夜郎在床上对颜铭说:“你今日怎么给虞白说我夜游了?怪吓人的,我那么恶心地三更半夜去开人家的门,我真的是再生人啦?!”颜铭说:“或许那是我做梦里的事,白姐问你的情况我才说的。”夜郎说:“你现在了解她了吧?那其实是一个很好的人哩,我进去见你两个亲亲热热的样儿,我好高兴,真盼望你们做长长久久的朋友。”颜铭说:“我和谁都合得来,只要你属于我就是。”夜郎说:“哎哟,我这么丑的,还有这魅力!你放心吧,你夜里猫儿似的睡在身边,听着咝儿咝儿的呼吸声,我就知道我该对你负责了。”正说着,夜郎便有些难以把持,要轻举妄动,颜铭说:“你是个惹不起!——不敢的,你要不行,自己解决去。”夜郎去了厕所,回来躺下,却说:“咱在这里热乎,虞白一个人,倒怪可怜的。”颜铭说:“你想她啦?”夜郎说:“别说二话,睡吧。”把灯拉灭了。颜铭紧紧偎在他怀里,喃喃地说:“这是我的,你不能给别人呀……”就睡着了。颜铭这一夜心极踏实,也是白日走了许多路累了,一觉就睡到天大亮,天亮醒来却觉得浑身发痒,一揭被子,竟发现被子上爬着一只虱,吓得叫了一声。两人把虱捉下来捏死,面面相觑,却觉得奇怪:从来没在这里发现过虱子,这虱子是哪儿来的呢?颜铭说:“昨日去白姐家带过来的?”夜郎说:“才是笑话,就是咱生虱子,虞白也不可能生的!”颜铭起来就把被子拆洗了。

    虽然发现了虱子,颜铭的情绪也还特别的好,如此三日,拖着很笨的身子帮阿蝉做这样做那样。阿蝉依然对她的胡子烦恼,理了一个短发型,又买了一身男式服装,穿着要颜铭评价。颜铭说:“像个帅哥儿!”阿蝉说:“晚上咱俩去舞场,看我也挂一个妞儿来。”颜铭说:“我才不去的。让夜郎说我这个模样了还疯!”阿蝉说:“光让他疯?昨儿夜里那么晚回来,干啥去了?”颜铭说:“他哪儿也没去的,我俩出去买了一件衣服,回来你已经睡了,其实才九点半。”阿蝉说:“你也包庇他,半夜了他开门进来吵醒了我,我一看表已下半夜四点了。你有身子,可别闲下他在外边吃野食。”颜铭吃了一惊,笑着说:“他还有那个胆儿呀?!”心里却忐忑不安的。这一夜就没有睡稳,到了后半夜,果然发觉夜郎又起来穿衣,开了门往出走。颜铭暗暗叫苦:他的病又犯了!起来尾随他下楼,过街。夜郎像个木偶似的,不言语,无表情,幽幽地往前走。昏暗的路灯下,颜铭挺着肚子跟在后边,远不得近不得,一会儿看他步履沉重像一个老头,过马路边的石阶时几乎磕绊了一下要摔倒,那样子简直是一旦摔下去,稀里哗啦关关节节就都会散了架子,一会儿却身轻如飘,犹如一个剪纸。颜铭害怕起来,想大声地叫喊,又怕惊了他,也怕惊了自己。这么尾随了一段,却发觉夜郎并不是去竹笆街,而是还一直往北走,又向西拐,最后走到的竟是虞白居住的楼群。颜铭心里紧起来,莫非他是和虞白有幽会吗?等夜郎走进了那并没有大门的楼区内,她藏在车棚的阴暗处,夜郎就已站在了虞白家的厨房窗下,月光半明半暗地照着,他在那里站了许久,用手在掐窗台上那盆虞美人花瓣,后来就又木木地转身往回走。等颜铭返回来的时候,夜郎已睡在床上,呼呼地发着鼾声。

    颜铭第二天就去了虞白家,把一切告诉了虞白,虞白骇了一跳,去看厨房窗台上的虞美人花,花真的被人掐去了三四个瓣儿。她站在那里发了半天的呆,过来就不让颜铭走,要她夜里就睡在这里,要亲眼看一看夜游的夜郎。下午,虞白给阿蝉去了电话,告诉了颜铭在她这儿住的话,到了夜里,三个人都没有睡,下半夜拉了灯就听着动静。果然四点左右,看见了夜郎鬼魂一般地出现在厨房窗口外,在那儿呆立,掐了一个花瓣就无声无息又走了。夜郎一走,颜铭就哭起来。虞白说:“他真的害了病了!……怎么就到我这儿来?”颜铭说:“他有钥匙的时候是去竹笆街的,没钥匙了,却到你这里……”虞白说:“他把钥匙给我了,莫非怪处都在钥匙上?”就从脖子上取下钥匙,似乎钥匙上真有了鬼魂,三个女人都惊慌失措起来。库老太太说:“我再看看,我再看看。”把钥匙又拿了看,说:“再生人的钥匙你们稀罕地戴来戴去,不招鬼才怪的!”问虞白和颜铭身上来没来红,若有红,用那纸包了钥匙压在墙角会避邪的,在乡下有了怪异的事都这么办的,鬼魂是怕红的。但是,虞白和颜铭都没有。

    一直坐到天亮,虞白便领了颜铭去刘逸山家讨符去。刘逸山家的院门紧关着,敲了半日才开了,却走出三个人来,见是虞白和颜铭,其中一个就又拉刘逸山到一边耳语,刘逸山说:“这当然,当然。”那三人就走了。刘逸山又关了院门,对虞白说:“不知道是你,让你在外边久等了。”虞白说:“那是些什么人?鬼鬼祟祟的。”刘逸山笑着说:“他们以为保密,其实早上外边就有人传开了。进来说吧。”入了内庭。虞白问:“什么新闻?”刘逸山说:“刚才那一个说话的是市府的一个秘书。”虞白说:“怪道哩,我说面熟的,是不是那个东方副市长的秘书?”刘逸山说:“你认识东方副市长?”虞白说:“清朴的饭店开张时他们来剪彩过。东方副市长一直有病,莫非也来求到你了?”刘逸山说:“你也知道他有了病?看来已经不是什么能保密的事!外面都传说那副市长犯了事了,被抓起来了,是犯了经济问题。”虞白和颜铭叫了一下。刘逸山说:“他害了肝病,不知谁的主意让他吃胎盘肉,他在位上,总有一帮抬轿的人苍蝇一般地围着他嗡嗡,身体是吃得好了起来,可贪污受贿的事,也盖不住了……听说数目吓人……那副市长原本也是精明能干的人物,只是耳根软,那些抬轿的人,没出事前都去巴结他,出了事,追究责任,一个比一个溜得快,倒来求我要符保自己了。咳,世上真是什么人都有,可偏偏这一两年城里尽出这号怪事,前三日东门口那家姓鲁的,家里发现了一只老鼠,竟是碗口粗细,让我去看宅子,那是座新宅子,宅子的屋梁上揳着一个木橛的,这是木工盖房时使的拐——这我倒能治的,可一个堂堂的副市长竟出这事,恐怕是这个城钟楼上有了问题。”虞白说:“我今天来也是为了避灾,讨几张符的。”刘逸山说:“现在要符的人多,我刘逸山禳治个小灾小异可以,若是钟楼上有人做了手脚,关乎这么大个西京城的事,我就无可奈何了!什么事?”虞白看看颜铭,颜铭说:“是家人不安。”刘逸山说:“现在家人不安的多。前一段,民俗馆长来测卦,就说害了心慌意乱的病,要了几张符去了;昨日图书馆一个科长来了,也说是家人不安,连测了几个字都不好,又替人测字,还是不好,唉声叹气地去了。你今日又是家人不安!”刘逸山异样地笑了笑,返身去后室将几张符拿出交给了虞白,说了一句:“其实用不着的。”

    虞白和颜铭拿符回来,颜铭突然说:“白姐,你不觉得刘先生怪怪的吗?他既然给咱们符,又说‘其实用不着的’,是他嫌咱们没说实话吗?”虞白说:“或许他什么都知道了吧。”一张包裹了那枚钥匙,压在了后院假山下的石头底下,叮嘱颜铭贴一张在厨房的窗棂上,自个儿立在假山下怔了半天,看见水池子里落下一片树叶,树叶未动,池水也安然不动,绿得发了锈。剩下的一张,颜铭带回自家去,悄悄压在了夜郎的枕头下。

    夜郎竟再没有夜晚出游的事了。

    颜铭心里禁不住地高兴,又不好对夜郎说明。一日起床,夜郎出去忙活了,阿蝉也去买菜未归,侧了身子在床上看一本电影画报。她听人说过,怀孕的时候多看看美人照,将来孩子就长得漂亮。阿蝉就提着一条鱼回来,说楼前的丁字路旁有一个女的,是打工的,怪可怜!说着就滴滴答答掉眼泪。颜铭倒有些生气,说:“打工的可怜了什么?你是打工的,我何尝不也是打工的!”阿蝉擦了眼泪,说:“我倒不是惺惺惜惺惺,对你们有了什么意见。那女的年纪轻轻的,却抱了一个婴儿,说是到北京去打工的,在北京生的孩子,母子俩要返回陕南的,却没有了钱,求爷爷告奶奶地在那里讨要。”颜铭说:“你说诓话,她去打工,却怎的抱了小孩?莫非是在乡下逃计划生育,以打工的名义到城里生产了再要回去的?”阿蝉说:“来城里逃计划生育的我见得多了,那都是稍有些年纪,生过一胎两胎的人,这女人年轻轻的,要生就是头胎,用得着跑出去生?”颜铭说:“这倒也是。莫非又是一个做了什么小老板的暗妾的又被人家遗弃了?”阿蝉说:“怀里的孩子瘦得猫儿似的,只是头大,又是扁的。有人问孩子怎么是这个样儿,那女的说生孩子时难产。难产很像真的,或许是她和谁野合了,生下的孩子。”颜铭说:“你说得好难听!”也没了心情看画报,身子在被子里往下一溜,面朝墙睡了。

    过了许久,阿蝉却在推她,叫:“铭姐,铭姐,你是不理我了吗?”颜铭说:“我怎是不理你?!”阿蝉说:“你不理我,也不肯理客了吗?”就听着有人说:“怄气了?要怄气也不拣个时候,成心要生个丑崽的?!”颜铭转过身来,床边站着的却是宽哥和宽嫂。宽嫂墨绿色毛衣上套了一件格子布马甲,手里提着黑米、一只乌鸡;宽哥则笑嘻嘻的。颜铭就翻下床来,笑了说:“哪里是怄气了?我只觉得困,倒一下,阿蝉就犯心思了。”阿蝉说:“我是保姆,烂心子人,什么事爱往身上揽。”颜铭说:“你是保姆,我连个保姆都不是的。”宽嫂说:“能进一个门,都是前世修的缘分,都是姊妹,分什么保姆不保姆的。”阿蝉就在厨房里沏茶,叫嚷着没开水了,又拨开炉门烧水。宽嫂就问起颜铭的身子,看了看,用手再揣揣,连声说:“笨了。”颜铭却问道:“嫂子,我这骨盆小,会不会难产的?”宽嫂说:“再小的骨盆,到时候就发开了,没事不要胡思乱想!”颜铭又说:“我年纪有些大,防止难产,到时候我做剖腹产的。”宽嫂说:“万不得已不要剖腹产,人来到世上要走人路的,剖腹产的孩子不是匪气就是刁钻。年纪有多大?他不出来拽都拽得出来!”颜铭说:“阿蝉刚才说,楼下有一个女的,年纪倒比我轻得多,都是难产的。”宽嫂说:“她尽胡说——阿蝉,阿蝉!”阿蝉进来。宽嫂说:“颜铭有身子,不要说些不顺耳的话,是谁个难产了?”阿蝉说:“楼下真有个讨饭的女的难产过,年纪小小的,怕是野合的私生子。”宽嫂说:“你记着,天下没有野合的孩子是难产的!”就脸上不悦,又不能说阿蝉,对宽哥说:“你还站在这儿干啥?说女人的事,也需要个警察吗?”宽哥就退出来,却叫了阿蝉问楼下那女人是不是要饭的,年纪那么轻的要什么饭?阿蝉便又说了一遍,宽哥说:“我下去看看。”就出门下楼去了。

    阿蝉烧开了水,也沏了茶,宽哥却不见回来。颜铭拉了宽嫂的手问这么忙的还来看她什么,又不是坐上床了。宽嫂说买了乌鸡已几天了,总说来看的,却是抽不开身,鸡再放着,一身肉也快延干了,正好宽哥今日也要来问个事的,才一同来了。颜铭说宽哥问什么事?宽嫂说昨日邹云从巴图镇打了个电话,让他去向刘逸山测个字的。颜铭就说:“邹云来电话了?怎的不给虞白电话,虞白与刘先生熟呢。”宽嫂说:“你宽哥也恼得不想理她,可想想,她和清朴的事一完,哪里还有脸面去求虞白?一定是什么紧要的事,万不得已了才求上他的。你宽哥又不认识刘先生,就来说给夜郎,让夜郎或虞白去找刘先生的——应人事小,误人事大,他是个认真的,就来了。”颜铭问:“要测个什么字的?”宽嫂说:“一个‘滑’字。”颜铭说:“这么个怪字!”

