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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店东们反对的空气从昨晚起特别猛烈。似乎是预定的计划。大概他们暗中酝酿已久,最近方才成熟。这倒不应该轻视的。况且一律不准歇业,究竟太严厉了些;店东中实在也有不少确已亏本,无力再继续营业的。”
又有几个人点着头,表示同意。
“那些无非是恐吓,不管他。”史俊很不介意地说“他们看见你们对此事迟疑不决,知道你们顾虑太多,便想利用谣言恐吓,来骗取胜利。一旦决定了办法,包你没事。省里店东也玩过这种把戏。”
“不怕,再调二百农军来!”林不平奋然说。
“这也不必。明天开会宣布省里所定原则,即席商定了具体办法,就完了。店东们有反抗的,土豪劣绅有捣乱的,立刻拿办!”
史俊轻松松地说,似乎事情已经解决了。大家也不再多言。
于是第二天开会了。果然适如史俊所预料,办法宣布后,并没发生意外。然而还有些善后问题,譬如要求歇业的店铺实在情有可悯者应该派人调查以便核办,逃跑了的店主遗下来的店铺如何去管理,加薪的成数分配等等,因此又推定了方罗兰,赵伯通,林不平三人专办此等善后。
现在史特派员遗下的工作只是视察民众团体了。旧历元宵的翌日,人家给他介绍,会见那新发见的“革命家”胡国光;近来他很努力,那是不用说的。
胡国光到了史俊的寓所,一眼就见史俊和一男一女在那里闲谈。男的是林子冲,本来认识;那女的可就像一大堆白银子似的耀得胡国光眼花缭乱。他竟还不认识这有名的孙舞阳。
这天很暖和,孙舞阳穿了一身淡绿色的衫裙;那衫子大概是夹的,所以很能显示上半身的软凸部分。在她的剪短的黑头发上,箍了一条鹅黄色的软缎带;这黑光中间的一道浅色,恰和下面粉光中间的一点血红的嘴唇,成了对照。她的衫子长及腰际,她的裙子垂到膝弯下二寸光景。浑圆的柔若无骨的小腿,颇细的伶俐的脚踝,不大不小的踏在寸半高跟黄皮鞋上的平背的脚,——即使你不再看她的肥大的臀部和细软的腰肢,也能想像到她的全身肌肉是发展的如何匀称了。
总之,这女性的形象,在胡国光是见所未见。
史俊本已听得林不平说过胡国光如何革命如何能干,却不料是这么一个瘦黄脸,细眼睛,稀松松几根小黄须的人儿,便很有几分不快。但是他立刻又想到了省工会委员长——自己的“顶头上司”也差不多是这么一个面相,便又释然了。他很客气地和胡国光攀谈,不上十分钟,他也赏识了这位一交跌入“革命”里的人物。
“胡同志在哪里工作?我觉得此地各团体内都缺少有计划有胆量的人。所以办事总是拖泥带水地不爽快。”史俊很热心地说。
“胡同志现在并没工作。”林子冲代答。
“那未免可惜了!”孙舞阳嘲笑似的插进来说。
“国光自问没有多大才力;只是肯负责,彻底去干,还差堪自信。辛亥那年国光就加入革命,后来时事日非,只好韬晦待时。现在如果有机会来尽一份的力,便是赴汤蹈火,也极愿意的。”
史俊很满意了。他记起他的好朋友李克的一句话:“真革命的人是在千辛万苦里锻炼出来的。”他觉得胡国光正是这等人。于是史俊便说起省里的局面,目下的革命策略,工农运动的意义,等等。这个“大炮”只顾滑溜溜地速射,不但胡国光没有机会插进半句话去,竟连孙舞阳的不耐烦的神气,也不觉得了。
“史俊!已经三点了呢!”孙舞阳再忍不住了。
“呵,三点了么?我们就去!”
