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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三章 玄嚣八阵,伊梦黄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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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要不多时,请来的大夫揉着惺忪睡眼,手提医囊匆匆赶至,号了半天的脉却号不出个所以然来,岳宸风呕血依旧,难以开口。适君喻皱眉:“大夫!家师究竟受了什么伤?这般喀血下去,铁打的身子也挺不住。”

    那大夫一抹额汗,面色惨然,嚅嗫道:“这……小人实是不知。令师既无风寒暑湿燥火之邪症,亦非喜怒忧思七情惊扰;不见火灼血热,下注于胃,肝、脾又未有损伤……小人行医已久,从不曾见过这种情形。倒像是……像是……”抖着手以绸巾拭汗,嘴唇发颤,未敢直视主位上的将军大人。

    他被人从府里拉出来时,并不知道要看的病人乃是镇东将军的幕府首席;早知如此,就算推诿不得,也必先与家中老小挥泪诀别、妥善交代后事。迄今还能支持着不晕死过去,纯是担心一己之失祸连满门,无端端害死了父母妻儿。

    适君喻看出他吓得魂飞魄散,强抑怒气,温言道:“大夫但说无妨。”

    大夫道:“倘若用错了针,误伤了心脉,阴血妄动,也可能会如此。”

    适君喻不觉沉吟起来。

    适才一阵慌乱,他也曾为师尊搭过腕脉,并不觉得师傅有内伤的迹象;况且,以岳宸风的内功造诣,当世能将他伤到喀血不止、难以自制的人,恐怕今时今日四海宇内还数不出一个来。有无内伤,岳师自己还不清楚么?

    但若无内外伤,这般吐血吐个不休的病征,也算邪门至极了。他本以为是毒物,但岳师亲口对五位弟子说过,他少年时有奇遇,服食过一种叫“金珥紫皇”的丹鼎至宝,对毒物的抗力远胜常人,药倒他绝非易事。

    经大夫一说,适君喻又觉有几分道理,师傅可能是中了牛毛针之类的暗算,故身无外伤,针尖却残留在体内,使阴血妄动,五脏六腑皆禀气而逆,胃血登时一发不可收拾。

    “师尊!”他凑近岳宸风耳畔,低声问:“您可有什么地方疼痛不适?”

    岳宸风面如淡金,捂着口鼻的指缝间仍不时汩汩渗血,围着脖颈下颔的白棉巾子洗了又拧、拧了又洗,始终赶不上血渍晕染的速度。他闭目摇头,掌中捂着一丝瘖哑闷声:“没……没有。”

    适君喻皱眉起身,转头问那大夫:“依大夫之见,该如何是好?”

    大夫手足无措,片刻才道:“小……小人想,先由中脘、脾俞、足三里等几处穴道用针,倘若不成,再试内庭、曲池、内关、血海……”一旁漆雕利仁突然睁眼怪笑了一阵,舐唇道:“倘若你只有一次的机会,要扎哪里?”

    大夫闻言一怔,愕然道:“怎……怎只有一次机会?”

    漆雕利仁苍白的薄唇微微扭曲,咧嘴笑道:“你的脑袋没了,还晓得扎针么?”大夫这才会过意来,双腿一软,坐倒在地簌簌发抖。漆雕利仁撑着扶手摇晃欲起,捆满白布的右臂细如枯枝,既像蛛虫长肢,又有几分僵尸模样,咧着白唇血口,歪斜低俯:“说呀!只有一次机会的话,你扎哪里?”

    “漆雕!”李远之皱眉上前,低声道:“躺好!莫添乱。”

    漆雕利仁如傀儡一般的任他挟回原处,咯咯笑道:“他自己都不知道要扎哪儿,难不成一针一针试?这能做大夫我也会!咯咯咯咯……”

    适君喻与李远之面面相觑,知他所说是实。大夫为了活命,硬着头皮乱扎一气,徒然断送岳师的性命而已,这个险决计冒不得。正自发愁,忽听岳宸风道:“找……找“岐圣”伊黄粱来。让……让他瞧瞧。”语声略见中气,众人转过头去,见他坐起身来,面上血色略复,居然一瞬间便好转许多。

    适君喻微微一怔:“师尊……”立时会意,点了点头,并未接口。

    那“血手白心”伊黄粱名列儒门九通圣之一,乃当今一等一的医道大国手,尤精外科,以“神锋、续断、死不知”三绝闻名于世,人称岐圣。

    太宗朝初年,封央土东北墨州四郡的长镇侯郭定性格暴躁,在领内稍不顺心便要杀人,经常将犯错的婢仆、囚犯,甚至无辜的农民等解至荒郊,在马前为其松绑,要他们尽力逃命,然后放狗纵鹰如逐猎,或以弓箭射杀,或以钢叉戮背,称为“慈悲道口”。三年之中墨州山郊埋骨数百具,尸臭不散,人莫敢近。

