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清晨时温子辰吃了药已经昏睡了过去。
夏庭晚进客房看了温子辰两眼,应该是因为还在发烧的关系,温子辰脸上还浮着不正常的红,嘴唇却没半点血色。
他睡得不安稳,似乎梦中也经历着什么痛苦的事,时不时就突然身体一抖难受地蹙起眉毛。
夏庭晚看着看着,眼里渐渐浮起了一丝复杂的神色,无声无息地走出了客房。
医生应该是清理伤口又包扎忙了半天,神情疲倦地跟出来时和夏庭晚说,温子辰身上不仅有很多细碎的外伤,而且下体的撕裂伤也很重,应该是被用器具粗暴地进入过。
夏庭晚坐在餐桌旁一边喝咖啡一边听着,听到这里手不由顿了一下,但最终也只是点了点头。
他留了个心眼,没忘记告诉容姨等一下请警察过来开验伤单,之后再让医生专门写一份验伤报告,以后说不定会用到。
容姨有些吃惊,看了他两眼才应了一声。
夏庭晚起身拿了漱口水漱了几口,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只觉得那张脸出奇的平静。
他知道容姨为什么会惊讶,只是这短短几天,他已经变了太多。
苏言刚消失的那天清晨,他痛苦地跪在雪地里崩溃的那一幕,久远得像是一层蒙上灰尘的灰调梦境。
那些无助和悲伤全部都被他收敛在心里,然后在昨夜寒冷的长廊里,随着呛人的烟味一起无声地呼了出去。
再次回到这个世界时,在所有人的面前,他都镇定冷漠得不像是从前那个夏庭晚。
或许就像许哲说的那样,他的确是敏感脆弱的,但是他骨子里,也同样有一股怎么样都无法被碾碎的韧性。
夏庭晚把温子辰昨晚口头告诉他的信息,全部都发给了陆秘书,提醒陆秘书务必要让苏言对叶炳文有所防备。
陆秘书回了一个收到,但是除此之外,还是没有给他任何苏言的消息。
然而夏庭晚似乎也已经对这种失望的感觉感到麻木,他穿戴好之后,坐上了赵南殊的车去找周仰,今天是定好了要开始团队操作反攻舆论的时间点,他哪怕心里有再多其他的事,也还是得去和周仰碰面。
在车上的时候,他给邢乐也发了一条微信:“我有重要的事一定要见你,你在不在H市?”
或许是感觉到只是这样说邢乐未必会回,他又加了一句:“我手里有一些关于你的东西。”
邢乐的视频当然是有用的。
温子辰大概是稀里糊涂凭着一种本能的恨意,从叶炳文手机里翻出了一些东西存了下来,他知道邢乐是明星,也就仅此而已,自己也不知道究竟能怎么去利用这个视频。
但夏庭晚也是圈里人,他知道手里握着的这个视频,隐含着多么大的力量。
只是想到自己竟然可以这么冷静地去权衡思索这样的视频可以怎样为他所用,连夏庭晚都觉得心里心寒得厉害。
可是如果有这个必要,如果叶炳文真的会威胁到苏言,那么,他就必须强硬起来。
……
周仰的工作室今天穿梭来去的人不少,夏庭晚懒得和任何人寒暄,就躲在吸烟室上安静地一个人抽烟。
过了不一会儿,周仰就捧着笔记本走了进来:“准备得差不多了,我让外面的团队开始了?”
