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躺在床上,想要逼回眼中的湿意,但是那不听话的水迹,还是顺着眼角落下。
没等落到枕头郭妙婉便拉起被子,将脸盖上了。
她并非不知道黎宵的好意,并非不知道他想要她怎么做。
她只是不需要,她不需要这样好意,改变她一贯的处事和生活方式,让她生出不该有的奢望来。
已经来不及了,她早已经没法回头了。
她如果不再锋利,那她宁可折断,也不想被收入刀鞘,永远面对暗无天日。
郭妙婉怕极了暗无天日,她不想回到那个噩梦之中,便只能在刀尖之上行走。她流血还是被穿透,从没有觉得疼,黎宵何必来替她疼,何必偏要拉她下来?
他不会懂,她真的下来了,她存在的意义,就会变得和当初失踪的时候一样,无关紧要。
弹幕很多已经放弃离开了,因为这个世界,很显然已经没有回头路可走。
郭妙婉根本无法改造,连系统也对她再次评估之后,不再出声劝告。
只等着一个多月之后,按照改造规则抹杀掉宿主,然后去往下一个世界。
郭妙婉脑中终于清静下来了,她的身边也清静下来了。
黎宵不再缠着她来当值,他回了自己家。
刑部那几位冒犯皇族的公子,最后处罚都不轻,关起来的还有发配外省的,带头的元啸永直接革职,被他父亲揍得丢了半条命。
而黎远山回到了朝中,在上朝的半月之后,黎宵被重新任命为皇城的护城卫统领。
日子似乎突然就像被大手拨动的时钟,转眼便到了十一月末。
天气彻底冷下来了,这几日的工夫,便下了两场大雪。
步入十二月便是临近年关,城中的商铺都开始提前挂红灯笼。
黎宵骑着繁花带着属下巡街,一身的软甲衬着他腰背笔挺。劲装夹了绵,本来该是看着壮了一圈的,但他看上去和他的属下们相比,宛如在穿单衣。
下巴弧度越发锋利,整日不苟言笑,昔日交好的朋友想要再朝着他凑上来,却屡屡被他的冷脸吓退。
公主府已经在准备大婚事宜,因为在开北国,驸马是公主的附庸,是入赘。
因此黎家不用准备什么,但公主府屡屡派人和黎家商议成婚具体事宜,黎宵却一次都没有露面过,每每父母亲问起,他便说忙。
家人自然都知道他是怎么了,连两个嫂子都料到了这种结局。
郭妙婉怎么可能真的喜欢黎宵?
不过是将话敞开了同他说了,他便成了这样。
就是不知道要多久,黎宵才能从这场分明是牵制,是黎家同陛下的交易的婚事当中,回过神来。
距离郭妙婉被抹杀的日子还剩下十天,和黎宵成婚的日子定在十二月十二,而婚期的前两天,便是她的死期。
直播弹幕上的人都跑的没剩两个,系统也彻底处于半死机的状态,开始寻找下一个绑定改造的人。
这一次他要精挑细选,决不能再碰到郭妙婉这种,否则改造失败的几率太高了,会让它受到惩罚。
郭妙婉病了。
虽然系统是一个来自星历三千年的高科技,但是它抹杀人的手段也并非让人猝然死去。而是在不影响这个世界运转的前提下,让改造失败的宿主用最寻常的方式死去。
所以郭妙婉会在十天之后死于疾病。
但是郭妙婉却并没有任何将死之人的颓败,她病着,咳着,但是这不碍着她寻欢作乐。
她知道自己要死,将所有药物都倒掉,每□□衫不整地窝在雅雪阁,等待自己的死期到来。
她整个人甚至是平和的,好像那些刺和锋芒,都从她身上被剔除了。
她给辛鹅和甘芙安排好了去处,甚至给烟蓝赎身并且暗中在其他的城镇置办了宅邸。
跟着她的人都得了不少的好处,然后她“身染恶疾命不久矣”的事情,也因为这些异常举动,不声不响地传出去了。
甚至她在接人来陪的时候,除了烟蓝和小玉珏,其他人都借口不来了。
应该是怕染上“恶疾”。
“死也会传染吗?他们真是……啧。”她还未倒就开始体会众口铄金,也快要提前体会到了黎宵说的,不得好死。
不知道这算不算是她曾经做下的事情的报应。
