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放也是生产力”时,彭副市长眼睛一亮,当即打断我,一拍大腿说:“小明,文章的题目就叫开放就是生产力。”
看得出来,彭副市长对这篇文章很重视,一再叮嘱我下点工夫。我走出彭副市长办公室时,走廊里已经没有人了,静得只能听到我的心跳声。
杨恒达的心肠着实感动了许智泰,许智泰几乎成了出国专业户,然而我却越来越觉得这是一种心计,这种心计不显山、不露水,目的就是孤立许智泰,打掉许智泰过去在我和欧贝贝、朱大伟心中的威望。杨恒达做到了,我发现过去围着许智泰转的欧贝贝、朱大伟全都靠向了杨恒达,就连我也下意识地疏远了许智泰。
但是许智泰似乎并未察觉,因为他的心思全在彭副市长身上。也难怪,整个办公厅又有几个人的心思不在彭副市长身上?何况综合二处全体同仁天天背靠着大树,谁也不会甘心仅仅乘乘凉,都想顺着大树爬上去。我知道许智泰利用与彭副市长出国之机,没少在彭副市长身上动心眼。杨恒达虽然看在眼里,但似乎并未放在心上。当然杨恒达有老领导这座泰山罩着,肯定没有后顾之忧了。他还利用为老领导写关于尿疗法的哲学思考的政治经验,煞费苦心地为彭副市长搞了一套思想库,颇得彭副市长的赏识。
朱大伟最近也为胡占发立了一次汗马功劳,胡占发正在攻读在职硕士研究生,外语考试是胡占发最头疼的,朱大伟替考竟然为胡占发答了八十七分的好成绩。
就连欧贝贝的心思也全身心地投入到了彭副市长的身上,近一段时间,她看彭副市长的眼神颇为迷人。更让我不可思议的是,前天傍晚下班后,我晚走了一会儿,处内只剩下我和欧贝贝,她突然问了我一个不可思议的问题:“小明,论学问咱们处你应该排在第一位,我问你,亚当和夏娃有爱情吗?”
欧贝贝给我的印象一直有点势利,正因为如此,她从骨子里瞧不起仅仅是主任科员的老公,我听市招商局的人私下里议论,欧贝贝一直与王朝权闹离婚,别看欧贝贝英语讲得跟英国人似的,但是写文章却不得要领。还是杨恒达刚上任时,考虑到欧贝贝始终在综合二处管内勤,想给她练练笔的机会,因为在综合二处工作,材料拿不起来,人就始终上不得台面,欧贝贝并不觉得自己这支笔不行,始终对写不了材料耿耿于怀,杨恒达不想担压制人才之嫌,便将一篇东州市上半年外向型经济总结,下半年发展趋势预测的文章交给了欧贝贝,欧贝贝很珍惜这次练笔的机会,一心想在大家面前露一手,结果文章写成后,交给杨恒达,杨恒达看后竟然大笑起来,还情不自禁地读道:“东州市外向型经济发展如猛虎下山,势如破竹。”当时我和朱大伟也在,听后也都忍不住笑了起来,欧贝贝知道自己闹了笑话,竟然恼羞成怒,气哼哼走到杨恒达面前,一把夺过文稿撕了个粉碎。不过,欧贝贝和其他处室管内勤的女同志不一样,人家讲了一口流利的英语,几个副市长经常带她会见外宾,搞得市外办主任直向肖福仁抗议。自从彭副市长就任常务副市长以后,每次会见外宾都让欧贝贝当翻译,她俨然成了彭副市长的专职翻译,欧贝贝因此也像变了一个人似的,特别是看彭副市长的眼神充满了狐媚,由此也生出一些闲话。
今天欧贝贝突然提出一个匪夷所思的问题,我认为不是空穴来风,这问题后面或许有隐情困扰着她。于是沉思片刻,应付说:“亚当和夏娃有没有爱情,只有蛇知道。”
欧贝贝不满意地说:“小明,那么你知道蛇是什么吗?”
