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本牧师穿着一件黑色镶银边的长袍,不疾不徐地走到玛丽的身旁,却又在与玛丽目光接触的瞬间,猛得转身走回到桌旁,从冰桶中擎出酒瓶,开始倒酒。
玛丽默默地看着他,从侧面来欣赏里斯本牧师,似乎他面部的弧线更为优美,自然垂下的额发、浓密的眉、明亮的眼、微抿的唇,本该是令人赏心悦目的美男子,却因为眼中透出的森森的寒意,而让人不期然感到凌厉而惊心。
玛丽认识里斯本已经很久了,她从前最敬佩他的一点就是——对于不同的人,他永远有恰当的对待方式,带着与生俱来的优雅、悲悯和庄严,同时还有强大的自制力。然而今天,当他独自面对玛丽的时候,里斯本牧师却似乎有些心烦意乱,他倒了两杯酒,然后端着高脚杯走回到玛丽身旁,递给她其中的一杯。
玛丽低垂下睫毛,接过那杯红宝石般晶莹剔透的葡萄酒,她轻轻问道:“妻子?据我所知,拉斐尔终身未婚,”她抬起头又一次审视画中的女子,然后说道,“而且她也没有戴结婚戒指。”
带着一丝难解的痛苦神情,里斯本牧师艰难地解释道:“那是拉斐尔的学生在他死后,为了竭力掩盖老师的那桩不相称的婚姻,而篡改了画中的细节,抹去了女子手上的结婚戒指。为了让拉斐尔的这个不光彩的情人永远的消失,他们给这幅画命名为弗娜丽娜。”他的脸上浮现出似笑非笑的表情,他继续用讥诮和沉痛的语气说道,“而玛格丽塔所有的不光彩,都不过是因为她的出身——她是一个面包师的女儿,这就使得她对拉斐尔的爱情变得十恶不赦——因为她妄想跨越阶级的鸿沟,希图她所不配拥有的地位……”
现在玛丽有些明白了,里斯本先生说的是玛格丽塔,又焉知不是在说他自己的母亲?她不由得起了同情之心,她轻轻问道:“我记得这幅画原本不是放在这个房间的,是您建议移过来的吗?”
里斯本牧师那幽深的眸子里,盛满了渴望、希冀,和丝丝缕缕的紧张,那是一双会说话的眼睛,此刻却没有了往日的平静、自矜和优雅,而透露出脆弱与感性,他压抑着心中翻涌着的情绪,黯然回答道:“是的,我不忍心让这样的一幅画像被湮没在楼梯的角落里,她配得到最好的,可惜在这个房间里有那么多的杰作,走进来的人都在欣赏那些王公贵人、名门贵妇,没有注意到这个朴素的、静默的妇人,除了你,玛丽……我发现你总是盯着这幅画看……”
他是多么渴望理解啊,他的骄傲和冷漠只是伪装。然而,玛丽又怎会完全体会他的苦心?在玛丽看来,在他神袛一般的外貌掩盖下,是赤裸裸的洗雪旧怨的欲望,那足以引起她的戒备之心,足以抵消旧日情谊所残存的好感。
所以玛丽没有继续与他的谈话,没有给他机会倾诉幼年起便遭遇的不公平的待遇,让这番肺腑之言消散在静默的空气里,她放下高脚杯,站起来,伫立窗前,凝神听庭院里传来的行吟诗人的歌谣:
“我是否可以把你比喻成夏天?
虽然你比夏天更可爱更温和:
狂风会使五月娇蕾红消香断,
夏天拥有的时日也转瞬即过……”
那是来自开罗的一位有名的男中音歌唱家在歌唱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来取悦寂寞的卡洛琳王妃,王妃虽然生性放荡,到底比她的丈夫要顾忌一下外在的体面和名声,尤其是她现在有了一个小公主,被留在了英国王后的宫廷里,让她能够去看孩子的条件就是保持清白的名誉,因此王妃的生活与在伦敦时相比更加的无聊,只好寄情于艺术,与佛罗伦萨、威尼斯和开罗的歌唱家、画家和诗人作家们来往,通过提携新进,博取品味高雅的名声。
当一曲终了的时候,玛丽松了一口气,她感到那个令人紧张的时刻过去了,里斯本牧师放弃了倾诉和接近的目的,现在他可以用更加冷静和理性的态度来与玛丽交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