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灯火阑珊处

    一被绑架的知府

    屋顶的细缝里漏出几缕冷冷幽幽的月光，窗口破败的窗纸像幡布一样在晚风中飘舞。白日里动荡不安的热浪凝成一块暗绿的冻糕，在这样宁寂的夏夜里，凌乱衰败的草丛内听得见蛐蛐的低吟。

    精神无法聚焦，如果不是因为他的处境太过特殊，柯灵舒几乎要玩赏起着夏夜荒野的风情。荒野，是因为这里渺无人烟，因为这里的房子几乎颓废坍塌。身上一阵阵的疼痛再次提醒着他作为一个绑票的事实。只是疲惫的感觉如此强烈，像潮水不可阻挡地淹没了他。

    梦，支离破碎。影影绰绰都是考场的情景，从童子到进士，十年寒载，科考成了永恒的梦境。

    梦中的情景一次次地幻化着，有成功也有失败，但，他从没有做过一次毫无准备的应试者。

    冷汗淋漓，惊醒。

    梦中的剑一次次插入胸膛，鲜血像鲜花一样怒放，像夕阳一样绚烂。冰冷的剑锋刺入肌肤的感觉细致入微，来自体内的疼痛那样切实。一次次感受着这死亡的历程，惊悸像一双鹰爪卒不及防地紧紧攫住了他。

    如果这也是一场考验，那便是他生平第一次毫无准备的应试。所以束手无策，所以坐以待毙？

    死亡的恐惧首次如飓风席卷了他，让他在旋涡中挣扎窒息。他不知道，他们还要什么，但他知道他们必有的一个目的：复仇！

    从他那样不顾一切要铲除他们开始，就为这一日埋下了深深的祸根。

    来自梦中的剑在月光下闪着青森森的冷芒，矗立在面前的黑衣人像来自地狱的使者。风扬起他身后的黑纱，他如夜一样阖深的眸子散发出寒星一样摄人的光芒。如果此人再高大一些，那么他执剑的神态便更加英武高贵了。突然之间，他觉得死于这样人的剑下并不特别屈辱，至少好过一群弄子的摆布。唯一的遗憾在于，他伤痕累累地被缚于乱草堆之中，虚弱而狼狈。

    黑衣人慢慢地走进他，月光下露出的一角容颜苍白得像一片虚假的面具。他的心中突然浮起一个疑问，这疑问强烈得不可遏止：他想知道这个黑衣人是谁，在他临死之前。

    他努力地启动嘴唇，牵扯出面部的疼痛，未出口的话生生地梗在喉咙。月光下，剑已落下。

    二雀儿

    密如长睫的细雨韵律柔婉地敲打在枝叶的琴弦上，池塘边一簇簇丁香花悄然绽放。鱼儿浮出的水面泛起层层波纹，他站在回廊上，透过雨帘，修长的手指拈起一枚翠绿的竹叶，散漫地赏玩着这一方的景致，目光迷离。

    合府上下步履匆匆，为着即来的喜事有节奏地忙碌。有了能干的管家，身为府邸主人的他可以安然地在一旁逍遥。

    每一次的欢庆他都是中心，童子及第，金榜提名，每一次他都是真心愉悦，除了这一次。

    虽然洞房花烛更是人生极大的喜庆。

    也许连番的波折，已无法使他平静的心湖再为平凡的世事激起一丝涟漪，无论是谁，有了如此的经历，都难以例外。

    似乎他这一生所有的惊心动魄都提前支尽。当他抱着必死的决心迎向剑锋的时候，那剑却迅疾地划落了他身上的绳索。

    他救了他！在他列举的种种微弱的希望相继破灭的时候，在他以为死神已吻上面颊的时候，一个莫名的、只会出现在离奇故事中的黑衣人从天而降搭救了他。这个事实让他惊愕。

    这样的人事，即使在他年少时最富有激情的幻想里也从未出现过。

    那些迫害他的凶手全都无声无息地倒下。他被一辆载着茅草的破旧的马车送到府衙。那瞌睡迷离的车夫最后说：“老爷，十文钱。”