我不解地摇摇头,想引出她的本意,果然她直言不讳地说:“告诉你吧,很简单,蛇就是男人的生殖器。”
“这我还是头一次听说,”我颇感兴趣地说“保罗把旧约创世记中亚当、夏娃在伊甸园中听信蛇的怂恿,吃了智慧树上的果子,懂得赤身裸体的羞耻,这段平淡无奇的传说,称作人的原罪。蛇如果是男性生殖器,那么原罪是什么?”
欧贝贝不假思索地回答:“当然是xìng交,事实上夏娃是和亚当xìng交并生下了孩子,正因为如此,每个人生下了才是有罪的。因为人有罪,所以上帝惩罚男人满面流汗挣面包,女人要蒙生育的痛苦传宗接代。”
我还是第一次听到如此与众不同的解释,逗趣地说:“贝贝,按你的逻辑推理,亚当和夏娃是xìng交后才知善恶的,那么他们的第一次xìng交绝对没有爱,只有性。这才是原罪的根源。本来人类一代一代传下去没有什么可怕的,可怕的是性可以使人的灵魂堕落,这才是最可怕的。你说对不对?”
我的话似乎深深触动了欧贝贝,她若有所思地问:“既然亚当和夏娃之间都没有爱情,那么你觉得这世上还有爱情吗?”
我见欧贝贝如此痴迷于爱情话题,估计她有心事,我一直以为像欧贝贝这种女人嫁给王朝权这种小公务员本身就是个错误,这类女人生下来的梦想就是做阔太太,只可惜自古红颜多薄命,便开了句玩笑:“贝贝,亚当是上帝用土捏出来的,夏娃是亚当的肋骨和着肉捏出来的,他们不是女人生出来的,天生没有肚脐,人类是有了肚脐眼以后才懂得爱情的。”
欧贝贝听罢花枝乱颤地笑了起来,样子妩媚得让人想入非非,接着她转移了话题,告诉了我一个让我瞠目结舌的消息。她说,昨天晚上赵忠请她吃晚饭了,还告诉我赵忠现在已经成了腰缠万贯的假和尚,据说是包庙发了财。“前些日子我哥的孩子考高中,我哥和我嫂子带着孩子起大早去西山慈恩寺给西山老母上香,据说灵得很,我哥说,上香的队排得望不见头。”听欧贝贝这么一说,敢情慈恩寺真正的老板不是和尚,而是赵忠,西山老母的神话就是赵忠杜撰出来的。“想不到我哥那么精明的人,既是清江日报的资深记者,又是著名作家,竟然也没有看穿西山老母的神话。其实何止我哥,近来一些迟迟升不上去的公务员,我听说也加入了上香的队伍。我哥告诉我,那天他好像看见了许智泰的身影。”
与欧贝贝调侃了一个多小时,走出市政府办公大楼,我情不自禁地想起卢梭的那句名言:“人生而是自由的,却无往不在枷锁之中。”我不知道为什么所有的人都被自己的宿命限制了自由,我心里是向往彼岸的,我原以为彼岸在我心目中是清晰的,不知为什么随着夜幕的降临,越来越模糊了,我在心里反复地问自己,难道宿命就是彼岸吗?
开放就是生产力这篇文章刊载出来的当天,彭副市长又把我叫到了他的办公室,胡占发仍然不在,彭副市长拍着我的肩膀亲切地说:“小明,辛苦了。开放就是生产力这篇文章好评如潮,这就坚定了我的一个想法,你知道是什么想法吗?”
我拘谨地摇了摇头,心想,总不会让我接替杨恒达吧,除非杨恒达高升腾位子,但眼下根本没有这个迹象。
彭副市长殷切地说:“占发跟我时间太长了,不能再耽误人家的前程了,我的想法是占发走后,由你来接替他的位置,你觉得怎么样?”
说实话,我预感到了这个结果,如果彭副市长在办公厅内选秘书必定是我,如果我不在办公厅也不太可能是朱大伟,因为朱大伟显得过于聪明,不是彭副市长喜欢的类型。但是我也没想到会这么快。于是略显受宠若惊的样子看着彭副市长。
彭副市长语重心长地说:“小明,年底就要换届了,老市长到人大,谁来接替市长的位置众说纷纭,但是我是重要人选之一,还有一个强有力的竞争对手,你知道是谁吗?”