“嗯。”夏庭晚点了点头,把烟掐灭在了烟灰缸里,看了一眼笔记本屏幕。
上面正是他一个多年老影迷的微博账号,上面显示昨天晚上半夜发出了一条图文并茂的九图长微博,但是一夜过去了,只有十几个转发,显得很可怜的样子。
周仰点了点头,在微信群里发了几个字:“开始吧。”
“昨晚就发了?但是怎么没马上就开始操作?”夏庭晚忽然问。
“你这就说的外行话了。”周仰微微笑了一下:“既然选了影迷账号而不是官方声明的角度来发,就必须要给人一种这次舆论爆发是突然的、真实的感觉,一个几千关注的小影迷的微博文章如果一发出来马上就被转爆了,那就太可疑了,显得是我们在手动控场,哪怕不是圈内人,稍微有点脑子的吃瓜群众对这个事都会觉得心里有个疑影。”
夏庭晚认同地点了点头,点开那篇文章又认真地看了一遍。
发现周仰他们准备好几天发出来的对比文章确实很细致,又完全不是从专业人士的角度去出发,写东西的语气都完全像是普通的忠实影迷,真情实感地为自己喜欢多年的影星发出了不平的声音。
“写得真的挺好的。”
夏庭晚很诚恳地说。
“嗯。”周仰接通了蓝牙耳机,显然是听外面的公关团队在汇报进度,他一边应着,一边低头看了一眼腕表上的时间。
说话间,周仰动手把界面切到了一个之前准备好的七八万粉丝娱乐圈博主的微博页面,那个娱乐圈博主在同一时间转了影迷的比对长微博,转了之后却并没有说什么站队的话,而是只发了几个字“有反转?”之后配上了吃瓜的表情图。
夏庭晚认真地和周仰一起看着网页,这个娱乐圈博主平时很活跃,经常奋斗在吃瓜写段子的第一线,活粉也很多。
这条微博一转出去,几乎是十几分钟之间就转出去了二百多条。
周仰神情严肃,随手刷新了一下页面看转发数量,然后又对着耳机那边低声问了一句:“阅读量如何了?”
听到了数字之后,周仰似乎还算满意,点了点头之后低声说:“让第一层的微博准备按照时间表下场。”
“第一层?”夏庭晚对这个名词忍不住有些好奇。
“对。”周仰低头在微信群里又飞快输入了些什么,之后才抬头对夏庭晚解释道:“我们必须要创造出一个——怎么说呢,传播学来讲比较真实的传播弧线。第一个发出对比文章的是一个只有几千粉丝的影迷,所以过了十几个小时,也就是现在,我们才引入一个关注这个影迷的娱乐博主去转发,这个娱乐博主有七万多的粉丝,我们从他的人际圈子中挑了几个比他更有影响力的、和他互动密切的大号,开始转发下场,这就是我们真正开始向外传播辐射的第一层圈子。在这一层,我们对发出声音的大V可以掌握得很紧,连他们发微博的时间都是事先沟通过的。”
周仰说着刷新了一下微博页面,这么一会儿工夫,那条长微博的转发量更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疯涨着。
周仰又低头看了一眼腕表,一边听着耳机里外面团队的汇报,一边满意地点了点头。
夏庭晚就像学生一样乖乖地坐在周仰身边,等他忙完了才又问道:“那么还有第二层吗?”
“当然。”
周仰点了点头,他似乎有些吃惊于夏庭晚竟然问得这么仔细,也就详细地继续解释道:“由我们安排好的第一层言论传播出去了,这些人的影响力在第一时间辐射到的受众,就是第二层。庭晚,你注意,到了第二层时,我们是无法对每个发出声音的人做出严密控制的,因为消息辐射得太广了,在这个阶段更多大V会下场,吃瓜群众也会纷纷下场,他们受到影响、发出的言论也会彼此交叉影响,所以到了第二层之后,我们的策略会转变,从控制变为引导舆论。之前安排好的水军会在比较重要的几个大V转发下发评论控场,赞数什么的都已经买好了,整个过程我都会监控着的,放心。”
夏庭晚从来没这么认真地听周仰讲解过这方面的事,以前是本身不感兴趣,也觉得没必要知道。
如今才明白,原来只是一次热点事件的操作,就需要这么周密的部署。
坐在他身边的周仰就像一台正在进行精密运算的中央大脑,指令如同流水一般严密地向外一层层地递下去。
在这个小小的工作室内,一场毫无硝烟的战场正在进行。
夏庭晚怔怔地看着页面上飞速飙升的转发和评论。
在这一刻,本该感到激动的他,却不知为何觉得很茫然。
