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这样只有对父母亲眷毫无情意之人才能胜出为王的皇室,最终也一定会走向灭亡吧。帝王可以薄情,但不能无情,因为一个心中只有自己的人,绝对无法肩负天下。
亲眼目睹两个王朝走向毁灭,方岁寒将一切都看得很明白,可是现在这个在他面前等待着回答的帝王,虽然有着尊贵的身份,到底仍是个年方二十的年轻人。既然他的王朝已经崩塌,那么再去承担皇室黑暗也没意义了吧。
这样想着,他便对这位仍在迷茫的鬼神伸出了手,提出了一个跨越两代王朝的邀请,“既然想不明白,就和我一起看着吧。我们已经死了,有无尽的时间可以去等待,就让我们亲眼看看,这世界到底是如此重复着悲剧走向灭亡,还是终有一天能够吸取教训,变成我们曾期望过的太平人间。”
虽是如此说,赋丧神的世界却是灰败的,正如他不论身处何地都会令四周变成苍白色彩的煞气,方岁寒对人从不抱有任何期望。
万鬼书院的鬼魂来了又去,世间种种惨事通过鬼魂们的哭诉痛骂传入他的耳中,最终他也只是平静地给出建议送他们离开,即无风雨也无晴。
神奇的是,在这样的方岁寒身边,赵桓之却是渐渐恢复了过来,起初还闷在房间不和任何人打交道,慢慢地便能时常在书院和人看书下棋。
后来不知什么时候还魂岛来了一些西梁余民的鬼魂,他便告别了先生,带着跟随自己的厉鬼前往海域另建新城。
经过数百年的时间方岁寒早已习惯了离别,本以为赵桓之也如过去那些鬼魂一般再不会回来,谁知才过去一年那鲜红夺目的身影便再次出现在眼前,还拉着他进入了从未有人踏足的海底深处。
鬼魂不需呼吸就算在海底也能行动自如,然而他们活着时到底是人类,除了水鬼甚少有鬼魂愿意长时间留在暗无天日的深海。
方岁寒没想到赵桓之竟会在海底建造出了一座城市,更没料到原本昏暗到连鬼魂都不愿意长留的地方,经过他的打理居然变得如此缤纷夺目。
那是以人力绝不可能造出的海底城市,以海鱼和水母作为光源,巨大贝壳和各色珊瑚堆砌成了辉煌宫殿,虽还在施工,城中主要干道,东西坊市、平民居所都已明确规划,甚至还开辟出了一片由礁石围成的迷宫区域,此时正有数只小鬼在其间嬉戏游玩。
只一眼方岁寒便看出此地并不是游戏之作,而是真正考虑鬼魂特性造出的长久居住之地。鬼魂没有触感也不需要休息,一切住所对他们而言都是没有意义的,然而看着为建造城市忙碌着的厉鬼们,方岁寒突然发现,或许的确不需要,却并非没有意义。
看着素来平静的赋丧神眸中终于有了些许惊色,迎喜神仿佛找回了昔日向太傅交上完美策论时的成就感,这就笑道:“先生,古人说‘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成为鬼神的确令人痛苦,可利用这份力量建成阴都的时候,我还是久违地有些高兴。”
方岁寒一生见过许多坚毅之士,唯有对赵桓之看走了眼,他原以为这只是个立在桃花林中为故国伤情的文弱青年,结果就是这个人虽一次又一次被世间恶意踏入底层污泥,却凭借自己一步步爬了起来,从不曾向任何敌人认输。是他错了,果然不该小觑世间任何一个帝王。
轻轻叹了一声,他头一次由衷开口,“你很厉害,能成为鬼神之人果然非同凡响。”
赵桓之几经磨难已沉稳不少,被敬重的恩人夸赞虽高兴却也察觉出了他言语中的微妙情绪,这就问道:“请问先生为何叹息?”
“我只是在想,你若能成功继位定会是个极好的仁主。”
方岁寒此话发自真心,自古名臣择主,昔日奚商若有一位皇子能如赵桓之这般有志气,他定不留余力扶持这人为帝。只可惜良臣方岁寒没有遇上一个心怀天下的英主,愿意担负天下的赵桓之也没有碰到能够引导自己成长为帝的名臣,他们所能做的终究只是面对消亡的故国留下一声无奈的叹息。
赋丧神四周从不见任何生机,方岁寒知道自己老了,不愿让这来自岁月的沧桑无望影响年轻人,看了一眼被自己鬼域侵蚀瞬间失去艳丽色彩的珊瑚,便只轻轻道:“你能振作起来我很欣慰,不过,为了你努力建造的阴都,还是别再带我来此处为好。”
“难道世上一切事物对先生而言都是无趣的?”
没想到这样的海底风光依旧无法令方岁寒开怀一笑,赵桓之情不自禁便问出了这句话,然而回答他的只是男人轻轻的一摇头。
赋丧神之所以是最强鬼神,便是因为世间没有任何事物可令他重拾希望,陵岁道人联合数名擅驱鬼的元婴修士试图度化他反倒伤了自己道心,玄门道君同他相谈一夜只唯有长叹而去。何欢曾说,恐怕唯有等到人间无恶天下止戈的一天,赋丧神才能成功离开人世,可是所有修士都知道,大概永远都不会有那么一天。
赵桓之不是不知道这一点,即使心知肚明,仍是对他郑重道:“过去每逢绝境都是先生救我,所以,虽然无望,我还是想让先生的世界不再是一片苍白。反正鬼神有无尽的时间,就请放任我胡闹一回吧。”
如今距离阴都建立已是百年有余,方岁寒也习惯了赵桓之时不时便会带自己去看些新奇物件,虽没有什么兴趣,却也感谢他的心意。原以为漫长的时光便会如此渡过,某一天棋局终了,对面的红衣青年却是突然怀念地抬起了头,他说:“先生,长安城外的桃花开了,我想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