“不要找烟蓝和小玉珏了,可以通知他们尽快收拾了东西,在年前离开这里。”
她的人,她只要死了,就护不住了。
黎宵那天说的话,其实字字句句都是对的,她若势落,落井下石之人多不胜数。
连跟过她的人也会被连累,那些不肯来的,应是寻到了人护着,倒也是好事。
郭妙婉醉醺醺地笑,也不发火,只是平静地将辛鹅和甘芙打发了,一个人呆着。
皇帝派人来过几次,太医一日好几次地来,连太子都亲自登门。
不过她的病症看上去并不严重,只是吃什么药都不会好罢了。
系统不吭声了,她反倒有事没事地找系统说话。
“你找宿主都怎么找?我看人挺准的。你不如给我看看,我帮你指点指点,我知道什么样的人还有救,什么样的人无可救药。”
系统想说你自己都无可救药了,你还能管别人。
但是很快它一想,倒也对,可不是无可救药之人,最能知道什么样的人无可救药吗。
于是系统还真的发给她几个剧本,这些剧本已经生成了世界,像这个世界一样。
郭妙婉左右也无趣,还真看了起来,这一看,她就发现可真是天下之大无奇不有。
剧本的精彩程度是她这个世界的戏文根本无法比的。
什么真假千金抢姐夫。
小白花一胎六宝,总裁追着跑。
什么逃婚女配醉酒进了男主小叔叔的房门。
还有被吊在城墙上风干后掉下玉佩的王妃……
郭妙婉一边躺在床上看,一边咯咯咯地笑,她这辈子都没有这么轻松惬意过。
她同辛鹅和甘芙交代好了,说自己这几日病重见不得风,拒绝任何人的探视。依旧把一日三便送进来的汤药倒在后院土地里。
弹幕之上还剩下三两只小杂鱼,时不时地蹦出来嘤嘤嘤劝郭妙婉不要放弃。憎恨值到现在还剩下半颗星,说不定她找黎宵示个弱,这半颗星就没了。
这些都是郭妙婉的死忠党,这也是她和系统学的词儿。
她倒是有兴致和他们说说话,但是依旧不听他们说什么,连系统都看出来了,她其实没什么活着的强烈渴望,她在一心等死。
黎宵那天戳破了郭妙婉坚固的心防,其实关于以后,她自然也想过。
她选了做皇帝的手中刀,以此来挥霍皇恩,其实也是在挥霍她自己的命。
这道理她从一开始就懂,她本来答应做太子的刀,她本来能够一直在刀尖上走下去。
可偏偏冒出个系统,要她补偿黎宵。
如果黎宵不曾对她掏心掏肺,她也可以陪他玩一场爱情游戏。
可当黎宵真的开始为她打算,试图改变她的名声,以全家的名义对她承诺,想替她去争一个善终的时候,郭妙婉根本不敢接这份情。
没那么简单的。她也不会爱。
她接不住也给不了,交付出心,全心去信赖,对于郭妙婉来说比让她去死还难。
她突然不想等到被讨伐的那一天,面对众叛亲离。她宁愿早一点,死在自己的手里。
死在系统抹杀,也算死在她自己的手里吧。
所以郭妙婉坦然得很,她并没有对自己年轻生命的怜惜,就像她从不会去怜惜那些因为她死去的奸臣或者忠良。
她连自己都不爱,黎宵对她的诉求实在是太多了,对她的爱也太沉重了。
郭妙婉安详地窝在家中给系统参谋下个世界的绑定对象,外面伴随着她命不久矣的风言风语,像大雪一样覆盖整个皇城。
连完全进入自闭状态,两耳不闻窗外事的黎宵都被迫灌了一耳朵。
彼时他正在和属下饮酒,席间没人庆祝他要成婚,倒是有人给他介绍解语花,让他想开些。
黎宵是听隔壁桌说郭妙婉身染恶疾的事情,他心伤到这些天食不知味,睡不安稳,他以为他一辈子都不会因为郭妙婉的事情而动容了。
她那天说的每一句话,都像是一把把刀,将黎宵的心凌迟致死。
可他听了这样的传言,还是忍不住手腕一抖,没能捏得住酒盏,“哐当”一声,酒盏落在了桌上,酒水四溅,溅湿了他的前襟。
辛辣的酒液瞬间便像是透过皮肉,烧灼到了他残破不堪的心。
“统领?统领你……”
跟着他同桌喝酒的人,喊了他两声,黎宵猛地从桌边站起来。
他惊愕不已,像是在梦中骤然惊醒。
他迅速说:“对不住,想起家中还有急事,我先走了!”