    说着,宽哥就回来了,一脸苦愁,说:“可怜。”宽嫂说:“我就见不得唉声叹气,没事唉声叹气就是贱命,不穷都穷了!”宽哥说他去丁字路口见着那女人了,果然可怜,去北京打工,钱没挣多少,还被贼偷了,母子俩不得回老家,他一去,那女人就给他磕头,让他帮些路费钱。宽嫂说:“你就给了?”宽哥说:“我身上哪有钱?有多有少你都掏去了,我就给车站开了个证明条,证明她从北京打工回来被贼偷了,让车站照顾她,坐个免费车回老家去。”宽嫂说:“把你说得牛皮的,你是什么省长市长?你的证明谁认?”宽哥说:“我是警察,我落着我的名字、单位,车站就会认的,怎么着?”宽嫂就笑道:“哟,真没看出,我嫁的还是个能行的男人哩!那好嘛,你是雷锋,我们倒盼不得你永远是雷锋——你去杀了那乌鸡吧。”把宽哥推到厨房里去。

    夜郎回来,听宽哥说了那个“滑”字,下午便去虞白家。库老太太不在,虞白才熬了药,把炉子提到后院,抬头就看见墙外不停地有落叶飘过来,心里就想:有一片叶子落到窗台来就好了!这么企盼着,却没有一片能落在窗台,就听得屋里夜郎在叫她。走进来,夜郎还在喘气,鼻翼一闪一闪地,说:“今日我不敢多待的!”虞白倒有些生气了,说:“我几时把你扣了人质了?”夜郎一下子噎住,忙笑着说:“不是那意思,戏班后晌要回来,来电话说买了许多东西,要我去车站接的。”虞白也缓下劲了,偏还冷冷地说:“都忙,你忙你的鬼戏,我忙着生病。哼哼,你要不这样说,我或许放你走了,你这样说了,我偏不放你。——你坐过来!”夜郎从对面椅子上坐到沙发上,不知怎么就说了一句:“大娘不在?”虞白说:“你害怕了?”夜郎说:“我怕啥的?”虞白就说:“那我给你个怕怕看!”便忽地抓住了夜郎的手。夜郎确实是震动了一下,两人都没有说话,那震动传递到了另一双手上,两双手在那里握着,抠着,或轻或重,或缓或急——手是能说话的,越说越急促,遂就一起抖起来。不知过了多少时间,感觉里是百年之久,两个人变成了一个人,这个人有四条腿四只手,像一只螃蟹从沙里被突然地丢出在沙滩上,横着竖着地挣扎翻腾,空空的房间里,只有喘息声,后来有脚撞倒了刚刚整好的药罐,罐子碎了,药汤浇在地上,烫着了一直坐在旁边盯着看的楚楚的前爪,汪的一声,起身跑去了卧屋。夜郎在说:“药罐碎了。”虞白在说:“楚楚看见了。”夜郎爬起来去收拾药罐,但他没能起来,虞白紧紧地缠裹了他,头在他的肩上说:“有一个故事,你听不?”夜郎说:“听!”虞白说:“两个和尚出外,在一条河边遇见了一个女人,水很大,女人过不了,大和尚就抱了女人过河。过了河把女人放下,两个和尚就又继续走路。小和尚说:咱出家人不近女色的,你怎么能抱了她过河?大和尚说:我早放下了,你还放不下。夜郎,咱俩的事你是忘了,我却是那个放不下的小和尚。”夜郎听了,浑身酥酥地颤,把虞白的脸端过来,说:“我哪里就放下了?你已经把我害了,这后半生我怕永远会想着你,没个好日子了!”就跪在了沙发上,双眼盯着虞白,自己的眼里却流下泪来。虞白努力地抬着脖子,嘴唇颤着,错开了部位,像待哺的一只鸟。夜郎即送上去,一阵喃喃低语,他的手开始蛇一般地在那里乱钻,摸到了肥的地方,也摸到了瘦的地方,一根一根数那肋骨,当碰到胸部的时候,她挣扎着,要竭力翻起来,但是不能,却侧了身,用手紧紧地也在那里拥着,说:“蔫了,都蔫了。”这一刹那间,夜郎知道她仍在悲哀自己是老了,她不愿意平面地让他摸到失去光彩的东西,她的侧睡为的是让能有丰满的表现。但夜郎没有言语,掀起她衣服时候,虞白却突然坐起来用手死死地按住,说:“够了,夜郎,这已经够了,咱们再往下去,过后只能更是痛苦,过去咱们没有这样,现在你有颜铭了,你更不能啦!”就把衣服穿好,自己又坐到了夜郎坐过的椅子上,说:“我老了,我是不如颜铭了,我认识你的时候,我心里说过,不管我们结局如何,我一定要和你抱一次的,你就是和别人结婚,我也一定要约你出来,我当一回坏女人的。”夜郎还跪在沙发上,默默地看着虞白,眼里噙着泪水。虞白说:“别这样,你别这样,你瞧,咱俩的裤管上都蘸着药汤了!”夜郎站起来,一边揩着裤管上的药汤的痕迹,一边说:“这是一场什么结局呀,这是一场什么结局嘛?!”虞白笑道:“原来你也是个不怕的。”夜郎说:“我啥也不怕,你如果说咱们现在去私奔,我马上会跟了你走的!”虞白说:“你这胡说,这么说我又真害了你!我今天这样,我并不是要害你,是为了你也为了我,或许咱们就是这些缘分吧,我在你……”她原本要说夜郎夜游到她这儿来的事,但又不说了,改口道:“我买了一个戒指送给你的,值钱倒不值钱,我却什么也不给你,就给你这戒指,从此要戒了你,也戒了我。”就去抽屉取了一个匣子,从匣里拿出一个景泰蓝的戒指,套在了夜郎的中指上。夜郎说:“戒指都是定情物,无始无终的一个圆满。”虞白说:“我只取字意。你是忙人,你现在该走了吧?”夜郎说:“我是有事着的,差点倒忘了。邹云给宽哥来了电话,说她最近有个麻烦事,让测个字看结果。宽哥不认识刘逸山,又让我来托付你。”虞白说:“她邹云还有麻烦事?字是什么字?”夜郎说:“一个‘滑’字。”虞白听了,低着的头突然扬起,问道:“出什么人命了?”夜郎说:“怎么是人命事?邹云并没说什么的。”虞白说:“字中有骨,见了骨不是伤就是亡,又是与水有关,而且,你来问这字,咱又是才发生了那事,这在测字中叫外应,必是邹云那边出了事故,可能直接与她的感情有关。我看过几本测字的书,这是个简单的字,用不着去问刘先生。不管她做了什么对不起清朴的事,毕竟也是熟人一场,你得回个电话,问问到底是怎么啦?”夜郎说:“这个当然。有了情况,我会来告诉你的。”夜郎才要走,库老太太回来了,一见破碎的药罐,却说:“这下好了,虞白病要好了呢。”虞白说:“是吗?这么说,夜郎一来这药罐就碎了,夜郎该是治我病的药引子了!”库老太太就拿了那水盆中的珊瑚,只是看着,说:“夜郎你常来嘛,你常来着好。”夜郎说:“常来常来的,本来就常来的嘛。”小声却对虞白说:“再常来我成药渣子了!”虞白笑而不答。

    夜郎从虞白家出来,看看时间,急急火火去了车站。南丁山贪着乡下菜价便宜,每人竟给买了一麻袋洋芋。夜郎帮着把行李、道具、洋芋运回来,便到戏班办公室里给巴图镇的邹云挂通电话,邹云听说了测字的结果,哇的一声就在那边哭了。夜郎忙问到底出了什么事,邹云才哽哽咽咽地说,是宁洪祥失踪了:前不久和一家公司争夺矿洞,械斗了一次,对方是彻底输了,而且所有人马都离开了巴图镇。这边的生意极红火,几乎是日进万元,可宁洪祥却七天里没了踪影,不知为生意出外了还是发生了意外不测。夜郎听她哭得伤心,要安慰又没词,就说测字毕竟是测字,不见得就那么准,组织些人四处寻找,或许是一场虚惊,如有了结果就来个电话,这边的朋友还都操挂着。邹云在那边说:“还操挂我?”喃喃不绝,哽咽了一通才放下话筒。夜郎打完电话,痴呆呆地在那里坐了半天,饰刘四娘的演员喊他出去吃馄饨,喊了数声喊不应,噘了嘴和别人出去了。夜郎掏了一支烟叼在嘴上,寻不着火柴,好不容易寻着火柴,却又寻不着了烟,心想真是闹鬼了,刚才把烟叼在嘴上的,怎么就不见了?等扔了火柴,双手来搓脸,耳朵上却掉下一支烟来,原来寻火柴时把烟又架在耳后了。自己又生自己气,就给宽哥拨电话,要把邹云的事告诉他,但宽嫂回话说,天擦黑局里来人把宽哥叫走了,等回来了让他来找夜郎。夜郎就在办公室等到夜里十一点,宽哥没有来。回到家问颜铭,颜铭也说没见宽哥来的。

    第二天,宽哥仍是没来。夜郎不免有些生气,无奈戏班回来,南丁山需要拉他一块去文化局汇报工作,不想见宫长兴,但身在屋檐下还得低了头,便提了些烟酒去见他。烟酒是康炳去街上买的,一瓶五粮液老窖,两瓶雀巢咖啡,三条红塔山香烟。南丁山认为烟太多了,当下拆了一条让大家吸,可一吸却发现是假的,问康炳在哪儿买的,康炳说在假烟市场上买的,现在南八路专门有个假烟市场,明明白白说是假的,价钱少了一半,专为送礼人提供的。南丁山就火了,说给宫长兴送礼,并不是一棒子买卖,以后不停地要与其打交道,送上假烟去得罪他,还不如不送哩。让康炳重去购买,夜郎说不用的,他去换换,就让康炳脱了身上的夹克给他穿了,将两条假烟塞在里边骑车就出去了。走到一个小烟摊上,人并不下车子,一脚蹬在地上,叫嚷来两条红塔山,卖烟人递给了两条,他塞在了夹克怀里,就在裤子口袋里掏钱,钱给了人家,却说:“这么贵的?会不会是假烟?”卖烟人说:“我常年在这儿摆摊,要是假的,你来把摊子砸了!”夜郎说:“好!真货就好!但我只给你一百元一条,上星期二在丰户路我买的就是一百元一条的,哪里有一百二十元一条的?”卖烟人说:“笑话!一百元一条,你有多少我要多少!”夜郎说:“就是一百元,你还不信?”卖烟人说:“你不买了拉倒,菠菜都一元五一斤了,哪有一百元一条红塔山的,小伙子,把烟退给我,你看哪儿便宜你去买吧!”夜郎说:“退给你就退给你,不在你这儿买我还不吸烟了?!”把钱收回来,从夹克里掏出两条烟扔给了卖烟人,骑车子一溜烟回来了。回来排说了一遍,康炳还是弄不明白,夜郎说:“真笨,两条假烟塞在怀里左边,两条真烟塞在右边,我退的时候就从左边取了假烟退他,他哪儿就注意了!”康炳说:“好呀夜郎,能行是能行,我可害怕你了!”夜郎说:“你以为我是好人呀?!”笑了一回,就去了文化局。

    宫长兴的情绪明显不高,更奇怪的是,原来一头黑油油的头发几乎全白了,没说上几句,便打发他们去演出科汇报。到了演出科,夜郎特意留神办公室有没有个信访局长的儿媳妇,果然见窗前桌边坐着一个漂亮女子,个头小小的,正在用蔻丹染指甲,两只手血滴滴的,就心里犯恶心,说突然头痛,让南丁山和康炳汇报,自个儿出来到街口在路栏杆下的台阶上坐了。不想就遇见了先前在图书馆相好的那位同事,自行车后带着个长眼阔嘴女子过来。夜郎喊了一声,那人“哎哟”一声就停下来,让女子原地撑了车子,自个儿跑过来说:“我换了班子啦,你瞧怎么样?”夜郎说:“好嘛,嘴要再小点就更好了!”那人说:“这你就土包子了,现在兴大嘴,嘴大了性感,你没见她笑起来嘴大,不笑了却小的?能大能小就是好女人哩!你在这儿干啥?”夜郎说:“窝囊得很,向宫长兴汇报工作嘛!”那人说:“他妈的,上次咱用传呼机整人家,没整下来反倒上去了,火大了泼不得水,水就成油了!”夜郎说:“当官怕也不是好当的,他才当了几天,今日我瞧他头发都白了。”那人说:“头发白了?会不会是搞基建的事牵扯出他了?”夜郎说:“什么基建的事?”那人说:“这你不知道?他还在馆里的时候,兴建图书大厦,基建处长连贪污和吃回扣发了许多黑财,前一度清查出来了。大家都怀疑宫长兴也吃了黑食,他不吃黑食那处长不敢那么胆大妄为的,可去调查宫长兴,宫长兴一口咬死,他分文没得,而那处长也守口如瓶。现在馆里议论纷纷,说宫长兴不知给处长许了什么愿了,断然否认宫长兴拿了钱,大家虽是怀疑,但没个证据你又能把他怎样?”夜郎说:“光他突然头发白了就是证据,心里不吃紧,他白的什么头发?”那人说:“你要是上级领导就好了,可惜你不是。”夜郎笑了一下,捅他一拳头。那人说:“现在成什么世道了,修一座楼就私吞几十万,人心都瞎了!”夜郎说:“是都瞎了,多贤惠的一个老婆,说不要就不要了!”那人说:“说低点,别让她听见。”但那女的还是听见了,在说:“阿琏,你再不走我要走啦?我脚都站困了!”那人就说:“我得走啦,几时到家来喝几盅,你这新嫂子是上海人,烧一手好鱼哩!”走过去了,又反身过来,说:“上海人到底不一样的,你一定来家看看的!”两人骑一辆车子走了,夜郎气得骂:“上海怎么啦,西京人的尿还不是流到吴淞口去的?!”

