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见妹妹的名字,姚尉素来漠然的脸上兴起微微波澜。他嗯了一声,想了想还是忍不住问,“音素还好么?”
“好着呢,”桂嵘将茶盅端着往里间走,回他说,“听小周子说的,她比昨年还胖了些,脸圈儿子上都有些肉了。”
有肉了?那可真是太好了。姚千户脸上挂起个笑容,长肉好,他的妹子打小就瘦得跟皮包骨似的,见年也难长几两肉,可见陆家小姐待她不错,心中不免也跟着欣慰几分。
两人正说话,便听见里头传出个略微低冷的男人声音,听不出喜怒,“大清早的,什么事聊得这样高兴。”
他抬眼去看,只见雕花的窗格子前立着一个高个儿的背影,一身暗绛色的常服。严烨的身量高,修身玉立,一头如墨的发束起,一丝不苟地规整。他侧目过来看两人,唇角带起个不咸不淡的笑。脱去宦官的衣袍,他玉树临风,俨然一个贵家公子般倜傥潇洒,“何时回来的?”
姚尉赶忙收起笑,朝他恭恭敬敬揖手,说,“属下才刚回宫,立时便来见督主了,不敢有耽搁。”
即使是他最得力的几个心腹,他们仍旧不敢对严烨有任何怠慢。整个大梁人尽皆知,这个厂公是尊笑面的阎罗,无论表面上多么和善,内地里永远是一把冷刀子。他们尊他敬他,然而更多的也是畏他。
严烨淡淡嗯一声,“事情料理得如何了?”说着便走到垫着狐狸毛的花梨木椅子上坐下来。
姚尉的身子仍旧埋得低低,神色恭谨地回,“此等逆贼,属下已照着督主的吩咐,将其正法。”严烨行事素来狠辣,教诲他们这班厂臣亦是时时不离斩草除根,他略思忖,又补充一句,“一
家老小,合八十人,尽已处死。”
桂嵘捧着茶盅立在一旁,垂着首低着眼,估摸着两人已经说完了正事儿,方才将手中的茶盅给严烨奉过去,笑着说,“师父,这是新入的老君眉,您请用。”
严烨接过茶抿一口,复又将茶盅搁在了一旁的云腿细牙桌上。
这段日子前朝愈发不安稳,文武两党成天上折子互相弹劾,大有狗咬狗的架势。他冷眼旁观,瑞亲王到底是戎马出身,智谋并不算足,脑子远远不及沛国公。这个陆元庆生得一张好嘴皮,一副三寸不烂的舌头能把死的说成活的。然而瑞王毕竟手中有虎符,兵权是个好东西,能将人捧上天也能将人摔成泥,只要虎符一日在瑞王手里头,他便不可小觑。
严烨眼中蓦地阴冷下去,虎符这东西不到手,大事便成不了。只是……暂时急不得,文宗皇帝的命教他半吊着,他还没有耍尽兴,大梁要亡不过是早晚的事,来日方长,他大可同这帮子梁人慢慢儿耗。
他眸子微微眯起,又想起另一件事,便说,“小桂子,我给你个差事。”
桂嵘猫着腰应他,“师父您吩咐。”
“从今儿起,你每三天去一回静心堂,给萧太妃送些好东西去。”他眼中仿似萦绕雾气,隔着重重让人看不清里头的东西,只道,“老督主走得早,感念太妃当年恩德要咱们好生照看太妃,咱们自然不能辜负了他老人家。”
“……”桂嵘面色微微一滞,却也不敢反驳,沉声应了个是。
紫禁城中的秘辛太多,萧太妃同赵长德也是其中一桩。
当年萧氏独得先帝荣恩,宠冠后宫,盛势无人能及。后来,萧太妃宫中的宫娥给当时的皇后,也就是如今的高太后高密,说萧氏在宫中兴鬼魊之风,后来先帝大怒,果然在萧氏宫中搜出巫蛊秽物,先帝失望透顶,从此冷落萧氏。自先帝故去后,高太后愈发容不得萧太妃,更对她诸多刁难。
赵长德乃萧太妃宫中的内监,随后入了东厂,就此愈爬愈高,登上了督主之位。直至他逝世之时,也无法将心中隐晦多年的秘密道出。
天已经大亮了,暗金色的一轮朝旽从东方徐徐升起,映衬着紫禁城恢弘巍峨的身躯,显得益发绮丽锦绣。
要开始办差,自然不能再穿着常服,桂嵘因伺候着他师父换蟒袍曳撒,将将把鸾带给系上,便听见外头传来脚步声,一个年轻的小太监小跑着进来给严烨揖手,传道,“督主,太子爷来了。”
闻言,姚尉同小桂子皆是一愣,满目掩不住的惊讶——这可真是奇了怪了,金尊玉贵的皇太子竟然能往他们东厂的府衙跑?太阳打西边儿升起来了不成?
严烨闻言只哦了一声,淡淡道,“知道了。”他却并不惊讶的。景晟能纡尊降贵找上他的门儿,自然是有事要求他。皇太子是储君,东厂说难听了只是一群奴才们呆的地方,他能亲自来,可见要求他的事情还不小。
他轻蔑地勾唇,这位太子爷平日荒唐惯了,什么破天荒的事儿做不出?
待穿戴妥帖,严烨便领着桂嵘姚尉要去迎太子爷的驾。他走在最前头,前脚刚迈进正殿的门儿,便瞧见大门里走进来一个一身宫装锦服的爷儿。景晟纵情欢场多年,除却仰仗尊贵的身份外,还有一副好模样。他生得星眉朗目,往人前儿一站便是个翩翩君子,也无怪乎无数美人对他投怀送抱。
严烨领着一众厂臣给他见礼,揖手恭谨道,“臣参见太子殿下,恭请殿下万安。”
景晟是头一回来这地方,随意地摆摆手道,“厂公不必如此多礼。”接着又抬起眼四处地打望,只见这处正殿的正中供着一尊金身佛陀,香案上奉了上好的藏香,烟雾袅袅,一旁还有东厂列位厂公的灵位。殿上方高悬一块金字匾额,字迹银钩铁画很是苍劲,乃高宗皇帝御笔亲书——万古流芳。
他忍不住想笑。
也真是够膈应人的,万古流芳?当初高宗皇帝设立东辑事厂,便是要“访谋逆妖言大奸恶”,希望东厂厂臣能为皇室效命,秉公执法刚正不阿,巩固大梁基业千秋万世。然而如今,世道早变了,这帮奸宦如何当得起“万古流芳”四个字?
啐,遗臭万年还差不多。
景晟心中这么想着,面儿上却还是一副笑盈盈的表情,他望着严烨,又朝他两旁的几个人看了眼,声音也小下去,朝他凑近说,“厂公,可否借一步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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