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出来,她心里又涌起了喜字的潮水,冲走了苦字的涓流。娘双目如剑,像怒狮样跳了起来,把地垛得在发抖。她愤然大吼道:“谁说我要改嫁?”
怎么不令我娘伤透心呢?!原来村上传出话来,说伯婶们怕我娘出事,到处张罗为我娘找地方,要把她改嫁到外村去。她听到这个信息,心里慌得坐立不安,现出怒而不说目瞪口呆的神态,听说我的学业成绩好,她稳下心定了神,斩钉截铁地接着说:“只要你们都是听话的好鸟,好好读书,再苦再累我也守住这个窝。农家只有读书才有出路,目光放远点,把父亲留下的田地卖出一些,送你们读中学,读大学,盘出人五人六来。”
“眼光放远点。”娘简直在唱一首远见卓识的歌,唱出了世界上最甜最美最动听的音符。我们三兄妹喜得眼睛放光彩,脸上荡红润。弟弟从前面拥进娘的怀抱,妹妹从后面抱住她的腰。娘的身子在突发性动作下摇摇晃晃趔趄得歪倾了。我跳过去扶娘,让她站稳,结果四娘崽倒在地上,滚到一堆。娘把我们三兄妹扶起来,我们牵着手反而呼地跪了下去,连连说:“娘啊!我们都听你的话,做一只听话的好鸟。”
娘的脸宽了,眼睛大了。我从娘的大眼睛里看到了自己的影子。我喜滋滋地说:“娘,您眼里有我。”娘眼睛亮了一线光,说“真的?”娘要我弟妹都看她的眼睛,看了后都说“有我,有我。”娘嘎地爆发了笑,她说:“那好,我们家这个窠散不了。”这是她半年来发出的第一次笑声。现在想起来我心里好像还有一丝甜滋滋的味道。
娘不挪窝了。我们兄妹整天蹦蹦跳跳似快活的小喜鹊。可我娘自己苦守空窠,苦做苦犇,在努力实践自己的诺言。我只晓得她每天一身汗一身泥,至于她心里受的什么折磨,我就不得而知了。
只因我们兄妹一个个做了听话的小鸟,学业成绩又好,娘的琅琅笑声与日俱增,无名小调哼得多起来,那灰洞洞的眼睛好像又灌进了清澈的泉水,渐渐地恢复了灵气,放出光亮来。大家又叫娘“乐嫂子”了。
五
这天一早,娘打扮了一番,向县城走去。过去父亲当家,我娘很少上街。我娘是小脚,到县城要走二十多里的石板路,还要爬几座山,下几个岭,她不顾旅途劳顿,硬是用那双小脚一步一颠地量进了县城。
娘悄悄地去了土产行,把眼睛睁得大大的,尖尖的,看了这边看那边,看了这种看那种。令人难以捉摸,不知她要干什么?打什么主意?特别是娘蹭在落花生摊位前那一刻,神态真令人可怜又可笑。她抓起落花生,摊在手掌上,拔过来拔过去,看子粒饱不饱满,颜色鲜不鲜艳;拍一拍,揉一揉,吹一吹,摇一摇,听一听,仿佛要从中找出它的内涵来;向售货人打听,种什么样的田土为好?一亩田产多少?能卖多少钱;掐一掐手指头,心里默算划不划得来。她看得是那样仔细,瞧得是那样认真,问得是那样较劲,算得是那样投入!像一个运筹帷幄的女将军啊!
