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在军中猜码划拳,大呼小叫的大老粗们,在大殿上,君王前,于这高雅的帝王盛宴中,不免万搬拘谨。现在,骠骑将军的一翻歌舞,激起他们心头的自豪感,他们纷纷起身,走向骠骑将军。左右宦者深知其意,忙递上刀剑。拿了刀剑,他们便随骠骑将军且歌且舞,将大汉儿郎的威威之气挥洒到了极至!
舞罢歌毕,满堂喝彩,众人大呼酣畅快意。满脸笑容的刘彻放下酒盏,唤过霍去病:“骠骑将军,随你出征的校尉全在这了?”
一听这话,赵破奴的心猛然一缩,他紧张的看看周边弟兄——他们和他一般,尽皆失色。再看骑将军,却见将军镇静自若的道:“回陛下,全在这了。”
刘彻的脸上虽然露出不解之色,但笑意仍在,他用手温柔的抚摸着李夫人的香肩,道:“怎不见大校李抉?”
随天子话落,李夫人亦疑惑的看着霍去病,盼他快给出答案。
霍去病根本不理会李夫人的盈盈秋水,他直视刘彻,缓缓的道:“回陛下,臣已经将李抉斩首示众,血祭军旗了。”
此语一出,满座皆惊,众臣还来不及有任何反应,只听得“哐当”一声,李夫人手里的酒盏就滚落于地。随之,便是宫女的惊呼:“娘娘——”接着是短暂的忙乱:宦者宫女齐心协力,想要弄醒李夫人。刘彻蹙起眉头,吩咐将李夫人送回寝宫。一时间,方才的热烈气氛烟消云散,众臣鸦雀无声。大伙都知道李抉何许人也:既然彼与彼都是皇亲国戚,就看天子如何决断。卫青初听霍去病的话时,心里“咯噔”了一下,暗叫声“不妙”凭他对汉天子的理解,他明白刘彻此刻的恼怒是属于那种性质的,因而偷眼看去,但见天子的脸上恼意窜出,便忙放下酒盏,欲要出列请罪,却听到刘彻冷冷的开口道:“是将在外,君命有所不授么?”
霍去病微微低下头,随即又抬起头来,坦然的道:“不是,陛下!臣斩杀李抉,乃是遁军法行事!”
“说!朕倒要听听,你是怎么个遁军法行事!”刘彻咬着牙根,隐然的怒火,似乎在滚滚而动。
霍去病自君王的口气里嗅出了火药味,他是有些吃惊的。他坚信自己的所作所为完全合乎汉家法度,他所不理解的是:像李抉那样的龌龊人物,何值得陛下动色而怒焉?然而,疑惑只是短暂的,霍去病更有把握的是天子对自己的宠爱,以及真相大白后所带来的必然结果,因而,他定定神,沉着的将事实道来:“臣穿越巴丹吉林沙漠的时候,缺水断粮,大校李抉鼓动士兵哗变,阻挠汉军西进。臣便将他斩首示众。因军机不可懈怠,臣便一直没有禀告陛下。”
闻听此语,刘彻的气恼生生灭了下去,恨不能为霍去病击节叫好:那李抉活该!就算他能活着回来,自己也会将他赐死——只是可惜了那张阴柔娇美、一如女子般的脸!当然,刘彻心底还是有点小小的不爽:他固然心疼李夫人,但是霍去病这愣小子也没少让他头痛!本该早早说明的事情,却偏偏拖到这样公开的场合才说,让他猝不及防,难以下台。就在汉天子心头捣鼓的时候,老臣汲黯却端着酒盏走上前来,大声曰:“骠骑将军不愧为我汉军后起之秀,杀伐决断,生猛有威,堪称国之栋梁也!”
霍去病吃惊的张大嘴巴,呆呆的注视着汲黯:自来只晓得这老头子专与皇亲国戚为难,动不动就要挑自己的刺,现在他却挺身而出,为自己说话,这真是万万想不到的事情!其实,老臣汲黯固然狭隘而目光短浅,但他更有耿直而捍卫正义的一面:他从前即便是看不惯霍去病的一些作法,可他认同霍去病为国出生入死的那份责任感!
还没等骠骑将军回过神来,汲黯又高举酒盏,向刘彻道贺:“臣恭贺陛下得骠骑将军这样的良将!此乃我大汉之幸事!”
与此同时,东方朔,张骞,以及御史大夫张汤等人亦上前祝酒,纷纷道:“贺喜陛下得此良将!”殿下群臣便也来凑热闹,齐声高呼:“贺喜陛下得此良将!”
