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的主意。作为一个“留恋青楼楚馆令家族蒙羞”之人,这一点惩戒可谓不值一提。
到了后半夜,窗外阴风阵阵,薄薄的窗纱挡不住严寒,窗棱上顷刻便结了薄薄的一层霜。
“哥哥!哥哥,你还醒着不?”
他迷迷糊糊听到一人敲窗,费力站起身,使劲全省力气才将窗子朝外掀开。
“哥,你的嘴唇都白了!”
一个虎头虎脑的男孩双手撑上窗棱,白霜化开,季怀川勉强摸了一下他的头。他的手抖得不像样,一手摸在男孩温热的脑袋顶上,连触感都是钝的。
季怀诚利落地翻窗“入狱”,左右环顾一圈,大叹管家不是东西,怎么连个软垫手炉都不为二公子准备。
赖到管家头上已是他的极限,再往上,若追根溯源,则就大逆不道了。
季怀川含笑听着,也不回话;季怀诚拍了拍手,从怀中掏出一个金丝球小熏香。球体中空,里头放着热腾腾的一块银丝炭。
除此以外,他还带来了两个冷硬但有用的馒头。
“哥,现在他们都睡了,到天快亮的时候,我再叫他们给你送床毯子。”
可倘若果真如你所说,你手上的银丝无烟碳又是谁给你烧的?
季怀川含笑接过季怀诚的好意,狠狠咬了一口冰冷干硬的馒头,用力嚼碎,强迫着咽入腹中。
“放心吧,我会好好吃饭,足足睡觉,争取早日求得父亲原谅。”
季怀诚听他此言,心头不是滋味,却也自知无法反驳。他二人虽都惯着同样的姓氏,但季怀诚在季夫人与季高唐的手中如众星捧月,而季怀川……若非这夜宴上的“顶锅”之举,他恐怕还得扮作季家表了好几表的表亲混在书塾里“避世修行”——避人耳目,放任自流,自生自灭。
毕竟旁的世家也便罢了,如季高唐这般光风霁月的人怎能将外室子公之于众?
更何况还是一个青楼女子所生之子。
眼看着季怀川渐渐缓过劲儿,季怀诚长舒一口气,也跪在冰冷的青砖上,虔诚地朝季氏祖宗牌位磕了个头。
“列祖列宗保佑,保佑我哥哥的病早日好起来,保佑我爹早日消气,保佑先生明日莫要问我功课,保佑春节课考,我不必再被父亲用竹鞭子抽着打……”
季怀川噗嗤一笑:“现在距春节还有大半年,你这求得也太早了吧?”
季怀诚可怜兮兮转过脸,季怀川了然,摇头苦笑道:“功课呢?拿给我看看。”
虎头虎脑的锦衣男孩捋袖子欢呼,又从怀中掏出一叠叠得齐整整的纸。他的动作太急,纸张撒了不少,季怀川见之好笑,一面帮他将这一看便屯了好几日的功课一一捡起来,一面挑眉看着黄纸,时而啧啧有声品评两句。
季怀诚脸颊微红,抢过他手头的纸,想了想,还是将自己狗屁不通的“大作”交还给了他。
“哥,你这么聪明,一个人做三个人的功课还不带重样,怎么到了先生面前竟仿佛傻了一样一问三不知?”
季怀川专心致志盯着纸,对他的问题心不在焉。
“哥,今日私塾里有传言说,族中几个长辈听闻了夜宴之事,说你那什么……为家族蒙羞,好像想要把你逐出私塾。——但你别担心,先生很喜欢你,他不会让你没有书念的。”
“放心吧,我虽然不能够为季氏祖宗争光,但我顶着季氏的名号,父亲无论再怎么忌惮我,终究不可能让我成为一个不识字的粗野之人。”
提及“父亲”,季怀诚雀跃的神情又飞快萎了下去。
“今日之事也太扯了,你居然就这样领了罚,他们那些人都不长脑子的吗?整个季家大宅就只有书斋里能寻见你,你又不常出门,若说你在什么地方赊了买书钱我还信,留连青楼?这……”
季怀诚飞快瞥了一眼季怀川。他的嘴唇惨白,浑身不住哆嗦,脸颊却泛起病态的柔美桃花色。就这幅身子骨,去了青楼怕不是他嫖别人而是别人嫖了他。
这话季怀诚死都不敢说。
“无所谓,父亲需要一个维护季家清誉的角色,除了我以外,再没有任何人能够当好这个角色。我觉得我当得也甚好,你看今天在场诸人的眼神,还有那个邱嬷嬷……我许久不曾见到这么有意思的场景。”
季怀川激动之下说漏了嘴,季怀诚嘿嘿听着,也不知如何辩驳。邱嬷嬷便是跟在季夫人身边那白白胖胖的嬷嬷,而季夫人是横在兄弟二人之间的一根刺。她对季怀诚有多么宠溺,对季怀川便有多么轻视与忌惮。
若说嫡出的季怀璋还算挂了个长子之名可以争取父亲的宠爱,那藏在众兄弟里挣扎求生、曾被夫子一言定性“天纵奇才”而又迅速委顿下去,甚至时不时还传出些许“风流”事迹的季怀川则是季家大宅院里提也不能提的禁忌之名。
有时候季怀诚甚至觉得,倘若这位哥哥愚钝一些,粗鲁一些,父亲看在他血脉的份上也会赏他一口吃的,至少不会让他饿死街头。
“要不然,我再同父亲说一说,让他……”季怀诚一言之此,忽又语塞。教他什么呢?打消对季怀川的忌惮?