    十文钱，他被这简单的一句话拉入现实。终于，他想起了落难的经历，想起了被救的过程，想起了自己的身份处境。

    陡然一惊，突然想到，自己还未问清那黑衣人的来历，甚至未曾道得一个谢。

    那黑衣人就像凭空出现时那样，又凭空消失。极度的震惊里，他至始至终都未脱口说出一个字。事实上，那一夜的经历一直像一个迷离的梦境，在对别人讳莫如深的同时，他也几乎分不清自己是否真的有那样一场奇遇了。

    高高低低的乐音从宅邸深处传来，婉转悠扬。仿若清风振叶，溪流浅吟，在一场新雨之后，带着花草泥土的芬芳。

    古槐下，一名女子悠然而坐，衣着简朴，乌发如云。槐花似雪，翩然飘落。

    那美妙的乐音便从那朱唇启处的笛孔扬出。

    他逐着笛音来到这个院落，几株向日葵明媚绚烂，颗颗露珠在阳光下滚动欲滴。

    当沉浸于吹奏的女子终于发现来人时，讶然而立：“大人？”

    “在这种时候，全府上下还能悠闲自在的人恐怕就只有你我了吧？”他淡淡笑道。

    女子柳眉微扬：“大人误解雀儿了呀，这一院子的衣服可都是雀儿洗的。”

    食指划过，指向院中如旌旗般瓢飘洒洒的衣物，以兹证明自己并非偷懒的白食者。

    灵舒轻叹：“委屈了，让金衣玉食的豪门九夫人做这类粗活。”

    一丝惊讶与疑问掠过雀儿明丽的面庞。按着笛孔，头颅不自觉地微侧，雀儿问道；“大人这是说哪里话来，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现在谁会记得我曾经在五年前做过一个药霸的什么九夫人？”往事已矣，而他为什么会突然提起这件事来？

    三药霸

    事过境迁，或许人们已经不在谈论药霸那仿若三宫六院的成群妻妾。

    或许已经淡忘他那对女人极端的喜新厌旧的脾性。

    但，决不会忘记药霸这个人。

    你可以说，他是一个异数，也可以说是一个灾难。

    至今苏州城里仍记得那位富甲江南的药商季老爷子，仍可以列举他曾经的种种善举。但就是这样一位性情温和的江南儒商却养出一个猛如夜枭，利如秃鹫的儿子。季家的财富在他手里达到颠峰，也在他手里毁于一旦。

    他有远比父辈们更广阔的门路，在黑白两道上畅通无阻。

    也有远比父辈们更狠劣的手段，像蝙蝠嗜血一样聚敛着财富。

    他可以为女人一掷千金，也可以为一文草菅人命。无人不忌他、恨他，也无人不怕他。

    历任的官员只求能够安抚他，以求在任之时不出太大的差池，但却无人去想去碰一碰这根毒刺。

    药霸在苏州地界翻云覆雨，而且从不怀疑自己会一直如此下去。

    直到他遇到柯灵舒。

    “药霸独手垄断草药市场，与官场盘根错节，其实有一个重要背景。他是京城某权重人物的钱袋子，所以才有恃无恐。”柯灵舒冷冷一笑：“别人只道我计除此人是幸运是偶然，却不知我早以被暗中调遣以拔除此毒瘤为首要目标。如果人家知道我为酝酿动手此事事先早已受过多方训练，为收集罪证达两年之久，身边跟随的人都是千挑万选的办案积手，别人又会怎么说呢？我这个知府可真是有备而来呀！”

    含讽带刺的语气像一股寒流袭来，雀儿不自觉地震动了一下，这些是都她无法想象的。静静听着他侃侃而谈，悄然而来暮色中，他那沉浸于往事的平静面容若隐若现犹如一面浮在水中的剪影。。

