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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左道旁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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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哼,你本就被酒色之气熏染,患上隐疾。前不久定是又受到了惊吓,这才使得病情加重,长此以往,你的小命怕是不保。”

    裴彦先一听先生说得丝毫不差,甚至连自己受惊一事都说得一清二楚,心中顿时更加信服。要知道,那件事他可是从未和他人提起过。

    张少白忍住笑容,眼中闪过一丝精光,心想自己想得果然没错,一个酒囊饭袋亲眼看见灼灼坠亡,不吓得丢了魂儿那才奇怪。

    裴二郎抓着张少白的手,说什么也不肯放开,只是一个劲儿地说道:“大师一定要救我啊!”

    “你我相遇即是有缘,放心吧,我会救你的。”

    “多谢大师,多谢大师。”

    “只是关于你的病情我尚有些许疑惑,还望你不要多作隐瞒。”

    “这是一定!”

    张少白问道:“我问你,你在得知自己患有不举的隐疾之后,都曾向什么人求助过?”

    裴彦先略一思索,便回答说:“我瞒着父亲找了不少医师,不过都没起到什么作用,他们有些开的是虎狼之药,有些开的是补气益血的方子,可我吃后都没啥反应。”

    张少白摇了摇头:“我再问你,你身后有个孤魂野鬼是从何而来?”

    此话一出,裴彦先突然感到一阵寒意,脖颈处更是阵阵发凉,他想要回头看上一眼,却又没有勇气。

    张少白继续说道:“那鬼魂是个女子,穿着艳红。”

    “灼灼?她的死与我无关啊!”裴彦先吓得几乎抓狂,脸上的粉都被抖下来不?少。

    张少白问道:“你既然已经患有疾病,为何还要与她接触?”

    裴彦先犹豫了半晌,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你难道不知道自己的身体状况?若是继续沉迷女色只会让你病情加重,甚至一生无后!”

    “大师听我解释,我接触灼灼为的并不是这个……”裴彦先吞吞吐吐地解释道。

    张少白知道其中必有隐情,于是咄咄逼人地问道:“那又是为了什么?你若有所隐瞒,我也只能有心无力了。”

    裴彦先重重地叹了口气,“是庞先生。”

    “他是谁?”

    “庞先生是我偶然间遇到的一位异人,他和大师您一般神通广大,也是一眼就看出了我有隐疾在身。”

    “所以你求他给你治病了,此事和那名女子有何关系?”

    “庞先生说我这是因为常年接触美色,故气大衰而不起不用,只需找一绝色女子,为我跳上一段秘传的‘无色天罗舞’,便可使我重振雄风。”

    “无色天罗舞?”张少白猛地瞪大双眼,他听说过这支舞蹈,据说此舞乃是天女所创,更是道门的不传之秘。

    那神神秘秘的庞先生居然还会这个,到底是何许人也?

    裴彦先把事情的前因后果说得颇为详尽,原来他将灼灼请到裴府,就是为了让庞先生传授她“无色天罗舞”。灼灼起先有所疑虑,但后来想到自己一旦习得此舞,便可在桃夭楼上一鸣惊人,便也就全心全意地开始学起舞来。

    说来倒也蹊跷,灼灼的舞艺逐渐精进,裴彦先看了那舞之后居然隐隐有了反应。这样一来他就像抓到了救命稻草,缠着灼灼不放,只想着等到自己痊愈之后定要将这等尤物收入房中。

    到了灼灼登楼献舞那日,庞先生说只要最后看上一次“无色天罗舞”,难言之隐便可痊愈,随后他便翩然离去,不知去向。裴彦先只当自己遇到了世外高人,倒也没多想,于是赖在玉脂院不走,一心想着今夜之后自己便又是一条铮铮铁汉。

    灼灼的身影在红纱掩映中颇为诱惑,裴彦先看得兴起,只觉得浑身燥热,恨不得冲到台上一展雄风。

    可谁能想到,就在他兴致勃勃的时候,灼灼的身子忽然坠了下去,在地面上摔成了一摊血花。

    仿佛有一盆凉水从头到脚淋下,裴彦先打了个寒战,然后就发现下面又没了感觉。

    这可如何是好?

    裴彦先无暇理会灼灼坠亡一事,赶紧派人出去找庞先生,却发现他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张少白越听越是心惊,他隐约觉得自己已经找到了真相,虽然没有任何证据,但他就是觉得自己没错。

    灼灼一案的核心关键,就是庞先生!

