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山,你太小看我了。我是为你打算。”
“是的,我知道。”
“你并不知道我是为你打算,不然你就不会想都不多想一想,便生误会。”
徐海赧然,因为自己一句言不由衷的敷衍话,为她揭穿了。低头想一下,用一种让步的语气说道:“如果你一定要我找一个能代替你生育的女人,我找就是。”
“一定要找,快快去找。不过,明山,这个女人,不光是代替我生育。这一点,你先要明白。”
“我可不明白。”徐海率直答说:“还要代替你什么?”
“还要代替我安慰你客中寂寞,照料你客中起居。”
“那当然。要找当然要找个合意的,不能自寻烦恼。”
“对了!你尽量找你合意的,你不必担心我将来会吃醋。不会!”王翠翘斩钉截铁地说:“永远也不会。”
徐海笑了,是确实感到欣慰的笑。徐海感动敬佩之余,亦不免困惑,他从未见过不妒的女人,更未见过她这样不妒的女人,真不知道她心里存着什么想法,才有这等宽宏大量的态度。
“说实话,我亦真希望你多生几个儿子。”王翠翘说:“那样才可以过继一个给我王家。”
“那容易,将来让你自己挑一个就是。”
“好!一言为定。”她还伸出小指来,跟徐海勾一勾,显得很认真地。
一上午的功夫,都谈妥当了。九月十九是宜于远行的黄道吉日,徐海搭毛海峰的船出海东行。
“还有四天,”罗龙文说“替你饯行的日程都排定了,今天是我,明天胡朝奉,后天胡总督。临行前夕给你留出来,让你自己安排。”
“费心,费心!”徐海想了一下说:“临走前一天,我想请一请我那未来的丈母娘,烦你作陪。”
“一定奉陪。”
“还有件事。”徐海又说:“动身那天,翠翘一定要送我上船,你看方便不方便?”
于是,罗龙文将九月十九一早如何动身上船,遣派车轿何时来接,重新作了一个详细的约定,方始告辞而去。徐海送客出门,由夹弄走回后院,刚进垂花门,陡觉耳际一亮,弦声圆转嘹亮,恍如在杭州龙井做和尚的时候,春日闲步,在千丝万丝的柳浪中,听得此起彼落的黄莺争鸣一般,不由得停住脚,悄然静听。
大弦嘈嘈,小弦切切,闻声见影,真不相信王翠翘那双手勾抹弹挑,五指翻飞,竟有如此灵活——这是他第二次听得王翠翘弹琵琶;心迷五音之中,不自觉地有着微微的失悔,相处这么多日子,竟会忽略她这一手绝技,从未要求她弹过一次,实在是一大可惜之事,也是一件很说不过去的事!
转念至此,急于要向王翠翘表明歉疚的心情,但刚一举步,又停了下来;因为琵琶之外,更有一缕凄切的声音,送到耳边。凝神细听,是王翠翘在唱:
秋日多悲怀,感慨以长叹,终夜不遑寐,叙意于濡翰。明灯曜闺中,清风气以寒;白露涂前庭,应门重其关;四节相推斥,岁月忽欲殚。壮士将出征,戎事将独难。涕泣洒衣裳,能不怀所欢?
“欢”字刚终,继以长叹。少停弦音又响;这一次是比较清越高亢、节奏较快的歌声:
秋风萧瑟天气凉,草木摇落露为霜;露为霜!“霜”字唱完,子弦“哒”地一响,另起过门;徐海觉得调子很熟,细想一想,略有山坡羊的味道。继续再听,唱的是:
群燕辞归鸹南翔,念君客游多思肠,多思肠!
慊慊思归恋故乡,君何淹留寄他方,寄他方?
贱妾茕茕守空房,忧来思君不敢忘,不敢忘!
不觉泪下沾衣裳。援瑟鸣弦发清商,发清商。
短歌微吟不能长,明月皎皎照我床,照我床。
星演西流夜未央,牵牛织女遥相望,尔独何辜限河梁?吁嗟久,尔独何辜限河梁?
尾音曼长,摇曳不已;渐细渐弱,归于寂灭。徐海心头酸酸;忽然发觉眼眶发热,才知道自己哭了。
流过眼泪,心里比较好过些,自己想想有点不好意思。举袖拭净了泪痕,方始穿天井,上台阶,及门一望,王翠翘已放下琵琶,手持眉笔,在一本册子上不知写些什么?