史俊打住了他的宣传,立刻摇摇身体站起来。他预许胡国光,先到店员工会里帮忙,将来是要介绍他到党部里去办事的。他送走了满意而去的胡国光,回身拉住了孙舞阳的手膀,直着喉咙嚷道:
“我是说溜了嘴,忘记时候,你为什么不早说?”“还不到三点,骗你的。”孙舞阳挣脱手,吃吃地笑。“现在还只两点,还有三十分钟呢。我是讨厌这瘦黄脸的人,要他早走。”
“像朱民生那样小白脸,你才欢喜;是不是?”林子冲代抱不平地说。
孙舞阳不回答,唱着“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在房间里团团转地跳。她的短短的绿裙子飘起来,露出一段雪白的腿肉和淡红色短裤的边儿。林子冲乘她不备,从身后把她拦腰抱住了。孙舞阳用力一摔,两个人几乎都滚在地上。史俊拍起手来大笑了。
“林子冲你这孩子,多么坏!”孙舞阳微怒地说。“你知道外边人怎样说来?”林子冲还在笑“他们说:孙舞阳,公妻榜样!”
“呸!封建思想。史俊,这里的妇女思想很落后,停刻你到妇协的茶话会就知道了。你看,我在这里,简直是破天荒。”“不做点破天荒给他们看看,是打破不了顽固的堡垒的。”
史俊说的很用力。
“但是朱民生只是一个无聊的胡涂虫!”林子冲冷冷地说。
孙舞阳还在团团转地跳,听得这一句话,立刻煞住脚转身问道:
“朱民生怎样?我也知道他是个胡涂虫。不过因为他像一个女子,我有时喜欢他。你妒忌么?我偏和他亲热些。你管不了我的事!”
她又跳着,接下去唱“到明天——”了。
“不管你的事!但是,小姐,你还跳什么?我们该到妇女协会去了。”
林子冲这话提起了史俊的躁急的老脾气,他立逼着孙舞阳一同走了,虽然孙舞阳再三说“时间还早”
妇女协会的茶会是招待史特派员的,县党部委员们是陪客。这是照例的事,史俊演说一番,也就散会。孙舞阳请方罗兰和史俊到她房里坐坐。方罗兰略一迟疑,也就欣然遵命了。
他们走进了一间狭长的小厢房;窗在后面,窗外是一个四面不通的小院子,居然也杂栽些花草。有一棵梅树,疏疏落落开着几朵花。墙上的木香仅有老干;方梗竹很颓丧地倚墙而立,头上满是细蜘网。这里原是什么人的住宅,被作为“逆产”收了来,现在妇女协会作了会所。房里的家具大概也是“逆产”很精致;孙舞阳的衣服用具就杂乱地放着。方罗兰在靠窗的放杂物的小桌旁坐下,就闻得一阵奇特的香。他忍不住吸着鼻子,向四下里瞧。
“你找什么?”孙舞阳问。
“我嗅着一种奇怪的香气。”
“咦,奇了。我素来不用香水的,你嗅我的衣服就知道。”
方罗兰一笑,没嗅衣服,就和史俊谈起妇女协会来了。他们同声地惋惜妇女运动太落后;因为县城里女学生不多,而且大都未成年,女工是没有的,家庭妇女则受过教育的太太们尚且不大肯出来,余者自不用说。
方罗兰突然想到自己的不大肯出来的太太,便像做了丑事似的不安起来。幸而谈话亦就换了方向,又谈到县党部方面去了。史俊以为县党部不健全,只看没有女子担任妇女部长,便是老大一个缺点。方罗兰也以为然,他说:
“下月初,县党部应当改选了。那时可以补救。”
“有相当的人才么?”史俊问。
“我想起一个人来了,”孙舞阳说“便是张小姐。”
史俊还没开口,方罗兰看着孙舞阳说:
“你看来张小姐能办党么?她为人很精细,头脑也清楚。
但党务从没办过。我以为最适当的人选还是你自己。”
孙舞阳笑着摇头。
“哪一个张小姐?今天她到会么?”史俊着急地问。
孙舞阳正要描写张小姐的状貌和态度,忽然外边连声叫“史先生”了,史俊双手把头发往后一掀,跳起来就走;这里,方罗兰看着孙舞阳,又问道:
“舞阳,你为什么不干妇女部?”
