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家的姑娘?”
“我只能告诉你,她是咱村里的,等大定规了,我再告诉你她的姓名。我很盼望和你能在同日结婚凑个热闹,只是一时不能办妥,怕你等不了我。”
“再有一两个月还不成?”
“不敢说。”
“快办,一块热闹!”孙八笑着说。
好人受魔鬼试探的时候,比不好人变的还快。孙八好象对于买姑娘贩人口是家常便饭似的随便说了,不但一点不以为奇,而且催着别人快办。世上不怕有蓝脸的恶鬼,只怕有黄脸的傻好人。因为他们能,也甘心,作恶鬼的奴仆,听恶鬼的指使,不自觉的给恶鬼扩充势力。社会永远不会清明,并不是因恶鬼的作祟,是那群傻好人醉生梦死的瞎捣乱。恶鬼可以用刀用枪去驱逐,而傻好人是不露形迹的在树根底下钻窟窿的。
孙八是个好人,傻好人,唯独他肯被老张骑着走。老张要是幸而有忏悔的机会,孙八还许阻止他。老张明白他自己,是可善可恶的,而孙八是一块黑炭,自己不知道自己怎么就黑了,而且想不起怎么就不黑了,因为他就没心。“快!我紧着办!大概五月节以前可以妥当了!”老张说。“好,我预备我的,你去快办你的!什么时候交钱,我听你的信。就照你的主意办!”
老张又给孙八出了许多主意,怎样预备一切,孙八一五一十的都刻在心上,奉为金科玉律。
老张告辞回家,孙八把他送出大门外,临别嘱咐老张:“别叫叔父和你八嫂子知道了!”
赵四何许人也?戏园饭店找不着他,公园文社找不着他。他在我们面前,只在德胜桥摔破了腿,后来把李应介绍到救世军去。只知道他是赵四,他的父母,祖父母,当人们问他的时候,他只一笑的说:“他们都随着老人们死了。”至于赵夫人,我们也只能从理想上觉得,似乎应当有这么一位女人,而在事实上,赵四说:“凭咱的一副面孔,一件蓝小褂,也说娶妇生子?”
赵四在变成洋车夫以前,也是个有钱而自由的人。从他的邻居们的谈话,我们还可以得到一些现在赵四决不自己承认的事实。听说他少年的时候也颇体面,而且极有人缘在乡里之中。他曾在新年第二日祭财神的时候,买过八十多条小活鲤鱼,放在一个大竹篮内,挨着门分送给他的邻居,因为他们是没钱或吝啬买活鱼祭神的。他曾架着白肚鹰,拉着黄尾犬,披着长穗羊皮袍,带着烧酒牛肉干,到北山山环内去拿小白狐狸;灰色或草黄的,看见也不拿。他曾穿着白夏布大衫,青缎鞋,噗咚一声的跳在西直门外的小河里去救一个自尽的大姑娘。你看人们那个笑他!他曾招集逃学的学童们在城外会面,去到苇塘捉那黄嘴边的小苇雀,然后一同到饭馆每人三十个羊肉东瓜馅的煮饺子,吃完了一散。常人好的事,他不好;常人不好的事,他好。常人为自己打算的事,他不打算;常人为别人不打算的事,他都张罗着。
他的高兴还没尽,而他的钱净了!平日给人家的钱,因为他不希望往回讨,现在也就要不回来;而且受过他的好处的人,现在比没受过他的钱的还不愿招呼他。有好几次,他上前向他们道辛苦,他们扭转脖项,给他看后脑瓢。于是赵四去到城外,捡了一堆砖块,在城墙上用白灰画了个圆圈,练习腕力和瞄准,预备打他们的脑瓢。
在赵四想,这不过是一种游戏:有钱的时候用饺子耍你们,没钱的时候用砖块耍你们,性质本来是一样的。谁想头部不坚固的人们,只能享受煮饺子,而受不住砖块。有一次竟打破了一个人的脑袋而咕口录咕口录的往外冒动物所应有的红而浓的血。于是赵四被巡警拿到监狱中,作了三个月的苦力。
普通人对于下过狱的人们,往往轻描淡写的加以徽号曰“土匪”而土匪们对于下过狱的人们,瞻以嘉名曰“好汉”那一个对?不敢说。
赵四被大铁链锁着的时候,并不觉得自己是土匪,也不自认为好汉。因为要是土匪,他的劣迹在那里?要是好汉,为什么被人家拿锁疯狗的链子拴上?
可是他渐渐明白了:有钱便是好汉,没钱的便是土匪,由富而贫的便是由好汉而土匪。他也明白了:人们日用的一切名词并没有定而不移的标准,而是另有一些东西埋伏在名词的背后。他并没改了他旧日的态度,他只是要明白到底怎么样才算一条好汉。而身入监狱,倒象给了他得以深思默想的好机会。有钱是好汉?没钱是土匪?他又从新估量了!
