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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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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俩男的手牵手逛雍和宫,无论如何都有伤风化,然而一个不在乎,一个没意识,只把路明非臊得恨不能离开十步远。他头磕在软垫上,报出家庭住址、姓名工作、身份证号,佛祖保佑我们此行平安归来,师兄和老大……您别见怪,他俩挺不容易的。

    确实不容易。这一眨眼的功夫,两人差点在殿里打起来。一个说上周那嫌疑人就是你放跑的,另一个说要不是你碍手碍脚说流程不合规我早把人给逮了!盯梢,有必要吗?你盯他不如盯我呢?

    “你干嘛?”恺撒语气颇凶狠。

    “盯你。”楚子航眨眨眼睛。

    恺撒像挨了针扎的气球,一秒钟蔫巴了。回头看看路明非,问你呢,你干嘛,路明非说我盯你俩。恺撒两头碰壁,于是长叹,这地方果然不适合情侣。楚子航笑了笑,我以为你不会相信这些。恺撒摇头,这话可是你说的,四舍五入咱俩那会儿就已经谈上恋爱了。楚子航也不争,好像是默认,唯独路明非吐槽,要是加班费也能跟您这么算就好了。

    雍和宫规矩多,按照网友说法,五进大殿需一一拜过,否则极易遭到愿望调剂。恺撒前面的队伍动得快,又没那一串身份证要报,于是早早递了香,混进人堆里乱晃。他来北京一年多,确实没见过这样旺盛的香火,加上这几天临近法考,念念叨叨的年轻面孔格外多,转眼就将意大利佬唬住了。把四壁的罗汉与唐卡看遍,回过头,楚子航正对着布垫一跪。他身后是摩肩接踵的人群,目光往上,黄琉璃筒被风雨磨得光亮,五脊六兽振翅欲飞,香灰旋转,升腾,好像一条金色的河流。楚子航在河中轻轻地叩首。

    路明非说你俩前几天刚去了西什库教堂,不碍事吧?恺撒说这有什么,天主的归天主,佛祖的归佛祖。路明非点点头,也是,他俩不算一个系统的,业务不重叠,应该不介意。恺撒大笑,介意什么介意,你当神仙都和楚子航一样吗?

    “师兄和您计较?不能吧。”

    “你是没见过,楚子航翻起旧账来,跟税务局查账似的!”

    加图索家底子厚实。往前追溯十几代,中古欧洲的潜能者,那些神乎其神的炼金术师,几乎都是座上宾客。文艺复兴时期,便以制作催眠剂闻名。19世纪末,与弗洛伊德学派来往甚密,较早介入精神分析思潮,也算得风气之先。近年来,美式心理咨询和精神类药物的全球流行,背后也有家族的一份薄利。恺撒虽成天嚷嚷要和家族断绝关系,明里暗里把那些见钱眼开的老头骂了个遍,但也深谙一码归一码,家里的黑卡没少刷,资源也没少拿,整体看来,还不如路明非独立——当然,这话是楚子航说的,说完俩人就干了一架。

    他初来《人间指南》,多少有些自命不凡,同一间办公室的几个,路明非成天摸鱼,楚子航埋头写稿,看着都像文职。恺撒自认是外国专家,共产主义盟友,调查局顶梁柱,有着为同事排忧解难、指点迷津的光荣使命。见路明非备考时头发一把把地掉,总爱带他出去吃夜宵;单位缺人参加街道志愿活动,偶尔也披上小马甲下楼指挥交通;遇到楚子航手写检讨,还不忘安慰他:新人吧?正常。我刚出任务时也总犯错,用不了多久就好了。你们那句话怎么说的,人是在艰苦中成长的嘛。

    他很快体会到了这句话的真正所指:通知下来,卡塞尔学院的专员资格证没用,得补考一门中国解梦文化;街道办的人瞧他相貌英俊豫腔纯正,抓他去拍反诈宣传,视频流到校友圈,一石激起千层浪;苦等半月终于能在任务中大显身手,却不料此前未曾谋面的搭档,竟是成天只知改稿接电话统计核酸的楚子航。

    新人吧?正常,此人还在他出师不利、搞错嫌疑人时笑话他,我刚出任务时也总犯错,用不了多久就好了。

    恺撒说我单干惯了,你杵这儿我施展不开!

    楚子航神情无辜:组织规定,没拿到资格证的专员不能独立行动。

    这话他一记好多年,前两天逛颐和园,还别扭着同他一前一后错开走,恺撒频频回头,心想,这什么毛病?

    楚子航好像听见了一般,只是淡淡地说:并排走,怕你施展不开啊。

    听路明非说师兄有个睡前回忆大事小事的习惯,归纳整理,好像强迫症清电脑磁盘。恺撒却怀疑整理是假,记仇是真,旧账一笔笔翻出,谁欠他两句话都一清二楚,丰裕得好像黄世仁。这可太讨厌了,恺撒愤愤,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楚子航一看就不是当领导的料!还说本科时当过学生会主席和招生组组长,骗鬼可以别把兄弟骗了,冲这德性也就坐在那儿用面孔忽悠忽悠人吧!肤浅!

    然而他也未必见得深刻。那金色河流中的一张脸,沉静而肃穆,让他想起前两天在西什库教堂,正赶上一周一次的主日弥撒,他和楚子航轻手轻脚进去,贴墙站着,听唱诗班歌声。室内已点起了灯,辉映的火光中,墙柱间的彩绘玻璃显得暗淡,穹顶却辽阔而高远,仿佛真的通达无法触及的空间。当主祭念到“我们歌颂祢的复活”时,楚子航竟也低下头去,喃喃自语,神色中有极大的不忍,与克制的哀辛。

    恺撒不解,小声问他,什么叫“永生,永亡”?波粒二象性吗?

    楚子航说,是“永生,永王”,你该好好学习中文。

    恺撒最讨厌他这副课代表嘴脸。出来的时候,外面的天,已经黑透了。绕着外墙溜达,这才能够借着内部透出的光,看清彩绘玻璃上的图样。教堂通体纯白,沐着盈盈月光,好像一支蜡烛,静静地燃烧。恺撒逗他,你又不是信徒,刚才祷告什么?是不是觉得之前对我太坏,要祈求上帝原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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