    他的语气不由自主变得紧张:“庞先生长什么样子,身上又有什么特征?”

    裴彦先答道:“说来惭愧,庞先生这等异人自然没兴趣和凡夫俗子结交,他始终戴着一个青铜面具,把脸遮得严严实实……”

    青铜面具?张少白的怀里揣着“山鬼”,那是张氏一脉流传下来的宝贝,据说已有数百年历史,不知道张家老祖是用何物做了这个面具,居然过了这么久的时间依然完好如初。

    那么庞先生的青铜面具是否也有古怪,抑或是如同张少白戴上“山鬼”那般……只为了故弄玄虚?

    张少白已有十足把握,他认为庞先生就是在灼灼身上动了手脚的那个人。他既然可以传授灼灼舞蹈,便可以顺理成章地靠近她,在她身上用石菇粉留下“牝鸡司晨,天下大乱”八个大字。而且也只有他才有机会使用类似“摄魂之法”的手段控制灼灼,令她在桃夭楼上看到九罗鬼车,继而坠亡!

    只是,洛阳城何时来了这么一个神通广大的异人,张少白甚至认为他可能也是一位祝由先生。

    大唐太平了一甲子,难道那些人又按捺不住了,打算出来搅弄风云?

    裴彦先把老底交代得干干净净,随后哀求道:“大师,我这把该说的全都说了,可有妙法救我?”

    张少白将心思从庞先生转回裴彦先:“当然有办法,只是……”

    裴彦先虽然窝囊,但也在市井里混迹多年,一下子就反应过来,却面露难色:“大师不知,最近家父对我管教甚严,尤其是在钱财方面。”

    “非也非也,我并不是在意钱财,只是救治的法子有些特别,怕是要遭不少的?罪。”

    一听不是钱的问题,裴彦先立马拍着胸脯说道:“无论吃多少苦,我都认了!等到我病情痊愈,定会亲自为大师奉上诊金,包您满意!”

    张少白摸了摸下巴,可惜那里光秃秃的,没有什么胡须:“这法子表面看上去十分简单,可内里却暗藏玄机。”

    “大师请说!”

    “你找家寺庙剃度出家,可不吃斋,可不念佛,也可不熟读佛经……”

    “大师是要我当个酒肉和尚?”

    “听我说完,你唯一需要做的事情,就是撞钟。只要到了夕阳西下之时,你便需要撞上五百下,当然你也可以多撞一些,撞得越多,病情痊愈后也就越威风。”

    裴彦先的眼睛亮得瘆人:“此言当真!”

    张少白笑着说道:“绝对当真。”

    裴彦先哈哈大笑,脸上脂粉如冬日里树杈上的雪花,稍一震动便簌簌坠下,真是好一场“天女散花”!

    祝由先生治病向来只教方法,不讲缘由,因为讲了法子也就不灵了。裴彦先早已对张少白无比信服,毕竟比起一个藏头遮面的异人,眼前这位能够通灵的大师显得更加可靠一些。

    他当下便结了账,草草离去,看样子已经迫不及待地要给自己剃个光头。临行前还往张少白手里塞了一枚玉佩,说着来日必有厚报,这玉佩就暂且当个信物吧!

    张少白目送裴彦先走远,便又回到了茅一川和天天所在的食桌,坐下之后阴阳怪气地笑了两声。

    将方才自己打探到的所有信息通通说了个遍,天天听后脸色惨白,茅一川则和张少白有着相同的想法。

    他也认为那位庞先生或是真凶!

    只可惜,此事既无人证也无物证,最关键的是庞先生早已不知去向,当初着急治病的裴彦先动用裴家力量都找不到他,那么如今张少白一行人就更是没有办法了。

    天天忽然开口说道:“我……我有一个法子,或许可以把他引出来。”

    “什么法子?”

    “他既然一直都在派人追杀我,若是将我作饵,他们会不会上钩呢?”