    兴许是杀孽太重,有伤天德,郭定患有严重的头风(偏头痛),发作之时痛不欲生,于是专程派人请伊黄粱来治。伊黄粱连号脉也无,看了长镇侯一眼,便说:“侯爷这病没治。要除病根,唯有开颅一途。”

    郭定杀意萌生,命人架起锅鼎烧水,若伊黄粱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便要将他活生生烹死。

    “大夫说劈开脑袋,”因杀人太多而两眼赤红的长镇侯冷笑:“本侯征战沙场多年,刀剑残体见得多了,却不见有能劈开脑袋的神锋。便是骨朵、钢鞭,至多砸个稀烂而已,如何能开头颅?”

    伊黄粱回答:“我用刀一切就开。”郭定又问:“便能切开,本侯疼也疼死了,还治什么病?”伊黄粱道:“我有一方子,比寻常外科的麻沸散更厉害,名叫“死不知”,包管君侯丝毫不觉。”

    郭定打定主意要烹了这名浑郎中,邪笑:“就算麻药厉害,开完后本侯的骨肉生不回去,还不是死路一条?”

    伊黄粱大摇其头。

    “人体自愈之力,堪称造化之极。只可惜生肌愈骨的速度快不过血液流失、伤口腐败,才有性命之忧。我有一帖奇药,能迅速止血、隔绝空气,直到骨肉生合为止。君侯若然不信,请为我牵一头犊牛来。”

    郭定冷笑不止,命人牵来一头小犊牛。伊黄粱先在小牛的后腿涂抹那麻药“死不知”,药力所至,小牛当即跪倒,却非是屈膝而跪,两条后腿瘫如大开的“八”字,前半截兀自挺立,模样十分诡异。

    他取出一柄鱼骨似的半透明小匕,当场将小牛的后腿齐膝卸下,筋骨分离得干净利落,宛若熟肉,出血量极少,小牛也没多挣扎一下,一双湿润黝黑的大眼骨碌碌地张望,天真无辜,浑不觉两条后腿已然分家。

    众人尚不及惊叫,伊黄粱迅速在断口抹上厚厚一层秘药,竟将左小腿接到右髀之下、右小腿接至左髀之下,钢钉续骨,肠线缝肌,以药布密密缠起,包扎停当。这手神技震慑全场,连一贯好杀的长镇侯郭定都惊呆了。

    “君侯若不放心,”伊黄粱以清水布巾清洁双手,怡然道:“不妨再等三天,瞧瞧这牛犊恢复的情况。更无疑义之后,我再为君侯操刀。”

    郭定以为他身怀什么邪术,不敢留在府中,派人送至远处的客栈安置,以甲士重重包围,严加看管。三日之内,郭定天天去牛棚观视,小牛既未痛得惨嚎,饮食更是一如平常,本想唤伊黄粱前来,转念又想:“不对!说不定是什么障眼法,来赚老夫送死。”等了三天,小牛的后腿隐隐能撑持站立,一跛一跛尝试行走。郭定又惊又诧,还是放心不下,过了三天又三天,三天之后还三天;拖了大半个月,见小牛无恙,头风又疼痛难当,终于派家将去接伊黄粱,谁知已人去楼空。

    是日郭定突然暴毙,百姓无不额手称庆。事后墨州地界的大夫都说,长镇侯的头风入脑已深,不针不药,最怕的就是一个“拖”字;伊黄粱为他表演过“续牛如生”的奇术之后,郭定虽犹豫着不敢信他,却再也看不上其他名医,拖着拖着,枉自送了性命。

    其时太宗孝明帝正欲裁撤外姓藩镇,此事竟无人追究,最后不了了之。倒是乡里之间津津乐道,迄今墨州仍有俗称“岐圣庙”的生祠多处,或曰“杀牛公”、“血手祠”、“报恩爷”等,年祀月祀必有乡人携牛酒来拜,香火十分鼎盛。

    郭定死后,杀人盈谷的罪行被揭发,朝廷查封侯府,将郭定举家革去荫封,发配北关充军;据说郭氏满门养尊处优惯了,不堪北地寒苦,于短期之内相继死去。那头犊牛被邻里带回饲养,又活了两年有余,比郭家的每个人都命长。

    岳宸风指明要找“岐圣”伊黄粱,显然受的非是内伤。适君喻熟知江湖掌故,了然于心,盘算着要如何派人往一梦谷,将这位传说中的古怪神医请来为岳师疗伤。

    却见岳宸风朝上座一拱手,勉力道:“启……启禀将军,属下每……每日便只发作一次,发作时虽然严重,时间却极短暂。有君喻辅助,不会碍着三乘论法之事,请将军不……不必挂心。”