在等待中,夏庭晚又无意识地点开了对比的长微博,他并不懂传播,也不懂怎么控制舆论。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以演员的角度,去证明自己。
在这篇出彩的文章中,最核心的观点就是他之前提供给周仰的。
一个演员在表演的时候,能做到让观众共情入戏,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必然是有内在的情感逻辑。这种逻辑,来自于演员对人物和情景的理解,也必须要有导演来给予合适的指导和调度。
许哲这样的大师级导演,对于《鲸语》里小夏的每一场戏份,都能把其中每一分每一秒细微的情感变化拆分开来,再一点点喂给夏庭晚。
也正因为如此,同样是哭,小夏在《鲸语》里流眼泪的细微动作,绝对和真正的夏庭晚在采访时真情流露时有着不同,因为这其中的情感逻辑是不同的。
夏庭晚在反复观看《鲸语》片段和花絮之后,敏锐地洞察到了这一点。
电影里小夏的哭,从时间顺序上来说,是低下头,浑身打颤,经历了一系列挣扎之后抬起头,直直地面对着镜头特写流下泪水。
任何一个看过《鲸语》的人都能摸到这种表演的内在脉络,被反复家暴的小夏以为老师是他生命中唯一的关爱来源,却没想到老师在知道他性向之后,却选择对小夏的施暴者父亲诉说,哪怕明知这将让小夏遭受到多么严重的毒打。
小夏隔着门缝目睹了这一幕,先是痛苦地低头、颤抖,然后才抬起头看着镜头流下泪水,他的神情仿佛被定格了几秒,始终在紧闭着嘴唇沉默,因为他本就已经无话可说。
这泪水悲伤,亦是惨烈的。
因为在这一刻,小夏已经在内心有了一跃入海的死志。
所以夏庭晚的表演也是如此,他哭,是抬着头的。
直面特写的泪珠,更像是直面这世界最后一丝温情也为之破灭的隐喻。
而这样的表演,如果像是《在路上》在花絮里剪辑的呈现那样,就显得失了真。
节目组先把他毫无防备和邢乐聊到与苏言婚姻时的话剪在前面,可是那时候他本来就没哭,随即剪他低下头颤抖,然后才抬起头,盯着镜头生生地沉默流泪几秒。
这种剪辑,乍一看的确是会被带着走。
可是实际上仔细在现实情境中思考一下,就会突然发现这根本不符合情感逻辑。
没有哪个正常人在受访中谈到感情薄弱点时,会在回答完问题之后,不需要说话时也选择抬头直面镜头流泪好几秒。
这种反应太戏剧、太表演式了。
镜头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拷问,一种灼热的视线和关注。
人下意识会在这样的关注下回避自我柔软的伤口,这是自保的本能,是人性的真实。
所以如果他真的是在节目上谈到苏言落泪,他一定是垂着头或是侧着头回避着镜头,绝对不可能像小夏那样直直向前看沉默几秒流泪,这太违背人的本性。
这样两相比较对比,剪辑里呈现的东西有疑点就再明显不过。
发现这一点时,夏庭晚本来激动万分,打电话告诉周仰时,周仰虽然也夸他仔细,可是却好像并没对此感到特别神来一笔。
那时他并没有细想太多。
夏庭晚刷新了一下网页,扫了一眼惊人的转发量,忍不住点开评论。
他担心热评是周仰团队的操作,于是特意选择按照时间显示,从那些0赞的普通评论开始看起。
“吃瓜围观,感觉影迷写得的确有疑点,如果是节目组恶意剪辑,真的是太恶心了。”
“等反转,其实哪怕谈到前夫流眼泪也没多大事吧,忽然真的感觉是有人在带节奏黑夏庭晚了。[摊手]”
“弱弱说一声,本来也没多大黑点吧,之前也觉得夏架子大一点正常,毕竟影帝综艺首秀麽。”
“看了这篇文章又唤起我当年看《鲸语》时的震撼了,我必须要喊一声——夏庭晚绝对实力演技派,现在当红小生每一个敢吹演技超过他的。”
“终于等到反转了!我想说,之前一直有人骂耍大牌什么的,其实当年夏庭晚红了之后就一直那个性格的好吗,人家本来就是天才演员骄纵任性的人设,其实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夏庭晚颜粉在此。”
“讲道理,夏庭晚别的都没什么,只有酒驾是最大的黑点好吗?”