我知道彭副市长是在考察我的政治敏感性,便思忖着回答:“不会是刘一鹤吧?”
“小明,”彭副市长赞许地点了点头说“看来我没看走眼,给我当秘书,就要有这个政治洞察力,刘一鹤可是我的老对手了,小明,你觉得年底换届会鹿死谁手呢?”
这又是对我的一次政治考察,说实在的,刘一鹤在我心目中一直是一位殚精竭虑、扎实干事的好市长,他要是能回来是东州百姓的福。但是,我更希望是彭国梁,因为彭副市长一旦成为彭市长,我可就真成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何愁没有锦绣前程?
然而我深知刘一鹤的实力,如果下一届东州市长在刘一鹤和彭国梁中产生,结果可想而知,于是我圆滑地说:“彭市长,刘一鹤走的这两年,你干了不少让老百姓拍手称快的好事,我想你已经是东州百姓心目中的市长了。”
彭国梁听罢哈哈大笑。
离开彭副市长的办公室,我迫不及待地走出市政府办公大楼,在市府广场用手机将彭副市长想让我当秘书的好消息告诉了我哥。我刚说完,我哥也迫不及待地告诉了我一个好消息,他呕心沥血扬言要为故乡立座碑的长篇小说北滩头出版了,晚上要请我吃饭庆贺一下。
我听到我哥的大作出版的消息,比我自己当上市长秘书都激动,因为这部书是我父亲临死都未完成的宿愿,父亲为了给故乡以小说的形式立一块碑,采风的路上出了车祸,留给哥哥一摞子厚厚的家乡资料和写作笔记撒手人寰。一晃父亲已经离开我们有十年了,父亲离开那年,我研究生还差一年毕业,这些年我哥出了几部长篇小说,在国内也有了一定影响,但是写北滩头完成父亲的遗愿,一直是他梦寐以求的事情,如今终于实现了,我们哥儿俩怎能不喝个痛快。
傍晚下班,我就急匆匆地打了一辆出租车去了位于清江日报对面的俏江南酒店,刚进大堂,我哥就从靠窗的一个座位起身向我挥手。
酒菜已经上齐了,我迫不及待地说:“先把你的大作给我看看。”
我哥郑重地将带着书香的北滩头交给我,我接过书,眼泪险些涌出来,激动地说:“哥,爸可以含笑九泉了。”
我哥动情地说:“小明,啥时候咱哥儿俩回一趟山东老家,给爷爷奶奶和咱爸上上坟,也告诉爸一声,北滩头出版了。”
由于高兴,我哥要了一瓶五十二度的五粮液,我激动地斟满酒说:“哥,为了北滩头我敬你一杯!”
我们哥儿俩都一饮而尽。我哥放下酒杯表情严肃地说:“小明,不是哥我给你泼冷水,本来做市长秘书是好事,哥该为你高兴,但是应该选一个口碑好、前程可靠的市长,给彭国梁当秘书,哥劝你还是应该慎重考虑。”
我本以为我哥会为我即将成为市长秘书干一杯,没想到他上来就泼冷水,便不解地问:“为什么?”
我哥语重心长地说:“小明,哥也算是清江省的大牌记者,又是有些名气的作家,上上下下听到的消息比你多,东州市市长、副市长加起来有###位,彭国梁的闲话最多,有说他好色的,有说他好赌的小明,无风不起浪,如果那些闲话都是真的,你跟着他,我能放心吗?”
