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梯伴随着迎宾小姐的介绍,以每秒九米的速度上升。四周屏蔽,没有参照物,没有风景。只有头顶上飞速变换的数字,和脚底大厦模型中飞速攀升的红点,提示我们所在的位置。巨大的加速度令人感觉呼吸困难,也是明白无误的提醒:我们的确是在升空的路上。四十五秒,之后将是另一片天地。
电梯门一声叮当,豁然展现出明亮的大厅。我们踏出去,脚落在三百四十米的空间。四周的玻璃,围绕一片透亮的天地。三三两两的人们,占据了每个角落,体会身处高空的感觉。窗外阳光应该是热烈的,不过温度停留在大厅之外。从这个位置望出去,一切建筑都丧失了细节。所有的宏伟壮观都没有了意义。鳞次栉比的楼房似乎笼罩在薄薄的暮霭之中,看不真切。浦东大道上飞驰的汽车,如同玩具,在高度下失去了速度和体积。
观光券上有详尽的的数字介绍:大厦高度四百二十米,国内第一,世界第三。而我们立足的观光厅被称为国内最大最高,获得基尼斯证书。我们所处的位置是八十八层,一个颇为吉利的数字。
为什么要造这么高的楼房?跻身世界十大高楼,留名建筑史是一个方面。体现建设者的智慧和汗水又是一个因素。观光小册子上说:一切都是如此地令人惊叹我同意。站在这样的高度,没有人会无动于衷。外面的风景比数字更为直观地昭示高度的涵义。相形见绌的其它楼宇,微小如玩具的汽车,引发我们的慨叹。俗话说:站得高,看得远。王之涣的诗更增添了意境: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如今我们脚下的,是比鹳雀楼高出四五倍的大厦。然而我们无须恐惊天上人的拘谨,这里笑声喧哗一片。不过,隔了透明的玻璃,这高声语是无论如何不会泄漏半分的,就象阻隔在窗外的热烈阳光。
我们为什么会在这里?是不是每个人心中,都有着诗意的期待?
如今我们是站在透明的笼子里了。望出去,高高低低的楼房仿佛被轻纱笼罩。即便有风吹来,一层一层的阻隔之后,也只能在厚厚的玻璃前却步。同样无法舒展的是我们的视线,在重重叠叠的阻挡中没有了方向。一百米,两百米,三百米有多大的区别呢,如果视线所及,是不变的灰色幕墙。这里自然没有黄河入海流的奔腾不息,只有狭窄的黄浦江,在两岸铺天盖地的高楼间轻轻喘气。船只在江面上的行走机械缓慢,全然没有百舸争流的气度。白日依楼尽。钢筋水泥的丛林里,太阳左冲右突,终于颓然掩没在楼宇背后。消逝了迅疾的风,那是古人临绝顶时必不可少的背景。封闭的空间里,一份阴凉带着人工的气息。偶尔看得见隐约的绿地,也是精心规划的结果。在四周高楼的虎视眈眈之下,偷一席狭小空间勉强安身。
人声鼎沸的大都市里,建筑物割裂寻觅的目光。楼宇生长不息,为了一览众山小的梦想,我们站得越来越高。可是无论在怎样的高度,望出去不见苍翠的绿意,磅礴的山脊,渺茫的天宇。撞入视野的,只有一重重鳞次栉比的钢筋水泥。这真是一个无奈的循环。高楼阻隔了视线,我们再建造更高的楼房,以求穷千里目。结果是,层层叠叠的障碍扑面而来,直到视路被完全封锁。
咫尺之遥的遐思屡屡碰壁,那么距离之外又蕴藏着什么呢?换个方向看吧。远处,远处有什么?往西面望出去,四公里之隔的人民广场不见踪影。一千六百公里之外是成都,而八千七百公里后的目的地,是古城罗马。沿着一千五百平方米的大厅绕一圈,可以画出几个同心圆。上海的近郊相隔十几公里,中国东西南北的城市以千里为半径排列开来,之外是数千乃至上万公里之遥的天南海北的世界城市。甚至连西伯利亚,连北冰洋都被标示出来,数千公里开外。那里应该有全然不同的季节和风景吧。当目光追踪无名的远方,周围的一切似乎都不再真实。氲氤的暮气恰好映衬遐想无穷的心绪,神思在玻璃窗之外飘荡,那是难以触摸无妨企及的领域。
在三百四十米的高处,纷繁的思绪没有边界。俯视众生的快意,胸怀天地的宽阔,身临绝顶的达观纷至沓来。某一时刻,蓦然生发空旷之意。无尽延伸的整个世界,似乎在一瞬间跌进深邃的眼睛,幽敞的大脑。恍恍乎中整个宇宙尽可容于我心,无比亲近,另一刹那又觉世界无穷遥远,自己只是天地之间一沙鸥,湮没在无边浩淼之中。宇宙与人,到底哪一个更开阔?人与世界,到底是远离还是接近?此时此刻,答案已不重要,只有飘忽的一缕心思,应和天地悠悠,今古绵绵。
站在这样的高度,心随风漾,物我两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