夏庭晚快速滚动着翻看评论,只有看到酒驾那一条时,才忽然感到心里一惊。
微博页面留在评论栏,他怔怔地看着电脑屏幕,却觉得越来越困惑和空洞。
“风评有变化了对吧,很多人开始摇摆了,这时候再无脑黑的评论也开始会被人踩了。”
周仰见他在看,眼里划过了一丝满意,低声说:“这还只是第一层和第二层舆论辐射了一会儿,等晚上我们再把公众号的那批放出来,舆论还会继续在我们的引导下发酵的,等时候到了,舆论会反逼节目组做解释的,现在情况大致都掌握住了,等舆论彻底翻盘,大家对你的好感反而会超过你被黑之前,因为会觉得你是受害者、需要被补偿。”
“你要是没什么事的话,也可以回家等消息了,这边我来坐镇。”
夏庭晚抬起头看着周仰,他的眼神有些怪异。
周仰不由问道:“怎么了?”
“周仰,辛苦你了。”夏庭晚站了起来拿起挂在一旁的大衣:“只是……”
“没什么,我只是忽然觉得有些迷茫而已。”
“你说……真实的我在别人眼里,到底应该是什么样的?被全网骂了那么久看,看起来一幅再也翻不了身的样子,但哪怕这样却也能在一天之间反转。好像突然之间,那些事就不要紧了,从耳边风一样飘了过去,算不上多大事。”
他说到这里垂下眼帘,有些苦涩地笑了一下,轻声说:“那我之前在他们口中所谓耍大牌、黑脸的错处,就真的有那么严重吗?我做错的其实不是那些,对吧,酒驾、酒驾还伤人,虽然没有达到刑责的标准,但这才是我最大的错处,只不过被苏言把伤人的部分为我掩盖起来了,对吗?”
周仰愣住了。
夏庭晚也没有再等他开口,拍了拍周仰的肩膀就转身走出了房间。
现在他想他有点明白了,之前周仰虽然觉得他指出的想法很好,可是却也没有十分惊喜。
因为对于周仰来说,他的思路只不过是锦上添花,哪怕他发现不了什么,周仰也有自己的资源和运作方式去操控舆论。
他的观察和贡献,或许和大规模的商业操作相比之下真的没那么重要。
真正能左右言论的,是周仰周密部署的一层又一层的传播、辐射,是苏言和周仰专业团队、丰厚资金砸下来的公众号推广、是水军点赞。
那时的他需要被大众唾骂,因为那是热点,是流量,是生意。
就像如今,一个个微博账号后面的大众需要一次反转,一次更吸引眼球的舆论盛宴。
可他呢。
他其实是游离在现实之外的异类。
他只懂得戏。
戏里不仅有浮生若梦,也有真情真性。
他以为他明白“真”就已足够。可是其实他的真,从来勘破不了这个圈子的人言虚妄。
等电梯的时候,夏庭晚疲惫地靠在墙上。
跟苏言结婚的那几年,始终是苏言握着他的手在前行。
在黑夜里,他从来不感到害怕,因为知道在苏言身边,他总是安全的。
可是苏言不在的这几天,他不得不孤独地在以一种前所未有的速度在长大。
他几乎能感觉到自己脆弱的皮囊跟不上内里过于迅速成长着的骨架。
骨头惨烈地刺破他的皮肉,让他在这种痛苦中残破地行走。
他隐隐约约地感觉到,哪怕舆论彻底翻转、哪怕最终拿下《寻》的试镜,可那些世俗意味上的成就,或许也终究不是他的坦途。
可他只有一个人,不知该去哪。
忍不住想起苏言和他说过的那句话——就像是在小巷子里来回走,哪一头都是暗的。
……
夏庭晚发的两条微信很快起了作用,中午他就收到了邢乐简短的回复:“我在H市,下午见吧。”
夏庭晚深深地吸了口气,默默地看着除了那几行字几乎没有别的内容的聊天界面,回了一个“好”字。
发了之后想想,其实他认识邢乐十多年,这份相识的情谊绵延之久,甚至远超微信存在的时间。
前两年微信年尾时出了交际圈总结时,他才忽然想起来邢乐是他第一个微信好友。
那时邢乐笑眯眯地在他手机上下微信,然后双线操作给两个人的微信互加好友的模样还历历在目。
几年之间他换了好几次手机,和邢乐也几乎不再私下交谈。
如今再回首那些往事,忽然深切地感到一股从心底泛起的悲凉。
和赵南殊一起在外吃午餐时,夏庭晚接到了一个陌生号码的来电,他本来就恹恹的,对什么都没心思搭理,但挂了之后那号码却又锲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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