在官场上压抑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抓住一次机遇,我哥却劝我放弃,我本能地反驳道:“哥,亏你还是资深记者,道听途说的东西你也信?我天天围着彭市长转,我比你了解他,你说的那些闲言碎语不过是政治对手的恶意中伤,其实每位市领导都有,只不过多少而已。像彭副市长这种手握重权、炙手可热的领导,有人恶意中伤不足为奇,没有才奇怪呢。”
我哥说我诡辩,苦口婆心地劝了半天,我根本听不进去,心想,你当大哥的如今是资深记者又是著名作家,现在又出版了长篇小说北滩头,了却了父亲的遗愿,祖坟以你为荣冒了青烟;我是什么,一个普普通通的正处级调研员,连个七品芝麻官都不如,还说什么有时间一起回老家给爷爷奶奶和父亲上坟,以我现在的成绩,我有脸回去吗?
我不愿意听我哥唠叨,又急着回家欣赏他的大作,一瓶五粮液没喝完就收了杯。分手时,我哥还不停地嘱咐我,让我认真考虑他的话,我哼哼哈哈地打车走了。
今晚老婆值夜班,我洗漱完毕后,上床打开床头灯,想仔细欣赏我哥的大作北滩头,我爱不释手地翻开书皮,扉页上郑重地写着四个字:献给父亲。这四个字深深地触动了我,我情不自禁地自言自语道:“爸,哥有北滩头献给你,我拿什么献给你呢?”
屋子里静极了,灰白的灯光从我的眼睛进入我的体内,我发现小说的每个文字都犹如父亲的眼睛望着我,我情不自禁地读了起来:
最让王厚轩老汉在北滩头抬不起头的是一直抱不上孙子,儿媳妇一连生了五个妮子只活了两个,正当厚轩老汉琢磨着给儿子世德再续一房小时,儿媳妇王白氏又怀上了。王家在北滩头虽然是大户,但是王世德秉承了祖上的血脉,从小就会算计,再娶一房小又要破费几十袋麦子,去年春旱,小麦收成不好,粮食紧得很。世德说:爸,还是等俺屋里的生了这一胎再说,要还是个妮子,咱再娶小,要是生了个小子,咱就把麦子省下了。厚轩老汉对儿子的这份勤俭很赞赏,觉得儿子越来越像他爷,更是越来越像自己。王家的财力在北滩头一直盖不过李家,还是从世德他爷那辈子开始渐渐盖过了李家,到了自己这一辈达到了鼎盛,只是王家三代单传,与李家相比在人力上始终占不了上风,到了世德这一辈,更是接不上香火,而李家长子李福全比世德娶亲晚了两年,李敬斋老汉早就抱上三个孙子了,这让王厚轩心里着实不是个滋味。常言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眼见着儿子撒的种光开花不结果,厚轩老汉真是心急如焚。
北滩头庄是明初李姓由直隶枣强迁此,因位于小清河北,河沙成滩而得名。小清河流至北滩头,夹岸绿荫笼波,河内鹅鸭戏游,船桅林立,航运繁忙。庄内屋舍大多是土坯墙,麦草泥筋抹墙面,屋顶用麦秸苫成坡顶,却皆有黑漆门面,吊两柄铁打的门环,只有李家和王家滚槽瓦当,青砖门楼,白墙黑瓦,庭院四合。
时下正值小满,正是麦子扬花该种棉花的时节,吃完晌午饭,敬斋老汉要歇歇晌,眼睛刚眯盹儿着,墙外响起疾驰的马蹄声,李家的看门狗与王家的看门狗正连着蛋,惊吓得腚挨着腚躲进了院子,敬斋让儿子福全去外面看一眼发生了什么事,福全出去不大工夫慌慌张张跑回来说:“爹,过官兵了,全副武装,还背着毛瑟枪呢!”
敬斋老汉顿时没了困意,他坐在楠木太师椅上,拿起白铜水烟壶,打着火镰,点燃纸捻,呼噜呼噜吸着问:“怎么好端端的过起了官兵了?”