    寂然。这个僻静的院落的上空偶尔划过几声倦鸟归巢的鸣叫。

    柯灵舒是个容易让人掉以轻心的人，上任之后药霸并没有把他放在心上。

    他太年轻，太文弱。许多资历丰富的能干利员都曾栽到在药霸的手上。

    他没有任何举措让人刮目相看，除了领取一份俸禄，和不当知府没有什么区别。

    更重要的，他对药霸那例行的“孝敬”从不推辞。

    即使这人据说是药霸背后那名权要对头的得意门生，但那又如何，比他身份显赫的人还不是一踏入苏州地面便纷纷落马？

    所以药霸有足够的理由认为此人不足为患。

    如果不是因为太自负，太贪婪，太刺目，或许药霸不会结束得那样快。

    一场瘟疫中，那笔购置药材的赈灾巨款成了药霸猎取的目标。利用知府的权柄，柯灵舒把采购事宜交给了他。

    当药霸再一次用低廉的价格收购到大批劣质药材，从而中饱私囊的时候，卒不及防地，柯灵舒突然翻脸无情，重手一击。

    似乎毫不存在事先那密室中的谋划，毫不存在他刚刚送去的丰厚孝敬。

    美梦未到一半，已是当啷入狱

    援兵未及调遣，已是身赴黄泉。

    一代药霸，就像一条肮脏的弃犬，屈辱地死在一堆烂草丛中。

    至死他也不明白，不甘心。

    那个他毫不放在心上的文弱知府，竟抛出了一个天大的诱饵引他上钩，其手法之快、狠、准让他也望尘莫及。

    见年的作威作福，药霸已是罪恶累累。为避免夜长梦多，柯灵舒迅雷不及掩耳地揭其罪状，判其死刑。抄其家产，补足赈灾之款。

    或许药霸还想凭借多年来与权要勾结掌握的把柄要挟那幕后之人加以援手，然而也不过是最后的挣扎，一切已是来不及。

    “幸运的是，药霸入狱时，已经身缠恶疾，面黄肌瘦，状入人干。在狱中拉肚子拉到让许多犯人唾弃，终归因此送了性命。也因为这个原因，让案子办起来少了许多障碍。”

    苏州居民额手称庆时，官场震动，黑道哗然。

    柯灵舒也从此名动京华。

    然而为何他时时感受到的确是绚烂背后那深刻的寂寞，喧嚣之中难言的萧索？

    已是黄昏，天际洇染的晚霞浓郁得宛如人心底的忧伤。

    沉默。雀儿持续着倾听以来长久的沉默。

    无言的压抑中，他只有在此时才找到宣泄口，也只有在此时才悄然地展现那不为人知的脆弱。

    雀儿似乎并不惊讶有这样一次造访，有这样一次倾心的畅谈。

    五年来，偏居于一个被人遗忘的角落，在飘洒的衣物中，在无尽的笛声中任青春如花瓣一片片凋零。却还是固执地等待：如果命运不经意间让两人有了一场邂逅，那么，也应该有一场直面的相会，或许就是今天。

    药霸的离世并没有使斗争结束。很长一段时间里，柯灵舒生活在一种骤然松弛的茫然里，不知何去何从，直到他遇上第一位刺客。

    那也是一个黄昏，夕阳在那冷森森的剑刃涂上一抹血红。

    柯灵舒镇定下来，像漫无目的的小船有了停泊的港湾，许多混沌不明的思虑有了清晰的归宿。

    柯灵舒神色自若地盯着对方，那凛然的气势，竟让那位手持利刃的凶客在这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面前有了几分瑟缩。