顿时,这样的呼声此起彼伏,震动殿内。本来,李抉与霍去病之间的事,关起门来,便是帝王家的家务事,反正亏不了谁。但是有汉一代,中原人性格刚烈率直,富于积极的进取精神,他们时时渴望建功立业,一但有这样的机会,便会处处张显出强烈的责任感和自尊心,会不计一切代价去追求成功。自然,他们也就格外的推崇和敬重那些能历尽艰辛,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大英雄;至于那些贪生怕死、忘却国家尊严的卑鄙小人,则是恨不得剥其皮,食其肉——两相一对比,他们的情感天平就全部倾斜在霍去病身上:何况,骠骑将军按军法处置扰乱军心者,乃天经地义的行为,无可指责!
群臣激昂的情绪,正合了刘彻的心意——先前他还在考虑着如何收拾场面呢!于是,汉天子顺水推舟,起身离席,高举酒盏,朗声道:“好,朕得良将,亦有良臣,大家共饮美酒,为我大汉同庆!”见陛下顺应民意,众臣心中舒畅,齐齐欢呼:“陛下圣明!”接着,大家满饮此盏,继续寻欢作乐。刘彻则放下酒盏,悄悄的凝视着霍去病:他以为,自己是最了解霍去病的人;然而,这小子就像不可捕捉的风,随时能抖出别人意料不到的本领!如果说他的河西第二战鬼神莫测,让人叹为观止;那么,除了杀伐决断,他的体内还孕育着多少不为人知的能耐呢?
也许是刘彻看得太固执的缘故,连卫青都感觉到了,他也默默的注视着外甥。刚才的一咋一惊,让他虚惊一场,现在他心头窜出的自然是别样想法:去病年未及二十,便能建立不朽功勋,实在是可喜可贺;不过,他的作派过于张扬,是该和他谈谈为臣之道了!
霍去病却什么都没注意到,他正在和他的校尉们互相祝酒,忆苦思甜,让自豪的笑声,带着青春活力高飞殿宇,冲上云霄!
宣室殿的欢乐,衬托出了后宫的寂寞。彼时,李夫人已经苏醒过来,她将贴身宫女唤到跟前,低语几句,那宫女便匆匆忙忙的出去了。次后,李夫人吩咐余下的宫女挑去部分灯芯,让内室暗淡下来,她则躺在榻内,静静的思索。李夫人虽为女子,然其心机深沉,甚有见识。她能进宫侍奉皇帝,要得感谢她的亲哥哥李延年。当年,李延年因犯法而服宫刑,成了一名宦者,先是任狗监,后来他的音乐天赋显露无异,所作新歌曲目,闻者莫不感动,遂得到刘彻的赏识。更重要的是,年轻时李延年俊秀柔美,飘逸如女子,男色女色皆喜好的刘彻便将他升格为男宠。从此便跟天子同卧同起,非常显贵,而且其受宠程度,直追刘彻的第一个同性恋人韩嫣。然以色侍君者,色衰而爱弛——男宠亦不例外!李延年便及时找到一个替代者,那就是他的亲妹子李渺幽。为让妹妹顺利进宫,李延年可没少费心思。他特地在一次歌舞表演中,唱了一首赞美其妹的歌曲,曲曰:“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
其大意就是有一佳人,美得倾国倾城。刘彻一听此曲,心神动摇,叹息曰:“这歌太好听了!可世上真有这样的美人么?”刚巧平阳长公主在场,就随嘴说道:“李延年的妹妹,便是这样的佳人。”刘彻一听,急不可奈,立刻将李眇幽招进宫来。那李渺幽精心打扮,巧饰容颜,初见天子,便献舞一曲。刘彻见眼前此女二九佳龄:娇怯怯,嫩生生,水灵粉白,眉眼生情;尤其是漫妙善舞,举手投足间,勾人摄魄,一时间令他这个花丛老手亦难以自持,忙收入寝宫,下午便立为妃子。李渺幽进宫前原来在娼寮呆过,长时间买笑调情,使她熟知男人的心性和欲望。她很清楚未央宫内佳丽多达万人,随时都会有女人男人觊觎或是取代她的位置。要想专宠后宫,长久享受帝王的恩爱,就须得绞尽脑汁,使尽手段,务要时时让刘彻保持新鲜感。于是,她步步为营,小心打算,终于完全的独占了刘彻的宠爱。然而,李渺幽又是个看得远的女人,她遗憾的发现:不管自己多么的精明,可自己的娘家人就是扶不上台面!当今天子虽贪色成性,但他毕竟是个雄才大略的帝王,他可以赐赏富贵荣华与自己,却决然不会重用自己的兄弟们!其实原因也很简单:哥哥李延年身为宦者,自然不可能在政治上有大的作为;而另一个兄弟李广利虽然风华正茂,然除了夸皮买嘴,他便没有其他能耐——使若自己一朝红颜老尽,自己能像卫皇后那样,凭借外戚的赫赫军功来保持尊严么?
