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颜

    她近来的身子骨大不若从前那般活络了。脸上的色泽蜡样的黄，蔫里蔫气的，一丁点风吹草动就会给她打垮似的。这立夏里燥热的天，更像是给她病歪歪的身子雪上添霜，午后三四点钟的光景，蒸闷得最是厉害，太阳光白花花地照到人骨缝里去。她热过了中午吃剩的饭，双手撑在灶台上，太阳烘烤的气味，腻鼻的油烟味，在屋脊与屋脊的罅隙之间，一寸寸，糅漫到天地的苍茫中去。她觉着从心往上的一口气忽地提到了嗓子眼，跟着也迷茫起来，眼角间瞥过半阙恍惚的神情。还是炯而大的眼睛，却掺了几分畏葸、游离的成色，显得空无一物。

    她兀自对了半面空镜子打量起自己来，带了一种凄清，寂寥的姿势。岁月逼迫她一点一点收束了从前的张力与锋芒，犹如一把锋口尖利的刃，于妩媚与光鲜之上，划开一道肉眼可见的、分明的界限，新是新，旧是旧，清晰，凉薄。眼睛里却尽是她一衣柜旗袍的碎花边样式，一簇一簇，如火团般撩得她身体烫一阵凉一阵，唯有从心脏延伸至十指的神经末端，始终是冰冷的。

    她那一路子的美，多少带了些复古的情调。倒不是落伍，是她心底下那一点颠扑不破的情结，稳扎，牢固。发簪与镯子都是民族气息的好，清一色的银光的色泽。若是将时光退回到二十年前的光景，她还只是个清新、爽利的姑娘那会儿，有着极活泼的胆大与单纯，倚仗了七分娇气，同跟她玩笑的男子撒撒小野，斗斗嘴皮子，其间露出的带着些浮莽的小性儿，反到叫她看过去加倍的可爱起来。

    她骨子里还是扎着本分的良根。结过婚之后，她便自觉地收敛了昔日同异性的交往，尽着一个妻子安分的义务。她倒没觉着那整天忙不尽的家务与相夫教子带给她多大负累，像是轻车熟路，哼着小曲儿便能轻愉地将这一整天满满当当地过下去。她要强，可她那个败家的丈夫却偏偏一点儿也不给她争气，整宿整宿在外面烂赌，输得昏天黑地地回来跟她要钱。她一声不吭，他便气急败坏地吼起来，他在气势上压倒她。她气得双唇抖动起来，依旧半低了头，只觉耳边愤懑地，嗡嗡地响。

    这天她跟了一个从前善与她调情的男人出了门，特地整装了一番。他们也只是在街道边儿漫无目的地瞎转悠，带着春天里悠闲、和煦的气息。不晓得怎么就进了家餐馆，两人面对面坐着，吃饭是次要，主在叙旧。只在那么一个微小的细节，他有时习惯性地朝她作手势，眼神到过的地方，她方能心领神会。他们慢悠悠咂着小酒，酒精鼓荡起他们胸中那一点点微妙，又带点激越的成分，渐渐地都有些忘情。他几乎是忘乎所以起来：“你真是瞎了眼，跟了这么个赌鬼，还不如当初嫁给我。”她也笑得放肆：“你倒是离婚呀，离了我便随你去。”“哈哈，你哪里有那个勇气。”他们放恣而佻挞的对话丝毫没有逃过旁客的眼，可眼前愈加朦朦胧胧起来，哪还顾得到他们紧蹙的眉。

    这是她唯一一次同这个男人背了她丈夫独处在一起。此后回想起来，她便觉得罪恶。那不过是她心中的苦闷，需有家庭之外的人为她开解，为她败了色的妆奁重新填上几笔鲜。

    她身体一天不若一天了。三四点钟的阳光，照理说，不该是这么烈烈逼人，她这一整天没说上几句要紧的话，可总还是感到唇敝舌焦。她咕咚咕咚地喝下几大口水，眼睛里还尽是那旗袍的样式，长长短短，花团锦簇地，一并锁进了记忆的纹路之中。她穿着其中最令她欢喜的一件，携了零落而又晶亮的挂饰，在微笑与回眸之间，长长地穿越。而她眼下只是累，只是累，仿若天地间所有的一切都同她脱离了干系，她只需那么轻轻地阖了双眼，云烟尽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