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的月亮,经轻敲响我的小窗,当时的月光,静静照亮我的心房。
又是中秋。
一年中的这一天,是月亮最引人注目的时刻。夜幕凝重,黑色的帷幕拉起来。不约而同地,无数双眼睛把专注投向蓝色背景上那一轮清辉。所有的情绪在冷静的月色笼罩下倾泻而出,感伤。离别,幽怨,都可以在浩瀚夜空里那荒芜一片中找到寄托。堆积情感,是的,这是一个堆积情感的时刻。
没有太阳的如火如荼,月亮沉着地悬在半空。那清冷的光仿佛带着一种魔力,引发无穷的感怀。回忆也象这月光吧,静静地散落在心灵一隅。平素里悄无声息,只是在某个宁静的夜晚,躺在床上。有一缕银辉,轻悄悄地透过纱帘,在微风里回旋。突然地,就勾起了深藏于心的一些似曾相识的故事。一样的清凉,一样莫名的淡淡感伤。
那时候我还只是个孩子。暑假里去武汉和奶奶一起住。市中心最热闹的地段,繁华背后是狭窄的小巷,衰老的房屋。不象江边那些万国建筑群,古色古香。奶奶她们的房子,没有风骨,只是一味地老,带着点旧城区的睥睨,仿佛衰败的大家族看那些暴发户,颓败里还留着一分傲然。黑色破旧的门进去,住着好几户人家。右手是公用的水池,左手是奶奶的灶头。一条通道往里走,两面年代久远的物事颤颤巍巍地耸立着。一日一日的烟熏火燎,已经辨不出原来的颜色。或许它们的作用只是让人猝不及防地遭遇历史吧。不过多少人有那个兴致呢,除了象我这样的孩子。
最逼仄的环境里,却有最清凉的风景。夜幕来临了,家家户户搬出竹床。地上洒过了水,带走一些黄昏的燥热。背街的狭窄小巷里两边摆满了床。中间只有窄窄的过道。没有空调,甚至电扇也是奢侈品,索性向月亮借一点清凉。从竹床围出的过道里侧身而过的人小心翼翼,脸上带着理解的微笑,目光里或许闪烁着自家的床。床上休息的人泰然自若。在这个号称火炉的城市里,人们的脾气有点火辣辣。但是那一片热辣背后,也有着舒爽的温情哪。
不是深深地浸没于这个城市的人,是无法体会这一点的。我以为自己是了解这座城市的。其实在这座城市里,我真正停留的时间并不多。每年的春节是必然要在这里度过的,因为奶奶一个人居住在一间小屋子里,但这是一所神仙屋。因为即便在最炎热的夏日里,床上也不用铺席子。真是难以想象,如今留在我记忆里的只有安祥的月光,酷热的苦夏倒是荡然无存。他们是竹床,我却是竹榻。风清幽幽地拂过,什么也不用想,沐浴在清冷的月光下,听凭睡意扩散,散乱的思绪一点点失去形体,轻若游丝。月光终于把我们牵引进梦乡。半夜里,凉意唤醒我们,迷蒙着双眼,抱起毛巾被进屋去。明天或许又是艳阳高照。但是有了半夜的清凉,热意也不那么可怖了吧。也许是记忆让我们变得平心静气。
他们说这是最市民化的城市,因为夏日里满街可见的竹床及纳凉的人们,因为武汉话的高亢语调和直白音韵。我喜欢这样的氛围。嘈杂的生活背后,有一种安于天命知足长乐的隐忍。或许与这个城市所处的地理位置有关:从来就不是中心,但是也绝不可以被忽视。许多水从城市蜿蜒而过。长江是过路的豪客,汉水却是自家碧玉,更合乎城市的脾性。我曾经在地图上观察很多城市,有了水,城市就多了一分活力。只要不是夏季洪水泛滥的时刻,水带给城市更多的是灵动。江边很凉快,暮霭里汽笛声淡淡划过,和着归家的慵懒气息。最喜欢看着趸船上的门渐渐合拢,急急赶来的人们把塑料代币咣铛一声甩进木箱。守在亭子里的人不抬眼皮,仿佛和匆匆的人群有一种默契。但他们终于还是没有赶上,无奈地停步,做下一班船的排头兵。汽笛散漫地响了一下,船沿和趸船之间慢慢展露出一片水域,由窄到宽。夕阳的余晖乘机渗透进来,摇曳点点金色,散发最后的光芒。这样的步骤一再出现,又一再地让我的心没来由地动一动,然后飘荡起来,仿佛水面上没有着落的叶子。晴川阁在逐渐黯淡的天幕下占领我们的视线。我知道,那只是一个饭店,繁华都市里必不可少的标志。但是我宁可把它想象成汉阳树的前奏,在鹦鹉洲几千年的萋萋陪伴下,依稀留下一些关于古老时光的遐想。
他们都以为我只是个孩子,乡下来的孩子。但是这座城市,它分享了我的很多秘密。我说得一口标准的武汉话,哪怕我家乡小城并不喜欢武汉人。我坚持在家里和父亲说武汉话。但是有一天,当我从现在生活的城市回到武汉,我突然被一个声音吸引。一个女孩子娇嗲地对身边的男孩子说:“你搞么事撒?”她说话拖着长长的尾音,武汉话的韵味活龙活现。听惯了吴侬软语的温存婉转,忽然间又体会到武汉话的爽直豪放。那一刻,我激动又悲哀。我想:这就是我热爱的城市,我热爱的语言。但同时,我也有些悲伤。因为我发现,很久没有回武汉的我,哪怕发音再标准,也丢失了那种韵味了。我就这样站在那里,发了一会呆,才想起继续走路。
很奇怪,所有这些零碎的片断,它们进行的时间季节各不相同。但是在我的回忆里,它们不着痕迹地串成一幅完整的画面。对于那座城市的回忆,没有比这幅画面更清晰又更加朦胧,象是一个梦。在记忆的河床上,有一轮圆圆的月亮,沉静温柔地挂在天上。她的光亮,静静安抚游子思乡的心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