这样的比较让李夫人不寒而栗,她想起了幽居长门宫的废后陈阿娇,更是寝食难安。于是,她挑选李家人才的范围扩大到叔伯家,终于选中了略有点小聪明的从兄李抉——可没想到最后是这么个结局!
思及自己和李家的前途命运,李夫人顿觉筋疲力尽。彼时,她不过才双十年华,却已经隐约嗅到到了失宠的气味。正在她暗自伤心时,有轻微的脚步声急驱而来。李夫人微微侧头,便听到其兄李延年的声音:“妹子,你没事吧?”
李夫人有气无力的道:“哥哥,你快叫广利到乡下,把李抉的妹妹娆儿接来。”
“这么快就要娆儿来侍奉陛下?那,那,那你呢?”
“谁说她要侍奉陛下?”
李延年有些糊涂了:“那叫她上长安来干啥?”
李夫人慢慢自榻上爬起来,直视其兄的面目,道:“我要将她献给骠骑将军霍去病。”李延年呆住了,他完全不明白妹妹的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李夫人亦不愿多加解释,只是继续往下吩咐:“你把娆儿带回邸府,不用教她太多礼仪,但一定要调教她如何媚惑男人。这点,哥哥切切不要忘了!”
李延年见妹妹说到此处,总算开窍了,他自负的笑道:“妹子不用担心。这个,为兄的拿手得很!
兄妹俩又窃窃私语了一阵子,李延年才领命离开。听得兄长的脚步声远去,李夫人才复卧榻上。然而她思虑万千,始终在转着一个念头:既然自家的男人不堪大任,那就让女人来做吧。只是,这计策成不成功呢?
李夫人为此夜不成眠,她却不曾想到,在遥远的漠北王庭,也有个女人辗转反侧,如她一般,不得安眠。此人就是脂嫣。且说脂嫣见大单于在王廷内招部落众王议事,久久不归,心头便总是联想到哥哥,怕事情于哥哥不利,便小心翼翼的避开戍卫的士兵,溜到王廷帐外偷听。只听得帐内大单于恼怒的嚷道:“你们都道我是被女人蒙住了眼吗!你们怎不想想,河西除了那两个不中用的王爷,还有六万余昆仑神的子孙!打了败仗,损失了那么多的牛羊——就算昆仑神宽恕他们,我也绝不宽恕他们!可我不能饿死自己人!”
廷内暂时鸦雀无声,好半天才听到一个颤悠悠,软绵绵的声音道:“大单于圣明。只是不知道大单于如何处置休屠王和——”此人一语未了,便被激烈的咳嗽声替代。待这阵咳嗽平息后,另一个声音接着说道(脂嫣一听就知道是赵信):“大单于,河西二战,我们损失惨重,整个大匈奴今年过冬都成问题。如果责罚只是流于表面,恐怕其余部落的王爷们不服!”
“是啊,以后谁还愿意下死力气跟汉朝人打仗!”
“大单于,汉军能奋勇作战,节节取胜,其实并无其他诀窍,也就是赏罚分明,绝不含糊。”这又是赵信的声音,他的话博得在场人的广泛赞同,而脂嫣的心则紧紧的收缩起来:现在就看大单于的表态了!
大单于开口了,声音冰冷得不带一丝感情:“我的处罚,就是拿他们的人头来祭告祖宗!”
闻听此语,脂嫣几乎瘫软在地。然而她迅速定定神,竭力稳住。与此同时,她又听到有人疑惑的道:“可休屠王和浑邪王远在河西,难到要大张旗鼓的派人去抓他们?那他们还不得跑了?”
帐内一片寂静,好像人人皆束手无策。脂嫣的心里立刻窜起一丝希望:希望这是个棘手的难题,大单于会因此收回成命。很快,她的希望被残酷的打破了——是那个人,就是先前咳嗽不止的人,他用阴柔的语气缓缓的道:“这有何难。大单于只说是要召开部落大会,共商国事,休屠王和浑邪王敢不来么?”
这个提议立刻博得众人的赞同,脂嫣想起来了,出主意的这个人,好像叫中行悦,是来自汉朝的宦者。然而她没有时间多想,也没有再听下去,她匆忙离开,只想救她哥哥一命!
王庭内的会议终于结束,人尽散去。最后撩开帐幕出来的是大单于,他本想快步走向脂嫣所在的帐篷休憩,却仿佛听到马蹄远去的声音。他心动了一下,再仔细倾听,然除了呜咽的风声,茫茫大漠上什么都没有。于是,他迈开大步,朝脂嫣的居所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