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家已经不要你了,倘关陇也弃了你,你便什么用处也没有了啊哥哥!”
他大口呼吸了几下,冬末春初的空气里混着干燥灰尘,似乎连肺都不干净了。
春天就要到了,然天地干涸却无法唤醒新生,八百里秦川悄然入了夜,却很少有人能够安眠。
雨,一滴不下。
东宫斋戒了数日,全无平日里的喧嚣热闹,但长安仍没有雨。李乘风以此来证明久旱并不是东宫之错,先前在朝堂上对她的那场攻击眼看就要不了了之,然山东齐州都督府的巨大亏空与龙首原上那座新宫城的烂账,却慢慢浮出水面。
李淳一忙着赈灾的同时,也在暗查齐州府的账目细节。明账上看着越是无懈可击,实际却可能越假。她几乎确定齐州府有两套账。一套伪造手实、州县计帐,糊弄中央朝廷,以此少上交税额,保留地方更大的财权;另一套则暗藏着山东齐州府所有的隐户及这些年与中央暗中往来的贪腐账目。
蒙受大灾后,州县需彻底重做手实。所谓手实,便是让民户自报人口田亩,以此按丁口征税,在非灾荒年间,因人口流动少,往往只是州县自行修正上报,然逢大灾,人口流窜锐减,便不得不重新来。
李淳一与颜伯辛安插了人手,借编手实一事,暗中调查隐户,由此来揭开齐州府真实账目的一角。
剪开了口子,便好撕开覆在上面的层层假面。
她在书信中向宗亭陈明了部分策略,宗亭在回信中亦表达了支持,然而这封回信未写完,就被关陇的事情打断了。
回信被搁置了下来,武园赖着不肯走,深更半夜,宗亭却被急召进了宫。
女皇收到关陇大乱的线报,顿时急火攻心,头风瞬又发作。等到宗亭进来时,疾风骤雨虽过去了,但额角余痛仍折磨得她难安。内侍将宗亭的轮椅推到位置便自行告退,殿中没有风,火光却跳得厉害。
“这又是怎么一回事?”女皇压着声问他。
宗亭回道:“臣不知陛下所指为何。”
“去让关陇安分下来。”女皇直击要点,并下了死令:“倘若不能,你就从这个位置解职吧。”宫灯闪烁下,女皇眸中透出往常难见的焦虑来,天灾人祸不断,身为帝国的最高掌权者,年迈的她已经力不从心了。
身为要臣的宗亭,同样不轻松。关陇这次的乱,虽然实质仍是内部权力斗争,但导火索却是他与李淳一的婚事。借此,关陇内部派系可大做文章,甚至夺走掌控权。
何况这次关陇之乱,牵扯到了吐蕃势力。内乱则引外患,西疆此时已是危机重重,一触即发。而女皇所言让他从这个位置上解职,也并不是随口说说。天灾与朝堂人事总是息息相关,如今关中大旱,可以说是政教不明阴阳不调,宰辅属阴,为消灾而解职,是古来之常事。
将他从宰辅的位置踢下去,只给他留个王夫的身份,完全行得通。
外面这时竟然起了风,没有闭好的窗子发出了一些声响,风从罅隙钻进来,烛火便更是狂魔乱舞了起来。宗亭眸光黯了黯,疲惫的脸上不动声色,最后也只应了一句:“臣知道了。”
他全没有以前的嚣张,仿佛羽翼尽被折断,此时想飞也无法飞起来。这时有内侍进殿,静悄悄地推他出门,他便任由摆布。
下长阶,穿过被风盘绕的宽阔御道,木轮与冷硬地面滚撞,咔哒咔哒声响在夜晚的宫城里。中书门下内省,此时仍亮着灯,帝国中枢还在忙碌,有一人从门下省走出来,正是贺兰钦。
他走到宗亭面前,那内侍便恍若未见地避到了一旁,容他二人说话。
而这内侍,正是那时在宫中给李淳一递“忍”字字条的人。
贺兰钦在轮椅前站定:“关陇在这个节点上乱了,山东还打算动吗?”
宗亭眸光瞬变。本来约定好了待山东的事情查清楚,便来个一锅端,但现在这个局面,如果轻举妄动,万一不慎被反咬一口,后果将不堪设想。
他静静按着袖中那封意气风发的回信,头也不抬,径直与贺兰钦道:“请贺兰君替我捎一句话给幼如,请她务必沉住气,不要乱来。”
讲完,不待那内侍上前帮忙,他便自行推着那轮椅绕过贺兰钦往前行去了。
出了朱雀门,去往陇西的车驾已停在了天门街上,高大的姨表弟武园跳下车来,二话不说轻松将宗亭背起,最后对残废的某人道:“哥哥听话,不要乱动,这也是舅舅的意思。”说着又跳下车,将木轮椅也塞了进去。
长安的夜色浑浊无光,连一向热闹的平康坊都沉寂了下去。而山东齐州府却不得安宁,因堤坝未及修理,河水水位不断升高,随着春日雨季迫近,水患也汹涌地来了。
天地之间,潮气重得同样令人窒息。
公房内地板凉意浸人,垫毯都没有一处干燥。颜伯辛又从青州来借粮药,在公房内一坐就是很久,弄得元信十分不耐烦,最后再次甩袖走人。
元信走后颜伯辛也起身,悄悄留了一本簿子给李淳一,便兀自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