“弹得好,唱得更好!”徐海说道:“我竟错过这么多日子,真正荒唐!”
王翠翘微笑着,眼中也隐隐有泪光。可是徐海不以为异,将心比心,他认为她也是为她自己的声音感动了。
“你在写的什么?”
“你看!”
将她那本宣纸所订的小册子接到手里一看,上面抄着好些诗句,刚才所唱的两首也在上面。诗句旁边注着的符号,有尖角,有圆点,有直杠,这在徐海就莫名气妙了。
“这是我好几年的心血。”王翠翘说,脸上有矜持而感伤的表情:“在这面琵琶上,我下了十几年的功夫,弹得好坏不说,琵琶的妙处,至少我是完全摸得到的。这几年,我陆陆续续也谱了几首曲子,不管成不成腔调,总是我自己的东西。
想想不忍埋没,拿它重新理一理,也是一点不忍‘广陵绝响’的私意。”
“绝响!”徐海心头一震:“翠翘,这话怎么说?”
“你看我,”王翠翘自嘲似地说:“半瓶醋就容易闹笑话,一不小心就用错了典故。”
“不!‘广陵绝响’是个很普通的典故,你何至于用错?莫非——”
“你不要说下去,也别嫌忌讳。”王翠翘抢着说:“我跟你一说,你就不会误会了,等你一走,我没有什么事,一个人关在家里,只陪我娘也气闷;再说,我到底不是陆家正牌的小姐,所以我打算把我娘接了来住,另外收几个愿意学琵琶的女学生。收了学生,总得有东西教她们,所以把自己的一点心血,拿出来理一遍。我谱的曲子能够流传出去,不就不会埋没了吗?”
“这一说还差不多。但愿我回来的时候,你的学生都学得很好了。”徐海丢开此事,将九月十九动身上船的细节,以及罗龙文等人排日饯行的事告诉了她。
“这是你们爷儿们的事,与我无关。”王翠翘问:“他们邀了阿狗没有?”
“我想一定会邀他作陪的。”
“那好,你们兄弟俩去赴宴,我正好抽空去走走。”
“到哪里?”
“看我师爷。我想今天晚上就住在庵里,明天上午叫阿狗来接我。”
“好嘛!”
“还有。明天下午我想到平湖去看看我娘。”
“那,明天上午就不必回家了,由庵里一直到平湖岂不省事。”
“到时候再看。”
“十八那天呢?是不是把你娘也一同请来,叙一叙?”
“那可以不必。我在想,倒是毛海峰,要请他吃顿饭,是人情上不可少的。”
“也好!都听你的安排就是。”
于是,王翠翘作了决定,就在九月十八临行前夕,请毛海峰吃饭,作为饯行,陪客只是阿狗一个。
“何不把罗师爷或者胡元规请来作陪。”
“不必!”王翠翘说:“我是要让毛海峰知道,我们当他是自己人。”
徐海领悟得到她的意思,但觉得并不需要这样接交情,只是不忍扫她的兴,所以无可无不可地同意了。
到了那天是王翠翘亲自下厨治疱。而且席间还特意出来敬酒。
“毛大哥!”她用这亲切而尊敬的称谓叫毛海峰“阿海到了五岛,种种要请你照应;一切都在不言,请你干一杯酒。”
“言重,言重,嫂子!”毛海峰踌躇着说:“你这样子郑重其事,这杯酒我倒不敢喝了。”
“喝,喝!”徐海推推他的手“我们的交情,没有商量不通的事,你怕什么?”
“这话不错!嫂子,阿海跟我不分彼此,别的不敢说,祸福同当。”
“能这样,我还担什么心?毛大哥,你尽管喝这杯我敬的酒。”
“好,好,从命,从命!”
毛海峰干下酒,还照一照杯。冷眼旁观的阿狗,听出王翠翘的意思,她还是在担心徐海的安危,所以听到毛海峰“祸福同当”的承诺,便已满足,因为所求即是如此。可是,他觉得这个承诺是不够的。
“毛大哥,”他也跟着王翠翘叫“我有个不情之请,不知道说了你会不会生气?”
“不会,不会!我生什么气?”
“那么,请毛大哥干一杯,我才会相信毛大哥不是真的生气。”
毛海峰笑了“兄弟,”他说:“平常看你很爽脆,今天怎么跟小姑娘似地牵丝扳藤?”