“为的干了妇女部,就要和你同一个地方办事。”
方罗兰听着这婉曼而有深意的答语,只是睁大了眼发怔。
“我知道为了一块全无意义的手帕,你家庭里已经起了风波。你大概很痛苦罢?我不愿被人家当作眼中钉,特别不愿憎恨我的人也是一个女子。”
孙舞阳继续着曼声说,她的黑睫毛下闪着黄绿色的光。
“你怎么会知道这些事的?”
方罗兰发急地问,又像被人家发见了自己的丑事似的,十分忸怩不安了。
“是刘小姐告诉我的。自然,她也是好意。”
方罗兰低了头不响;他本以为孙舞阳只是天真活泼而已,现在才知道她又是细腻温婉的,她有被侮蔑的锐敏的感觉。
他昂起头再看孙舞阳时,骤然在她的眼光中接着了委屈幽怨的颤动;一种抱歉而感谢的情绪,立即浮上他的心头。他觉得孙舞阳大概很听了些不堪的话,这自然都是从方太太那天的一闹而滋蔓造作出来的,而直接负责任的便是他自己:这是他所以抱歉的原因。然而孙舞阳的话里又毫无不满于方罗兰之意“你大概很痛苦罢?”表示何等的深情!他能不感谢么?严格地说,他此时确已发动了似乎近于恋爱的情绪了。因为他对孙舞阳觉得抱歉感谢,不免对于太太的心胸窄狭,颇为不满了。
“这事,只怪梅丽思想太旧!”方罗兰神思恍惚地说“现在男女同做革命事业,避不了那么许多的嫌疑。思想解放的人们自然心里明白。舞阳,你何必把这些事放在心上呢?”
孙舞阳笑了笑,正要回答,史俊又匆匆地跑进来了;他抓得了他的呢帽合在头上,一面走,一面说:“有人找我去,明天再见。”方罗兰站了起来,意思是送他,却见孙舞阳赶到门边,唤住史俊,低声说了几句。方罗兰转身向窗外的小院子里看了一看,伸个懒腰,瞥见小桌子上一个黄色的小方纸盒,很美丽惹眼;他下意识地拿起来,猛嗅着一股奇香,正是初进房时嗅到的那种香气,正是那纸盒里发出来的。
“你说不用香水,这不是么?”
方罗兰回头对正向他身边走来的孙舞阳说。
孙舞阳看着他,没有回答,只是怪样地笑。
方罗兰拿起纸盒再看,纸盒面有一行字——neolides-h.b.1也不明白是什么意思,揭开盒盖,里面是三枝玻璃管,都装着白色的小小的粉片——
1neolides-h.b.一种避孕药,当时的新派人物都喜用之。——作者原注。
“哦,原来是香粉。”方罗兰恍然大悟似的说。
孙舞阳不禁扑嗤地一笑,从方罗兰手里夺过了纸盒,说道:
“不是香粉。你不用管。难道方太太就没用过么?”
