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棵大树,无论其枝叶多么繁茂,长到离地面多高的地方,维系其生长的仍然是地下的根系,终了,还是要叶落归根,回归故土。人和树一样,无论离开家乡有多远,无论是平凡人生,还是大富大贵,也终是脱离不了故土的影子,那里的山水、那里的食物、那里的风俗、那里的人情、那里的一切,都如同烙印一样永远深深地刻在异乡人的心底,时日再长,也不曾减少。
阳城县,位于赵地,西接赵地省城中原府,南北各与中城、新城二县相邻,东临凤山山系,向东跨过凤山,便是北省,从此再向东北七百里处,即帝国之京城,因阳城战略地位重要,又被称为北省西门户。历史上阳城向为兵家所争,一遇战乱,便生兵火,当今朝廷常年派军队在此驻扎,省城的中原卫即在阳城县设有千户所,并建有关城,关城多坐东向西,作为北省防御的屏障,这些都是当地乡民所共知的,但这只是政治军事的需要,在太平年代,与乡民百姓日常生活无关,真正和平时生活有关的,是阳城的这一方土地。
阳城的土地,从表面看,与中原别处土地并无两样,当地乡民世代以土地种植为生,垦荒种地,一年下来,遇到好的年景,可有些许余粮,遇到干旱之年,则连填饱肚子亦为难事,从阳城千余年的历史来看,因气候原因,荒年竟占了一多半,因此实在算不得水草肥美、土壤丰腴之地。
但是,老天是公平的,在这看似普通平常的土地之下,却赐予了极其丰富的宝藏,这种宝藏,在赵地其他地方亦有分布,当地乡民于数百年前,便懂得如何开采利用这些宝藏,用来生火取暖。这种宝藏,当地乡民称之为——石炭。
石炭的源头来自于植物,千百万年以来,植物的枝叶和根茎,在地面上堆积而成一层极厚的黑色腐殖质,由于地壳运动不断埋入地下,长期与空气隔绝,并在高温高压下,经过一系列复杂的变化,形成了黑色可燃化石。整个赵地,包括阳城,因为在亿万年演变过程中,极其特殊的地理气候条件,才获得了九州大地所独有的石炭资源。
当然,对于这些细节,阳城的乡民是不清楚的,他们只是通过世代相传,知道石炭的用途和一些简单的开采方法,因此将开采石炭作为农耕经济的补充,而且,也仅仅只是一种轻微的补充而已。
说是轻微的补充,首先是源于乡民的农耕传统观念,耕田种地,仍然是千百年来,九州大地百姓共有的基本生存方式,只有耕种,才能获得粮米,获得粮米,才能填饱肚皮,填饱肚皮,才能读书入仕,为国效力,这是农业社会的基本观念,而国家基于稳定、建设、战备等方面的原因,也需要将农业定位为国之根本,所以无论王朝怎样更迭,农业为本一直被作为基本国策延续着,任何一个朝代、任何一位帝王,都把谷米丰收、人丁兴旺,作为国家富强、政令有效的标志,若是遭遇土地歉收、饥民遍野,则一定要上祈苍天风调雨顺,下令地方开仓救济,所以于国于民,农耕都是最重要的根本。
阳城乡民,忠诚于这一根本,他们奉农地耕种为本业,为了收获谷米,一年之中的大半时间,都要忙于田埂之间。至于石炭,在他们的心中,地位则很低,那些东西只是在农闲时,偶尔取来用于在冬天取暖,说白了,就只是一些可有可无的附带之物而已。
其实,对于石炭,阳城,乃至整个赵地,还有另外一种观念,就是认为此物并非吉祥之物,每年,都有当地乡民死于石炭开采,有时一次会死伤数人,造成一些人家失去亲人和农耕劳力,因此,石炭也就更加成了遭人嫌弃之物,甚至有人相信,用石炭生火,会带来厄运,因为这些石炭附着乡民的血与命,所以,阳城当地一些人家,还在使用木柴取暖和作为燃料。
这种奇怪的现象,其实历史上一直存在,就是一种新生事物从诞生之日起,到为人们广泛接受之前,总要经过漫长的等待,在这个漫长的周期里,首先是极少数人的认同、绝大多数人的反对,然后进入到争论期,即围绕这种事物的支持与反对观点,开始逐步平衡,这个阶段往往也是争论最为白热化的阶段,所谓水火不容,势不两立,最后才会进入第三阶段,即支持观点占据上风,逐步压倒反对观点,最后达到意见统一,新生事物才得以大行其道。
但是,再好的事物,也具有两面性,新生事物利用好,可以发挥它的有利作用,但如果不能善加利用,甚至变为欲望的工具,那么就必然适得其反,引来灾祸。
石炭便是如此,起初,阳城乡民没有真正发现它的价值所在,他们无从想到,小小的石炭,善加利用后,竟有如此好处,日后给阳城带来了一次翻天覆地的变化,这个变化,让大多数的阳城乡民得到了实实在在的利益,过上了比过去完全依靠农耕要好得多的日子,从此方面说,他们可能世代都会铭记和感激带领他们重新认识石炭、利用石炭的那家人、尤其是那个人,毕竟,以他们的传统观念和眼界,没有此人,他们是不可能通过改变得到这些利益的。但从另一方面说,他们也很清楚,这个人又给他们带来了深深的灾祸,阳城多少乡民因为此人而家财尽失、家破人亡,甚至整个赵地都几乎毁于一旦,所以他们也深深地痛恨此人,从整个故事的过程和结局看,如果可以的话,他们是多么地希望此人永远没有成为那个陌生的、无情的、甚至邪恶的“钟大人”,而只是他们所熟悉的、信任的那个“钟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