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这般人的模样里看出,他青壮之时是玄武黑甲军的一名校官,曾经奉命带着手下上千北马精骑,一路纵横袭掠了三千里大漠,仅他一人便亲手斩杀了一百多个狄人,还将那些狄人的左耳一一割下,就地取材用胡柳枝儿穿成串儿绕在马肚子上,居然足足缠了三圈。他们当年行军之时,就连大漠里最喜血腥的秃鹰和土狼闻着着他们身上那股丧杀味儿,全都远远躲开,根本不敢近前。
营尉虽然也对如今这样困顿的日子暗暗抱怨,可他到底清楚,自己是一名军人,而且是玄武军的军人,服从都护的任何命令都是百死莫辞的光荣职责。
或许在别的军伍里面,当兵只是一个混饭的差事,平日里避重就轻不说,一到战时若不想争功夺利,就必然会想着法子畏缩保命。
而玄武黑甲军这些年来之所以令敌人闻风丧胆、避之不及,就是因为都护在开战之后每每身先士卒,冲在阵前,在他的身上看不到求生,而是求死。
主帅都是如此,麾下的兵将岂不用命相陪?当年的玄武军只要在战场上起势,天地为之变色,神鬼避之不及。
军士们常常在想,为何主帅在战场上如此拼命都不会死,或许阎罗大狱的恶鬼魔神也不想让这种人去点卯报到吧。
玄武军的主帅脱甲以后,蓦地变得消沉起来。虽然营尉一直想不通都护大人为何如此,也想不通他为何要让卫戍营接管这查验往来进出的无聊活计,可还是带着手下的三四十号兄弟们轮番守在这城门下面,看着日月流转、冬夏往复。
即便如此,他清楚自己干的这个活儿还不算最无聊的。
曾经的一个同袍当年立功更多,随军驻守北都之后也未有半点过错,倒莫名其妙地被都护早早削掉了军籍,发送了一笔银子,留在这城里开了一家高档酒肆。那人原来只乐于在马背上打打杀杀,脱甲后每日消遣时间的方法则变成看一看官吏们与谁相互走动,听一听土绅们坐在一起聊些什么。
还有当年玄武中军斥侯营的一个百夫长,战时一个人能笼络方圆五十里的视听情报,同样被迫脱掉了衣甲,在都护府后院盘了一个现成的花草宅子,从那以后神神秘秘地养了一大群鸽子,又在院子里挖了一个大池子养些不知品类的鱼鳖虾蟹,终日与花鸟鱼虫为伴。
或许战场上活下来的人没法在太平繁华的北都活出个样儿,慢慢都会变成迟滞呆傻之人,逐渐被历史的风尘掩盖……
当初死在沙场或许是件好事?营尉正暗自踌躇着,忽然听得马蹄阵阵,抬头遥见官道那边,几骑快马正夹着尘土飞奔而来,骑马之人身上都是便服,为首的骑者背后插着一面白色令旗,正是北都长史府的徽识。
“水火不相容,黑白分两边。”营尉一看到与玄武都护府用色截然相反的北都长史府徽识,就觉得很是无奈。
大平立国那时,都护在这里本来算是主掌一切军政要务的诸侯,是隔绝于中都帝京的土皇帝。
可自打延平元年起,朝廷陆续在各个边都分设了都护府和长史府,军政趋于分离,都护府在户、吏、工、刑等方面的权利被长史府蚕食殆尽,只剩下手中的兵马,养起来还要看他人的眼色、等朝廷的粮饷。
尽管都护和长史都是从一品的大员,在官员序列中已经是无上的要职,一方主军,一方主政,双方平起平坐,可都护府决然凌驾在长史府之上,这在北都是人尽皆知的事情。
都护身份显贵、居功赫赫,对长史的姿态自然可以傲慢无礼,可他们这些下面的军士没有接到指令之前,到底是不敢轻易开罪官府、惹出事端的。
想到这,营尉麻利地跳下木栏,将佩刀插回腰间,紧忙连吆喝带比划地催促军士们扯起戒严用的木棍,以最快的速度驱散了围堵在门口、正等待查验入城的人群。
只几个弹指的功夫,营尉他们便清出一条丈余宽的过道,却也刚刚勉强容得两马并行而过。
几个长史府的骑者倒似乎是傲慢得很,又或者很焦急,路过时连招呼都不打一个,急匆匆从南门策马进城。
随后,为首之人收起了背后的令旗,一刻不停顺着中央大道继续往北赶,直到长史府门外才稍稍勒慢了马,几人之间也刻意拉开了距离,悄默声地绕过西墙,在府院后门齐刷刷下了马,叩开门急匆匆跑了进去。
进了后院,其余几个骑者都规矩地候在那里,为首的一个顾不得喘口气儿,像个被鹰隼追击的野兔,三步并作一步跑入后堂,就着惯性冲堂中之人扑跪下去,待身体稳住之后,嘴里方才倒出空,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庆和,此番北去如何?”堂里只有一个男人,此前正倚坐在一把老旧的雪松椅子上,一手托着脑袋,一手挥着蒲扇发呆。
此人正是北都长史许云才,四十五岁左右,身体已微微发福,套在一件缎面短袖褂子里面,显得雍容富贵。只是他面色极其绵软,眼神晃动,语气虚浮,看样子不是大病初愈,就是心里正担着一件天大的难事儿。
“回长史大人的话,此行无获。”叫庆和的那人说完不敢抬头,把身子哈得更低,若不是双腿蜷在那里挡住了腰腹,整个人乍一看简直像只蟾蜍趴在地砖上。
“这不怪你,天意如此,阖着许家该有此劫,罢了,罢了……”许云才说罢一声长叹,手里的扇子倏地滑落在地,整个人堆在椅子上就快要支撑不住了。
这一日是许云才胞弟许望的忌日,本就不会有什么好消息。二十年前,许望身为前朝的常山府尹,力战不敌,以死殉城。
大平立国之后,李家新朝非但没有难为许家,反而看中其忠烈德行,将许云才的父亲许清宗封为尚书,后来又加赐太子太师衔位。
许云才觉得人生起伏不定,生死难测,荣华之后往往就跟着衰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