    南丁山在身后说:“你骂谁的?说人家上海人不豪气,骂上海就豪气啦?”夜郎回过头来,见南丁山和康炳气色蛮好的,就问汇报得怎么样?南丁山说:“咱再没把柄让抓住,他白头翁还能说什么?”夜郎说:“我刚才碰着个人,才知道宫长兴为啥白头了!”南丁山说:“为啥?”夜郎把听到的情况说了一遍,南丁山直摆手,说:“贼没赃,硬如钢,宫长兴不会为那事白头的!”就把在演出科得到的消息说了,原来,市政府正在筹备一个经贸洽谈会,邀请了国内外上百家企业参加,便动员了全市力量要把这次活动办得热闹而富有成效,文化局负责的就是文艺宣传工作。因洽谈主会场设在香池公园对面的天泽宾馆,文化局采纳了有关人士的建议,要在公园里举办一次什么大地艺术,以几万把红伞装饰在湖的四周及所有公园的建筑物上,取“走红”之意。这项工作由宫长兴具体领导,费了大量的人力财力,忙活了半月,总算装饰完毕,宫长兴便给市领导送简报,作汇报,吹嘘得天花乱坠,又在市报、电视台上接二连三地报道。就在洽谈会召开的前三天,宫长兴为了能多增加收入,指示预先开放一天,惹得游园的人蜂拥而至。没想成千上万的人进去,看见了到处摆着的红伞又惊又喜,就有人拿了伞照相,治安人员前去制止,双方争吵,以至发生殴打,游人与治安人员形成对抗,一时秩序大乱,几万把伞被人哄抢和踏踩,三个小时内公园里狼藉不堪,红伞被抢去十分之七,所剩无一完整,整个公园到处是被撕破的红布和折断的伞骨。事件发生,市上领导大为光火,宫长兴自知责任重大,一夜之间头发就全白了。夜郎听了,拊掌大叫,嚷着要去买酒,说:“世风日下,人心不古,这咱不去管他,宫长兴只想着邀功,这下他头发不白让鬼白去?!”南丁山说:“要喝,也不要在这里喝,你去买一瓶染发油去,就以咱的名义送给他宫长兴,或许他还以为有人安慰他的。”夜郎真的去买了染发油,托大门口收发室转交给宫长兴。

    三人一回到戏班办公室,也不要菜,开瓶喝酒,南丁山要打电话叫宽哥也来喝,夜郎把电话按住,说:“他肯定不在家,我让他来找我,几天不见面的,说不定这几日几夜都在公园里,他是个认死理的人,来了见咱们喝酒,又该骂咱个狗血喷头了!”三人越喝越开心,想象着宫长兴是怎么一副可怜样儿去向市领导检讨的,市领导又是如何恼火着训斥,夜郎就叫道:“上次咱想借歌舞厅弄他没弄成,这次他要瞌睡,咱何不送他枕头?”南丁山问:“送什么枕头?”夜郎说:“电视台不是开设有点歌台吗?每晚上什么人只要交钱都可以给亲朋好友点一首歌曲的,上边正烦着他宫长兴,咱化个名偏专给他点歌,连点三天,上边还以为他为推卸责任故意让熟人点的,岂不对他影响更坏?”南丁山说:“你演鬼戏不行,做人鬼还真有两下子。这个钱我来掏了。”乘着酒劲,当下写了一个单儿,取了钱,连夜让戏班一年轻人去了电视台。

    第二天晚上,电视上果然出现□□街□□号□□□为朋友宫长兴点出的歌曲《小草》,其中的歌词是:“……从不寂寞,从不烦恼,你看我的伙伴遍及天涯海角……”第三天晚上,戏班数人在一家生意不好的公司演出鬼戏,演到九点三十五分,夜郎便让主人打开电视,正是点歌台栏目开始,又出现□□单位□□等三人为老同学宫长兴点出的歌曲《好人一生平安》。第四天晚上,夜郎早早坐在电视机前要看电视,点歌台的栏目里却没有了为宫长兴所点的歌,而是三个儿子为其父寿辰点的歌。夜郎打电话给南丁山,问是不是交了三支歌的钱?南丁山说钱绝对是三支歌的钱,恐怕上边已经发觉了,责令电视台不准给宫长兴点歌了?!两人就约好,是不是这回事,明日星期天,咱去见见宽哥就知道了,而且说:“我把虞白、丁琳都叫上,就去他那儿举办乐社活动!”

    翌日夜郎拖了颜铭乘出租车去虞白家叫了虞白,又去丁琳家接了丁琳,往宽哥家来。宽哥家的门半开半闭,屋里狼藉一片,宽哥一身便服却坐在桌边喝酒哩。夜郎一见,就乐了,说:“宽哥独个喝起酒了,瞧,汾酒!事情你全知道了?!”宽哥说:“什么事我知道?喝几口松松筋骨,这几天太累了。”夜郎说:“是要累了,这几日都在香池公园?”宽哥说:“你说公园的事呀,真不像话,太丢西京人的脸面了!这精神文明喊了多少年了,竟然就会出现这等事!住在这个城里,我都觉得没脸面了!”夜郎就给南丁山挤眼,说:“宽哥到底觉悟高!”宽哥说:“那天你们也去了?”南丁山说:“我们哪儿有这闲空?就是去了,也会和那些害群之马作斗争的!”宽哥说:“那就好,我还担心夜郎哩。”夜郎说:“你怎么就不想到我的好处来?我就是什么时候为救他人牺牲了,你也不会追认我为烈士的!香池公园事件不好是不好,可你想没想责任在哪里?总指挥是他宫长兴,瞧他事先宣传得多凶火,他是想投机,一下子就要走红的。”宽哥说:“丧气的是竟然还有人给宫长兴点歌,在这个时候点的什么歌?是为他表功哩还是要叫屈哩?!电视台办成什么样儿了,只图挣钱,什么人都去点歌。什么影响呣!”宽哥生气起来,夜郎、南丁山一时接不住话茬儿,动手拿了酒瓶各人先喝了一口,颜铭就过来打圆场,说:“嫂子呢?”宽哥说:“不管她!”颜铭说:“你不管她,她不管你才怪的,她不在家,瞧你把房子搞成什么样儿了!”就把地上的衣服、鞋子,还有一个枕头捡起来,几个人就围着桌子坐了。夜郎还在问:“上边是不是追究了宫长兴,为什么要给他点歌的事?”宽哥说:“这我不知道。”夜郎说:“这又不是什么机密给我们保守?你是警察,又一直在公园处理那事,你能不知道?”宽哥说:“我不是警察了。”神色沮丧起来,却问虞白:“清朴他们考古队是在西府那儿?”虞白说:“原先说是在子午岭考察秦直大道的,现在我倒说不清。他一走再没个音讯……宽哥怎么问起他?”宽哥说:“我要回西边老家一趟了,原本要去见见你们的,没想你们都来了。来了好。颜铭,你嫂子回来了,你告诉她,我去散心了。”说着就眼睛红红的,吸吸鼻子,去厕所里大声擤鼻涕。

    大家都莫名其妙,但已经知道了气氛不对,待宽哥重新过来坐在桌边,颜铭说:“你和嫂子吵架了?”宽哥看看众人,叹了一口气,说:“都是熟人,也都了解我家的事,人呀,不逢个好老婆就没个安生的日子过!”颜铭就说:“又怎么了嘛,你不会忍一忍吗?她脾气是不好,什么事都让过她了,偏偏这一次不让?!你这么一走,她回来不又要伤心吗?”虞白说:“谁家夫妻不吵架?我昨日吃饭,牙倒把舌头也咬了。今日来,趁机都乐一乐。”宽哥却一下子流下泪来。虞白说:“哟,我还没见过宽哥流泪哩!笑啦笑啦,一笑什么事都没有啦!”宽哥真的哧地笑了一下,说:“这一次不比往常,我犯错误啦,我真的犯错误啦,你嫂子闹着也好,她也是有头有脸的人,回了娘家,就是这一次她要离婚,我也说不上人家什么,我是得出去散散心,这对我也好哩。”众人瞧他这般说,忙问出了什么事,宽哥终于说了,顿时把大家震住,脸上都不是颜色。

    夜郎在那个晚上给宽哥打电话的时候,宽哥是被公安局派人叫了去的,去了立即被审查,他才知道清早里给那个带小孩的女人开的证明犯了大错,那女人是个人贩子,在北京一户人家当保姆,趁主人上班了将孩子抱走了的。那户主人对她的情况不摸底,单知道她是陕西人,一方面翻印了她的照片,着人四处寻找,一方面让孩子的母亲搭飞机来到西京,联系公安部门,要求在各个车站把关检查。所以,当女人带着孩子到了东门长途汽车站,已经坐到车上了,车站派出所的人来检查,发现那女人似乎像照片上的人贩子,问她时,她掏出了宽哥写的证明。已经放她要过去了,怕也是天不容她,偏巧孩子的母亲也到了这个车站,就发现了她。女人被带到派出所,派出所又将此事呈报公安局,公安局恼火的是宽哥竟为女贩子开了证明,叫去审查。当然查来审去,宽哥不是同伙,也未从中获利,完全是为了学习雷锋,但他还是犯错误了,犯的是很大的错误,联系他以往的错误,已不适宜于再做人民警察,除名于警察队伍,具体再做什么工作,等过一段时间另行分配。宽哥一去三天两夜,穿着便服回来,宽嫂就和他吵闹,骂他窝囊,没出息,是二百五,扛竹竿横着进城。宽哥当然不爱听,一接上火,宽嫂就在家里摔东西,要离婚,一气之下到东关娘家去了。

    宽哥说完,大家都没言语,脸上灰得没了颜色,宽哥却笑了,说:“我现在已想通了,你们却是这个样子,这不是更让我难过吗?犯错误了,咱就认真总结教训,怎么能不处理呢?试想想,要是别人这样,我也是不会饶的!哪儿跌倒哪儿爬起,我之所以难受,就是不让我干警察了,不给我个改过立功的机会。我相信组织上会安排一个合适我干的事情的,所以我说回老家去走走,多年都忙得回不去了,如果清朴在子午岭一带,说不定我能见到他的,我倒也操心他哩……”他说着,大家还是缓不过神来,没有人说话。宽哥又说:“都带了乐器,不要为这事影响大家,大家玩吧,夜郎你带个头。”夜郎说:“南兄你唱一个吧。”南丁山说:“我唱的都是鬼戏,宽哥不爱听的。”夜郎说:“鬼戏无妨,像宽哥都遭这样的事,还不是鬼作了祟,唱吧,唱吧。”南丁山就嗨地吊了一下嗓子,唱道:

    刘青提事不堪提,提着令人怒气起,她的罪过,南山竹罄书难记,东海泼墨恶尚遗。

    颜铭说:“不好不好,你怎么唱这词儿?!”南丁山说:“这虽是目连戏里的词,你听后边嘛——那刘氏有了恶后,去下地狱游一番,逝去了一些时光,十王见到目连,言说本欲赐其超生,奈她尸首焚化,魂魄消磨,必假血类,方可回生,母已到此,变犬去也。这刘氏青提只因固有的尸首坏变,借助了血肉之躯的犬再经众佛弟子的超度成人,在那‘盂兰盆’会中,众佛门弟子是这样超度而唱的。”便又唱道:

    虚见今朝法筵,人喜神欢。

    乾旋坤转,愿阿母,早脱离三灾八难。

    花散处人人笑喧。花散处天天胎鉴。

    花散处地狱门开。花散处天堂路见。

    花散处装点出锦绣乾坤。

    花散处引动蕊宫仙眷。

    唱毕,颜铭说:“这个好!”虞白说:“好什么呀,你这声声超度,是要把一只犬超度成人的,你怎不唱那刘青提被金甲神剥去犬皮,又受玉帝赐封‘劝善夫人’而成仙眷呢?”南丁山说:“咦!你对目连戏还这么熟的?”虞白说:“没吃过猪肉也还见过猪走路的。”众人就笑。丁琳却不见了宽哥,正要问宽哥呢,宽哥却在厕所里喊夜郎。夜郎听了,皱皱眉头,便拿了一根木筷子又去了厕所,大家都不知何故,过会儿夜郎先出来,南丁山说:“搞什么鬼,同性恋啦?”夜郎做个停止的手势,说声:“虞白,你弹个曲子吧。”却低头给颜铭说:“宽哥那病越发重了,一身皮就像是盔甲,敲着都响哩。”

    宽哥回到了子午镇,子午镇是关中西北角的大镇,汪家却在镇东的一个塬上,居住地窑。汪家父辈一生的辉煌是在地上挖下了一个四四方方的大坑,沿着坑的四边凿有六孔大小不一的窑洞,在他们还未去世的时候就为两个儿子分了家产,哥东弟西,东边的三孔窑是宽哥的,虽然宽哥那时已在城里工作。父母过世后,十几年里宽哥的窑归于宽哥,却三年五年回去一次,平时弟弟家就占用着。宽哥一身便服、一个提包从地窑的门洞里进去了,弟媳妇以及三个侄子正在天井的场子里晒打豆子,喜欢地迎接了他,赶忙起火做饭,熬茶取烟。老家用铁皮罐儿熬成的能吊线的茶汁,宽哥已不能适应,喝上两口头就晕,胃里犯恶心,但用水烟袋吸桐木匣子里的烟末儿,却一连吸得使一根纸媒也燃尽了。弟媳妇埋怨着三年不回来了,回来了嫂子怎么不厮跟?就腾空东边第一个窑,把装在里边的粮囤、农具、席卷儿一股脑搬到天井处,扫炕铺席,摆了小炕桌在炕角。宽哥感到了多少年里从未有过的亲切,他喜欢柴火烧锅时冒出来弥漫了满窑的烟味,喜欢四面天井上散发的潮潮的土腥味,喜欢腥油炝出的酱水酸味,喜欢那狗咬鸡叫。当一只叫花媳妇的七星瓢虫飞在他衣襟上时,他甚至希望见到窑地上出现臭虫和蝎子——这一切的一切西京城里都没有!在夜里,宽哥睡在土窑的土炕上,使劲地伸展着手脚、脖子和腰,张嘴出气,发着长长的哈欠声,似乎这哈欠声来自关关节节,带出了所有的疲乏酸困。对面窑里的小侄儿在尿桶里咚咚咚地撒尿,自己就想起了小时候在这里发生过的一切。他睡着了,梦醒来却迷惑,伸手去拉电灯开关绳,没有抓到,瞬间里清醒了自己错以为还睡在城里,便一时感觉到西京离他是那么遥远,那么不真实了!他点了煤油灯坐起来,环顾着一切,依稀还看得清墙壁上还是小时用炭写成的一道算术题,算术题并没有答案。他叹息了一下,想到自己是老了,离开这里已十多年,这窑属于他也并不真正地属于他。一时又陷于茫然,竟糊涂了自己到底是西京的人呢还是子午镇地窑里的人,还是自己是个什么?

