歆杰依然故我,早出晚归。
我也是。
如果不多想,日子倒还算平顺,即使想了,也没用,所以干脆不想。
是个下雨天的日子,该下班了。
美莉匆匆忙忙赶着去上夜校。再一年她就可以高职毕业了,也许她还会想要继续升学。
“人因梦想而伟大”目标会让人生活得更起劲。
真不想回去独自而对空洞寂寞的“家”所以我又在店里蘑菇了好一会儿,直到老板娘好心地赶我回家休息。
走出店门没多远,明明已经停了的雨竟然又开始下起来了,实在是有够给它倒霉的!
算了,回去拿伞多浪费时间,干脆淋两吧!
我低着头赶路。
突然,一把大伞出现在我头上,阻断了滂沱大雨。
真的应了我那句至理名言:“天塌下来有高个子替我顶着”瞧,这不就是了吗?
菩萨保佑,谢谢您的大恩大德,及时遣了您的天兵神将来解救我,以后我会常常上庙里去上香拜拜的。
怀着感恩的心,我拨开被雨水淋湿而黏在脸上的发丝,抬起了头。
“啊!你不是”
“是的,我就是。”好熟悉的微笑。
他就是那个汤姆克鲁斯喔,不,是基奴李维,有着自?身高而较显斯文的基奴李维。
“喔,你我谢、谢,你替我撑伞,可是我想雨很快就会停了,不好意思麻烦你。我还是自己走好了。”我结结巴巴地说完,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
他一定看出来我的脸红了,并且以我的糗态为乐,因为他的微笑加大了。
“雨恐怕一时之间停不了了,如果你不赶时间,就跟我走吧!”说着,便迈开大步往公车站牌的反方向走去,我只好半跑地跟在他旁边。
“喂,你”他没征求我的同意耶!居然一直往前走,而且丝毫不理会我的抗议。
他似乎觉察到我正喘着气,于是放慢了脚步。
“对不起,我走太快了。”
仰头望进他真挚的眼神,我的心陡地震了一下。
“没关系,腿长又不是你的错。”
我耸耸肩,假装不在意地掩饰了心里的悸动。
他的脸上漾着更大的笑容。
李歆予,你完了!这下子你无法全身而退了,而到目前为止,你连他姓啥名啥都还不知道呢!
“我叫殷扬。”奇怪?他真的可以看穿我的心思。只是哪有人叫
“阴阳?”
“是殷商的殷,飞扬的扬。”他笑笑地说。
“喔。”真是有点尴尬。我赶忙也自我介绍:“我叫李歆予。”
他不在意地点点头。
然后他带我走进一家咖啡连锁店星巴克。
“为什么你”我还没有问完,他就直接上到二楼。并要我在一张靠窗的桌子旁坐了下来。
奇怪,他葫芦里究竟卖什么卖药?毕竟我们可以算是根本不认识。
难道他有什么企图不成?
等他从楼下买了两杯咖啡上来后,我迫不及待地问:
“你为什么要带我来这儿喝咖啡?要喝咖啡,为什么不到我们店里,我们的咖啡也不差呀!”
殷扬并不回答我,好整以暇地端起咖啡啜了一口,又是黑咖啡。
不待我说话,他消了清喉咙说:
“我以为你应该还记得我,那么我们就不算是陌生人了。”他的声音低沉却清晰。
“我们当然不陌生,因为你常到我们店里用餐,最近一次就在前几天,我差点把水倒到你身上了。不过我并不常做这样的蠢事,我一向很具有服务人员的专业水准的。”
“因为你一直盯着我看,我才以为你认出我了。”听他说得这么白,我的脸都红了,真糗。
“你的意思是我们以前就见过面,而你记得我,我却不记得你?”
他点点头,但并不继续答腔,只一味用专注的眼神注视着我的反应。
“可是我并不”我的记性有这么差吗?
“我姓殷。”
“你说过了啊!”“我是清泉医院的医生。”
“我猜也是。很多医生都来我们那里吃饭的。”
“我是清泉医院的外科医生,我姓殷。”
我是清泉医院的外科医生,我姓殷
好熟悉的句子,好熟悉的声音。
我转头望向窗外,脑中思索着是什么时候在哪儿听过这句话?
透过雨丝,隐约可见一栋高耸的建筑物,它的一楼外墙上写了几个鲜红的大字:“急诊室”
急诊室、消泉医院、半夜、跳楼
我猛地睁开因思索、回忆而闭上的眼睛。我倾身向前,恍然大悟地询问:
“爸爸?”
他轻轻地点点头。
“你就是那位通知我赶去医院的外科医生?”
他又点点头。
“你也是为我爸爸急救的外科医生?”