“听孙举人说,京城出大事了,洋人打进了紫禁城,慈禧太后领着光绪出逃了。”
敬斋老汉一惊,险些将水烟壶里的烟水吸到嘴里,旋即他又正襟危坐道:“福全,从古到今,不论谁坐天下,都得穿衣吃饭,后晌该种棉花了,看看六指儿把牲口喂饱没,咱爷们该上坡还得上坡。”
六指儿是李家的长工,叫李六,因为左手长了六根手指,人送外号六指儿。福全是叫六哥的,因为两个人从小一起长大,李六他爹给李敬斋家当了一辈子长工,临死前将李六托付给敬斋,李家待长工好,不仅不克扣麦子,还为李六娶了女人。那女人被家里逼着给一位行将就木的糟老头子做小,拼了命从河南逃到山东,一路要饭到北滩头,饿昏在李家祠堂前,被李六发现禀告了东家,李敬斋顺水推舟,将这个走投无路的女子许给了李六。李六为人憨厚,逢人便说东家好,上坡干活更是尽心尽力。李六的哥哥李五在王厚轩老汉家做长工,北滩头的很多人都羡慕这哥儿俩都找到了好东家。李五性情与李六截然不同:李五外向,是个性情中人;李六内敛,平时少言寡语。厚轩老汉十分喜欢李五的性情,李五虽然是王家的长工,却俨然成了王家的管家。
昨天晚上,王厚轩与老婆王刘氏商量了一晚,决定祈求送子娘娘保佑儿媳妇肚子里的孩子务必是个孙子,一大早老汉就把世德叫到屋上吩咐说:“我还是担心你屋里的再生个妮子,多带些香火钱,让李五套车拉上你娘和你屋里的去一趟北辛店的娘娘庙吧。”
世德有些犹豫说:“正闹兵哩!姐夫来信说,义和团民烧了洪家楼的天主教堂,县太爷正带兵弹压团民呢。”
王世德的姐夫是个秀才,叫朱廉孝,考了多次举人都不中,死了心,靠在县上的中药铺子为生。王厚轩捏了一撮黄亮的烟丝装进水烟壶的烟筒,若有所思地说:“咱们是庄户人家,庄户人家的天伦就是生儿育女、种地吃饭,旁的跟咱没关系。抓紧收拾收拾,早点去早点回吧。”
世德孝顺在北滩头是出了名的,他不敢违拗厚轩老汉的意思,走出上屋,吩咐李五套牛车。
北滩头离北辛店二十多里,牛车嘎吱嘎吱地在乡道上缓慢地走着,不远处就是小清河渡口,摆渡刘老大祖上几辈子在这清水河上摆渡为生,牛车上了四四方方的渡船,刘老大一边撑篙,一边问:“世德兄弟,走亲戚去呀?”
王世德不愿意说去干什么,便应承道:“啊,去俺姐家。”
刘老大没话找话地问:“看嫂子的样子快生了吧?嫂子这回准生个儿子!”
王刘氏就喜欢听这话,喜滋滋地说:“老大,借你吉言,世德屋里的要真生了儿子,俺让你厚轩叔在庄子里唱三天大戏。”
牛车上了岸,迎面来了一队官兵押着一辆囚车,囚车内一位大汉蓬头垢面,遍体鳞伤,王刘氏和王白氏胆小,见不得这场面,怯生生地低下了头,囚笼内的大汉嚷道:“赶车的,有水吗?赏一口!”李五好喝酒,平时怀里就揣着酒壶,他掏出酒壶应道:“有酒,好汉!犯了什么事?”
李五说完顺手将酒壶扔给大汉,大汉接住酒壶一口便灌了下去,然后嚷道:“痛快,兄弟!谢谢你的酒。”说完将酒壶扔给李五道:“俺是历城义和团首领孙九龙。”
一位官兵喝道:“死到眼前了,还充好汉。”
摆渡刘老大问:“大人,这是往哪儿押呀?”
那位官兵说:“押解济南府,袁世凯大人要开刀问斩!”