    在老家住过了七天,宽哥却渐渐地明白自己已不再适合于这里,家里的气氛似乎也发生了变化,弟弟和侄儿虽然一有空就和他说这说那,而弟媳脸上的笑容却不是那么软和。她开始打鸡、骂狗,吃饭的时候,由米面说到天气,由天气说到年馑,那突出的露着沾有苞谷糁的黄牙的嘴撮一个橛儿,哭穷着家里的油盐,孩子的学费,和未能买来的化肥、地膜。宽哥隐隐地体会了话中之话,但他的提包里只装有自己的换洗衣服,初到时掏给了弟弟二百元后,口袋里已涩于再能掏出多少。终于在一个晚上半夜醒来,听见对面窑里的弟弟和弟媳在低声地吵架,他虽未能听个全部,但毕竟听出是因了自己的原因。宽哥决定他得离开这里了!翌日清早,弟弟拉车去五里外的沟里拉饮用水,弟媳也提了尿桶到麦田泼生尿,孩子们还睡着,每人被窝里抓了一把柿皮在吃,他就提着那个提包走了。他去了后沟的一个坡根,在那里跪下来磕头,坡根一层层上去是无数的坟丘,这里睡着的都是他的祖先,他告别他们,发誓他从这里走出了,就要在遥远的西京城里做一番事业,他说:“爹,娘,你儿没有出息,你儿不应该犯错误,你儿不应该这样地回到这里来!”然后从地上捏起一粒黄土,在嘴里嚼着,默默地走掉了。

    宽哥走到了镇上,又迟疑起来:这么快地回到西京,他去干什么呢?他是十多年忙忙碌碌习惯了的人,待在家里他会急疯了的,那肥胖的老婆从娘家回去住了还是没有回去?回去了接待他的是怎样的嘴脸和言语呢?他就在镇上打问附近有没有个考古队,有人告诉,当然有考古队,考古队已经在这里一年多了,他们考证出了从子午镇一直通往北边沙漠地带的一条秦代的官道,队部就设在清华宫里。宽哥喜出望外,因为清华宫他是知道的,就在镇北十里路的一个村子,那是历代皇帝的避暑行宫。宽哥步行到那里,已是中午,清华宫依然旧时模样,宫前的石虎石狮还在卧着,苔斑如钱。那一排一排的石人,虽无头,却还在站着。旁边的场子里栽着一个篮球板,四周却开了一片园子,种了白菜,茄子已经摘掉了,稀稀落落的叶子,枯黄的赭色秆儿。考古队部就在这里,但清朴却随队去了秦直道,他已不是了队长,原本秦直道的考古工作也告结束,一部分人前日已回来,清朴得知就在子午岭左侧的山里有一个寺院,寺院已废多年,听说那里发现了晋画像砖,又领人去那里察看了。队部的同志得知宽哥是清朴的朋友,又打西京城来,要他住下来:说不定明日或后日清朴就回来了。但宽哥却来了兴趣,也要去看看那个寺院,队部就差一个小年轻领他当日下午走五十里山路来见清朴了。

    一路上山高林深,宽哥背了几瓶白酒,太阳落山的时候到了山顶寺院。清朴依旧是那么单单薄薄,只是头发长乱,半个下巴都是胡子,他蹲在一个崖根下正在拓崖字,另外七个队员在不远的一个土堆上用望远镜看着什么,一个个衣衫不整,蓬头垢面。两人相见,喜欢得抱在一起,眼睛都红了。坐在那里说了一阵话,头上的蚊子就打锣似的响,宽哥不停地用草把子去扑打,清朴说:“这地方就是蚊子多,你要解手,可一定要点一堆烟火,要不就会被叮得像害了疮的!”宽哥说:“那我倒不怕,它要能叮动牛皮癣才算能叮哩!”清朴笑了笑,就问他的病情,问虞白,问夜郎,最后问到邹云,说道:“她还没有回来吗?也没个电话?”宽哥想说邹云来过电话,话到口边却咽了,摇了摇头。清朴就沉吟了,喃喃地说:“她真不该跟宁洪祥的,宽哥,你说是不?她要嫁谁都可以,怎么就跟宁洪祥不三不四的?宁是暴发户,这种人有了钱就会挥霍……”宽哥见他仍牵挂邹云,就说:“人各有志,事情过去了就让过去……你还没有找个实在过日子的人吗?”清朴只苦笑了笑。这当儿,那土堆上的人就一片叫嚷,而且你争我抢那望远镜,朝这边喊:“清朴,你快来,你快来!”清朴走过去,那些人将望远镜给了他,清朴看了看,只是笑着指点队友,就返了过来。宽哥说:“什么事,这么兴奋的,远处有什么野物?”清朴说:“那边山头上有个女的。”宽哥搭眼看去,灰蒙蒙的山头上似乎有一小点红,看不清人的。清朴说:“那是个穿红衣服的女子。这些人在山里跑了一两个月没见过女人了,馋得见了母猪就当了貂蝉哩!”扯嗓门喊道:“别丢人现眼了,让我宽哥看见,咱这像什么考古队员?!”那伙人就嘻嘻哈哈地过来,一边走一边尿着,说:“这有啥的?再钻一个月的山,我看咱真成野兽了,野兽也有个发情期哩!”就有人说:“你别那么摇着尿,蚊子把它叮烂了,明日回去瞧你成半夜跪搓衣板!”打打闹闹了一番,天就黑下来,大家回到寺里来。寺果然废得只剩下一个大殿,殿顶也坍了一角,但门顶上的砖雕却完整无缺,人一进去,野鸽子就扑扑棱棱往出飞,一层白屎便落下来,清朴正仰了头指点那木梁写着的“明万历年十二月十二日再造”的字样,一粒鸽粪正好掉在他的口里,呸呸地吐了几口。

    在殿里生了火,扫出一块干净地方铺一张帆布篷,乱七八糟放着了几条被子,大家坐上去吃饼干和罐头。有了宽哥带来的酒,瓶子轮流着往口里灌,清朴笑着对宽哥说:“像土匪吧,实在是土匪!”可就是这些土匪一样的人,整半夜给宽哥讲着秦直道的故事,又从殿角抱一堆砖来,说这些砖就是在寺前那个坑里发现的,这些砖上都有文字和图案。宽哥看不懂,他们就说是晋画像砖,至今国内发现的都是汉画像砖,而汉画像砖皆是阴刻的图案和文字,晋砖上却是浮雕!又拿出拓成的一沓拓片,讲述这拓片上记载的西晋时的古寺,曾经在兵荒马乱中毁过三次,现在看到的是明代重建的殿。说得高兴了,就又叫道:“宽哥,更有个稀罕哩,寺前的银杏树下,你注意那个土崖了吗?崖里有一个土瓮,瓮里……”清朴忙说:“这先不要说的,你要吓着宽哥的。”宽哥说:“你清朴不怕,我怕甚的?”清朴说:“就不先说的,明日一早让你看个惊喜!”宽哥到底猜不透有什么稀罕,那伙人就要他碰杯,喝了一杯复一杯的,五瓶酒差不多就喝干了。三个已经倒在那里呼呼入睡,一个却醉了并不沉睡,话越说越多,说他是兄弟三个,老大在县上做了局长,盖了一院子小楼,出门是小轿车,论起来是个科长,可威风得了得!说他的小弟弟是个农民,以前还靠他接济的,现在当了乡镇建筑队包工头,嗯,家里什么没有呀?结婚的时候,新房里的电视上、冰箱上、洗衣机上,都用一百元贴满了,闹新房的孩子可以去揭,谁揭了是谁的。地板上铺的什么?是用五分钱的硬币齐刷刷铺了一层,进去,银光灿灿的,人家叫银屋藏娇。可咱呢,咱讲究是大学毕业,是研究员哩,今日发掘这个价值连城,明日考证了那个国之瑰宝,咱却是个穷光蛋嘛!清朴说:“你去干个体户嘛,你以为个体户就好当吗?要不你不干了,凭你那本事当个盗墓贼,偷贩文物,就发得虚腾腾的了!”那人说:“就是,就是。”却呜呜地哭起来。他一哭,清朴不言语了,宽哥也不言语了,那人就又去摸酒瓶,宽哥不让他再喝,清朴说:“让他喝,再喝些他就醉得没劲哭,让好好睡一夜,明日他的任务还要往山下背这些画像砖的。”果然那人又喝干了剩下的酒,倒在那里睡着了。清朴把一条毯子给他盖好,又往火堆上添了树枝,笑着说:“你没瞌睡吧?咱们烤着说吧。”一直说到天亮。

    天亮起来,那些人脸不洗牙不刷各自就忙开了,似乎昨晚上任何事也没发生。清朴领了宽哥往银杏树下的土崖去,宽哥看到的竟是土瓮里坐着一个干缩的光头和尚,清朴说:“向导说他小时候就知道这和尚在土瓮里,‘文革’期间,寺里的小和尚跑了,有信徒曾背了这不腐的和尚供奉在家里,‘文革’后又背回寺里,已经有百年时间了,这尸体没腐烂的。”宽哥说:“前年西京城里展出过木乃伊,可那是西部大沙漠的干尸,这里风风雨雨,林深潮湿,怎么还有不腐的?莫非真有人常说的金刚不坏之身吗?”清朴说:“都这么说的,说是这和尚的功德好,修行到家的缘故,我们拍了照片,回去要请这方面的专家来看的。还有一件事呢,你看不看?就在寺后那个石林子顶上。”宽哥说:“看的,那石林子能爬上去吗?”清朴说:“我昨日中午爬上去看了,听向导说。‘文革’后,这里有一个游医,自视德性高,也想学这和尚,就做了个木箱,着人吊上石林顶,自己坐进去,让人用长钉钉了盖。不想三个月不到,木箱就腐烂了,那游医成了一堆白骨。”宽哥说:“什么人都想成仙哩?!”笑了一通,就要爬上去看个究竟,清朴却没有陪他,自个便拿了相机去拍摄殿的建筑了。

    宽哥攀援上了石林顶,果然上边分裂了一个木箱,木板手一捏就碎了,长长的铁钉已锈得快要断了,一堆骨头白惨惨地在那里。宽哥用脚踢了踢那头骨,牙还在的,有一枚门牙似乎补过金牙,金皮已没了,有一个铁环已锈成一点暗红。宽哥笑了几声,才要再爬下来,却听见寺那边几个声在喊:“不敢跑,不敢乱打!”举头看时,清朴从寺后檐下兔子一般地往前跑,他的身后有一道黄颜色的旋风紧追不舍。几个人差不多都在喊了:“趴下,快趴下!”

    清朴在草窝里滚了几滚,趴下不动了,身上的一团黄风停留了一阵,渐渐又收烟似的到了房檐。宽哥立即明白这是清朴撞着了葫芦豹蜂了,山里的葫芦豹蜂能蜇死牛的,你越乱打它越叮你,清朴不懂这些,那么乱跑乱打一气,一定被蜇得不轻。宽哥叫唤着就爬下石林,跑近去,大家已经把清朴抬回殿里,清朴头上脸上已经肿起来,人有些昏迷不醒了。有人便大声擤鼻涕往清朴脸上抹,鼻涕能治蜂蜇的,有人又尿,用尿往清朴头上涂,宽哥说:“一般蜇了这还顶用,这是葫芦豹蜂蜇的,怕不顶用。有药吗?有药吗?”但他们只备有蛇药,没有防蜂的药,清朴的脸眼看着越肿越大,皮肉已经黄亮得透明,眼睛几乎成一条线了。宽哥说:“快往山下送,快送医院!”有人就背了清朴往山下跑,后边又紧跟了三个,剩下的人气红了眼,去捡了一堆干柴火点燃去烧马蜂。宽哥放心不下,跑过去,那三人已烧开了,紧挨殿后檐的一棵松树上盆大一个土球,上面密密麻麻爬满了二指长的细腰黄蜂,火忽地燎上去,噼里啪啦掉下来没了翅膀的黄肉疙瘩,在地上蠕动,一边用脚踩一边日娘捣老子地骂。宽哥喊了声“小心烧了房子”,心里又担心清朴,就又拔脚去撵背清朴的人,急得在毛毛道上跌了几跤。

    赶到了子午镇医院,清朴已失了形状,几处肿得皮肉开裂,流淌黄水,医生说他们无力抢救,用救护车急赶往地区医院,车还未到,人已经没了气息。

    清朴一死,宽哥留下来帮考古队料理后事。给虞白拍了电报,虞白和库老太太连夜赶去地区医院。清朴的父母早已下世,又是独根孤苗,绳从细处断了,唯一能拿事的也只有虞白,考古队就和虞白商量:清朴是好同志,为考古工作做出了重要的贡献,虽然留职停薪下过海,取消了考古队长的职务,但他又返回来,且以身殉职,还是要以考古队长的级别来安葬,开隆重的追悼会,报道他的事迹。虞白哭了一场,却一概谢绝了,只要求能在地区火化,买一个较好的骨灰盒盛殓骨殖,让她带回去就是了。火化的那日,宽哥要打电话通知西京城里的夜郎、丁琳他们,虞白说,人已经死了,告别不告别已无意义,何况清朴离开西京时也是谁也没打招呼地走了的,就让他悄无声息地走了好。再说,人活着的时候是一个形象,现在人死了,面目模糊,让朋友们见了心里更是难受,就不让任何朋友来了。她亲自去街上购置了三身新衣,回来哭着说:“人活得这么脆弱,小小的蜂都能把他蜇死!可怜他跟着我,我连给他娶个媳妇都没能娶成,他就死了。”泪流满面。库老太太连夜为他剪了一幅画:眼大大的,一个如花似玉的美人儿,盘脚坐地,双手合于腿前捧着莲花。宽哥看了,吃了一惊,图上的女人竟酷似邹云,就悄声问虞白:“大娘是见过邹云的?”虞白说:“大娘到我那里时,邹云已经去巴图镇了。”宽哥说:“这倒奇了,她剪得几分像邹云哩——是不是也该给邹云通知一下?不管怎样,他们总相好一场的,她不至于不来吧?”虞白说:“算了吧。”和老太太一道为清朴擦洗身子,换上新衣,梳头化妆,覆盖了剪纸,让尸炉工运去火化了。