    张少白觉得这的确是个办法,但茅一川却断然拒绝了,他坚持认为庞先生来路不明,那“鬼车”也是神神秘秘,绝对不能以身犯险!而且如今灼灼背上的凶兆已被张少白用白龙蘸水替代,或许对方会另有计划。

    这点倒是让张少白刮目相看,他眯起眼睛看着桌上的一只鸡腿,心想不知五叔是否已经顺着藤,摸到了那只大瓜。

    茅一川扒拉了几粒豆子,放在桌上随手摆弄,不消片刻便把牝鸡司晨案梳理得差不多了。庞先生利用了裴彦先,以“无色天罗舞”作为诱饵让裴二郎请来了灼灼。之后他策划了灼灼一案,为的是让灼灼死于众目睽睽之下,用一名舞女的死玷污武后的名声。从头到尾付出的也只是一条与己无关的人命,这个庞先生真是好算计。

    只是他没有想到,灼灼死前便有不祥预感,故而向外扔了铃铛求救,更是在从高台坠下之后,用最后一丝力气向妹妹说出了“鬼车”这个关键线索。除此之外,还有张少白从半路杀出,利用白龙蘸水化解了他苦心弄出的凶兆。

    事已至此,他接下来又会有什么动作呢?

    天天托着香腮,只觉得案子实在复杂,想不明白,反倒是张少白的另一件事更让她感兴趣,于是她悄声问道:“你让裴彦先去撞钟,真能治好他的病吗?”

    张少白露出一个怪异笑容:“这可是我家不传之秘,把撞钟比作那事,撞得越多,自然就越雄壮。”

    “那事?”天天先是疑惑,然后忽然醒悟过来,俏脸通红,恶狠狠地瞪了“表哥”一眼。少女心想自己这样会不会被茅大哥取笑,便偷偷瞧了那边一眼,结果发现茅一川压根没有理会这里。

    茅一川单独拨弄出一粒豆子,放在局外,当作庞先生,正在苦思冥想。

    不料这豆子却被张少白忽然拿走扔进了嘴里,他把豆子嚼得嘎嘣响,“我总觉得牝鸡司晨案并没有看上去那么简单。”

    茅一川点了点头,“你认为凶手的目的并不只是给天后泼脏水?”

    “既然咱们能查到裴彦先,上面的那两位肯定也能查到,如果他们知道了这件事的前因后果,那你觉得这个屎盆子实际上是扣在了谁的头上?”

    答案显而易见。

    ※

    贞观殿内,裴炎正独自承受着来自天后的雷霆怒火。

    裴炎在官场浸淫了大半辈子,当然知道灼灼一事有多么恶劣,所以从二儿子口中得知事情始末之后,他便匆匆进宫求见皇帝。

    为了表达歉意,他今日未着官服,只是穿了身粗布麻衣,头发也散乱着,整个人看起来狼狈不堪。似乎皇帝还未发落他,他便早早将自己打扮成了囚犯。

    可没想皇帝居然正好犯了头疾,只让武后独自接见。

    裴炎跪在地上,哭得那叫一个凄凄惨惨,好像恨不得自刎当场。

    幸运的是,天后的反应也如裴炎所料……雷霆大怒!

    裴炎虽然挨了一顿臭骂,但实际上却没有受到什么责罚。他清楚天后若是不动声色,那才是真的恐怖。

    当年上官仪参与废后一事,下场凄惨无比,那时薛元超只是与其有些交集,也被顺带着流放出去,这可是活脱脱的前车之鉴啊。

    皇威浩荡,震慑人心。皇恩却如雨,武后将裴炎痛斥一番过后,总算解了气,又将这位老臣好生安抚,甚至亲自送出贞观殿外,看模样非但不怪罪,反而更加恩宠。

    只是送走裴炎之后,武后重返贞观殿,忽然向着珠帘之后行了一礼,柔声说道:“妾身谢过陛下。”

    珠帘后面传来一道有气无力的声音:“此事本就是冲着你来的,由你解决也算名正言顺。”

    武后站在珠帘之外,看不清李治的面容,她想要掀开帘子进去说话,但不知为何还是停下了动作。

    夫妻二人隔着一张珠帘,可帘子上缀着的却好像不是明珠,而是一颗颗棋子。

    武后说:“可妾身还是有些不安,此番贼人用计离间我与裴相,心机不可谓不深沉……而且薛相那边也出了麻烦事,不仅针对妾身,甚至还暗指陛下,可谓诛心!”

    李治问:“这些事的始作俑者是谁,是否出自同一人的手笔,皇后可有想法?”