    慕容柔蹙眉静听,片刻才点了点头,挥手道:“其他的事,明儿再说罢。君喻,送你师傅回去歇息。”适君喻躬身领命,唤来软榻,抬岳宸风离开大堂,李、漆雕二人也随之离去。经过连番折腾,慕容柔与沈素云已疲惫不堪,耿照二人乘机告辞,慕容柔并未留难。

    两人并肩走出驿馆大门,挽着手信步转过一条巷子,交换眼色,不约而同地施展轻功狂奔!符赤锦轻车熟路,拉着耿照穿花绕树、绕堂过弄,两人在城南朱雀航的复杂巷道中乱转一阵,忽然消失了踪影。

    沿路跟踪的黑衣女郎不禁一凛,诧异地自檐影中现出身形,在死巷底抚着砖墙壁面,试图寻找暗门密道之类,蓦地身后一声银铃轻笑:“别找啦,奴家在这儿呢。”吃惊回头,赫见巷口两条身影斜斜曳地,即使被拉长得失去原形,仍能看出女子丰润窈窕、胸腰如瓠,所傍的男子结实挺拔,却不是符、耿二人是谁?

    “符、符姑娘……”女郎心尖儿一吊,还来不及摆出应战的姿态,话头已被符赤锦挥手打断。

    “好啦好啦,别照搬这套,难看死了。”符赤锦咯咯娇笑,怡然道:“回去同你家宗主说一声,明儿这个时候、这个地点,我与典卫大人在此相候。城中风声鹤唳,岳贼便在左近,到时若不见人来,我们即刻便走,请漱玉节莫搞什么排场,独个儿前来,以免误了辰光。”说着侧身一让,轻抬柔荑:“你可以走啦,恕我俩不送。”

    那被看破行藏的潜行都女郎垂头丧气,朝二人一揖,扶着腰剑快步低头,逃命似的从两人当中穿了过去。耿照忽然开口:“对了,弦子……姑娘可曾平安回到了莲觉寺?”女郎娇躯微震,停步回头,低道:“回典卫大人的话,弦子平安回转,少宗主也没事。”

    耿照点头:“如此甚好。岳宸风已回到城中,他的爪牙遍布四周,你自己也要小心。”女郎低道:“多……多谢典卫大人。”垂颈碎步离去。

    耿、符二人目送她离去,符赤锦勾着他的臂弯,半晌才叹了口气:“那条小母蛇拧腰扭臀,浑身都快滴出蜜来,怕是春心动啦。也难怪,我们家典卫大人温柔多情、体贴善良,生得又强壮俊俏,哪个女子不爱呀?”

    耿照被挤兑得面红耳赤,皱眉道:“人家挂着覆面巾你都看得出?胡说八道。”

    符赤锦笑道:“她脸都红上额头啦,瞎子才看不见。再多跟我家典卫大人说一会儿话,小蛇脑怕都蒸熟了,蘸些豉汁姜醋,滋味只怕不错。”边说边比划,自己也笑起来。

    耿照被她逗笑了,双目一亮,故作恍然:“我懂啦,这叫醋眼儿,难怪我看不出来,只有宝宝锦儿看得出。”符赤锦俏脸一红恼羞成怒,大发娇嗔:“是啦是啦,我是醋眼儿,见了哪个女人都发酸,行不?”重重在他臂上一拧,又狠又怒的模样居然倍增娇艳。

    她是真的用力拧下,耿照唯恐震伤她幼嫩的白皙玉指,不敢运功抵抗,疼得微皱眉头。符赤锦得意洋洋,咬牙狠笑:“这是小惩大戒。以后同老婆说话,看你还敢顶嘴不?”

    耿照只觉她可爱极了,一把将她拥入怀里,抱得她足尖虚点,比例修长的结实小腿不住踢动,裙摆搅如波乱,柔肌直似波中雪鲤,若隐若现。两人鼻尖轻触,他柔声唤道:“宝宝锦儿……”

    符赤锦娇躯微颤,慌乱不过一瞬之间,旋即闭目轻道:“别……别!别那么样地同我说软话。别……对我这样好,我不爱。”丰腴细嫩的上臂轻轻挣扎,巧额抵着他的胸膛,莲瓣似的鞋尖儿踩实了,身子向后退缩。

    耿照本不肯放,仿佛一松手她便会随风飘去,但恐弄痛了玉人,终究还是顺从地将她放开。符赤锦落地转身,向前行出几步,双手环肩,曲线动人的背影不知怎的有几分单薄;片刻才回过头来,双手负后,灿然笑道:“你……别跟我这么正经八百儿说话,我不惯的。打打闹闹的不好么?”

