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了多久,华沂才轻轻地吁出口气来,他突然间有了一点隐约的印象,记起了那好像是当年他在试炼途中的事……当时他确实遇到了一个断臂的亚兽和一个婴儿,而也就是那件事以后,他有了“傻大个”这个名字。
华沂偏过头,扫了一眼安静地坐在一边的长安,声音稍微放软了一些,问道:“你说的是……一个断了一条胳膊的男人?”
长安点头道:“那就是哲言。”
华沂低低地咳嗽起来,好半天才平息下来,哑声问道:“那……那个哲言,他现在怎么样了?”
长安垂下眼,随手拨弄着灶坑里的火堆,答道:“哦,他先是像你一样咳嗽,然后就死了。”
华沂:“……”
他发现这怪孩子有点不会说人话。
华沂上下打量了长安一番——男人和婴儿对他来说都是太久以前的事,面孔都已经模糊,他只记得那孩子是小小的一团,一只手就可以抓起来,哭声也很微弱。
看来他现在长大了,也依然不怎么威武雄壮,而且好像身体不怎么好,夜色衬托得他脸色越发苍白起来,叫华沂想起那种南方才有的、在极高的温度里烧制的瓷器,又华美又脆弱,一碰就碎了。
“你有什么愿望?”长安见他发起呆来,便又问了一遍。
华沂笑了笑,摇摇头,从包裹里拎出一卷白布的绷带,随口说道:“那你就给我绑个伤口吧。”
长安将绷带接了过来,单膝跪在他身边,手法十分熟练地止血绑绷带。这叫华沂有些吃惊,一般而言,亚兽人不用打猎,不大会离开自己的部落,也很少会受什么严重的外伤,有些人甚至一辈子也没见过血。
华沂偏过头看着低着头、一丝不苟的亚兽少年——他那认真的表情仿佛是在做一件什么了不起的事业一样,低着头,领口露出一小段红绳,下面拴着一个若隐若现的骨牌。
华沂便忍不住问道:“你是医师?”
长安摇摇头。
华沂还想再问什么,长安的手却突然一紧,华沂没想到这亚兽少年竟有这么大的手劲,一下子勒得他险些喘不上气来,表情都扭曲了一下,长安却已经飞快地打好了结,说道:“这样行动利索,止血。”
华沂一时说不出话来,但是确定了这家伙绝对不是个医师,不然病人十个有八个要被他活活治死。
长安丝毫也没有意识到自己继承了北释那一手杀人不见血的庸医本领,他殷切地追问道:“你还有哪要治么?”
华沂慌忙摆摆手,不敢再劳动他大驾。
长安却执着地说道:“这不抵命,你还有别的愿望么?”
华沂好半晌才缓过一口气来,他一头冷汗地看着那坐在一边的古怪少年,挑挑眉,问道:“我有的是愿望,问题是你能做到什么呢?”
长安大言不惭地说道:“你说,我总有办法。”
华沂轻声道:“叫你杀人也可以么?”
长安听了,正襟危坐起来,好像是接到了什么正式的委托,身体还往前倾了倾,十分一本正经地问道:“杀谁?”
华沂盯着他看了一会,突然哈哈大笑起来,随手将随身带的一块芽糖剥了,放在他手里,摆出了一副正直又温和的表情,对长安说道:“还是吃糖吧,年轻轻的孩子……没事好好的,杀人做什么?”
长安把糖含进嘴里,一双眼睛好像刺穿了这男人百变的脸皮,一直刺到他心里似的,叫华沂一刹那间忍不住避开了他的视线。
长安觉得,华沂在说出“杀人”这两个字的时候,眼睛里分明是含着杀意的,那种绷得如紧紧的弦一样的杀意长安是熟悉的,他知道有那么一个人……是华沂真的想杀死的。
华沂径自收拾好地上的包裹,披上蓑衣,扣上斗笠,一边往外走去,一边说道:“行吧,我还有些急事,不能带你,自己保重吧,将来我们有缘再见。”
他说完,头也不回,便大步走入了雨中。
兽人的脚程,不是亚兽能赶得上的。华沂把与这少年的萍水相逢当成了一件新鲜事,他想,如果他自己能活到老,有一天能了却所有的恩仇,幸运地有自己的家,脚底下围着一堆流着鼻涕、像他当年一样什么也不懂的小家伙们的时候,就能对他们讲起这个大雨之夜的奇遇,和那个有一双花瓣一样眼睛的奇怪的少年人。
那少年好看得就像是古老传说里走出来的精魅或者仙人,可说起话来却直眉楞眼的,带着一点傻乎乎的劲,挺有意思。
他绕过了一个部落,整整一宿没有停下脚步休息片刻,就在这一天将要破晓的时候,华沂听见自己身后突然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他猛地一回头,竟然发现那个迎客屋里的少年竟跟了上来,还扛着他那疑似装了个大房梁的包袱。
华沂有些惊愕,没想到这孩子倒还有点外才小本事,竟然这样也能跟上他。
可是他知道前路十分艰险,要是叫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跟上,分明是害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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