还是点点头。
我再次合上眼睛,当天的记忆逐渐涌上心头,由模糊而变得清晰。
许多当时我不愿感受、而在日后刻意避免想起的细节纷纷出现在我脑诲中,苦涩升上了我的喉头。
“所以,你也是见到我父亲最后一面的人?”强咽下喉头的苦汁,我问。
“可以这么说。”
“为什么?”为什么在几个月之后。他要残酷地唤起我不堪回首的影像?。
“我对你印象深刻。”
我沉默着。
于是他继续说:
“我处理过很多类似的case,也接触过很多的家属,而你最特别。”
纵使我有满腹疑问。我也必须保持冷静,因为我怕一开口便会不争气地哽咽,泄露了心底的痛。
“隔天我在各大报纸上看到有关你父亲生平的事迹,也报导了你们的家庭状况,有几家甚至刊登了你们全家福的照片。”
“你好奇?”
“我关心。”
“关心一个素昧平生的人?”
“我无法告诉你更正的原因,因为连我自己都说不出来,但是我是真的关心你们,尤其是你,不管你相不相信。”
我仔细地审视着他的脸,除了英朗的线条,我在他的眼中还看到了诚挚的关怀。
我相信他,于是我放弃心防,露出了微笑。
“谢谢你。”我说-
他彷佛松了一口气。
我向后拉着椅背坐着,捧起杯子啜了一口,才发现冷了的咖啡苦涩不堪。
我再次看向窗外,让思绪围绕在那天所经历的事件上,我努力回想当天的情景,居然都是片段。心理学上有所谓“选择性遗忘”也许就是这种情形!
失去了亲生父亲、失去了生存的支柱,我应该是悲痛逾恒的,或许再加上一点惊惶恐惧吧!
“你相信吗?关于我的父亲,有些事是我看了报纸上的报导才知道的。包括他的事业、他在商场上的地位,以及外界对我们家庭生活的看法。”
“他去世的那一阵子,许多报章杂志对他的生平做了完整的报导。据说,他是在育幼院中长大的,学校毕业后从基层做起,肯干实干,又有商业头脑,所以中年便在百货业界闯出了一番天地,有人称他为‘百货枭雄’。”殷扬果然知之甚详。
“其实以前我和弟弟并不清楚这些,只知道他赚的钱很多。他从来不对我们谈起他的事业,应该是说他根本很少和我们聊天,他在家的次数和他说的话一样多,可是在金钱上却是有求必应。我的同学都很羡慕我,可是他们并不知道我们的精神生活却贫乏得可怜。”
我感慨地娓娓诉说着。
突然,我想到了一个我渴望知道,但却有些难以启齿的问题。他会不会嘲笑我。
思考了一会儿,我还是鼓起勇气问了:
“殷医师,你可不可以告诉我,那天晚上,我哭了吗?”
“没有。”
他的脸上没有丝毫嘲弄的神色,只有诚恳:
“你让我印象深刻,因为你而对至亲的骤逝,非但没有哭,反而坚强而冷静。你的表情是我一辈子也忘不了的。你沉静自持而表情木然,似乎将自己的感觉封闭了起来,不愿碰触到外界的残酷。你冷静地接受了警察的询问,并且做了些必要的处理之后才离开,完全没有崩溃或歇斯底里。我真的很敬佩你。”
我惊愕而哀伤地聆听完他的叙述。
我做到了!
爸爸死的时候,我没有哭!
但此刻,我却感觉到一颗斗大的泪珠滑下我的脸庞,接着是第二颗、第三颗。
一张纸巾出现在我面前,我抬起泪眼,看到了他的脸和拿着纸巾的手。
“从小,爸爸常告诉我要勇敢,不要哭。‘哭是懦弱的行为,不管发生什么事你都要勇敢地去面对。就算我死了,也不能哭。知道吗?’”
他似乎了然地定定望着我。
我握住他的手,激动地说:
“我做到了!我总算没有辜负他的期望!”
一碰触到他,我警觉地放掉他的手,只是抓起纸巾将眼泪擦掉。
然后我尴尬地说:
“对不起,我失态了。真的很谢谢你告诉我,它对我意义重大。我一直回想不起来那天的一些细节,我以为我永远不会知道了。”
“你不必自责,这是很正常的一种防卫机制,目的是保护你不受到太大的冲击而崩溃。”
我微感吃惊地回视他。他是真的能了解
他微笑地看着我说:
“对我来说,能够为你解开谜底,意义真是重大!”