众人唏嘘,囚车上了渡船,这时听见孙九龙唱道:“北山脚下火焰飘,满营将官紧战袍。高山弃马且登眺,站立山头把令旗摇。只杀得红日天光耀,只杀得地动山又摇,只杀得战马齐咆哮,只杀得孤兵将血染袍”
渡船靠了对岸,孙九龙大笑道:“老子二十年后还是一条好汉!”那笑声吓得王刘氏和王白氏婆媳心里怯怯的,却让王世德内心暗自佩服。李五拍了拍牛腚,牛车嘎吱嘎吱地又上路了,目光却一直瞅着对岸远去的官兵队伍。
娘娘庙位于北辛店西卧牛山下,庙的院落不大掩映在几棵古柳之中,出出入入的大多是女人,老的少的,一个比一个虔诚,世德和媳妇搀扶着母亲走入娘娘庙,庙内香火缭绕,熏烟袅袅,案前摆着许多泥娃娃,或坐、或爬、或跳舞状,个个都有小鸡鸡,世德交了香火钱,娘儿仨虔诚地上香,然后跪拜在送子娘娘面前,娘俩的嘴里不停地许着心愿,许完愿后,世德搀扶起母亲,一位老和尚走过来双手合十施礼说:“施主选一位‘拴娃娃’吧!”
王白氏脸色羞红地走到桌案前选了一个爬着的泥娃娃,递给老和尚,老和尚将泥娃娃的小鸡鸡掰下来,老和尚的小徒弟递过来一碗水,王白氏接过小鸡鸡和水碗,像喝药丸一样吞了下去,老和尚双手合十诵吉言道:“阿弥陀佛,女施主请放心,有送子娘娘保佑,来年必得贵子!”
娘儿仨谢过老和尚走出娘娘庙,王白氏沮丧地说:“娘,这回再生个妮子,我就一头撞死!”
王刘氏一把捂住她的嘴嗔怪道:“送子娘娘面前可不许胡说。”
自从王白氏一个妮子接着一个妮子地生了后,王刘氏对儿媳妇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来娘娘庙的路上,也没给儿媳妇好脸,拜过送子娘娘,王刘氏松了一口气,对儿媳妇的态度和善起来。可是世德的脸色仍然显得忧心忡忡的。因为万一送子娘娘不显灵,老爹怕是承受不住儿媳妇再生一个妮子的结果,一旦老爹的身子垮了,那将是天大的不孝啊。李五拍了拍牛腚,牛车嘎吱嘎吱地往前走,夕阳的彤云宛如撒了一碗鸡蛋汤,微风吹过,乡道上散发着麦子扬花的清香。
李五赶着牛车回到北滩头时,天已经擦黑,世德和媳妇搀着王刘氏刚踏进青砖门楼,自家的狗迎了出来,世德踢了狗一脚,发现姐姐正在院子里烙饼,三块青砖上放着鏊子,姐姐正在不停地翻着一张白单子饼,见母亲和弟妹回来连忙打招呼,娘儿仨寒暄几句便都洗了手进灶房忙了起来。王家女婿朱廉孝见过丈母娘后重新回到屋上陪老泰山喝茶,世德见过姐夫,厚轩老汉说:“县城闹义和团乱得很,你姐姐和姐夫到咱家住几日。”
世德给朱秀才续了茶说:“姐夫,去娘娘庙的路上遇见一队官兵,押着一辆囚车,那囚犯向我们讨水喝,李五把酒壶递给他,他喝后自称是义和团首领孙九龙。”
朱秀才一边吸着老岳丈的水烟壶一边说:“这就对了,他的兄长孙玉龙昨夜率众偷袭了历城县府衙,砍了县太爷的头,听说济南府正派大军赶往历城县,我见时局动荡,只好关了铺子,带你姐躲几日。”
朱廉孝之所以怕得从县城躲到了北滩头,是因为他和妻子早就入了天主教,眼下不仅官府查封了天主教堂,而且遣散了教民,教民如今如丧家之犬,一旦遇上义和团团民必死无疑。袁世凯通知济南天主教堂马主教,将各堂中国教士及修道人员归并于总堂以便保护。朱廉孝有意到济南府开药铺,他准备在岳丈家躲几日便举家去济南府。朱廉孝入教源于老婆翠莲生头生女时难产,七八个接生婆都束手无策,正当朱秀才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眼见着母子要命丧黄泉时,朱家药铺的一位老主顾领来了一位洋神父和两位修女,老主顾说:“朱秀才,试试洋人的办法吧,上次我老婆难产就是沙士利神父接生的。”