    “妾身认为,离间陛下与妾身的关系,以及让我对裴薛二人产生反感甚至恨意,谁能因此受益,应该就是幕后之人了。”

    李治忽地冷笑一声:“既然如此,此事便交由皇后全权处理吧。”

    “多谢陛下,只是薛家一事,妾身想向陛下借个人。”

    “刑部、大理寺全都听你调遣还不够吗?”

    “此事有些古怪,怕是他们应付不来,还需此人协助才行。”

    李治揉了揉酸痛的眉心,“说吧。”

    “正谏大夫,明崇俨。”

    ※

    与此同时,一处幽静居所,有个白衣男子正与一个道士装扮的中年人对弈。穿白衣的长袖潇洒,不梳发髻,满头乌丝随意散落,看上去恍若仙人下凡。他的肤色很白,和裴彦先那种涂脂抹粉的惨白不同,他的白更像是一块美玉,晶莹剔透,令人生不出半点亵渎之心。

    而且他的眼眸也是灰白的,仿佛蒙了一层纱,遮住了他的视线,让他再也看不见人世黑白。

    若是细细看去,竟会觉得此人与张少白有些相似,说不清到底是哪里,只是他的神态比张少白更加从容淡定,而且毫无做作之感。

    在寻常人看来,这是一位流落人间的谪仙。

    可在对面的道士眼里,他不过是个手段高明的骗子而已。

    道士是个邋遢的中年男子,头顶的五岳冠扎得歪歪扭扭,领口衣襟处更有污渍。他长得也不好看,眉眼都往下耷拉着,唯独嘴角却是上扬的,给人一种又哭又笑的感觉。

    似是悲天悯人,又似是嘲弄众生。

    他眼看自己就要落败,便若无其事地从棋盘上拈走了一粒棋子。

    白衣男子叹了口气,开口说道:“温玄机,对你来讲老老实实下盘棋就这么难吗?”

    原来这个道士就是曾经为张少白和薛灵芝做过批命的人,据说他师承袁天罡,天分极高,只可惜心性跳脱,不适合修道,这才到红尘之中历练一番,磨炼心性,谁想这一磨炼就是三十年,转眼年少轻狂的天才就变成了邋遢大叔。

    温玄机抠了抠耳朵:“有时候我真怀疑你是不是瞎了,怎么什么风吹草动都瞒不过?你?”

    “我没有看到你偷拿棋子,我只是感觉你的心乱了刹那。”

    “那万一是我放了个屁呢?”

    白衣男子皱了下眉,随后无奈地摇了摇头,叹气道:“我没嗅到。”

    “哈哈,明崇俨啊明崇俨,你这人自打瞎了之后就有意思多了,不像以前跟个闷葫芦似的!”

    明崇俨也不生气,似乎早已习惯温玄机的口无遮拦,他伸出手指开始收拾棋盘,居然将黑白二子尽数分开,无一错漏!

    一边挑拣着棋子,他一边问道:“你此番来找我不会只为下棋吧?”

    温玄机把座椅往后一蹭,脚丫子搭到了桌子上:“当然不是,我有件事情要和你?说。”

    “那就说吧,说完快走。”

    “你的死劫将近,早点准备后事吧。”

    明崇俨头也不抬,“谢你吉言。”

    “喂,这可是死劫啊,不是吉言,你怕不是弄瞎眼睛的时候也顺便弄坏了脑子?”

    “你做的批命向来不准,你说这是死劫,那在我看来就是吉兆。”

    “凭什么说我不准?”

    “张少白。”

    温玄机的语气变得认真起来:“我做的批命从未错过,当初我给张少白的批命是‘灵乌萃于玄霄者,扶摇之力也’。他归根结底是个好命的,只是年少时多受些苦难罢?了。”

    明崇俨的动作停了一下:“张氏祝由就只剩这一根独苗了,希望你对他的批命能够灵验。”

    “这巍巍洛阳城就是一方棋盘,有皇帝、武后、太子,有朝堂老臣、北门寒子、东宫幕僚,还有道门、佛门、旁门左道,比如你们祝由。你我全都是洛阳的棋子,就看谁能跳出去,从棋子一跃龙门,变成棋手。”

    温玄机说这话的时候紧盯着明崇俨,希望能从他的表情变化中找到蛛丝马迹。

    可惜明崇俨只是云淡风轻地说了一句:“我一个快死的旁门左道,何必想这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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