他给我的感觉好安全,安全到我不自觉地在他面前泄露出更正的感受。
“你似乎对现在的生活适应得很好!”“日子总是要过的嘛!刚开始我也不知道我能不能熬得过,还好现在已经习惯了,我也很讶异我能够撑得下去。”
我释然一笑。
面对他的关心,我好想和他分享我的喜怒哀乐:
“孟子曰:‘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饿其体肤、劳其筋骨、空乏其身’,我想一定是老天爷在考验我吧!只是不晓得老天爷究竟要给我什么‘大任’?”
殷扬大笑。
他的笑容扫去了阴霾,带来了阳光,彷如拨云见日。
我一时看呆了,压根儿忘了不久前才刚掉了不少眼泪呢!
“你真是个乐观的小鲍主。”
“啊!小鲍主?你怎么知道明雪都叫我公主?喔,对了,明云是我最要好的朋友,你们这么有默契,改天我一定要介绍你们认识。”
“那是一定要的喽!”殷扬也咧嘴开心地笑着说。
我不禁开心起来,明云一定很惊讶有人和她“英雄所见略同”我真是有点迫不及待要引见他们了。
我瞄了一眼手表,哇,已经快九点了。
“时间不早了,我该回去了。”
“真不好意思,居然快九点了,我都忘了我们还没吃晚饭,你一定饿了,我们一起吃了饭再回去吧?”他看到我站起身来,赶忙对我说。
“不用了,我家里还有东西吃,而且我怕太晚回去,我弟会担心的。”才怪,歆杰是不会这么早回家的。
“好吧,那么我开车送你回去。”
“不必麻烦了,我搭公车方便得很,而且我住的地方很亮很安全,我自己回去就可以了,真的。”才第一次见面,怎么好劳烦对方?女孩子家要矜持有礼一点。
他叹了口气,说:“让我送你到公车站总可以吧?”
不能再辜负人家的诚意了吧?我只好答应。
雨后的夜晚显得格外沁凉,空气中夹带着一丝甘甜,我情不自禁地深吸了一口气。
配合着他刻意放慢的脚步,竟有着一种幸福的感觉。我偷瞄了他,被他那挺直线条的侧面所深深吸引。彷佛意识到我的凝视,他突然转过头对我一笑,我不觉羞红了脸庞,赶紧低下头专心走路。
“倘若我改天约你见而,你会拒绝我吗?”
听着他低沉浑厚的嗓音,我抬起了头。望进了他深邃的眼帘,我的心再次为之悸动。
“我我要谢谢你为我父亲所做的一切,还有今天。”我发自内心地感激他,但也回避他的问题。
他幽了一默,说:“我的荣幸,小鲍主。”
“套句明雪说的,我现在已经变成‘落难的公主’了呢!”听到他叫我公主,心中涌起一股甜蜜的感觉。
我们开怀地大笑,
在笑声中,我向他挥挥手登上了公车。
这个晚上我做了一个美梦。
梦中,我英勇的白马王子带着屠龙剑,深情地对着我说:
“我来了,我的公主!”
自从殷扬出其不意地制造了“相认”的机会之后,他就常常来找我。
其实我并非一开始就打算接受他,虽然一开始我就知道他的心意,而且一开始我就倾心于他。
为什么我不接受他?那是因为我害怕。
我和他的背景相差太远,我们是不会有结果的,而且我怕我会拖累他。
在“家变”之后,我以能够自力更生而自豪,并不觉得有什么好丢脸的。我从来不知道什么叫做“自卑”一直到认识他。
他就像是临风的玉树,迎向阳光自由伸展;而我则像是阴暗角落里的蕨类,苟延残喘。
他的朝气让我自惭形秽。
他是东升的旭日,前途一片光明璀璨。
他值得一位完美的伴侣,陪他走过人生的每一个阶段。而不是家道中落、鳏寡孤独、靠劳力维生的我。我只会让他在朋友面前抬不起头来,让他因我而蒙羞。
所以我始终刻意与他保持距离。
但是相信我,这一点也不容易!
我想,要成为一名称职的外科医生,毅力是绝对少不了的。
殷扬很有毅力,只可惜他碰到了我,因为我也不是省油的灯。
“嗨,歆予,今天下班以后有事吗?”
“嗯,我今天要加班,老板娘的儿子生病了,她要回家照顾他。”
“生病了?那么我等你店打烊了再陪你去看他,好歹我是个医生,说不定可以派上用场。”
“不用了,听说她儿子是重感冒,你是外科医生,恐怕不管用吧。何况他已经看过医生,情况好多了。”
“这样的话,我们去吃宵夜,如何?”
“吃宵夜?对不起,我正在节食呢,谢啦!”
“看午夜场呢?”
“喔,我刚好今天忘丁戴眼镜,怎么看呢?”