    耿照胸中微郁,宛若骨鲠在喉,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好。

    符赤锦伸手掠了掠发鬓,笑道:“你怎不问我,为什么要跟漱玉节约在这儿?”

    “我不知道。”耿照摇头。

    “若教漱玉节知道你的行踪,今晚哪有好觉睡?”她噗哧一笑,眨了眨眼睛:“走罢,咱们回枣花小院去。路还远着呢。”也没等耿照来牵,径自转身走出巷子。

    耿照三两步追了上来,与她并肩而行。

    越浦城中繁华热闹,每过几条街航便有晚市,行人熙熙攘攘,分茶食店、酒馆青楼,俱都是通宵达旦,歌舞升平。符赤锦含笑四顾,偶尔停下来挑挑首饰小玩意儿,与小贩东拉西扯,颇为自得;耿照还未从刚刚的尴尬中回过神来,符赤锦既未主动与他攀谈,他也不知如何开口,只得一路默默伴随。

    “怎么,生气啦?”行到一处晚市之前,她忽然笑着回头,眨了眨眼睛。

    “没有。”耿照松了口气,认真摇头,才意识到这个“松了一口气”的反应十分滑稽,两人都笑起来。符赤锦挽着他笑道:“别说你不饿,我饿得能吃下一头牛!刚才在驿馆可有多费劲,抖得奴奴脚都酸啦。”不由分说,拉他在一家卖熟食的分茶铺子坐定。

    所谓“分茶”,是指规模较大的食店,门前搭了枋木棚子,架上扎满各式五彩绸花,整片的大块猪羊肉便吊在棚下,跑堂的伙计应付客人之余,还不住向行经棚前的路人招呼攀谈,一人可身兼数职而不乱;客人点的菜不须笔记,无不一一摆布,常常平举的右臂由肩至腕迭着十几二十碗的菜肴,在堂中到处奔走,又管叫“行菜”,乃是越浦城中一景。

    符赤锦生得明艳动人,行止端雅大方,伙计更是不敢怠慢,殷勤招呼。

    她点了以大骨精肉熬成浓稠肉汁的石髓羹,几碟白肉、炒肺、旋炙猪皮之类的杂嚼小吃,如何切肉、要蘸什么调料,无不交代得清清楚楚,另又温了一小壶白酒。两人坐在街边的座位上大快朵颐,吃得眉花眼笑。

    “堂倌!再上一碗插肉面可好?”她举起莹润如玉的小手招呼,笑容盈盈:“要红油浇头的,且辣些不妨。”伙计机灵灵一哈腰,唱喏似的一路喊了进去。

    “宝宝锦儿这么能吃啊!”耿照大感诧异。

    “是给你点的。”她美眸流沔,笑嘻嘻道:“你的口音虽淡,听得出是中兴军出身。我听人说,中兴军的都爱吃辣。”

    耿照心想:“她嘴上不说,却是这般细心体贴。”心头乍暖,笑道:“中兴军来自天南地北,也不是个个都爱吃辣的。”符赤锦俏皮一笑,皓腕支颐道:“那我相公府上吃不吃辣?”

    耿照笑道:“也算能吃罢。我姐姐做菜,总要切条新鲜的红椒下锅。”

    符赤锦朝他碗里夹了几筷菜肴,拈着细颈圆腹的小酒瓶子斟满,正色道:“我三位师傅,都是游尸门出身。三十年前,游尸门遭受正道七大派围剿,他们三位是最后的金殭末裔,便是摊上我,也只剩下四个。”

    耿照早已知悉,点了点头,并未接口。

    符赤锦淡淡一笑,低道:“我本想让你发个誓,此生绝不泄漏这个秘密,但转念一想:什么发誓赌咒都是假的。不会说的人死也不会说,至于狼心狗肺之徒,揭过便揭过了,几曾见过天雷打死人?”

    耿照摇了摇头。“我不会说的。”

    符赤锦嫣然垂眸,也不接过话头,自顾自的续道:“三十年前的那场灭门逼杀我也不曾亲与,不知道游尸门有甚劣迹,要遭致如此恶报;就我所见所知,我三位师傅都是大大的好人……当然,或许也只是对我而已,但我不想追究,也没兴趣追究。

    “他们教我武功,年年都来旧家村里探望我,只是因为我阿娘舍过他们一碗水。虽然他们从没向我提过,但我知道他们复仇的心很淡,所求不过是安然度日而已。这或许正是我大师傅睿智之处,他们是连一碗水的恩情都放不下的人,要放下仇恨,我不知他们心里都经过了什么,又看淡了什么……那些,都是我还不懂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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