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续到第五天的晚上,胃里再也没有可吐出的东西,父亲已处在极度的虚弱和昏迷中,吞咽已经很困难了,嘴唇干裂地结起痂。我们轮流用棉球蘸上水湿润他的嘴唇和舌苔,稍许地喂些水。维持他生命的能量再也打不进他的血管,从手腕打到脚腕部都无济于事。父亲好象格外地平静,也没有痛苦的表情。虽然已经说不出任何话,他在无我中已经进入了天人合一的境界,再没有对人间的需要了。他的手不时地捏弄着被角,不时地抬抬手臂,好象有什么要交待,又好象在示意着什么。他吃力地反复抬手,我们都没明白他那时的意思。以为是他弥留时刻的无意识动作,同时我们已经悄悄地给父亲安排着后事。
第五天的晚上,父亲用手不时地摸摸自己的头,又摸摸自己的下巴。开初我们一直没明白意思,最终还是弟弟明白了。父亲是让我们给他理个发,给他剃胡须。我忙去找来剪子,弟弟找出剃须刀,我端来盆热水和毛巾,给父亲头部下垫上报纸,弟弟扶着他的头,我蹬在床上给他一剪子一剪子地理着发,然后给他润热胡须,弟弟小心翼翼地给他刮着胡须。父亲很安详,有意识地配合着,好象是在享受着理发时带给他的舒服。做完这些,父亲表情祥和,但仅能动抬的右手还在不时地指着什么。前一天我听母亲说过,父亲大概在天花板(倒楼)上放了些钱,具体多少母亲也不不知道。我当时想,在父亲弥留之际,我们怎好去动他的积蓄啊!那样去动他的积蓄觉得是残忍的。在父亲反复地抬动右手时,我轻声地说“我知道!”这是我对父亲最后的一句话,也是他听到我最后的一句话。当他认为我们明白了他抬手的意思后,他那仅能抬动的右手再也没抬起过,生命力量支撑到他最后的一刻!他了却了心愿,他放心了,他又回到了弥留中。
第六天,凌晨三点。夜里值守的弟弟急切地喊我,说父亲不行了!我忙起床,来到父亲的床边,此刻的父亲胸部在剧烈抽搐地起伏,大口地向外嘘着气,看他痛苦难受的样子,我真不愿意站在旁边看下去。不多时父亲长嘘口气终于停止了呼吸,他走了!他在那阵痛苦的折磨下走了!他走完了他磨难的一生!他灵魂已经去了遥远的天堂!去看望久已思念的爷爷和英年早逝的大伯了!父亲已经从我们亲人身边远去了!
父亲离开我们的那一刻,我悲痛万分地跪匐在父亲的床前。看着父亲被病痛折磨消瘦的面容,心里涌动着揪心的痛。我为他敷拢双眼,让他永远地闭上眼睛去安歇;我给他嘴里放块小小的冰糖块合拢他的嘴唇,让他含着甜蜜送他上路。然后,我和弟弟按照传统风俗,给父亲烧了“落气纸”让他带上我们送他上路的“钱”;给他擦洗身体,为他穿上新衣服,让他在天堂里也过得风光。父亲的一生在那时已经是句号了,他的遗憾、他的奢望、他的眷恋,都随灵魂去了!
做完这些,我在悲痛中想到了我给父亲那最后一句简短的三个字:“我知道!”我搬来梯子,搭在父亲房间床尾天花板(倒楼)上仅能钻过人的小口处,拿上电筒顺着梯子登了上去。在天花板上面伸手可及的地方有个小铁盒,是我80年复员时带回家的个空子弹盒,子弹盒里有个捆扎严实的薄膜包。父亲在不能说话的最后时刻,多次抬手示意的就是这个小小塑料薄膜包。当时虽然我明白他的意思,我怎能在他生命最后的时刻,想到的是他多年省吃俭用积攒的钱呢?那样做我觉得是对生命尚存者的残忍,是对生命的践踏。
我取下子弹盒,拿出父亲省吃俭用遗留下的小薄膜包,我没心情去打开,忍不住心潮涌动地哭了出来!
一个人不在于他对他人有多大的贡献,而在于他在生命的最后一刻还想到的是他人。人们常说,生不带来,死不带走,也许这就是人应有的豁达、应有的超然、应有的无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