    骨灰烧出来后,竟出了一宗怪事,骨灰里竟有了一枚特大的金戒指!虞白认得,这戒指是邹云当初给清朴买的,自两人事情分裂后,清朴就没见戴过。虞白还以为清朴是将戒指退寄给邹云了,没想他还保存着。但是,焚尸前是虞白和库老太太一块擦洗的身子和换衣,并没有见到清朴的手上戴有戒指,那这戒指是从哪儿来的呢?虞白抱着骨灰盒“哇”地哭了一声,人就昏倒了。

    慌得宽哥又喊又叫,库老太太却让把虞白放平,掐了人中,又掐中指,在涌泉百会穴上用嘴哈热气,虞白苏醒过来,便在宾馆里守了她三天三夜不敢离开。眼看着虞白这般模样,库老太太提出都去她老家住一段时间,那里贫困是贫困,却山清水秀,空气也好。宽哥就送了一老一少去车站,他自己没有去,独自回了西京。

    虞白在库老太太的老家直住过了一月零二十天,为清朴过了“五七”。按当地的风俗,在外亡故的人尸体不能入家门,何况清朴又不是库老太太的亲属,骨灰盒就存放在村后的一个寺庙里。每到七天,去奠祀一番,余下的时间就陪了老太太在家剪纸铰布,琴也不得拨,经也念不成,卧在打谷场上的柴火堆里看天上的云,日子平平静静地过去。只是夜里,门外落着雪,和老太太煨在炕洞门口的火塘边,一边烧着洋芋,喝着红薯稠酒的时候,一边说些西京城里的往事,掉下一颗两颗的泪子来,那雪就拥了门槛,塘里的火气哈得流进一汪水。

    这个冬天,库老太太的家乡下大雪,西京城里的雪下得更大。往年的雪落下来就消,到处是水嚓嚓的肮脏,今年的雪却落得驻得,人踏车碾,隔夜冻成硬层,几乎与街面两边的水泥台儿齐平。城里每天有人在街巷滑倒,一个滑倒,撞得一倒一溜,所有医院里都住了骨折的、脑震荡的伤员。市政府三令五申各单位各扫门前雪,铲子、铁镐、钢钎,能用的工具都用上了,旧冰还未清除,新雪就又冻住——后来就传出风声,说天是生病了,天患的是牛皮癣病,要没完没了地蜕着雪的皮屑,得系一条黄的腰带可以免灾消难的。一时间,城里的黄毛线、黄丝线、黄布销售一空,都做了腰带系上,亲朋好友走动也是以黄腰带相赠礼品。竟然在一次产品新闻发布会上,主办人给与会者发了产品介绍单后还发了皮箱、毛毯和一条黄真丝腰带。这事宣传部得知后,决定要大张旗鼓地反迷信,打击谣言惑众者,公安局就拘捕了一批人,其中便有刘逸山。

    公开审理刘逸山时,宽哥是去了,他参加了一会儿就走了。他并不相信系黄腰带的话,虽然已不是了警察,但凡见街上有人出售黄腰带就去阻止,甚至也扭送了两个拒不收摊的小贩到派出所。但是,宽哥的牛皮癣一日重似了一日,他的内裤全做成灯笼裤管,白日下边扎得紧紧的,每到夜晚就抖出一堆白屑。从子午岭回来后,组织上已经决定让他到公安局劳动服务公司去工作,公司开有酒楼一座、木器加工厂一家,还有一个汽车配件经销部。宽哥当然不能当经理,他又有病,不宜于在酒楼上班,就在汽车配件经销部做推销员。入冬之后,他穿着臃臃肿肿的衣服,清早出门,天黑而归,辛辛苦苦跑动,却因不能胡说冒撂,不能同意回扣,不能满足少卖多开发票,不能请客送礼,不会陪人去打麻将,所有的推销员唯有他完不成任务。完不成任务,奖金是没有的,基本工资还要扣。宽嫂是从娘家回来了,为此又三天两头吵架,后来就住回娘家谁劝也不回来。宽哥苦恼的时候,倒提了酒来找夜郎喝。

    在大雪下过的第五天里,夜郎的孩子降生了。按时间,分娩期并未到,阿蝉去街上买菜了,一等不回,二等不回,颜铭操心不下,拿了一截麻绳下楼去看,让阿蝉用麻绳系在鞋底防滑。但阿蝉却站在马路口的路灯杆下正与一个同样提了一捆白菜的姑娘说话,眉里眼里生动着,还拉着人家的手,用自己的脸去偎人家的脸。颜铭心里就生气,她知道阿蝉的毛病,又是瞄上谁家的小保姆套近乎哩。颜铭毕竟没过去惊动,直待阿蝉和那姑娘互留了电话、住址,分了手过来,她才说了一句:“什么人嘛,你随便要约她到家来?!”阿蝉不悦意,说:“是个贼,要来偷你的东西的!”竟不理颜铭,小跑着往楼上去。颜铭挨了戗,又见她小跑,心里发恨却还担心阿蝉滑倒,没想自己刚要叫喊阿蝉,话未出口,却哧溜一下,仰八叉跌倒在地上。旁边人要扶她起来,只觉得一阵肚子疼,吸溜了几口凉气,也不怎么疼了,趔趔趄趄才回去。回去后就觉得不舒服,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肚子又疼起来,心里说:“总不会惊动了胎儿吧?”脱了裤子看青了一块的腿,却发现下边破了羊水。阿蝉也吓坏了,忙给夜郎打电话,夜郎回来急送医院,当日雪夜,白光莹莹,孩子就生了下来。

    孩子是个女孩,虽不足月,医生说看着还健壮。夜郎见母女平安,自然高兴,去医院送过了鸡汤后,第一个报喜的就是宽哥。宽哥高兴得拿了酒干杯祝贺,问:“顺利吧?”夜郎说:“顺利。我问颜铭,她说就像拉大便一样!”宽哥说:“瞧她那身架,我还真担心到时候要剖腹产的,没想这么便当!五天后出院,到那日你来叫我,咱一块去接她和孩子,孩子一定像她妈妈一样漂亮哩!”喝了酒,夜郎往回走,脑袋晕晕乎乎的,作想宽哥的话,也觉得奇怪,颜铭怎么就生产得这般顺利?!到家又熬了江米粥,盛在饭罐去送医院,再经过产房,楼过道里站着蹲着一堆男人都面色紧张地守候在那里,隔着产房的门,里边传出痛苦的叫喊声,一个男子终于受不了了,敲打着产房门。有医生就出来训道:“干什么?干什么?”那男子说:“她在喊我的,让我进去,我握着她的手她就会好些。”医生说:“妇产科里又不是你老婆一个,站远些吧!”那男子说:“她那喊叫声我受不了,大夫,求你了!”医生说:“谁生头胎不艰难,生娃不疼做什么疼?!”门重新关住了。夜郎怔了一下:生头胎都艰难,颜铭却是那么顺当?

    第五天,接颜铭出院了,夜郎从医生手里接过了孩子,急切切地揭了被角来看,夜郎看见的却是一个丑陋不堪的婴儿!头发几乎没有,满身满脸的松皮皱着,单眼皮,塌鼻梁,一个眼角下坠,下嘴唇还是个豁豁,手腿的骨关节倒长长的。夜郎从来没见过这么丑陋的婴儿,一下子愣住,脱口说:“这是十七号床位产妇的孩子吗?”医生说:“当然是的。”夜郎还在说:“是不是搞错了?”医生就生气了,说:“你这是什么话?我们妇产科几十年还没发生过搞错婴儿的事故,也从没见过孩子的父母这么说话的!”夜郎赶忙赔情道歉,走开了,还听见身后的医生在长长地发着狠声。颜铭在床上看到了孩子,第一眼也是愣了一下,接着一搂在怀就低头流了一股眼泪。宽哥在旁,说了:“是个兔唇,这可以修补……这小家伙肉乎乎可爱!”颜铭就笑了,说:“宽哥,孩子的名字就托付你了,你得起个好名字哩!”三人收拾了带来的行李往出走,夜郎先小跑去街上叫出租车了。

    这天夜里,阿蝉炖好了猪蹄肉汤,夜郎端着给颜铭喝了一碗。喝第二碗时,颜铭让夜郎也喝喝,夜郎不喝,坐在一旁吸烟。颜铭说:“孩子呛的。”夜郎灭了烟火,呆坐了。颜铭说:“夜郎,你不高兴?”夜郎说:“高兴着哩。”又趴近床看了看孩子,说:“颜铭,孩子怎么是个兔唇呢?”颜铭说:“我也没想到会这样,难道又是个苦命人……这不要紧,是能修补的。现在到处有美容院,手术后不会有痕迹的。”夜郎说:“要美容就得全部美容。”颜铭说:“你说孩子丑了?”夜郎说:“你这么漂亮,我也看得过去吧,孩子怎么这个模样?一个女孩子,即使没本事,长得好也一辈子会享福的。”颜铭说:“你是嫌孩子丑嘛!别人说她丑还能说过去,你做父亲的倒也嫌孩子丑了?你们男人家怎么都是这德性?!”夜郎没有再言语,默默去打水洗脸、洗脚,就上床睡下。

    夜郎清楚做父亲的应该喜欢自己的孩子,而且是第一个孩子,但夜郎每每抱了孩子,却怎么也喜欢不起来。他极力做到的是一个丈夫的责任,父亲的责任,一日五餐为颜铭端吃端喝,七次八次地给孩子换尿布,洗屎垫,但到夜里,他的夜游症就又犯了,总是鬼魂一样地出去,一两个小时后又幽灵似的回来。颜铭发觉了,又不能跟着出去,在家恐惧不安,终于忍不住,在一次夜游回来,她在他的头上拍了一下,将他拍醒,问到哪儿去了?夜郎清醒过来,瞧着钟表的时针指在下夜四点,而自己穿得整整齐齐,双脚又沾着泥雪,知道自己是真的夜游了,但全然记不得去了什么地方,后怕得脸色也煞白了。再到夜里,他就让颜铭用带子拴了他的手,免得再去夜游。不能去夜游了他却害头痛,迷迷糊糊里连续做梦,甚至是今日做的梦和昨日前日的梦一样,都是自己的鞋丢了。整个白天里,又萎靡不振,只有去找宽哥,宽哥也来找他,两个人就来来往往喝酒。

    一日,宽哥不但未推销出产品,且让一帮小老板戏弄嘲笑了一回,心里不畅,邀夜郎去喝酒。喝到七成,宽哥说:“夜郎,你又犯夜游病了?听颜铭说以前犯病去虞白家,这次还去那里了吗?”夜郎说:“我哪里知道?你想想,我去那儿干啥?虞白又不在家。”说完了又问:“虞白还没有消息吗?她走了不短日子了。”宽哥说:“没有。昨日丁琳还来打问消息。”夜郎就把脑袋沉下来。宽哥说:“夜郎,我要问你,你是不是和颜铭闹别扭了?上次我见到颜铭,她生了孩子似乎变得软软弱弱,又爱抹个眼泪水儿,眼肿得烂桃一般。”夜郎说:“她给你说了什么?怎么说?”宽哥说:“我问她,她只是不说,问得紧了,说你犯病了。我看倒不仅仅为犯病的事。颜铭在月子里,你和她致什么气?寻着让孩子没奶吃吗?”夜郎说:“宽哥,说到孩子,我真想不通,人常说别人的老婆自家的孩子,可我的孩子就生个那样?”宽哥说:“什么样儿?你不照照镜子看自己是什么样儿!婴儿在月子里有什么好看的?那脸上的皱纹……等出了满月你再瞧嫩胖劲儿吧。”夜郎说:“我倒不是嫌那皱纹……你说说,孩子都是父母的影子吧,我长得不好,可孩子要是长成我这马面也就好了,偏偏那副模样,没有一处是像我的。”宽哥说:“或许她把你和颜铭的缺点都综合了——现在看不来,出了月就有个大概了。”夜郎说:“我倒怀疑这孩子不是我的呢。”宽哥睁大了眼睛,同时吃惊地站了起来,说:“你说什么,夜郎?你再说一遍!你咋会这样怀疑?你平日不信这个,疑心那个,现在怀疑起你的孩子了?怀疑起你自己了?你瞧瞧坐在你面前的是不是你的宽哥?!”夜郎自知失言,说:“我信谁呢,现在啥事能让我信?谁都认为宫长兴当不了局长吧,但他就当了;邹云和清朴有爱情吧,说吹就吹了!小小的蜂竟把清朴蜇死,你又是这么就混到个劳司去……不说了,喝酒喝酒,这酒是真的还是假的,我这会儿舌头也尝不来了,喝醉了倒是真的。喝吧,喝!”自己先端了一杯倒在嘴里,又倒了一杯。第三杯再举起来,宽哥来夺,酒还未夺过来,夜郎溜到桌子底下,软作了一摊泥。