    “药霸在此处扎根已深，牵扯到多方利益，也豢养过无数江湖好手。这些潜在的危险是无法一蹴而就地扫除的。”柯灵舒徐徐地说道。

    而这些潜在的危险波及到了他。

    在酒楼，在客栈，在跋涉的途中，在私访的田间，都会突然地遭遇不测。

    这种游斗式的袭击似乎不只是要索取对方的性命，更是要施加一种精神的折磨。

    柯灵舒不为所动，不肯屈服。

    终于有一日，清晨的阳光下，在府衙的院子里忽然发现一地莫名的碎瓦，显然被践踏过的花木上挂着扯破的衣杉，墙角一滩血泊里，躺着气绝的家仆，柯灵舒才彻底愤怒了。

    追捕，以对付药霸的韧性。

    落网凶手麻木的表情在柯灵舒阴恻恻的笑容下瓦解，他供出收买他的乃药霸昔日的某一枕边人。

    而女人连刑具都未亮出就涕泪连连地招出其实还另有其人。

    李代桃僵吗？柯灵舒冷笑。

    而那幕后的黑手早已泥鳅一般地逃之夭夭了。

    多年后，这位同样落网的罪犯已是形容枯槁，面目全非。

    他说，刺杀一失败，他就开始逃跑，不只是逃避搜捕，更怕被杀人灭口。他说，他和药霸是一根草藤上的两颗蒺藜，命运都捏在一个人的手中。但他还是被一个蒙面人挑断了手筋脚筋，警告以不可再为非作歹。至于为何留下他的残命就不得而知了。

    后来，他像药霸一样迅疾地死在狱中。

    柯灵舒突然感到莫名的恐惧，不是为连番的遇难，而是，整件事后那令人胆寒的黑幕。

    但，至此，日子却平静下来。

    苍凉的感觉，像雾，萦绕心头，挥之不去。

    如果这是一场棋局，他决不是操纵者，无论进攻与防守，他都是别人手中的一枚棋子。

    恩师来信说：“苏州不宜久留，等卸任后，到他处一避，待风头一过，再另行调遣。”

    而他却另有信息：“到贵州某偏远地任一县令。“其实与流放无异。

    宦海沉浮！

    柯灵舒早已淡定：“也想早日离开此地，只是有一件事搁在心中，不能释怀。”

    每次遇刺时都会适逢得救，难道只是幸运？

    本该遇难的他却换成了别人，难道仅是巧合？

    谁在暗中相助？又为何讳莫如深？

    目光转向雀儿，一声声的反问像是催逼。

    似乎受不了那样的注视，雀儿艰难地张了张口，却无言以对。

    “曾以为是恩师暗中保护，”柯灵舒微讽地淡笑：“现在想来已是不可能，何况也断无隐瞒我几年的道理。”

    “那么就剩下两种可能：被我救过人，为报答相救之恩。与药霸结怨的人暗中助我一臂之力。”

    “那究竟上哪一种呢？”雀儿轻问。

    “其实无论是哪一种都可以归结到一点上，”柯灵舒沿着自己的思路缓缓道“在此地，为我所救的人，不外乎是曾经被药霸胁迫的人，因此我所要知道的还是关于药霸的种种。”

    柯灵舒无声地叹了口气。

    那种相助像一张隐秘的网，无声无息中，已让他无法摆脱。又似一个巨大的迷团，让人不有自主地沉沦于深究其原因的境地。

    “你毕竟作过季家的九夫人，我要了解你知道的全部情况。”柯灵舒坚定地说。

    望向窗外，目光中却不自觉地流露出几分惯有的痴迷。

    四雀儿的故事

    那一天的清晨天晴气朗，对浸泡在连月来绵延细雨中的苏州居民来说，是个好日子。从一大清早开始，茶馆酒肆便人满为患。人们舒活着沉闷已久的筋骨，兴奋地交流着最时新的话题。

    燕子重新在水面翩跹，空气中隐隐浮动着蔷薇的花香。

    那天，她从乐轩出来，把潮了半个月的衣物晾晒到院子里，然后端坐在古槐下，斟起一杯桂花酒。

    深夏的古槐绿冠入云，墙角处爬满了浓郁的藤蔓植物。

    满院弥漫的皂香里，笛音蜿蜒出最新的牙板唱曲。

    无人的寂静时，她会偶然忆起那个深夏的黄昏。

    父亲含泪的目光在夕阳下温柔而眷恋，无声的叹息却如落日般沉重而忧伤。终于这目光渐渐涣散淡化，像一缕轻烟消失在云雾中。带着万般的不舍与牵挂，父亲离开了与自己相依为命流浪卖艺的女儿。