“我领毛大哥的责备,实在是因为过于关切我姐夫的缘故。我姐夫一个人去,说实话,我真的不大放心!老船主跟你,当然决不会做一点点对不起朋友的事;不过,我听说老船主在那里的处境也很艰难。倘或出什么意外,毛大哥,千万要请你照应。我的不情之请是,”阿狗特意顿一下,才一个字一个字说出来:“无论如何要请毛大哥还我一个活的徐海。”
听得这话,毛海峰的脸色一变,可是随即又恢复常态,
“这不消说得的。一定还你一个活的徐海。”他说:“倘或不能还,是因为我自己也活不成了!”
这比祸福同当又进一步,是生死相共的意思。阿狗一言不发,扑翻在地,以大礼向毛海峰致谢。
送上船,看徐海安顿略定,说了些珍重的话,罗龙文向阿狗使个眼色,又呶一呶嘴,意思是可以下船了,容王翠翘跟徐海再说几句体己的话。
“再坐一会!”徐海发觉了,抢着先说:“还早!”
“不早了!日子过得也很快,几个月一晃眼,后会有期。”
罗龙文站起身来,率直说道:“我跟小华到甲板上看看,你跟翠翘还可以说几句话。”
目送他们离舱,王翠翘两次欲言又止,徐海不免奇怪地问:“怎么了?有话不说!”
“话说得够多了!恐怕你都记不得。”
“没有的事!你的话,句句记得。”
“那么,我倒问你,哪句话最重要?”
“这,”徐海笑道:“句句重要。”
“这是搪塞的话。不过,也不怪你,话太多,你一时想不起。”
“阿弥陀佛!你总算了解。”徐海说:“你认为哪句话最重要,你自己说。”
““你认为哪件事最重要?你不是很希望有儿子吗?所以——”
“你不必说了。”徐海抢着说“我完全懂你的意思,有机会我一定照你的意思做。”
“机会是要自己去找的。”
“可是,”徐海很快地接口:“也得有去找机会的功夫。我现在只能这样说,先公后私;等招抚的事谈妥了,心情宽闲了,没有再重要的事,我才会把这件事看得重要。”
这番答复,相当坦诚,王翠翘满意地点点头。
“你在家也要自己会安排,多找些有趣的、你喜欢的事做。譬如收几个学生教琵琶,回去马上就可以着手了。”
“不劳你费心,我自己会安排。”
“那,”徐海背转身去:“你下船吧!”
“嗯!”王翠翘沉默着,心里翻腾得很利害。
“你怎么还不走?”徐海问。
“我——”王翠翘尽力控制着自己“让我再看一看你。”
徐海转过身来,他也是尽力控制着自己,不敢流一滴眼泪。可是眼神是呆滞的,怕转动得太利害,会带出泪水来。王翠翘痴痴地望着他,看饱看足,方始说一声:“我走了!”
到得甲板上,跟毛海峰又有几句道别及拜托的话;而徐海居然不曾出现,王翠翘有些失望,但亦隐隐觉得安慰。自己都分不清自己是何感觉?
毛海峰久在海上,对这些感离伤别的事,看得极淡;他关心的是航行的顺利,看看天色,一面催客人下船,一面大声呼喝着,指挥水手准备解缆拔锚。这等于下了逐客令,罗龙文领头,阿狗殿后,夹护着王翠翘下了小舢板,向岸上驶去。
这时,徐海却又出现了,彼此遥遥挥手,却看不见脸色,王翠翘只知道自己的视线模糊了。
上岸是一起沙滩,一乘轿子一辆车就停在不远之处,王翠翘却还恋恋不舍,回身遥望正在张帆的船。罗龙文劝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翠翘,你请上轿吧!回到嘉兴,还有好些事要安排呢?”
这句话在阿狗面前,露了马脚:“什么事?”他问王翠翘。这正好给了王翠翘一个机会“罗师爷,”她说:“你请先上车,我跟我兄弟谈谈。”
罗龙文心知她跟阿狗要谈的是什么?反正,徐海已经走了,而事情也是终究瞒不住的,就让她把真相告诉阿狗,亦自不妨,不过,这里不是说话的好地方。
“何不回嘉兴去细谈?”
“不!王翠翘说:“我一面看看海。”
不是看海是看船,船上有徐海;虽然视而不见,毕意慰情胜无。怜她一起痴情,罗龙文不忍再说什么,默默地走回车中去等待。
“兄弟,”王翠翘向南面一指:“到那上面去坐坐。”
南面约莫二十丈开外,有一块七八丈高的大崖石,上丰下锐,可以驻足眺望“那地方倒不错。”阿狗说:“就不知有上去的路没有?”