季怀川摇了摇头,又揉了一把弟弟顶毛。
“别,父亲正气着,你别哪壶不开提哪壶,平白给自己找罪。”
二人沉默下来,青砖上的月光静静流淌。
季怀川啃着馒头,沾了香灰为季怀诚修改功课。他划去的部分蜿蜿蜒蜒,他添上的关键字模糊不清。季怀诚既心疼而又感慨,大着胆子蹭到祖宗牌位前,连声告罪,将香炉里的灰又捧了些下来。
即便宗祠里冷得入骨,那为历代英才点香的炉子却常年热着。
季怀诚一念至此,对季怀川的境遇又更为心疼。
“哥,我问句不该问的。你说大哥整日里上学,下学,连朋友都少,他到底怎么能够干出这种事?”
他将香炉灰小心翼翼放到季怀川的面前,抬起头,阴恻恻道:“我怎么老觉得这事是有人想要借题发挥,给我季家泼脏水?”
“谁能这般无聊?”季怀川失笑:“季家的清誉只有季家人自己忒当回事,对于其他人来说,左右也不过是茶余饭后一点谈资罢了,谈什么不是谈。但你的推测不错,此事确实不是大哥所为,他也怪委屈的。”
“那、那女子口口声声‘大公子’,除了大哥,咱家还能有还能有……谁……”
季怀川沾一点石砖上的灰,奋笔疾书,头也不抬,道:“季氏的大公子一共有两位,再说下去就要不敬了。”
“咚”地一声,季怀诚手中的香炉落地,撒了一地的灰。
“不,不是吧……爹他……”
“嘘,为人子不可妄议长辈过失,是要挨戒尺的。”
待一地流月渐渐暗淡,天光渐明,功课也一气呵成。
季怀诚鬼鬼祟祟推开窗,眼看左右无人,熟练地扒上窗框。临走前,季怀川忽道:“那姑娘怎么样了?他们可有好好安置?”
季怀诚点头道:“如哥哥叮嘱的那样,先送到乡下,等风头过去了再算其他。放心吧哥,我好歹也是季家孩子,定不会让草菅人命之事在我的眼皮子底下发生。”
“那便好,算起来那女子的孩子也是你的半个弟弟,我们做哥哥的自然要留心些。”
“咚”地一声,季怀诚脚下一滑,整个人连人带着功课从窗棱栽倒到了宗祠外的花圃之中。
季怀川喜笑颜开,关上窗。
宗祠内阴冷潮湿,一溜的牌位齐齐整整,每一张牌位上的名字都在季氏小辈弟子之中私底下流传。其中最教人折腰的是小辈们的太祖叔,一个曾在先帝时期官拜丞相的人。传闻此人一生清正,曾在一场宫变之中藏下了幼小的先帝,并以自己的儿子代之。
他的小儿子死在了乱军刀下,活下来的先帝为拜他为相,与他有着亦师亦友的情谊。
这是季氏清誉无数的来源之一,是季氏小辈们的鸿鹄之志。
报君王,死社稷。唯有在这条道路上留下了名字的人,才有资格在宗祠之中留下自己的牌位与光辉。
季怀川漠然仰视着众先祖的光辉,想了想,又沾了点香灰,在木桌子一角添了一个名字。拜了拜。
为君王效忠是季氏之责,维护父亲的清誉是为人子的责任。
这个名字从未有任何人见过,也不会出现在季氏门庭任何人的记忆里。
这是他母亲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