    女儿的哭泣宛如秋雨中的落叶哀伤而凄凉。

    命运第一次在这个女孩的身上抹下一道伤痕。

    父亲的骨灰随尘埃湮没大地，父亲留下的玉笛紧紧地贴在女儿的胸口。

    笛声颤抖在人来人往的街头，而抛洒在面前的稀稀落落的铜板，远不足一日果腹的粗粮。

    彷徨与无助像浩瀚的大海，她就像一折纸帆，任命运的波澜席卷吞噬。

    白雪纷飞的冬日，她蜷缩在破庙的草堆里，沉醉在梦中的父亲的怀抱和食物的馨香里。

    醒来后，碰到一双温和而美丽的眼睛。那是一个比她大不了多少的女孩，为她带来虽破旧却厚实暖和的棉衣以及日夜渴求的食物。女孩像在垃圾中淘宝一样捡到了她，并把她带到一个衣食无忧的地方。后来她才知道，那里住着很多如她一样被收养的孩子。

    “你姓雀，就你叫雀儿吧。像小鸟一样活泼灵动，无忧无虑。”那女孩说。

    以后的日子里，她真的如女孩所希望的那样，渐渐地显露出原本乐观无忧的天性。至此，她的生命里，除了笛子，还拥有了一位亲人，她叫她姐姐。

    十八岁的那一天，她兴高采烈地找姐姐分享她最新的欣喜，却得知那个她视为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却因为一个莫名的原因，不辞而别。旧物宛然，芳踪杳渺，除了姐姐留给她的纪念物。

    自小生活在悲欢离合里，她无法接受这种无言分别，即使种种的变故都有它自身的理由。短暂的悲痛过后，她毅然地只身去寻找。

    只是那消失的人儿，像淹没于沧海的一滴水珠，了无踪影。

    深秋的一个夜晚，阴雨连绵，乘坐在一艘破船上的雀儿，饥寒交迫。不远处，笙歌齐鸣，两层小楼的华丽船舱里，觥筹交错。灯光与音乐在绵绵细雨的夜色里，低迷而温润。

    苍老的船主说，那是花船。

    雀儿虽然不明白什么是花船，但她认为那里应该可以获得一顿饱餐。

    “那是药霸的船！”船主得知她要去那艘船后，不可思议地望着她，像看待一个天外来客。

    “药霸是谁，他很有名吗？”

    船主几乎是激动地对药霸的权势做了一番渲染。雀儿展颜道：“那好，我就找他。”

    船主瞪着她，眼珠子要撑出眼眶，但随即地，脸上浮起某种了悟的暧昧鄙夷的笑意。

    华船的主人在听到雀儿的来意后，冷笑两声，像对待所有没有眼色的乞儿一样，不耐烦地挥手让人轰她下船。船主的女儿妖娆地嗤笑道：“哪里来的野丫头片子，也痴心妄想地和我们姐妹争饭吃？”

    此时的药霸已是酒意醺然，斜靠在正中的软座上，偎红依翠。听到仆人小声的禀报后，懒懒笑道：“找我？”

    “正是，只不过想在这里劳作两日，为求一夕饱暖。”雀儿坦然道，理所当然的样子。

    此时船舱中的人全都哑然地注视着这个闯进来的人，神色各异，惊讶，叹息，看好戏。

    这年头，荒谬到自蹈死路的人毕竟不多了。

    “听见了吗？”药霸环顾左右，慢慢笑道：“有人从我手里讨饭吃呢？”打量着面前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人，语气中多了一份逗弄：“那么你能做什么？”目光更是放肆地舔舐着来人弊衣下的肌肤。

    雀儿浑然不觉，像一头呆呆的送入狼口的小羊，只道：“大抵别人能做的都可以。”夸下自己的实力。十八岁的女孩，蠢蠢的，憨憨的，至少旁人这么认为。

    药霸邪笑：“只要你今晚陪我一夜，你的愿望就达成了。”

    旁人知趣地附和着轰笑。

    雀儿似乎吃了一惊，但仍好风度地掩下心中的不悦，指着舱中妖娆的女子道：“那可是这些漂亮姐姐们的工作，我要些粗活就行了。”

    “如果我不答应呢？”

    雀儿柳眉微拧，觉得此人着实讨厌。协议没有达成，但她仍不强人所难地摊摊手道：“那就算了。”转身而去。

    “慢！”药霸止住那将要离去的背影，缓缓道：“你以为这里是可以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吗？”