他又悟出一条笨道理来。作好汉不一定靠着钱,果然肯替别人卖命,也许比把钱给人更强。假如不买鲤鱼分送邻居,而替他们作几桩卖力气的事,或者他们不至于把我象鲤鱼似的对待,——鲤鱼是冷血动物,当然引不起热血动物的好感。
他想到这里,于是去找牢中的难友讨论这个问题。有的告诉他,帮助别人是自找无趣,金钱与心力是无分别的,因为不愿帮助人的,在受别人帮助后不会用自己不愿帮助别人的心想明白别人有爱人的心。不图便宜,谁肯白白替别人作事!有的笑着而轻慢的说,假若你把砖头打在国务总理脑袋上,你早到法国兵营,或荷兰使馆去享福了。用砖头打普通人是和给钱与他们一样不生好结果的。有的说,到底金钱是有用的,以金钱买名誉是货真价廉的;你以前的失败,是因为你的钱花的不当,而不是钱不肯叫你作好汉。在正阳门大街上给叫化子半个铜元,比在北城根舍整套的棉衣还体面;半夜出来要饭的是天然该饿死,聪明而愿作好汉的谁肯半夜黑影里施钱作好人!赵四迷惑了,然而在夜静的时候自己还觉得自己想的对。于是他出狱之后,早晨把家里的零碎东西拿到早市去卖,下半天便设法帮助别人,以实行他作好汉的理想。
有一次他把一个清道夫的水瓢抢过来替他往街心洒水,被巡警打了几拳,而且后来听说那个清道夫也被免了职。有一次他替邻家去买东西,他赔了十几多个铜元的车钱,而结果邻舍们全听说赵四替人家买东西而赚了钱!有一次他替一位病妇半夜里去请医生,医生困眼朦胧的下错了药,而人们全瞒怨赵四时运不济至于把有名的医生连累的下错了药!
他灰心了!狱中想出的哲学到现在算是充分的证明,全不对!舍己救人也要凑好了机会,不然,你把肉割下来给别人吃,人们还许说你的肉中含有传染病的细菌。
他的东西卖净了,现在是自己活着与死的问题了!他真算是个傻老,生死之际还想那条吃饭的道路可以挣饭吃而又作好事。他不能不去拉洋车了,然而他依然想,拉洋车是何等义勇的事:人家有急事,咱拉着他跑,这不是舍命救人!
哈哈!坐车的上了车如同雇了两条腿的一个小牛,下了车把钱甚至于扔在地上,不用还说一声“劳驾”!或“辛苦了”!更难堪的,向日熟识的人,以至于受过赵四的好处的人,当看见他在路上飞跑的时候,他们嚷:“赵四!留神地上的冰,别把耳朵跌在腔子里去,跌进去可就不方便听骂啦!”他从前认识的和尚道士们称他为施主,为善人,现在却老着面皮向他说:“拉洋车的,庙前不是停车处,滚!”当赵四把车停在庙外以便等着烧香的人们的时候。
其实“拉洋车的”或是“洋车夫”这样的头衔正和人们管教书的叫“教员”住在南海的那位先生叫“总统”有同样的意义,赵四决不介意在这一点上。不过有时候巡警叫他“怯八义”“傻铛铛”赵四未免发怒,因为他对于这些名词,完全寻不出意义;而且似乎穷人便可以任意被人呼牛呼马而毫无抵抗力的。
“人是被钱管着的万物之灵!”老张真对了!赵四没有老张那样的哲学思想,只粗野的说:“没钱不算人!”人们当困窘的极点或富足的极点,宗教的信仰最易侵入;性质是一样的,全是要活着,要多活!
可是赵四呢,信孔教的人们不管他,信吕祖的人们不理他,佛门弟子嘲笑他。这样,他是没有机会发动对于宗教的热心的。不幸,偏有那最粗浅而含洋气的救世军欢迎他和欢迎别人一样,而且管他叫“先生”于是赵四降服了,往小处说,三四年了,就没听过一个人管他叫“先生”其实赵四也傻,叫一声“先生”又算什么!“先生”和“不先生”分别在那里?而赵四偏有这一点虚荣心!傻人!
有学问的人嫌基督教是个好勇斗狠的宗教。而在赵四想:“学学好勇,和鬼子一般蛮横,顶着洋人的上帝打洋人,有何不可!”傻哉赵四!和别的普通中国人一样不懂大乘佛法,比普通中国人还傻,去信洋教!
赵四自入救世军,便一半给龙树古拉车,一半帮助教会作事,挣钱不多,而确乎有一些乐趣;至不济,会中人总称呼他“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