说完之后,便不顾同僚们的异样视线,飞快地跑出了酒楼。
他纵马在午夜无人的街道之上急奔,但是跑了一半,他心中的焦灼和火热,又随着他急促呼吸灌入的冷风散去。
等到他跑到了公主府的大门口,整个人已经彻底冷静下来了。
繁花停在公主府的大门口,蹄子躁动地蹬着地面,它在这里呆了好几年,它和黎宵一样,心的归属早就不受控制地留在了这里,它想进去。
但是黎宵想到郭妙婉那天说的话,心和体温都渐渐冷透。
他调转马头准备回南街,却听到了公主府大门外,远远地传来熟悉的声音,是甘芙姑姑。
“你不要再来了,东西也不要送,大人,你保重便好。公主并没有得什么恶疾,只是偶感风寒,你尽快离开皇城吧。”
甘芙说:“公主并不需要这些。”
黎宵正要转过街角,听了甘芙说郭妙婉没有患上恶疾,心中竟然稍稍放松。
但是很快他眯着眼,借着满街的大雪,看清了那个手中拿着礼物,却被公主府拒绝的人。
看清了那个人是谁的瞬间,饶是黎宵也惊了一瞬。
甘芙打发完了人,转身进了大门。
这个时间,已经很晚了,拜访送礼都不该选这个时间来的。
何况这个人,是绝不可能出现在公主府的人,更是不可能给郭妙婉送礼的人。疑虑促使黎宵翻身下马,让繁花等在街边,然后悄无声息地跟上了那个人。
公主府转角不远处,那人走到一辆马车的前面,车内一个妇人探出头,看到男人手中拿着的没有送出去的盒子,愣了下说:“公主不收吗?”
“公主不是恶疾,就是偶感风寒,她的大丫鬟说她不缺这个……”
“想必也是不缺的。”女人接过了盒子,回身放进了马车里面,“那我们走吧。”
“走了,”男人跳上马车,回头又看了一眼公主府,叹息一声道:“再也不会回来喽……”
他正掉转马头要走,突然被身边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的黑影吓到了。
“哎呦!”
马匹也在原地挣动几下,不过很快被男人勒住。
他惊愕地瞪着大眼睛看着黑影,一时半会儿没有认出来,毕竟这光线不够亮。倒是黎宵将他认出来了,躬身对他施礼,“见过大人。”
“哎……是你。”男人终于认出他了,按了按心口,说:“别,别,你现在是护城卫统领,我听说了。我早已经不是什么大人了,现在就是个乡野村民。”
“大人为何会来此?你给公主送什么?”黎宵单刀直入。
他十分地费解,因为今天这件事,无论谁碰到,都会费解。
面前这人,不是别人,正是郭妙婉当街以鹤顶红毒死的公子的父亲。
出事之后他告到皇帝面前,告的是郭妙婉当街毒杀大臣之子,但是最后却因为查出他嫡子作恶多端,被屡屡贬谪,现在举家到了哪里,早已经没有人关心更没人知道。
可他为什么会在时隔几年后出现在皇城?还是深夜给郭妙婉送东西……
这人听黎宵还叫大人,顿时连连摆手,“哎,别这么叫了,我听闻了你父亲的事情,真是万幸。”
“哦对了!你马上便是妙婉公主的驸马了!”
这人早不似几年前那般风光,现如今两鬓斑白,看上去就是个普通老头。
他连忙让他的婆娘把先前那个盒子又拿出来,递给黎宵,“劳烦驸马爷,将它交给公主,都是我们自己进山挖的野山参,补得很。”
“你为什么要给公主送这个?”黎宵垂头看了一眼,没有接。
男人靠在车辕上笑着说:“自然是谢公主当年救我一家老小的恩……”
黎宵不解,男人叹口气,“当年若非公主当街毒死我那孽子……我们一家十几口,就不会还能过寻常日子了。”
他叹息道:“我那孽子所犯的罪,远远不止强抢和孽/杀民女……”
他还犯了诛九族的大罪。
再多的话,男人也不打算再提,已经是过去的事情。
此次他们也是悄悄回来探亲,又恰巧听闻了郭妙婉身染恶疾,这才深夜来送山参。
他只是将东西递给黎宵,说:“劳烦驸马爷转交,公主她会明白的。”
男人说完之后,驾车便走了。黎宵垂头盯着手中装着山参的盒子,久久立在空无一人的大街之上,没有动。
是什么样的恩情,能够让人原谅了她的杀子之仇,听闻了她重病,漏液来给她送补药?
黎宵不懂。
但他是个轴性子,不懂他便去查。
尤其是对着和郭妙婉相关的事情,他不刨到根底,誓不罢休。
当年事情,本来不好查,但他父亲现在在刑部,陈年旧案,他轻而易举地拿到。
一连几天,黎宵白天去当值,夜里进入刑部翻找卷宗。
一看便是一夜,全都是关于郭妙婉的,有她参与的,还有她亲手审的。
黎宵一直都是和郭妙婉面对面地站着,从他的视角去看郭妙婉这个人。
而突然间地,他在夜深人静的刑部,他以这些案件作为媒介,站在了郭妙婉的视角看到了一些不一样的东西。
他也看到了关于他和郭妙婉之间,那些隐藏在深暗波涛之下,那些他始终抓着不肯放,他始终为她动容的根本原因,到底是什么。
十二月九日,距离她成婚还剩三天。
距离郭妙婉的死期,还剩下几个小时。
深夜,他将所有卷宗归位,他骑着繁花,急奔在空旷无人的街道之中。
穿越过今夜下疯了一般的鹅毛大雪,面上带着笑,脸上却爬满泪。
他闯进了公主府——他来找郭妙婉算一笔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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