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撕心百裂肺二——1

    一、

    今天是五月二十七日，从上午开始妈就深度昏迷了。妈已经再没有意识，但从妈的面部表情仍能看出妈一阵阵的剧痛，要给妈喊醒以后再打针已经不可能了。为了不让妈遭罪，大姐还是给妈打了一只杜冷丁，这也是给妈打的最后一针了。妈的手变得冰凉，脉搏微乎其微，只有从妈脖子上的气管能看到妈气若游丝的微弱气息。

    妈再也无力睁开眼睛，再也不能说一句话。大姐让我们把妈身上的首饰摘下，妈早说过是谁给妈买的归还给谁。大姐的声音很低很沉，仿佛那是黑漆漆的天垮塌下来压到了我们头顶。

    记得妈从医院回来的第四天下午，我让女儿找出手链给妈戴上，妈很高兴，但因妈输液输得手和胳膊都肿得很厉害，大姐怕妈戴着不舒服，所以让妈新鲜一阵后早已给妈摘下了。现在妈左手只戴一枚小妹给妈买的黄金戒指，脖子上挂着一条我给妈的红绳系的玉佛。妈住院的第二天，女儿看姥姥，妈知道自己情况不好，便摘下给外孙女了。我得知后，狠狠地训斥女儿不懂事，说那是保佑姥姥的，要让姥姥一直戴不能摘。后来女儿再去看姥姥时，又给姥姥戴上了，并祝愿姥姥带着玉佛平安吉祥。

    此刻生离死别，我情愿给妈戴走，可妈终究不能带去。死神无情，现实残酷，我扪心自问，用颤抖的手从妈身上摘下的岂止是一枚戒指和一条饰链，简直是我和小妹两颗血淋淋的心。那种痛甚至比摘心还疼，疼得撕心裂肺，疼得肝胆俱裂，疼得痛不欲生！

    中午，家人开始为妈准备后事。我们姐五个和哥围在妈的身边，都很沉着冷静。哥默默地把妈的寿衣从皮箱里拿出，一件件打开。大姐轻轻地给妈擦脸、擦眼睛，二姐精心地为妈梳头，我细心地给妈擦洗浑身。三表哥、大表姐来了，村里主理丧事的大姨来了，妈的衣服首饰都穿戴好了。妈上路前，我们给妈穿戴得整整齐齐，给妈收拾得干干净净。

    屋里静极了，没有人哭泣，每个人都在用心地为妈做着。我们在全心地装扮妈，仿佛妈不是要走向另一个世界，而是去远行，要去做新娘亦或去串亲我们深情地凝视着即将永别的妈，不敢流下一滴眼泪。妈早就交待我们在妈临终前，谁都不要哭，妈怕我们把她的心哭乱，妈要明明白白地走。在这凄惨的离别时刻，我看到了妈不舍的愁容，我听到了大家心肺撕裂的声响

    我痴痴地久久地望着妈，我要把妈的慈容深深地刻在心里。忽然我想起了妈先前对我的告诫：“你在妈的身边，妈永远咽不下气，到时候你要离开妈。”我不相信迷信，但我必须尊重妈的诉求。我用乞怜的目光看了一眼大姐，大姐给我使了个眼色。于是我悄悄地下了炕，颤巍巍地对妈说：“妈，三闺女走了，等下辈子三闺女再去找妈。”我依依不舍、踉踉跄跄地走出了家门。

    一点十六分，女儿陪我来到了村西的二姐家。孩子陪我呆一会儿，回去看姥姥了。我焦急地在屋里屋外踱来踱去“不行，我一定要沉静。母女连心，我静下心来，妈才能安静地走。于是我变得异常沉静，洗洗脸，再往脸上搽点保湿水。收拾收拾头发，再给干枯的头发抹点弹力素，我要干干净净地为妈送行。收拾完毕，我刚坐在沙发上，女儿就来叫我“妈，咱回姥姥家吧。”我的头“轰”的一下，瞬间心彻底碎了，我努力克制自己，立时应声道：“哎，咱们快走。”我的腿瘫软无力，女儿扶着我跌跌撞撞地向家走去。我不再问什么，我一句话也不再说，我何尝不知女儿叫我回去意味的是什么呀。

    我的脚步很沉很重，但竭力地让心回归冷静，我平静地走进屋里。妈即将被抬下，老衣里已鼓鼓囊囊地塞满了纸钱，瘦骨嶙峋的妈显得很胖很大。我已不能再看到妈的容颜，黄纸蒙上了妈的脸，黄手帕盖上了妈的头，黄绸缎盖头罩上了妈的全身。

    那是在一时四十五分，我离开妈不过半小时，妈就走了，永远地闭上了她一生疲惫的双眼。

    我紧咬嘴唇，用理智控制住自己，不让自己伤心的眼泪流淌一滴。尊重妈的遗愿，让妈心里明明白白，平平静静地远行吧。

    妈被抬了下来，停放在中堂西屋门的北侧。我们终于可以跪在妈的身边放声恸哭了。凄厉的哭喊，撕心的呼唤，再也唤不回生养我们的妈妈。我歇斯底里地哭喊着：“妈，你为什么那么信命，不让三闺女守你到最后？六个孩子，妈为什么偏偏不要我呀！妈不让三闺女送你，是不是下辈子就不要我呀？那三闺女下辈子到哪儿去找妈？”“妈，三闺女舍不得妈，离不了妈。妈走了，我不知道以后该怎么过呀？妈——”

    我们跪在妈的灵前，声嘶力竭地哭着。小妹哭得背过了气，表姐们把小妹抱回屋里。我泪如瓢泼，喊得撕心裂肺，汗水浸湿了头发。女儿哭着把我扶起“妈，给姥姥烧点儿纸吧。”我跪在了盆前，一张张地为妈烧起来，泪水随着跳跃的火光，一滴滴，一串串，飞流涌泻。

    妈就这样永远地走了，她带着对儿女的留恋，带着对爸的牵念，永远地和我们告别了。与妈生死离别的痛，我用尽所有的语言都表达不尽。

    整个下午，我们守在妈的灵前，捶胸顿足地哭妈喊妈，声音都已变得沙哑，泪也早已汇聚成河。请来的两拨乐队轮流为妈奏乐，曲调哀婉悲凉，凄凄切切。播放的哀乐同样如泣如诉，凄婉回环，让人柔肠寸断。花篮、花圈和挽联摆满了庭院及外面搭起的两个大台子的边沿。

    晚上十一点，按当地的习俗，我们为妈关门哭。我们一齐跪在渐渐逝去体温的妈的身旁，失声痛哭，哭声惊天动地，悲天悯人。

    夜里，我还像妈在时一样，不敢多睡，只为多陪陪明天就要离家的妈。

    妈只有一个，是儿女们心中任何人都无法替代的至尊。妈的离去是我们永世的伤悲，是我们一生刻骨铭心的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