    雀儿回头，柳眉微扬，目光依旧清冽，无言地询问：“那又怎样？”

    药霸饶有兴味地笑了。这女孩子如果不是真的胆色过人，就是出生牛犊的愚勇。无论怎样，都让他觉得，有趣。刚成年的女孩，像春天刚刚绽放的一朵鲜花，清新芬芳。像初秋刚刚成熟的果子，清脆甜美。强抢女子不是他的个性，他要让女子心甘情愿地拜倒。

    “跟我，跟了我，不仅保证你一生的饱暖，而且只要我高兴，可以随时达成你的任何愿望。”

    雀儿迟疑，那神态正中药霸下怀。没有人能抵挡这样的诱惑。

    “如果我要找人呢？找一个很难找的人呢？”

    药霸自负地笑：“莫说是人，就是一只耗子，我也能让人把它的祖宗八代查得清清楚楚。”

    于是，十八岁的雀儿，就这样自作主张地把自己嫁了出去。

    在她看来，嫁一次人和买一串糖葫芦没有什么区别。

    后来听到她嫁人理由的柯灵舒真是又惊又叹又笑。天下女子嫁人的原因不胜枚举，只是这个原因未免太简单，太荒唐，太出人意料了。

    雀儿也笑，为自己年少无知的轻率。笑容淡淡的，有些落寞，他怎么会理解呢，曾经失去亲人的人，为亲人不顾一切的情怀？

    柯灵舒没有再细问雀儿在季府的经历，那时的药霸已是他箭下的目标。据说，一段时期，雀儿在季府很是搞怪，但怎样搞怪，雀儿没有提及。只是，柯灵舒见到雀儿的时候，她被关在一间阴暗潮湿的地牢里，病得奄奄一息。

    一切恍然如梦。

    蜷缩在地牢中的雀儿，神智昏迷，恍如又回到了八岁时那个大雪纷飞的寒冬。

    那是个阳光明媚的下午，她像破布娃娃一样被抬出地牢。强烈的光线，让她无法睁开眼。一片模糊迷离中，柯灵舒俯视的面容让她感到如见到姐姐伸出手时的温暖。

    那一刻，这张年轻英俊，严肃而有带着几分怜惜的面容，便深深地烙上了她的心田。

    她被安置到一座久已废弃的院落疗养，恢复健康后，便一直留在这里没有离开。

    五年.

