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控,而爱妻甚于己命的宗如舟却出乎寻常的平静。他简直像个死人一样寡淡,从小殓到大殓,到最后送灵柩回关陇故里,他甚至连一滴眼泪也没有流。
宗亭无法接受父亲不近人情的冷静,守丧期甚至拒绝与他说话。宗如舟由着他悲痛,自己则回了皇城,回到中书外省,开始了作为帝国中枢要臣的忙碌。
他大约有一个月的时间没有回家,食宿都在中书省,人迅速地消瘦了下去。
旬假休沐前的这一日,他照例在中书外省楼下与几位轮值京官共同判完政事,打算上楼去,却见宗亭站在楼梯口等他。
宗亭提了食盒,显然是被祖父逼着来送饭,因他脸上写满了不情愿,甚至蕴有愤怒。宗如舟难得地拍拍他的肩,忽然轻松地说:“你都快要比我高了。”随后绕过他上楼,径直去往公房。
宗亭跟进去,将食盒放在公案上,往后退了几步,站在一旁等他用饭。
宗如舟坐在案后,并不着急打开食盒,却只抬头看他。他眉目与桓绣绣极像,因此是个漂亮的孩子,且他天资不错,将来的路应当也不会太辛苦,只可惜他同自己一样,恐怕也很难独善其身。
身份与责任与生俱来,注定无法只为自己活;且他也似乎是情痴,将来情路恐怕也不会太顺当,这样一想,他的人生似乎也不会容易到哪里去。
宗如舟没有继续往下想,他低头打开食盒,又同宗亭道:“你出去站一会儿,想想到底为何难过又为何气愤,想明白了再进来。”
宗亭转身出了门,宗如舟低下头,稀松平常地吃完了家中饭菜。
随后他打开一只药瓶,将药末悉数倒进了茶水里,仰头饮尽。
宗亭在外面站着,长安城已没有了雾,但他心中却藏着太多谜团未解,这些谜团堵得他寝食难安,让他难过,也让他怒。
为何难过又为何气愤呢?他低下头展开掌心,再次握起时却骤然想通,他转过身抬手敲门,然门内却毫无回应。他骤然撞开门,冲进公房内,案后却已没有了宗如舟的身影。
生长了多年却随季节进深而委顿的大树枝孤独地探进公房小窗内,屋内一炉香还未燃尽,食盒已空,而公文悉数整理妥当,案上没有一丝一毫的凌乱,唯有通往里间的一扇小门,随风轻晃,发出吱呀的陈旧声响。
他选择自裁结束了人生,明明遭遇了丧妻痛还那样平静,过了极其漫长又难捱的这段岁月,到如今却猝不及防地告别了人世。
也许他早就死了,在开始料理桓绣绣的丧事时,就已经是一个活死人。
好在他在死前还能回忆起某个暴雨初歇的黎明,有些狼狈又格外小心翼翼的孤女,用谨慎眸光看向他时的那一瞬明亮。
一只白鸽从窗户跳进又飞出,周遭无声,宗亭跪倒在门前以额贴地,窜进来的风从他耳畔轻拂过,仿佛蕴了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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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隔数年的中书外省中书令公房内,宗亭忽从榻上惊醒,他起身走到窗前,偏头仿佛看见了跪在地板上的少年时期的自己,那样孱弱不堪一击。
为何难过又为何愤怒呢?因为没有力量,没有足够的力量。那时他对一切都没有掌控力,没有能力保护自己的家人,更无法保护心爱的少女。
风将案上的一卷陈旧药案翻起,他抬手按住了心口,强抑下了那撕心的痛。
作者有话要说:
抱紧相公!不要哭!?
☆、【二二】生分歧
?制科阅卷进行到尾声,李淳一将庶仆喊进来:“去中书外省请宗相公。”庶仆得令出门,脚步声消失在庑廊里。
过了一会儿,对面曾詹事道:“中书外省事繁且剧,将近年尾更是无暇他顾,宗相公抽不出空前来,也是情理之中。”
果不其然,他话音刚落,庶仆便气喘吁吁跑来,站定将回话传达给李淳一:“相公称中书事务繁忙,请殿下自行定夺。”
“你转告他,诸事都有规矩,既然是应下的差事,便绝无半路退出的道理,让他哪怕不睡觉也要过来,本王在这里等他。”她神情言态都十分平静,心中却生了揣测——他先前一副必要将贺兰钦黜落的姿态,然到了最后即将呈递名单的关头,却突然不再插手,实在是有异。
想起先前分别时他的反应,李淳一竟是有几分担忧。宗亭父母忌日在即,难道是这个缘由?
她思忖着起身,并将一份策文放入了炭盆西侧一只箱子,又同庶仆道:“请曹侍御及吏部书令史到尚书省来。”庶仆闻声又跑出门,曾詹事一看这就是要提前处理先前批好的策文了,余下的只需待宗亭再阅毕,便可完事。
曾詹事一看已没自己什么事,便拱拱手,先行告辞往东宫复命去了。吏部书令史将其中阅毕的卷子抬走,在御史台曹侍御等人的监督下,进行策文等第的誊录。
李淳一则仍坐在尚书省阅卷公房内,等着宗亭到来。她侧身拿钳子拨炭盆时,屋外骤响起卫兵通报声和问礼声,她抬头即见宗亭走了进来。
宗亭也不与她打招呼,径自坐下拿起余下的策文批等第,风平浪静的脸上藏着疲倦,亦有几分说不上来的情绪。他对李淳一无疑是冷淡的,这冷淡中甚至藏了几分莫名逃避,李淳一察觉到异常,遂移坐角落,避开他的视野。
宗亭补批等第,李淳一取出幻方排演,乌鸦栖落在灯台边上,一点声息也没有。期间公厨陆续有人进来送食,两人也出去过几回,但都占据一角各自为政,缺乏基本的交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