    挨过了孩子的满月,孩子脸上的松皮饱满起来,但形状并未有丝毫改变,似乎一只眼角更斜,鼻子塌得差不多和面颊齐平了。夜郎的情绪越发地坏,颜铭的眉头当然不展,一个月子,人又发了胖,总担心小腹要凸起来,让阿蝉去买了紧腰短裤来穿,又反复让夜郎瞧她是不是胖了?夜郎说:“说不像我也罢了,连你也不像!世事这么不公平,别的咱占不住,连个漂亮女儿老天都不赐给咱们?!”颜铭说:“你一天不说孩子丑就没话说了,你嫌丑你来把她捏死嘛!我不会生,你怨怪我,怎么就不想想自己的种子瞎吗好吗!”夜郎说:“好种子种在薄土上也长不出好苗哩!”两人斗一回嘴,一夜无话。半夜里,夜郎就做了一个梦,梦醒来似乎记不完整,但肯定的是梦很长,好像又是寻不着鞋了,怎么找还是找不着,他就赤了脚从一个什么地方往家里走。感觉里,他是出了相当长时间的门了,走着走着好像还有父亲,父亲的腰依旧弯着,但还精神,他们终于寻到了家门。一进门,家里的中堂厅里坐着母亲和颜铭,两人都在各自摇着纺车,一盏灯在柜盖上光亮如豆。父子俩的突然归来,一高一低的身影就投映在墙壁上,婆媳的纺车都停住了,张着惊喜的嘴,但却没有叫出来——那神气是谁也不好意思,各自都红了脸,又更快地摇着纺车。他和父亲就坐到里屋的桌子上喝酒,同样在等待着娘和颜铭能很快收拾了纺车去铺被,但纺车还在摇着,线穗如肿了似的往大里长。他就怨恨颜铭了,走过去将颜铭的纺车用脚踩了。父亲在里屋也喊:“给我把你娘的纺车也踩了!”这么一说,颜铭和娘却都笑了,骂了一句什么,各自到卧屋去。他说:“你不急吗?”颜铭说:“娘在哩。”他就压倒了她,但是无论怎样都不能成功,两人急得满头大汗,听见了另一个厢房里的响动,颜铭在哭了,说:“我是处女!我是处女——”能记得的就是这些,但这绝不是梦的全部,往后只觉得是鞋丢了,怎么丢的,寻着了没有,夜郎是一丁点也回忆不起来。黑暗里他睁大了眼睛,心想,怎么会有这样的梦呢?爹娘早已经死了,颜铭连他们的照片都没有见过,且颜铭是城里人,哪里又会纺车?梦荒诞不经,暗示了什么?启示了什么?就猛地拉开灯绳去看桌上的钟表,时针指在下半夜的五点。又想:人常说后半夜的梦是反着的,我和颜铭怎么也行不成房,她在说“我是处女”,莫非颜铭……

    颜铭在电灯拉亮的时候醒过来,迷迷糊糊嘟囔道:“夜郎,夜郎,你醒醒!”夜郎说:“我醒着哩。”颜铭睁大了眼,笑道:“我还以为你又去夜游了!几点了?天还早着就起来了!”夜郎说:“颜铭,我要问你一件事的:这孩子是我的吗?”颜铭又蜷作一团睡去,说了一句:“狗的。”夜郎说:“狗的?颜铭,你给我说实话,她到底是谁的孩子?”颜铭怔了一下,突然坐起来,说:“你说什么?你不睡觉,原来整夜里又怀疑这孩子了?——你说这孩子是谁的?!”夜郎威严地说:“你瞧着我的眼睛!”颜铭就盯着夜郎。夜郎说:“我的孩子不会这么丑的!我们结婚的时候你就怀孕了,我们第一次做ài时你没有出红的,头胎的孩子你竟然生产得那么顺利,颜铭,你不能哄我,不能哄我!”颜铭一下子脸色发黑,浑身也抖起来,说:“你就是这样一直在怀疑着我?过去的事情已经向你解释了十遍,你怎么一有事就又带出来,那我这辈子都说不清了吗?!”就哭起来。夜郎说:“你哭什么?你心不虚哭什么?你有理由你说嘛。”颜铭说:“我要知道你是这样的人,我天天记日记!我没理由,我的理由就是我对得起你,我婚前没有和任何人好过,婚后也未找过任何人!”夜郎说:“你是说我和虞白吗?我不是那样的人,虞白更不是那样的人。”颜铭说:“那我就是流氓,是破鞋,是骗子!”孩子惊动了,哇哇地哭闹,颜铭一搂了孩子更大声地哭起来。睡在客厅的阿蝉已穿了衣服,敲打卧室门,夜郎去把门开了,坐到了客厅沙发上一根接一根地抽烟。

    一张纸已经捅开来,夜郎和颜铭就有了隔阂,颜铭愈是反感夜郎对她的怀疑,夜郎愈是怀疑加深,又扯进个虞白,说不清,道不白,吵闹起来,又都想噎住对方,拣了重话说,矛盾就更是严重。差不多的一个星期里,阿蝉成了风箱里的老鼠,两头受气,顿顿将饭做好,叫这个吃,这个不吃,端给那个,那个不理,她说:“你不吃,也得给孩子吃,不吃饭哪里有奶?”颜铭说:“没奶了她死去,她那个丑样儿一出世就遭人恨,长大了不知更受什么罪!”颜铭是说给夜郎听的,阿蝉肚子饥,盛了饭自己吃,嘴唇咂得吧吧响,却想起自己的处境,说:“人丑了将来当保姆嘛。”眼泪掉下来,放下饭碗,号儿号儿地哭。夜郎气得又说不成,一怒之下又回到保吉巷原先的房间去住了。

    夜郎一走,两天未见回来,颜铭就去寻宽哥说原委,宽哥说:“这是怎么回事嘛,你嫂子她和我分居了,夜郎也学样儿?家窝这事难说清,原本我也没个自信去劝说别人,可夜郎我得去管管的!他得了病,你们总说是夜游症,现在看来他得的是疑心病,谁都不相信了,自己连自己都怀疑了!”宽哥真的往保吉巷去了三次,每一次谈半天,每一次都不欢而散。夜郎就不愿意再住在保吉巷,托五顺在附近重寻房子。五顺又操起贩菜的旧业,寻了几处,不是条件太差,便是房价太高,烦得天天喝酒。喝酒又不能邀了宽哥,竟在一夜提了酒去和图书馆的那两个老相识喝,便得知图书馆管基建的人已被逮捕了,但大家都怀疑宫长兴从中也得了好处,宫长兴却安然无恙,继续做他的副局长。而且,宫长兴还在图书馆的时候,下边挂靠了许多经营部门,差不多又都是所谓的与香港合资,现一一查了,这些合资单位全是假的,还是西京城里的人,因与港人有点亲戚关系,就以代理人身份来办些小企业,而企业全无实质性生产,仅仅从中将免税的车辆进行倒贩。这些挂靠的单位当然是宫长兴批准的,宫长兴从中又得过多少好处呢?两个老相识越说越激动,将写好的足足有一指厚的检举材料交给夜郎,希望他能转给信访局。夜郎不提信访局还罢,提起信访局一肚子黑血在翻腾,但又想:先前的事情就不说了,信访局长的儿媳妇已经安排了工作,他老家伙还会继续包庇了宫长兴?!就接了检举材料。

    没想那一夜三人都喝多了,第二天沉睡到下午,夜郎摇摇晃晃回来,才走到保吉巷口,偏巧碰着了李贵。李贵大声地招呼他,亲热得像多年未见的知己,硬拉了他去家吃饭。夜郎说:“才要大便就有了厕所了。”李贵没听明白,说:“还没请你吃哩,就大便呀!”夜郎只好往旁边的公厕去,说:“把肚子腾空了,能多吃你嘛!”到了李家,饭菜简单,是那种扯面,夜郎直吃了两大碗,李贵却仅吃了半碗,只是喝酒,问夜郎还在戏班没有?夜郎说:“不演鬼还能干啥?”李贵说:“瞧你这饭量就知道你是鬼托生的!俗话说,早晨能吃的人是神变的,中午能吃的人是人变的,晚上能吃的人是鬼变的。我先前晚上能吃的,现在胃坏了,吃多了克化不过,可酒不喝又不行嘛。”笑了笑,又说:“还在戏班就好,我得请你们给我们广仁贸易公司演一场戏了。”夜郎说:“什么广仁不广仁的,是买邹家兄弟的那个店吧?邹家前世一定是欠了你们的。”李贵说:“得邹家的利,也吃邹家的亏,要不公司生意红红火火也用不着唱鬼戏了!”夜郎说:“这是怎么回事?”李贵说:“邹云的事你真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夜郎说:“她回来了?!”李贵说:“从巴图镇回来了,明明知道她是操皮肉生意的,可晓光偏让她勾了魂……”夜郎说:“晓光是谁?”李贵说:“他是公司的董事长,信访局长的儿子呀。”夜郎说:“邹云和他相好了?”李贵说:“晓光在宾馆里给她包了房间养着的。一对一倒还说得过去,可邹云竟还叫一个鸡婆,三个人在一张床上,事情就败了,一辆警车装着走了。”夜郎惊得目瞪口呆,说:“这不可能,邹云是嫁了宁洪祥的,那开金矿的比不得你们公司有钱?!”李贵笑着说:“这你真是不知道她的事了,姓宁的早死了!他在矿区是一霸,常和别人争矿点,一帮打手带着器械,抬上棺材去打架,也是积恶太多,数月前骑摩托去巴图镇东边的柳林镇,被人事先在路上拉了铁丝故意要害他,摩托速度快,人身子还在车上前冲了几百米,头却骨碌碌留在路边。结果,害他的人还不解恨,将头颅砌在了一条石堰里,身子丢在污水管道里,等发现的时候,身子在管道里的闸门处泡得白花花的骨头出来。姓宁的一死,生前的那些狐朋狗友,借了人家钱的不吱声,却有十多个主儿说姓宁的生前借了他们的钱,一夜里把家里值钱的东西都拿去抵债了。公司里的那些人更是乌眼鸡,贪污的贪污,毁账的毁账,卷着财款也鸟兽散了,只苦得邹云被那原老婆赶出了巴图镇。邹云也是水性杨花的人,好日子过惯了,哪里受得清苦?就破罐子碎摔做了鸡。那一夜警车抓了他们三人,原本要罚钱可以放人的,晓光罚五千,邹云罚一万,晓光当然交了款第三日放了,邹云谁给她出这份钱?她的两个哥哥看也不去看她一眼,她就被关到城南劳教所去了。”夜郎听了,想起以前邹云测“滑”字的事,知道李贵说的可能是真,唏嘘了半晌,口里说:“真想不到……谁能想到她会是这样!”心里却不禁坚信了自己对颜铭的怀疑:人披有一张人皮,知了面哪里能知心;世上最不了解的是夫妻,一方有了什么隐私,谁都瞒不过,却就能瞒过对方的。而今里,这还有什么是真的,除了娘是真的什么都靠不住了!就说道:“不说这些事了!你们公司要演鬼戏,几时演的?这回演戏可以不收你们分文报酬的。”李贵说:“夜郎这么义气?”夜郎说:“我倒没这义气,这得有条件的,你把这份材料让晓光交给他爹,尽快地编发了,送阅给市上领导。”把材料给了李贵,李贵说:“这算什么事?!”夜郎说:“有结果了,你们说什么时候演就什么时候演,要是无声无息,对不起了,出十万八万也不去演的。”

    过了“七七”,因为大雪封山,又滞留了一个月,虞白才和库老太太抱着吴清朴的骨灰盒回到西京。丁琳接到虞白的电话,就通知了宽哥、夜郎、南丁山一块去车站接。数月前,去的是活生生的吴清朴,如今回来的却是虞白背在背上的一个蓝花包袱包着的骨灰盒,四个人都流了眼泪。虞白说:“这就不必了!你们能来接他,清朴若地下有灵,他已经深谢不已,再要伤心落泪,他就不安了。”丁琳说:“白姐,听宽哥说骨灰里烧出枚戒指,这是真的?”虞白说:“戒指倒是他以前常戴的那枚,我奇怪的也是他后来是藏在哪儿?要么去了考古队后把身子的什么地方剖开,埋了戒指又缝上,或者是蜂蜇后背他下山,他知道是不行了,怕将来别人拿走戒指,就偷偷塞在口里。”说着就要打开骨灰盒让大家看。宽哥说:“骨灰盒不能打开的吧?”虞白说:“不给外人打开,还能不对你们?”开了盒子,果然一堆骨灰里有一枚黄灿灿的大戒指。夜郎只说了一句:“他死也没忘了邹云……”宽哥就拉他的衣襟,不愿说出邹云来,偏巧这时候从车站月台的那边悠悠地旋过来一股风,倏忽到了眼前,竟把骨灰一尽儿吸收而去,又歪歪扭扭地旋着柱儿往月台另一头卷去。大家都呆了,直看着那旋风下了月台,在轨道上哗哗啦啦吹动着一团废纸、树叶,消失了,才愣过神来,脸色都吓得没了血气。虞白双腿一软,跪在地上就哭:“清朴,清朴,你是回来了要把骨灰撒在城里吗?!”大家都跪下来,一齐说:“清朴,清朴!”就全哭了。

    回到家里,楚楚蹲坐在门口,楚楚是托付了民俗馆的人喂养着的,但楚楚每天每晚吃过食了就蹲坐在门口守望的,这阵见虞白回来,只是呜呜叫,如哭一般,流着泪水。大家看着都感动,让虞白和库老太太歇着,动手收拾起房子。丁琳忙了一阵,在后园里和虞白叽叽咕咕地说话,虞白顿时变脸失色地喊夜郎,夜郎出去,站在那白皮松下,虞白问:“你离婚啦?”夜郎说:“丁琳嘴怪长的。”说完了,那么笑了一下。虞白说:“你还笑哩,你咋恁能行哟,要结婚忽地结婚,要离婚忽地又离婚了?几时离的?”夜郎说:“前日去写了协议书,明日让去领正式证的。”虞白说:“你快给我收拾了吧,明日谁也不能去领,你把颜铭带到我这里来,有什么事大不了的闹到这一步?既有今日何必当初?你领她来,来了到乐社再玩一玩,就算给你们重归于好乐一乐。”夜郎说:“你不知道这其中原因。……我不能连我的老婆都在欺骗我……全世界都可以算计我,但我不能让老婆也算计我!”虞白说:“这我不管,我只要你领了她来!”