“好吧!哪儿都不去,那我就送你回家喽!”
“喔,不不不,我要去明雪家,约好了的。”
“ok,我送你去她家门口我就走。”
“不好意思啦,她会来接我的。”
“唉!歆予,算我败给你丁,不过我总会等到机会的。”
“殷医师,你工作很忙,还是不要为我费心了,没有用的。”
“你好残忍,明知我很忙,还要和我玩拉锯战。”
“希望你知难而退喽!”
“你等着瞧好了!”
这样的对话,每三五天就会重演一次,他好像乐此不疲。
因为我一直拒他于千里之外,所以他干脆就改变策略。
有时候他直接到店门口接我下班,或者干脆上班前在公车站跟我来个“早晨的约会”如果我不跟他说话,他也无所谓,只是默默地陪我走一段。
我很不忍心他这样不辞辛劳,因为外科医生常进开刀房,需要充足的体力与休息,我真的不想要他为我浪费时间和精神。所以我也曾“明示”他,我并不想和他作进一步的朋友。我还记得那天他的脸上出现了少见的黯然,连离去的步伐也不复往日的轻快洒脱。
我的心好痛呀!就如同被刀子割了一般。
殷扬是第一个让我心仪的男子,而我却必须拒绝他。
雯雯骂我是“天字第一号大傻瓜”这么好的机会居然把它往外推。
美莉则不予置评,她只是伤感地对我说:“我想我这辈子也不必痴心妄想任何好男人了。”
我知道我拒绝殷扬的理由严重地刺伤了美莉的心。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很难过。
喜欢一个人。却不能接受他,那种心情,就像是望着橱窗里的冰淇淋流口水,却怎么都吃不到一样。
我想时间久了,他就会知难而退。而我会将这份感情放在心里,细细品味,慢慢留恋。
果然,殷扬连续三天没来找我了。
我感到既伤感又释怀。
雯雯不识相地凑到我身边,说:“歆予,你的医生真的不要你了。你看吧,早就告诉你‘有男堪交直须交,莫特无男空掉掉’。”
冷不防地,雯雯的头被美莉手上的托盘给敲了一记,痛得她哀哀叫。
“你干吗啊?”手还一直抚着头。
“空掉掉?掉什么掉?没学问就不要乱卖弄。”美莉和雯雯的个性南辕北辙,平时常斗嘴,谁也不让谁。
“你才没学问呢!掉什么掉?当然是掉眼泪呀!没人要了,不掉眼泪要掉啥?真是的,没见识也要常看电视,好吗?”
“邱雯雯,你”美莉口才没雯雯那么好,一时语塞,气得说不出话来。
偏偏雯雯又得理不饶人:
“我怎样?林美莉,无话可说丁吧?”
我赶紧劝和,否则可就没完没了了。
“好了啦,你们两位大小姐,再吵下去,客人都不敢上门了啦!”
“哼!”“哼!”她们两个人同时转过身去,背对背不理会对方。
我心里暗笑,过不了三分钟,她们又会和好如初了。
柜台电辑铃响了,雯雯跑过去接了起来:
“喂,流星雨餐厅,您好!”停顿丁一下,她把话筒交给我:“找你的。”
找我的?
知道这里电话的人只有歆杰,可是现在是早上九点多,他应该在学校上暑期辅导,怎么会打电话给我?
会不会是殷扬?他就在附近上班,餐厅招牌上有电话号码。
我的心雀跃了起来,一下子忘了没多久前,才为了他的终于放弃自己而感到释怀。
接过电话,兴奋的心情立即化为冰冷。
歆杰出事了!
他骑机车撞上路边的电线杆了。
老板娘把店里和她的皮包里所有的现金全部塞给我,要我备用着。我搭计程车火速赶到北投那家恩慈医院。心里好害怕。
我好怕爸爸的事件重演,歆杰不能死,他是我在这世上仅存的亲人哪!
到了医院急诊室,我一眼就看到歆杰躺在病床上,眼睛紧闭着,手臂上、腿上都里着石膏。
我松了一口气,心想应该没事,否则医生不会帮他上石膏的。
病床边有一位护士正在帮歆杰量血压,看到我靠近,马上抬起头来,并且大声叫唤正在柜台打电话的医生:“宋医师,五床的家属来了,你赶快来跟她说。”
那位姓宋的医生急忙放下电话,大步向我走来,他先看了护士小姐刚才量好的血压。交代她:
“准备输血!”之后,正视着我说:“小姐,你是病人的?”
“我是他姐姐。他的状况怎么样,没事吧?”我望了一下歆杰,发现他的脸色十分苍白。
“病人有多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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