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

    我从来没有崇拜过父亲，我肯定，从来没有。

    小的时候，只记得总是母亲在我身边，我在母亲的呵护下长大，父亲不知到哪里去了。但是，母亲的影像在我心里其实也并不怎么清晰，只是模模糊糊一个剪影：四十多岁，瘦高，头发稀疏，一双大眼睛，很慈祥。

    母亲待人很好，和母亲很熟的一些人都这样说，为此，我一直很自豪。虽然母亲让我从六岁就开始痛苦，我知道，母亲并不是故意让我痛苦，因为在我六岁的时候，母亲就去世了。母亲去世之后，父亲仍不在我身边，很小的我对父亲也不在乎，母亲去世后，奶奶在我身边，还有众多的姐姐，我并不孤单。不孤单，意味着我并不需要父亲。但是父亲，总是断断续续地出现在我身边，一脸愁容，不苟言笑。

    我并不知道为什么，父亲总不爱笑，那时的我常常想，我很听话，没做错什么事，父亲为什么不笑呢？不笑的父亲似乎在疏远我，其实我疏远了父亲，疏远了几十年。

    在我印象里，父亲总是扛着一张铁锨缓缓走出家门，吃饭的时候再扛着铁锨回来。那是一张磨得光亮的铁锨，从来没有一丝尘土。

    有一次我看到父亲，在院子里的雪地上，那个小篱笆门前，用鞋底磨铁锨上的土，一遍又一遍。地上的雪就是用这张铁锨除去的，雪后的院子很干燥。

    父亲穿着灰布鞋，鞋底很厚，真适合蹭土。我蹲在树下的雪堆前看父亲，磨完正面磨反面，磨完反面再磨正面，铁锨都放光了。然后父亲扛起铁锨，转身看到我，瞪了我一眼，我吓得赶紧跑开了，回头再看父亲的时候，他已经走远了，我只看到那张铁锨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那是一个早晨，飘了一夜的大雪刚刚停。

    那个挂满雪的早晨我七岁。

    我一点点的长大，长得很慢，当然不是年龄慢，一年就是一岁，别人长我也长，只是我的个儿总不高，赶不上同龄的小孩。老有人在我面前说这事，这小孩怎么不长个啊，看这小孩。

    我不在乎，那时我太小也不知道在乎。等我知道在乎的时候就晚了，我已经长到十六岁了。

    父亲并不关心我的个儿，他好像关心不过来，我有兄弟姐妹七个，我是最小的。父亲常说一句话“个大个小没关系，吃饱就行。”实际上很多时候我吃得并不饱，天天有饥饿的感觉。

    能吃饱饭了，我已经长到十八岁。十八岁的我跟父亲并没有多少话说，即使面对面，父亲抽他的烟，我看我的书。

    父亲不大知道我书读得好坏，直到我进了大学。我开始有些烦父亲了，很少回家，父亲似乎也不大在乎。我偶尔回家，父亲偶尔问一句，我简单答过，我们就各忙各的了。

    我结婚，生子，父亲也似乎不在乎，对我并没有过多关心，偶尔问问我，我也是淡淡答一句，并不多说。

    而立之年，我辞掉单位的工作去南方，之前并没有跟父亲商量，临走的时候，父亲把我叫到跟前，问我为什么做这样的决定。父亲说：“你很烦这个家吗？”

    我无话可说，其实我心里也不清楚为什么。

    “你想走就走吧，想回来的时候就回来，我等着你。”

    到这个时候，我才感觉到对父亲有一丝依恋。

    我去了南方，但生活并不如意，不如意的我在他乡总想起父亲。

    那年冬天北方多雪，春节前好多天，我收到父亲的信，要我回家。我告知父亲回家的日期。

    等我下火车，转汽车，冒着漫天大雪步行回到我的小山村的时候，已是黄昏。我看到从村口到我家的小路积雪很薄很薄，刚刚被扫过。

    不，是有人正在扫，佝偻着身子，满身是雪，用一张铁锨一下一下地把雪扔到路边去。

    姐姐们后来告诉我，父亲已在雪地里等了我十几个小时了，从早上到中午，从中午到傍晚。那条小路上的雪被扫了很多很多次。

    春节过后，父亲亲自为我准备行李，嘱咐我带好该带的东西。他说，南方太远，回家一趟不容易，说这话，我看到他眼里噙了泪花，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流泪。

    他七十岁了。

    我看着行李，默默不语，我为什么要离开家，是为了跟父亲赌气吗？是想让他到年老的时候失去儿子，以惩罚他对我一生的冷淡吗？

    我冷静地思考父亲的一生，中年丧妻，儿女众多，生活艰难，维持一家生活把儿女养大已经不易了，我还能指望他什么呢？给我生命就够了。

    我默默地把行李包打开，一件一件拿出来，轻轻对父亲说：“不用整理了，我不走了，在家挺好。”

    父亲坐在椅子上，低下头去。

    在泪光中，我看到他流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