她又是一笑,眼眶边泛出了淡淡的两圈红晕。
方罗兰觉得孙舞阳的手指的一触,又温又软又滑,又有吸力;异样的摇惑便无理由地击中了他
天快黑时,方罗兰从妇女协会回家。他自以为对于孙舞阳的观察又进了一层,这位很惹人议论的女士,世故很深,思想很彻底,心里有把握;浮躁,轻率,浪漫,只是她的表面;她有一颗细腻温柔的心,有一个洁白高超的灵魂。老实说,方罗兰此时觉得常和孙舞阳谈谈,不但是最愉快,并且也是最有益了。
但孙舞阳正忙着陪伴史俊到各处走动——视察。这位特派员到处放大炮“激动革命的热情”直到指导过了县党部的改选,方才回省。此次改选值得特书的是:胡国光被选为执行委员兼常务,张小姐被选为执行委员兼妇女部长。两人都是史俊以特派员资格提出来通过的。
临动身时,史俊特到妇女协会给孙舞阳告别。本来他天天见着孙舞阳,今天上午整理行装时,孙舞阳也在他房里,似乎这告别是不必要的,然而惜别之感,即在伉爽大炮如史俊,亦不能免,所以在最后五分钟,他要见一见孙舞阳。
不料孙舞阳不在妇女协会,也没有人知道她到哪里去了。史俊惘然半晌,猛然醒悟,心里说:“她大概先到车站去了。”
他匆匆地就往回走。挟着春的气息的南风,吹着他的乱头发;报春的燕子往来梭巡,空中充满了它们的呢喃的繁音;新生的绿草,笑迷迷地软瘫在地上,像是正和低着头的蒲公英的小黄花在绵绵情话;杨柳的柔条很苦闷似的聊为摇摆,它显然是因为看见身边的桃树还只有小嫩芽,觉得太寂寞了。
在这春的诗境内,史俊敞开大步急走。他是个实际的人,这些自然的诗意,本来和他不打交道,可是此时他的心情实在很可以说近乎所谓感伤了。他不是一个诗人,不能写一首缠绵悱恻的“赠别”他只赤裸裸地感到:要和孙舞阳分别了,再不能捏她的温软的手了,他就觉得胸膈闷闷的不舒服。
一片花畦,出现在史俊眼前了。他认得这是属于旧县立农业学校的。他想,快出城了,车站上大概有许多人等着,而孙舞阳也在内。他更快地走。刚转过那花畦的护篱,眼角里瞥见了似乎是女子的淡蓝的衣角的一飘。他不理会,照旧急步地走。但是十多步后,一个过去的印象忽然复活在他的记忆上:今天上午他见孙舞阳正穿的淡蓝衣裙。他猛然想到大概是舞阳在这里看花。他立刻跑回去,从新走完了那镶着竹篱的短短的一段路。淡蓝衣角是没有,浅而小的花畦里并没一些曾有人来的痕迹,除了一堆乱砖旁新被压碎的一丛雏菊。
花畦后身的小平屋里原像还有人,可是史俊不耐烦看,早又匆匆地走了。
车站上确有许多人候着。都和史俊招呼,问这问那。胡国光也在,他现在有欢送人的资格了。方罗兰和林子冲,在一处谈话。似乎一切人都在这里了,然而没有浅蓝衣裙的孙舞阳。
史俊走近了方罗兰,听得林子冲正在谈论省里的近事。
“已经决裂了么?”史俊忙追问。
“虽然还没明文,决裂是定了。刚接着电报,指示今后的宣传要点,所以知道决裂是定了。”林子冲眉飞色舞地讲。
“我们以后要加倍努力农民运动。”
“说起农民运动,困难真多,”方罗兰说“你们知道土豪劣绅最近破坏农运的方法么?他们本来注重在‘共产’两字上造谣,现在他们改用了‘共妻’了。农民虽穷,老婆却大都有一个,土豪劣绅就说进农协的人都要拿出老婆来让人家‘共’,听说因此很有些农民受愚,反对农协了。”
三个人都大笑。
“有一个方法。我们只要对农民说,‘共妻’是拿土豪劣绅的老婆来‘共’,岂不是就搠破了土豪劣绅的诡计么?”胡国光很得意地插进来说。
史俊大为赞成。方罗兰迟疑地看了他一眼,不说什么。
胡国光还要发议论,可是汽笛声已经远远地来了;不到三分钟,列车进了月台,不但车厢顶上站满了人,甚至机关车的水柜的四旁也攀附着各式各样的人。
史俊上了车,才看见孙舞阳姗姗地来了,后面跟着朱民生。大概跑急了,孙舞阳面红气喘,而淡蓝的衣裙颇有些皱纹。
当她掣出手帕来对慢慢开动的列车里的史俊摇挥时,手帕上飘落了几片雏菊的花瓣,粘在她的头发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