“去看看。”
到得近处一看,勉强可以攀缘而上。阿狗急于想打奇疑团,而沙滩上除却这块孤崖别无其他,因而只好很费力地将她扶了上去。
上面很平稳,两人盘腿而坐,相顾默然,一个是静等着听;一个是要将思绪整理一遍,看从哪里说起。
“兄弟,我做了一件事,是迫不得已,你可别骂我下贱。”
王翠翘平静地说:“我有我的法子,一定对得起明山就是。”
“翠翘姐,”阿狗不耐烦地:“你到底说什么?我莫名气妙。”
“那天,赵文华把我们母女俩骗到他那里,要挟我非跟他进京不可。陆家义母很生气,两人差一点顶了起来。第一、为了明山能够顺顺利利出海,去干他安身立命的大事;第二、赵、陆两家,如果因此结怨,替陆家惹祸,我于心何安?所以迫不得已,我只好挺身出来,答应赵文华了!”
“什么?”阿狗跳了起来:“你答应他了?”
“是的。”
这时正是午时潮涨,崖石下奔腾澎湃,语声为涛声所遮,听不真切,阿狗大声问道:“你说什么?”
王翠翘等潮水退去,方始回答:“我答应赵文华,等明山一出海,我就跟他进京,到相府佛楼上去司香。”
阿狗脸都气白了“你真的相信,是替严老夫人去司香?”他努出了眼珠问。
“我当然不相信。”王翠翘答得非常爽脆。
“那么——”
“兄弟,”王翠翘打断他的话说“你连这点都不懂,我是缓兵之计。”
听这一说,阿狗的脸色缓和了,但愤怒化为忧疑“翠翘姐,”他的声音很急:“缓兵之计以后呢?你有什么打算?”
“我有很好的打算,一定能保持清白。不过,”她顽平地笑一笑“天机不可泄露,让你先纳一阵子闷。”
“好吧!我相信你的办法。”阿狗抬眼问道:“罗师爷知道不知道这回事?”
“知道。”
“那就不对了!”阿狗愤愤地说:“怎么不告诉我?”
“兄弟!你可别错怪他,是我再三关照的;因为你知道了,难保明山不会知道。那一来,我的苦心,岂非白费?其实罗师爷、胡总督、胡朝奉都很替我着急,也想了好些办法。不过那些办法,有点缓不济急,不如我自己的办法好。”
“翠翘姐,你到底是什么办法呢?”
王翠翘不经意地向退而又涨的潮水望了一下,问说:“你一定想知道?”
“是啊!”“我这个办法,非罗师爷帮忙不可。你大声喊一嗓子,把他招呼过来一起听,省得我说两遍。”
于是,阿狗圈起双手,拢在嘴上,用足丹田之气,高声大喊:“罗师爷,罗师爷!”
喊了有七八声,才发现罗龙文从车子里钻了出来,这时潮水渐响,喊声已不管用,阿狗只是踮起脚,拚命招手示意。
王翠翘却在他身后有所动作,从身上掏出一封信来,悄悄捡一块小石子压住,然后斜着身子,看一下阿狗的背影,看一下潮水,等喷珠泻玉的一个大浪快卷到崖下时,她大喊一声:“兄弟!”
阿狗闻声一惊,转过身来,看到王翠翘的脸色,不由得一愣,她嘴角挂着一丝当一个人报复得意时才有的笑容,而眼角却有两滴不自知其悲伤的泪珠。
这是干什么?阿狗的疑虑刚起,一颗心蓦地里往下沉“翠翘姐!”他狂喊着扑过去“你不能!”
扑得很快,然而还是晚了,王翠翘纵身一跃,大浪花顶端绽出一朵小浪花,阿狗急急爬起来探望,只看到波涛中沉着一块王翠翘的紫色头巾。
潮声与哭声呜咽相和,阿狗自恨平日小事无不机警过人,脾气在这紧要关头,懵懂不觉!且哭且捶自己的头,一遍又一遍。
“回去吧!”不知何时,罗龙文出现在他身边,手里拿着一封拆开的信:“这是翠翘的遗书。真正从容赴义,可敬可佩!”“有什么用?人都死了!”
“不死又如何?忍辱偷生,让你一想起你姐姐就难过?”阿狗茫然!遥望天际渺渺,叹口气说:“‘不知生,焉知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