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娘给我穿上袄子,钮上了最后一粒纽扣,踢我一脚出了门“出去!一年之内别回来!”
忘了告诉你,现在是夏天。
老子在家里待了难受,非得要出去闯闯,老爹不吭声,眼睛在二饼上,手在桌子底下竖起个三条。老娘熬不过我,问我去哪儿,我说去北方,去梦想的北方!
老娘开始做袄子,整整做了一个月,我都憋球了。她天天问我,你出去叫啥?总不能还叫小二吧?我说我天生聪慧,怕光芒过露,整个隐晦点的名字,像人家郭沫若,一听就诗人,多没劲。老娘说,咱家那鸡最聪明,从不出去乱混,别家的都得禽流感了,它还蹦蹦跳跳,你就叫鸡吧。我说这咋行,我这不和人家小姐抢生意吗?过不了两天准瘸腿,叫鸡丁好了。老爹一下子把麻将摔地上,你他妈烂小子,你以为自己几斤几两?你要出去?你要去北方?你先数数嘴上几根毛!你以为你老子天天打麻将?你老子以前是诗人!知道不?是诗人!要不是文革,你老子早成文化家了!不争气的呆子!我看看爹,没说话,老王老李老张正从他空空的裤腿管下拾起麻将。这把算和,这把算和。我把脸转向针线盒,娘,我叫呆若鸡丁。
是我坚持要老娘给我穿上袄子的。是呆子,就要演得像一点。
火车站我是认识的,沿着铁轨走准能到。我浑身冒着汗,仍然紧紧地裹着袄子,我在演戏,我在演戏。
我没看到去齐齐哈尔的火车,可能这里是小站,不能到。齐齐哈尔是我所知道的最北的地方。其实更北的地方我还知道,那是苏联,现在叫俄罗斯。
有一趟到通州的,我知道在北京附近,便上车了。第一次坐火车教会了我很多,首先一点,地板上也有座位,第二点,别小看民工,他们同样可以鄙视你。我坐在了车门的附近,一夜里小站都停,我便也欣赏了n多次不同地方的夜景,同时,顺便踩一踩异乡的土地。一个小时一个小时过去了,到了白天,感觉越来越冷,我越发兴奋,敢情是北方快到了。隔壁的一吃着烤鸡穿着袖子上带商标的西装男人忽然喊了起来:乘务员呢?乘务员都吃屎去拉?空调开这么冷!我心里抖了一下,便问隔壁的民工,这车是到哪里的?通州哪!哦哦,北京旁边的吧?你傻拉!是江苏的通州!我呆住了,我在往南走。空调能给人错觉,将冬季和夏季互相转换,人也是,其实整个人生都是个错觉。
我便混混厄厄到了终点,所谓的通州。既是南方,便没有大雪,便没有二锅头,便没有炕子,便没有了我的梦想。我花掉了准备买二锅头的钱,租了间房。我准备写诗,至少,父亲的血液走到了这里。
我一篇一篇写,先歌颂完了所有屋里能看见的,再去歌颂杨柳太阳小河月亮。写完的,却都被我扔了,我知道了自己不是诗人的命。
我又去找工作,职员不行,一没学历,二没当地户口,我便想他妈什么时候全国都像上海学了?于是去应聘搬运工,死说好歹别人不嫌我身体单薄,却发现一天挣的不够一顿盖浇饭。
于是,我只能继续写诗。
既然你不能承载生活,就让生活承载你。
我第二趟坐火车,没有坐反方向。因为是当地派出所遣送回来的,我天天去偷隔壁早餐店的包子。
这次我已经很有经验了,当隔壁的民工问我从哪儿来时,我便说:通州,你知道么?他表示不知道。我便教导:有副老对联,东当铺,西当铺,东西当铺当东西;南通州,北通州,南北通州通南北。你可千万记住,中国有两个通州,别搞混了,我就是从南边那个来的。民工立马对我刮眼相看:你在那边做工工钱怎么样?我傲然一笑:我不做工,我是诗人。
到达小站时,离去时的落寞还没有散去。我重新拿出那件袄子,穿上,钮好纽扣。
犹豫了三次,终于敲了家门,我知道这是唯一的选择。
妈开的门,欣喜的眼神,马上又掩藏住,转过脸照头抽了我一下:到一年了么?谁让你回来了?同时死活扯我进门,我袖子上竟然还有几滴晶莹。
爸还在打麻将,看了我一眼,继续看着手上的五万:你是谁?
“我是新来的!”我呜咽着“我是新来的!”我吼起来。忽然泪如泉涌。
父亲的五万仍在手上,空空的裤腿管上,滴下几滴老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