    南丁山在厨房里擦洗锅盆碗盏上的灰尘,给宽哥说起广仁贸易公司请演戏而没有去演的事,因为检举宫长兴的事泥牛入海,没个消息。宽哥才说了一句“你别听夜郎的……”就听得后园里传来吵声,跑出来,知道了是关于颜铭的事,恼得宽哥咬牙切齿地瞪夜郎,一拉南丁山胳膊说:“咱站在这里干啥?夜郎哪里还听咱的?咱说话是放了屁嘛!”转回到屋里去,坐在沙发上抹眼泪。

    收拾好了屋子,丁琳提议大家都走,要让虞白好好歇歇。宽哥叫了南丁山和丁琳就先走了,唯独不理夜郎。虞白说:“你瞧瞧,你现在活成独人了!明日不把颜铭高高兴兴地领来,你以后也别上我这里来!你走吧——”夜郎却说:“你把琴再借给我,我夜里静静心。”虞白闷了一会儿,说:“你拿走吧。”夜郎抱了琴,踽踽出门。虞白“砰”地关了门,却又跑到厨房窗口去看他。夜郎一肩高一肩低地走过楼区院子,走过存车棚,后来在大院门口停了停,背影晃过了墙头。

    夜郎一夜守琴未睡,第二天双眼红肿去了街道办事处,但颜铭并没有如期而至,办事员把夜郎叫进办公室,告诉说颜铭昨日已来过一趟,她不愿今日在这里再见到夜郎。夜郎急问:“她没有拿证吗?”办事员说:“已经拿走了。你签了字也可以领了。”夜郎在一张表上签了字,一份按有钢印的离婚证书就叠起来装进了口袋。办事员却说:“你们走到这一步,我十分遗憾,但你坚持说她不贞,孩子不是你的,要离婚,按婚姻法你的理由是合理的,离婚也是合法的。但昨日我和颜铭谈了话,我们做了记录,你愿不愿看看?”就把一沓谈话记录推到夜郎面前。夜郎觉得奇怪,拿眼看去,上面是有问有答——

    问:你同意离婚吗?如果不同意,我们可以再做调解。

    答:他那脾性我知道,我越是不同意他就更坚决,既然到了这一步,就是再和好,他死也不会相信我的话的。

    问:我们可以为你保密,你能否告诉我们,这孩子到底是谁的?

    答:夜郎的。

    问:你这样说夜郎是不信的,我们也难以相信,孩子确实是一点也不像你丈夫。

    答:孩子不像父亲,却像母亲,这也是常有的事吧?

    问:那更不像。你这么漂亮,孩子那么丑,如果孩子有你十分之一的形象,我们也能相信你的话。

    答:孩子确实像我。……你们能为我绝对保密吗?

    问:请相信我们。

    答:我相信你们,但可以说我更是为了我的人格和尊严,我才这样说给你们的:孩子的形象和我小时候几乎同一个模子里倒出的。我是整过容的。

    (颜铭掩面大哭。)

    问:不要哭。这话真让我吃惊,整过容的怎么一点也看不出来?你丈夫知道吗?

    答:他不知道。这个世界上只有我知道,我的整容师知道。我不是西京城人,也不是什么县城的人,我的家在陕南的□县□村。我原名叫刘惠惠,生下来和这孩子一样奇丑,长大了谁也不喜欢,没有小孩同我玩,上学同学们不愿和我坐同桌,老师上课也从不提问我。别的女同学身边总有男生围绕,我没有。在家我的父亲也见不得我。我吃尽了人丑的苦愁,我做什么事都比别人多付出十分的辛苦,得到的却是比别人少十分的回报。我发誓要改变我,这个世界上人活的是一张脸,尤其是女人。既然女人除了脸面一无所有,我就要把我的脸变得漂亮而去享受幸福。当我得知大城市里有整容的事后,我偷偷拿了家里的存款悄然离家出去,我跑了许多大城市,也见了许多世面,最后得知上海整容好,就去那儿寻到最好的整容师整了容。整过容后我在镜子里认不出了我,我又有好身材,就改了名字,来到西京。我重新起名叫颜铭,我要忘记我的原名原姓,要忘记我的丑恶的过去。我当过保姆,贩过衣服,在宾馆当过服务员,后来到时装表演团。我的命运从此改变了,我走到哪儿都有男人围了转,都献殷勤,一出台就有掌声,有鲜花。我为我的容貌和身材得意,但我更害怕这个只认脸的男人社会,我完全可以去傍大款,但我没有,我才决定要嫁给夜郎。可哪里能料到我的女儿竟又全是我的遗传,夜郎就怀疑孩子不是他的。

    问:噢,原来这样。这些你完全可以对你丈夫说明的。

    答:我不能。我能有今日的光彩全是我由丑变美,这秘密我说破了我会做梦一般又回到过去;即使夜郎我也不能说。他毕竟是男人,他会觉得原来我的美是假的,他会以什么样的心情对待我呢?

    问:你难道为了这秘密而宁愿承担作风不好的名誉吗?

    答:时代不一样了,同志,这个时代兴的是人的一张脸,而作风不好的观念改了,笑贫不笑娼的。我说破了真相,我会全完了,不说破,夜郎不要了我,我更看透了现在的社会和人,我以后就去傍大款呀,我相信有那些有了大钱而追求美貌的男人的……

    夜郎看到这里,浑身剧烈地颤抖着,呼吸急促,鼻涕和眼泪都涌了下来,说:“这是真的吗?她是这样说的吗?”办事员说:“我为什么要哄你?”夜郎站起来,说:“这记录能交给我吗?”办事员说:“这不行。”夜郎坐下去,又要站起来,竟没有了丝毫气力,脑袋重重地磕在桌沿上。

    就在当天下午,夜郎搭上了去□县的火车,下了火车又乘坐汽车,一路打问着到了□□村。他询问着一个叫刘惠惠姑娘的家在哪里,村人说:“刘惠惠呀,不是已死了好多年了吗?”夜郎问怎么死了?村人说,听说是去亲戚家害了病死了。夜郎就拿出自己孩子的一张照片,问像不像刘惠惠小时模样?村人说这就是刘惠惠嘛,你有她的照片?你是她家什么亲戚?那丑女的爹就是村口那家杀猪的,你要我去喊他吗?夜郎没有让人去喊屠夫,也没去屠夫家,掉头就去车站要返回。第三天一到西京,径直奔到祝一鹤家,颜铭却不在了。阿蝉说:“她走了,她抱着孩子走了,可能去北京,也可能去上海。”夜郎大声吼道:“不可能,不可能,绝不可能!”疯了一般冲进卧室,卧室里的柜门打开着,没有了颜铭的一件衣服、一双鞋袜,那些化妆品也一样都没有了。他终于扑沓地坐在了地上,喃喃地说:“她真的走了,她去北京了,她去上海了,她重新去寻她的舞台了……”眼痴起来,盯着门外。门外的另一幢楼,一个凉台上的铁丝上挂晾着五颜六色的婴儿尿布。夜郎突然叫道:“那孩子呢?孩子呢?阿蝉,孩子呢?”阿蝉说:“她是抱了孩子走的,她走时一边拧着孩子,一边又搂了孩子哭,她说她要给丑女美容的,要挣很多的钱给丑女美容的,她就抱着孩子走了。”夜郎说:“孩子那么小的,能做什么美容?做什么美容嘛!孩子有什么错嘛?丑有什么罪嘛?!阿蝉,你在骗我,她不会带了孩子的,带了孩子怎么出去闯荡?你们一定是把孩子寄养在哪里了,你告诉我,孩子寄养在哪里?阿蝉,阿蝉,我求求你了!”他使劲地抓着阿蝉,摇晃着,迫视着,但他看见阿蝉的目光是那么陌生,那么冷漠,只是在说:“我也疑心她会寄养孩子的,可寄养在哪儿,我不知道。”夜郎“哇”的一声,竟抱了阿蝉号啕大哭,鼻涕眼泪流了阿蝉一脖子。

    那一刻里,祝一鹤突然翻身,从床上重重地跌下来,被子掀到了一边。他赤身裸体地在地上挣扎,皮肉却是亮的,几乎能看见里边的五脏六腑,而且口里有一条涎水扯成的丝,从床头挂到地上。阿蝉说了一声:“蚕!”夜郎泪眼看去,也怔了一下,看祝一鹤胖胖嫩嫩,如婴一般。

    宽哥终于辞退了劳动服务公司推销员的工作,要去看病,因为牛皮癣已经使一双手如在泥巴里伸过了,泥巴又晾干,结着一片一片的痂,而掌纹却裂得极深,纵纵横横地含了血。先前最担心的是癣上了头,现在满脖子都是,头上也有了,后脖子的头发里搅着麦麸似的屑。他去买菜,卖主讨厌他翻来倒去地挑拣,他去饭堂吃饭,别的桌子人都坐满,唯独他单人独桌,洗澡堂就更不允许他进去了。偶尔的一天,他在城河沿上走,听见有“甲虫、甲虫”的说话声,回过头去,两个孩子在树根下捏着一只虫子在鼻前闻,一个说气味儿是腥的,一个说不是腥,是草味儿。宽哥听了,第一回联系到自己:我也有个硬壳了,我也像个甲虫了吗?手里当时正拿着一根拐杖——是为隔壁的马老太太买的——握了拐杖往前一个马步,做一个刺杀状,瘦高高的身子,样子有点像小说里的堂吉诃德。但做过了刺杀状,心里毕竟伤感:我真要成了甲虫了吗?他才下定了决心要治治病了。

    西京城里没有治牛皮癣的名医,他得到河南的驻马店去,据说那里有个医生,用炒热的盐巴埋住全身一天一夜,再在自制的药水瓮里浸泡一天,然后服九九八十一天的汤药,病是可以根治的。他给单位请了长假,单位允许了,却讲明去治病期间没有固定的奖金,没有补助,基本工资也只能领百分之七十。他去了岳丈家和老婆告别,胖老婆把一笔存款给了他。去驻马店他不坐车,要沿着黄河徒步而行。他已经给丁琳说过了,要丁琳在报纸上为他宣传,他要以一个病人徒步走黄河的行动引起社会募捐,而将钱在各地为雷锋修庙——关公有关公庙,孔子有孔子庙,雷锋为什么不可以有庙?世风日下,人心不古,雷锋精神靠报纸上那么每年提一次,真不如在民间有庙来敬奉着能深入人心!胖老婆哼了一声,没有再说知疼知热的话,推他出去,重重地把门关了。宽哥骂了一声“有二两猪脑子”,就一定要与夜郎见见面的,但是怎么也找不着夜郎。他去祝一鹤家,阿蝉说夜郎早不住这里了;去保吉巷,已经重操旧业的五顺、小李,也说好久不见夜郎回来住了。宽哥去戏班里找南丁山,戏班还在那排演厅里排演鬼戏,锣鼓打得叮叮咣咣,粗声细声都咿咿呀呀唱,甚至还请了一些皮影艺人、木偶艺人、魔术艺人,也在那里演动。南丁山情绪十分的高涨,一定要让他看看排演,说民俗馆要举办大型活动,邀请了戏班去演出,他们特意在目连戏中要花插皮影、木偶和魔术,准备大演一场,一是大展一次戏班的实力,二也是为上次和民俗馆合作义演时的倒霉冲冲喜。宽哥说:“鬼戏班也要安顿鬼的?!”南丁山说:“这个当然,你已经是雷锋了,还不张扬着要修雷锋庙?”宽哥说:“你看过报纸了?”南丁山说:“今早报纸送来就看到了。丁琳的那个文章写得真好,宽哥这样的人是该宣传的!可是,宽哥,你那个募捐能募捐下吗?病得这么重的,恐怕徒步走黄河,走不到驻马店人就走不动了,蹬腿儿死了。”宽哥说:“死了也好,这可以更激励世人,恐怕募捐比我活着还要多的。走不到目的地死了你以为是惋惜吗?那才是悲壮!你讲究在西京城里生活了几十年,你知道不知道西京城的历史?西京城址就是建在秦岭上流下来的一条河上的,这河只是后来干涸了……兄弟,你记着哥哥一句话:不是所有的河流都能交汇到海里,不是所有的许诺都能得到印证,还有……”南丁山笑道:“还有:作为每一个人的选择,就是认真做事,积极做人,存一股清正之气在人间。是吗?”宽哥说:“你怎么知道这些?”南丁山说:“报上写着的嘛!你该把这些话记得滚瓜烂熟嘛!”宽哥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夜郎呢?我到处寻不着他,我要走了,总得见见他吧!”南丁山说:“夜郎真不知道你要走的,他还说要找你的,要给你说一件大事的,可现在到底在哪儿,我也说不清,戏班让他拒门谢客写一个鬼戏的,不知躲到哪儿去写了。”宽哥说:“说诓话,夜郎能写戏?”南丁山说:“这可是真的,是他要求去写的,他词儿可能写得不好,但他能编情节的。”宽哥就说南丁山瞒他,一定是夜郎叮咛了偏不让他见的,南丁山就发咒,说他夜郎谁都可以不见,难道不见宽哥?戏可能也编好了,就在这一天半天里夜郎要回戏班排演,人一回来,立即让给宽哥挂电话的。宽哥只好回家守了电话,守过了两天,仍是没有夜郎的消息。

    夜郎的确是在编一个小小的鬼戏,他是在完成了一宗大事后,萌发了写戏的念头的。颜铭走后,他万般地羞愧,白天里喝得醉醉醺醺的,夜里就在城中游逛。他已经没有了夜游症,是整夜整夜地游逛,抬脚在街两旁的广告牌上踹泥脚印,将十字路口的行车隔离墩挪个方位,扬头把痰吐在路灯杆上,甚至趁无人又以尿题字在街面上,百无聊赖着把身子搞得精疲力竭了,才回去死猪一般地睡去。但是,图书馆的那两个老相识又来找他,说递上去的检举材料什么作用也不起,如放了一个屁,臭也不臭。三个人就预谋了一宗恶作剧,于是,由夜郎出面,找着了再生人的小儿子黄长礼,黄长礼认识西京城里的名偷米猫子的,给米猫子如此这般地说了一番,米猫子便偷了宫长兴的家,盗去了大量的现款和存折。宫长兴报了案,公安局进行侦破,没想米猫子没有抓到,而米猫子却将全部偷来的现款和存折一一列出清单,在一个晚上用提包装了塞进纪检委大门里。数天里,西京城里到处在传说这件事,并且说宫长兴报案是丢了三万元,而小偷退回纪检委的却是偷了宫长兴五万现款,二十万存折。夜郎将这事守口如瓶,却提了两瓶酒给南丁山,就要求他去编个戏呀,随后就去平仄堡包了一间房,一边写他的戏,一边观察社会上的动静,看纪检委如何处理这宗事,而宫长兴又如何说得清他的这批钱款的来源?!

