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遇

    我的高中时代是在本市的一座重点中学度过的，校园门口那棵古老苍虬的国槐上高悬着一口据说相当古董的老钟。每每预备就是数声钟响，上课才是电铃抻长脖子的刺耳嚎叫声。很多年过去了，老钟那嗡嗡闷闷的古朴声音依旧时常在我安静时的耳畔响起。怀旧有时候就是一种意象，老钟的存在似乎提醒了我这许多年来依旧对这座学校怀有着莫名的好感。

    不知为什么，与肃穆的钟声一同时常出现在我记忆中的还有一个没有来得及了解的陌生人。他的名字乃至姓氏早已不记得了，也似乎从未知道过。只清晰地记得他只担任了我高一年级一个星期的物理课。我想他那时应该是刚刚大学毕业，与他同来的还有几个非常年轻的老师，除了另一位因为特殊的原因令我印象深刻外，其他的到现在也已全然忘记了。

    刚刚步入社会的年轻人往往对工作抱有相当大的热情，会全力以赴地适应新环境。而他与其他人很不同。第一次课上，他羞涩的像一个姑娘，原本应该是我们提着心的局面被他的表现激发为我们反到有些嘲弄他的怯生了。从第一堂课起直到由另一位老师取代他的位置，他始终没能打开任何一点局面，言语木讷，表情羞怯，面对一批不好对付的学生的刁难简直有些懦弱。好心的女生们曾经非常替他着急，在夜自习课上会故意提些问题请他帮助，但似乎适得其反，他无法将他的思路表达清楚，问和被问的人都显得无比尴尬。他甚至愤然地从同学身边走回到讲台上，然后不停地挠头、叹气、沮丧的表情让人心疼。与他同来的另一个男同事已经对工作和人事游刃有余了，他却依然处于最初的阶段。再后来，他便在突然之间消失在校园的莘莘学子的目光之中，也很快以“失败者”的姿态从我们幼稚的心灵里被抹去了所有的痕迹。年少的心有时候会很偏激，我曾经对他的“落荒而逃”很鄙夷。

    从未想过还会再次相遇。那是大一时的夏天，我所就读的本地大学的图书馆门口，很多人站在那里等待开馆的最后时刻以便能够替没来的同学占到最佳的位置。无意间，透过铁栅栏的防护门，我看到一个陌生而熟悉的身影，同样迟疑的动作，同样苍白的脸、黯淡的眼神，不同的是他的手里拿的是一个小扫把，他在为开馆做最后的打扫。

    我的目光里一定充满了惊异和怀疑，同来的朋友小声问我怎么了。怎么了？怎么了呢？没什么。我本能地做了肯定的回答。是的，没什么。

    当大门终于打开，当我在三年之后再次与他擦肩而过，他不再是挺拔身姿站在高高讲台的老师，他在弓着腰埋头扫地；他手里不再是纯白色粉笔，他不再语塞，因为他不必再对我们说话。他粉白色的衬衫背后已经湿透，衣服贴着他的皮肉，他依旧年轻，可能是长期呆在屋里的缘故他的皮肤更白了，眼神依旧散乱、黯淡，但似乎有一种简单的愉快。我想，当时或许真的产生过走上去与他交谈的念头，但我很庆幸，没有，什么都没有做，没有说，只悄悄地像别人一样从他的身边走过，怀着一种莫名的悲悯悄然走过。

    此后就时常见到他了，每一次我都尽量躲避他任何角度的目光，我很不愿意他看到我，尽管或许他早已死死地忘记，但记忆的闸门有时候触动只需轻轻一指，我不希望看到他哪怕半秒种错愕的神情。就这样吧，当我从未来过。

    曾经我深深地为他惋惜，在当年的就业形式下，像他那样的正牌大本毕业生是很吃香的，这从与他同期分配到我校的他的同学现在已是校级领导就可略见一斑。在那样一所省重点中学里教书本身就是一种荣光，当年年少的我们也曾经视每一位老师为我们心灵的骄傲。他的匆匆地出现和消失却似乎从来都是一个污点，一个瑕疵，一首我们都醉心高唱的歌曲里，一个微不足道却极其不和谐的音符。

    时至今日，当他被再一次偶然的想起，我才真正地“谅解”了他，而这期间转眼又是八年。如果说他曾以自伤的方式教会我，诚实是一种责任的话；那么从他工作时弯下身来的侧影中我终于读懂了，放弃更需要坚强。

    现在我早已成为别人的老师，当我的学生在毕业之际哭着与我告别时，我会轻轻地告诉他：每个人的一生都注定与很多很多人相遇。这其中有短暂的，也许只是一个擦身的瞬间；也有漫长的，可能就要是一生一世。但是无论它是怎样的微不足道，也请你真挚地对待吧。也许在很久很久以后，你才会真正了解那曾经是描画在我们生命中多么弥足珍贵的匆匆的驻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