    笛声悠悠，追逐眷恋着不时来访的脚步。

    只是他怎会理解，她为所爱的人留守的执着？

    五凌月儿

    雀儿是在一个秋日的午后见到的柯灵舒新婚夫人凌月儿的。

    一个嘴唇微噘似乎总在赌气的青衣丫头捏着手帕，站在院中的古槐下，一边挥手驱赶不时飞过的小虫，一边道明来意。

    雀儿有些不知所措地望着她，在此之前，她从未想过与这样的人见面。

    茶馆酒肆的话题很快由药霸的种种转成了知府的大婚，而她再也不去热闹处留恋，拒绝听到诸如此类的消息。

    但是，柯灵舒大婚的证据就要铁证如山地摆在面前了。

    轻纱半掩的藕荷色大床上斜依着一位柔雅纤弱的女子。午后的阳光透过绿窗，女子的皮肤略呈透明的白色，如云的乌发下，一双剪水大眼如春天的小鹿般温润。

    雀儿的心中牵扯出莫名的疼痛与绝望，这样美丽的女子，像画中的人儿一般，仿佛生来就是要受尽男人宠爱的。

    女子微微抬起纤手。丫鬟说，你可以开始了。

    笛声低回缠绵，蜿蜒出曲折忧伤的情怀，像黄昏时分，情人的分离。

    女子闻声一震，既而泪水迷蒙，最后竟哽咽得不能自抑。

    笛音戛然而止，雀儿讶然站起，无言地望着她。青衣丫鬟连忙上来安慰主人，端茶拭泪，转而大声地指责她，骂她不该吹这首曲子惹小姐伤心。

    雀儿呆呆的，黯然神伤。这女子连流泪的样子都那么动人，像一朵带露的丁香，雀儿似乎都闻到了一种幽冥的香气。

    踏着笛音赶来的柯灵舒恰恰目睹了这一幕。

    妻子的眼泪让他有点手足无措，而丫头的无礼又让他不自觉地心生恼怒。凌月儿疲倦地擦干泪水，说，我要休息了。

    雀儿木然地离开，稀薄的阳光拖住她离去的背影，孤单寥落。

    柯灵舒犹豫片刻，见妻子已安然地卧入帐中，讪讪地出门。看到雀儿，要说写什么，又觉得尴尬，终于没有启口。

    雀儿想，天怎么就突然暗下来了呢？秋日的黄昏，说来就来，而你，到底指望什么呢？要走的都走了，要留的终归留不住。这天地间，仿佛只有她一个，似乎哪里都可以停留，又似乎哪里都没有她的容身之地。

    也许，她也应该离开了。举起手中的玉笛，眼睛湿润了，微微自嘲道：“走吧，幸好还有你陪在身边。”

    一霎那间，柯灵舒的内心像被什么撞击了一下，他唤了一声：“雀儿”那不同以往的“雀儿姑娘”的称呼，雀儿也没有听见，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梦境影影绰绰的。

    月光下的面纱神秘而魅惑，挥动的剑刃在月光下挽出一朵朵雪花。

    走出破败的屋子，呼吸中是夏夜自由的芬芳。黑衣人说了一句什么，他大呼一声：“请等一等！”倏忽间，人影不见，他像被抛弃到一个荒凉的孤岛上，寒意阵阵袭来.....

    蓦然惊醒！

    烛光摇曳，他看着落在一旁的书籍，一时间无法回神.

    梦中的情景历历在目，他抚摩着枕下的一袭黑衣，像轻抚着爱人的面容，久久无语。

    门外传来匆匆的脚步声，他把衣物放好，问道：“什么事？”

    仆人回道：“老爷，夫人又犯病了。”许若松连忙站起来，开门道：“怎么？”急忙离开书房，又问：“那个扬州大夫请过来没有，几时到？”

    “老爷，去请大夫的顺子说，大夫家中有事，不肯过来。”

    柯灵舒蹙眉道：“夫人的病一直以来由他诊治，也算老主顾了，所以才肯请他，怎么如此摆谱，难道会短了他的诊金不成？”

    仆人道：“正是，顺子也是这样劝说，无奈那大夫竟是不肯，说是实在有事，无法脱身。还说让夫人回扬州诊治，他宁愿少要诊金，并且届时会登门致歉呢。”

    柯灵舒驻足，拧眉，半晌才道：“从苏州到扬州一路车马劳顿，夫人的病岂不加重？”

    “正是，顺子也是这样说。大夫说会派两个药童来护持，保证一路不出问题。还请老爷示下。”

    夜色如墨，而衙内灯影憧憧，上下不安。柯灵舒默然半晌，叹了口气。

    凌月儿咳得气若游丝，灯光下的单薄身躯，让柯灵舒想起儿时看过的皮影戏中，贴在纸上的剪影。

    月儿含泪道：“对不起，月儿无能，不能侍侯您，反添累赘，让我回扬州吧。”

    柯灵舒忽觉心酸：“结婚前，父母大哥一再嘱咐我照顾好你，刚结婚，却累你病至如此，让人于心何忍？”

    凌月儿愈发泪水涟涟：“我这破病身体，托生于世，只会拖累人罢了...”

    柯灵舒不让她再说下去。

    扶她睡下，看她梦中不时痛苦皱眉的样子，更加难过心怜。走出卧室，天际一眉弯月，正冷冷地闪着光。

    月儿刚道扬州，大哥的信便随后而到。柯灵舒捏着信笺，微微苦笑着，果然不出所料，即使他遣走了府中所有的能干利员去护送佳人，只因无法脱身相陪，还是难逃大哥一斥。曾经，他是那样温文尔雅的人。

    也许是他真的太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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