从城里回来,娘大胆地扬起锄头将两块肥得流油的、种水稻最佳的沙水田口子“哗啦”挖开了。很多人读不懂我娘这本书的内容。有位叔叔见状摇头叹息,说我娘发神经了,询问她“要干什么”?她闪着水灵灵又有些神秘的眼睛,毅然回答:“放水晒田,改种落花生。”对方大吃一惊,用疑惑的口气质疑:“你用沙水田种落花生?”娘眼睛放出光来“嗯”一声连连点头。这个搞法过去是没得先例的,对方好心地劝我娘莫乱下棋,免得吃后悔药。她眼睛一眨,眉头一扬,嫣然一笑,回答得是那样斩钉截铁,话语一丝不抖:“我走不了眼,看准了,搞定了。”对方只得摇头摆脑。
落花生种下去了,雨水连绵,长出来的苗瘦骨嶙峋。那些看笑话的人讲起风凉话来了,说我娘是拿金饭碗装猪潲,鸡飞蛋打哭鼻子在后头!娘当成耳边风,一不皱眉,二不眨眼,三不叹息,不几天太阳露出大睛脸,落花生长满了田,显出了一派富态,产量高价钱好,产值超过种稻子的数倍,为我们准备了大部份学费。
原来娘心里蕴藏一个良好的动机和伟大目标才上街的,她是去做市场调查,用自己的眼睛去观察农副产品的动向,认准种落花生劳动轻巧,价值高又好卖。几年下来,她未卖一块田,却让我读完高中一年级,弟妹也上完了小学。娘啊,你的眼睛这么厉害,世人确实想不到!
六
我娘眼睛的视觉还有广角镜的功能呢。
那是一个月明星稀的晚上,娘好像想起了什么,突然抓着我的手,睁大水灵灵的眼睛,目光慈祥地问道:“大崽,你初中快毕业了,没看到有同学来往?”我问娘是什么意思?她目光炯炯逼人地反诘道:“你只小鸟读了书长了翅膀,怎么去飞?”我说:“到社会上闯荡。”娘又问我:“现实社会是什么样子?”我答不上来。她目光严厉却又和蔼地说:“你没朋友帮助,毕业就是失业,怎么飞得起来?”目不识丁的娘啊,想不到您眼睛倒是看得那么宽?
我醒悟过来,便向社会走去,交朋结友。我的同学和朋友上门,娘总是明眸皓齿,满面春风地打招呼,即使她在做最重要的事,却总是把自己的事放下来,哼着无名小调,上厨房炒菜上酒,热情地接待我的客人。我上去帮一把也不让,她把眼睛一横,责备我不该把朋友凉在一边,要我快去坐着与他们说话打讲!
家乡有个习惯,来客总是由男人陪宴。我九岁就充当了这个角色,先后六个春节为亲戚陪酒。亲戚说我在行,是只好鸟,我娘高兴得眉开眼笑。这年春节我一反常规,按照娘的嘱咐走出去与同学们来来往往,调节关系,密切感情,为“放飞”做起了前期准备。
一位亲戚对我这个行为颇有微词,带头起哄说我这只小鸟翅膀硬了,眼睛长到额头上,春节跑出去不陪亲戚喝酒,六亲不认了。我急得火上墙,水上堤,愁着眉头在房里踱来踱去!
我娘不信那么多,她把水灵灵的眼睛睁得大大的,诙谐有趣地戏问那位亲戚:“眼睛长在额头上好,还是长在裤裆里好?”想不到我娘向对方如此提出问题,愣得那亲戚不知如何回答。娘接着眼睛一瞪,甩出了一个“炸药包”:“我送儿女读书,难道是要他们当一个眼睛只盯着屋檐下的麻雀子吗?”那亲戚落了个大红脸,傻瞪着大眼,无言可对,只得以笑了之,再不敢对我说三道四了。
回想起来,我娘吃大苦送我们三兄妹读书,眼睛硬是看得远,看得细,看得宽,好像她那水灵灵的眼睛上戴了一副融望远镜、显微镜和广角镜于一体的特种眼镜哩!
七
可惜我娘的夙愿还没实现就带着一生的劳累,50多岁甩下我们三只小鸟到了另一个世界。
娘虽然走了,但她那双水灵灵的眼睛总是圆睁睁地盯瞅着我们,深沉沉地感召着我们。
我参加工作后,工资很低,但在我娘眼睛的感召下,我坚持节衣缩食,一位亲戚给了些支持,我送弟弟读完了大学,妹妹也进了中专。三兄妹筑起了自己的家,都用娘那眼睛当镜子做教材,像娘一样“目光放远点”送自己的子女读书。现在,子女们个个闯出自己的一方天地。一大家有正牌的博士和研究生,评上高级职称的达五个,算得上一个文化人之家了!
我们永生永世忘不了我娘那眼睛呵护小鸟至诚至善的亲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