    宽哥等不及夜郎的电话,疑心虞白是不是知道他的去向?但宽哥原不肯去见虞白了,因为病情严重,虞白又是心细人,见了自己头上手上的癣会影响了她的心理,可为了能找到夜郎,宽哥仍是戴了一顶帆布帽去了。虞白说她也是到处找不着夜郎,自她回城后,民俗馆已招聘了她和库老太太去那里做画师,也知道民俗馆修整彩绘了数月,重新开馆,要举行大活动,已谈妥了请鬼戏班来演五天鬼戏的,到时候夜郎还能不露面吗?宽哥只好推迟了出行的日期。

    到了阴历的十一月初七,西京城里却又下起了一场大雪,撕棉扯絮了一天一夜,一切都覆盖成银白。民俗馆的民俗博展活动如期在初九拉开序幕,里外墙楼门窗被粉刷得焕然一新,又增设了许多展室,十四面彩旗就插在门楼西边的墙头,巨幅横额一道一道挂在民俗馆的那条街巷上空,而八个大气球凌空升起,垂着长长的标语。舞台是设在主楼后的大庭院里,开幕的头天晚上,就叮叮咣咣地演动鬼戏了。

    丁琳早早就来到虞白家,她们猜想夜郎久不露面或是在写戏排戏,可今晚演出在民俗馆,与虞白一墙之隔,他说什么也会来送戏票的吧,就是不送戏票,也得来看一看的。但是,两人在家直等到天黑,夜郎没有来,民俗馆的大院里已经紧锣密鼓地吵台了,又咿咿呀呀有声在唱了,夜郎仍没有来。丁琳说:“他不来了?”虞白说:“不来了。”说过这话,两人几乎同时想到了一个可怕的念头:夜郎是不是不在了西京?!就急急火火地从家里出来,直奔了民俗馆。

    这一个夜里,雪是住了,整个民俗馆都为玉琢了一般,里里外外的彩灯照着,又晶莹剔透得好看。戏台下黑压压地站满了人,每一层楼的栏杆上也趴满了,演的是目连折子戏,每一折戏与一折戏之间,就是皮影和木偶,或者耍各种魔术,能刀锯活人,能把一把白纸变成了人民币,或者在一个小匣子里不停地抓出水果糖来撒向观众,观众就乱起来。虞白和丁琳在台下看了一会儿,没有见到夜郎,台下没有,台上的戏里也没有。两人就挤出来往台后去,才站在前楼西南拐角,丁琳一撞虞白的胳膊,悄声说:“那不是?!”虞白仄头一看,夜郎脸画得十分难看,束着头,还穿着平常衣服正从楼后的厕所里出来,她“啊”了一声,瞧见夜郎扭过头来了,自己却仰了头往天上看,一双脚在雪上踩着,听嚓嚓声,看着天上并没有月亮,但天还是白的。她听见夜郎小声叫了一句“虞白”!她还在看天,天上是一个空白。夜郎又叫了一句“虞白”!她低下了脸,才做出刚刚发现的样子,说:“哟,这不是夜郎吗?”夜郎走近了,竟拉住了虞白的手,丁琳赶紧往戏台上看,就听得夜郎说:“我知道你会来找我的!”虞白说:“我贱嘛!”夜郎似乎嘿嘿地笑了一下,笑得很低,说:“我错了!”两人就无语,接着是夜郎在说:“可我一直在等着你……你知道我的情况了吗?我要等着你……”虞白却在说:“我错了,你还等什么?你等着我更是错中错了。”丁琳忙回过头来,说:“虞白,你……”戏台的后边有人叫:“夜郎,班主叫你哩!”夜郎“嗯”了一下,对丁琳说:“见着宽哥了吗?见着了你们都等着,戏完了咱们说话!”就猫身往后台跑去,听见了跑上后台梯板上使劲跺了一下脚上的泥雪。丁琳对虞白说:“好不容易碰上他,又是捣嘴,你们两个只会个捣嘴!”虞白说:“你听见他说的话吗?我是错了,错了我爱过他,可他说要等我,他等我就更是错上加错了嘛!”

    两人在原地待了一会儿,都没了话,虞白说:“你还看吗?”丁琳说:“看不看无所谓,可夜郎让咱等他的。”虞白说:“那我领你到二楼会议室喝杯茶去,戏完了再下来吧。”两人就上到二楼,丁琳却要到一个展室去看看,那个展室展出的就是虞白和库老太太的剪纸画和布堆画,其中一幅,虞白说她要送给夜郎的,这是一幅《坐佛图》,画面上是一棵枯树,枯树下坐着一个宽衣宽袖之人。旁边密密麻麻写了字,丁琳凑近读了,写的是:

    有人生了烦恼,去远方求佛,走呀走呀的,已经水尽粮绝将要死了,还寻不到佛。烦恼越发浓重,又浮躁起来,就坐在一棵枯树下开始骂佛。这一骂,他成了佛。

    三百年后,即冬季的一个白夜,□□徒步过一个山脚,看见了这棵树,枯身有洞,秃枝坚硬,树下有一块黑石,苔斑如钱。□□很累,卧于石上歇息,顿觉心旷神怡。从此秘而不宣,时常来卧。

    再后,□□坐于椅,坐于墩,坐于厕,坐于锥,皆能身静思安。

    丁琳说:“这倒写得好,枯木做菩提,随地可坐佛了!只是这□□是指谁?”虞白说:“原是写了我的名,后来成心要送夜郎,就又空下了。”丁琳便把布堆画取下来叠了装在怀里,说戏完了她送给夜郎。两人出了展室,才要到办公室,办公室却走出了南丁山。丁琳说:“戏演得叮叮咣咣的,做班主的倒来办公室清闲喝茶了?!”南丁山却一脸死灰,连连摆手,回头看看办公室的门,急拉了二人下楼,一直到了厕所那边。丁琳说:“什么事,说话拣这么个好地方!”南丁山说:“不好了,出事了!你们瞧见我是从办公室出来的吧?办公室坐着公安局的人,他们是来找夜郎的!”虞白“啊”了一声,南丁山忙捂了她的嘴,悄声说:“都说夜郎咋咋呼呼,这事他却做得一声不吭,也难得是他不想牵连着我。……你们是都听说小偷偷了宫长兴的家了吗?是都听说宫长兴报案了三万而小偷实际偷了二十五万的话吗?那就是咱夜郎他们干的。上边现在是正清查宫长兴的经济来源的,可对于这样的小偷岂能放过?已侦破出是一个叫米猫子的人偷的。这米猫子手艺是高,却胆儿不大,公安局抓住后审问谁是幕后人?因为一般小偷偷了东西不会再送回去的,而米猫子偷了那么多巨款竟又全部退了纪检委,必定有什么原因。严刑拷问了米猫子三天,他吐了实,供出是夜郎和图书馆的两个人干的。图书馆的那两个已找去了,晚上来找夜郎。我说今晚演戏,夜郎还有角色,现在找他,演出就会炸场,等夜郎演完再说吧。你们刚才见到夜郎了吗?真是还见着了他了。宽哥也不知来了没有?他是几天里一直要见夜郎的,只怕他今天难以见了。”说着,自己的眼泪先流下来。虞白说:“那我们就去戏台下寻宽哥,见着了让他去后台见夜郎一面。”南丁山说:“这使不得的,公安局的人叮咛我,不得走漏丝毫风声,如果夜郎逃跑了,就拿我问罪的,宽哥要去后台,万一说失了口就麻烦了。这样,如果宽哥没来,明日你们去告知他夜郎的事,夜郎原本见了宽哥还要说一件大事的,让宽哥过后来找我吧。”丁琳说:“宽哥可能这一两天就要走了,夜郎要给他说什么事?”南丁山说:“夜郎也知道宽哥要走了,他要劝宽哥不要走,快去治了病,说他和一家企业主商谈了一个工程,就是和动物园合伙改造动物园,把动物全部放出铁笼,让它们在公园里自由活动,而把参观的人装进铁笼,用车开着进去,这样变换了思维,叫着什么空间物理。宽哥可以帮助筹建,到时候了他还可以当动物园的警察的。”虞白说:“亏得夜郎能这么想!宽哥即使今晚见不上了夜郎,我明日去找他来见你,你知道那企业主的名姓吗?”南丁山说:“知道。”赶急就走了,走了又走过来,叮咛道:“千万要守秘密呀,夜郎是咱的兄弟,可国有国法,咱不敢枉了法!”虞白和丁琳点着头,眼泪唰唰唰地流下来。

    戏台下,虞白和丁琳并没有碰着宽哥。但是,宽哥是真真正正地来了。宽哥没有好意思去台上寻夜郎,在台下转了一圈,却被一个人拉住,热情得又是递烟,又给点火。宽哥疑惑地说:“我不认识你呀!”那人说:“你不认识我,我却认识你的,我叫尤启事,先前在饺子宴楼上见过你的。”宽哥不愿再提起饺子宴楼,说:“有什么事吗?”那人说:“我在□□街开了个古董店,新近弄到几把旧琴,但我怕上了当,需懂得的人帮我看看。去饺子宴楼找吴经理,饺子宴楼却不办了,寻不着吴经理,却没想到在这儿碰着你。”宽哥说:“好了,好了,我们谁也不懂的。”那人受了冷落,瓷在那里,还在说:“我会付鉴定费的……”宽哥掉头往人窝里去,却想,自己要出远门了,何不让虞白去看看是什么旧琴?就又过来,说:“你真有旧琴?”那人说:“我哪敢诓你?”宽哥说:“那我介绍个人,你去找她。”就写了虞白的住家楼号和门牌号。那人又递给了宽哥一支烟,点头哈腰地去了。宽哥挤进人群中去,戏就开始了。他虽然在台下没有看见夜郎,却终于在戏台上最后一个折子戏里看见了夜郎。夜郎这一晚扮演的不是云童,也不是打杂师,而是一个鸟鬼,鸟鬼有着鸟的尾巴和羽毛,头却是鬼头,披头散发,脸上涂着红与黑的颜料。宽哥先是并未看清鸟鬼就是夜郎,但鸟鬼的脸挺长,样子滑稽,不觉哧地笑了一下。那鸟鬼在台上跳来跳去,似乎是目连在寻找其母的路上,走到茫茫的大海边,遇着了这鸟鬼的,鸟鬼却是叫精卫,不停地衔木填在海里。那海是后幕上有海浪的布景,精卫抱着长长的一截枯木又一次走到台中。

    目连:

    (念)

    万事有不平,

    尔何空自苦?

    长得一寸身,

    衔木到终古?

    精卫:

    (唱)

    我愿平东海,

    身沉心不改。

    大海无平期,

    我心无绝时。

    目连:精卫,我问你,你吃的鱼哪里来的?精卫:(把枯木抛往海里)大海里来的。

    目连:你喝的水哪里来的?

    精卫:大海里来的。

    目连:(怒目)那么,没有了大海,你能活命吗?你这可恶的恩将仇报者,快停止你的蠢笨吧!

    精卫:(怔了怔,掉下两滴饱含委屈的眼泪)如果它不溺死我的女儿身,我是以人的形象享受人的欢悦与烦恼,可它却把我变成现在这个样子,非人非鸟!

    目连:真是一个奇怪的异种!

    精卫说完,就从戏台一侧取过了一架古琴来,它拨动着的是鸟的声音,象征着是它傲然决然地在鸣叫着,在愤怒之中正飞往发鸠之山。而后幕的布景就在变幻,是海浪中的山石,是一只鸟在浪中飞渡。音乐也同时轰响,效果是排浪冲天,惊涛裂岸,卷起千堆雪。那古琴的声音沉而重,最后似乎只听见了一种节奏。宽哥惊异的是那形象多像自己看到的再生人自焚的情景,区别在于一个是坐在火里,一个是站于海里,而节奏也正是再生人弹的节奏:

    平平仄仄平平仄

    仄仄平平仄仄平

    宽哥像被猛击了一下,身子向前倒去,一个趔趄站住时,听着了低低的哽咽。回过头来,发现了就在他身后的不远处,正站着虞白和丁琳。虞白这晚上穿着一身黑衣服,在白夜里越发凝重,泪流了满面,随着肩臂的抽搐,那脖子前系着的长长的项链,一晃一晃闪着亮光,项链上吊着的是那枚钥匙——再生人的钥匙。

    1994年11月14日中午草稿落笔

    1995年2月15日晚上第二稿落笔

    1995年3月16日第三稿落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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