朱秀才说:“可,可他是个男人。”
沙士利神父说:“朱先生,我的两位修女都受过专门的接生训练,请放心,上帝会保佑你的妻子和孩子平安无事的。”
果然,两个修女顺利地挽救了母子的生命,沙士利神父说:“感谢上帝,一个小天使降临了。朱先生,入教吧,在上帝面前忏悔,不仅你们的生命将得救,你们的灵魂也必将被拯救。”
朱秀才入教后,头脑中不仅多了忏悔、救赎、耶稣、上帝、天国、基督、圣母玛丽亚、洗礼、圣体、十字架这些新鲜的宗教术语,更重要的是让他发现了洋人的医药有时比中医的丸散膏丹更神奇,他觉得西药是好东西,正好沙士利神父又是一位医药专家,朱秀才想到济南府去开西药庄,眼下教民回县城随时可能丢了命,如今朝廷已经废了科举,秀才觉得报国无门,潜心经营药铺,倒是济危救命的好途径
小说中,王白氏肚子里怀的不是别人,其实就是我父亲的爷爷,北滩头写的不是别的,就是我们祖上的家族史。我合上书,闭上眼,清如明月的小清河映入脑海,河里光着屁股游泳的孩子分明有我的父亲,当然也有我哥和我,我们像哥儿仨一样全都回到了童年。渐渐地,清澈的小清河变得混浊起来,像黄河一样浑浊,浑浊得像一位疲惫的老者,突然河水像沥青一样凝住了,父亲、我哥和我以童年的形象被凝在了河里,成了三具光屁股的雕像。
我猛然明白为什么父亲执意要用小说为家乡立一座碑,完全是为了忘却的回忆。对于父亲来说,小清河是一道流血的伤口,这是时代的伤口、是现实的伤口、更是历史的伤口,为此,我不知道是该颂赞还是该诅咒。生存不希望生存,死亡不希望死亡,那么我们希望什么?我记得一位外国诗人说过:“所有的火都带有激情。光芒却是孤独的!”这说明希望不是火,而是光芒。我父亲因为希望,至死都是位作家;我哥因为希望,至死或许是记者,或许是作家。他们的希望不属于我,因为我决心,至死都将做一名公务员。
果然不出我所料,刘一鹤很快就成了东州市的代理市长,并且在年底的两会上高票当选东州市市长。通过我与彭副市长的接触,深切体会到他内心深处“既生瑜何生亮”的痛楚,当然,大人物一般喜怒是不行于色的,这就更增加了痛楚。以刘一鹤与彭国梁的微妙关系,我对彭副市长能否保住常务副市长的位置着实担心了一阵子,好在有惊无险。
不久,胡占发荣升古桥区副区长,我也如愿以偿地取而代之,成了市长秘书。这让朱大伟非常失望,朱大伟并没有像巴结胡占发一样巴结我,因为他知道即使有一天我离开市长秘书的位置,彭国梁也不可能选他。朱大伟很聪明,不再惦记当市长秘书,而是转向攻肖福仁,看得出来,他是想解决副处级调研员,朱大伟就是这么务实。
最近我哥告诉我一个信息,让我很吃惊,他说最近他的同事林永清与胡占发走得很近,据说是许智泰搭的桥,而且彭副市长曾经请林永清吃过饭,我知道这里面一定有玄机,嘱咐我哥套一套林永清,我哥请林永清喝酒,林永清酒后吐真言,想不到林永清与省纪委书记齐秀英竟然是大学期间的初恋情人,两个人始终保持着真挚的友谊。这件事对我触动很大,以彭副市长的身份通过许智泰请林永清吃饭,这本身就是很屈尊的事,目的是通过林永清讨好齐秀英,谁不知道齐秀英在全国都是出了名的“女包公”一位常务副市长通过“女包公”的初恋情人讨好“女包公”这说明什么?我不敢深想。不过,从许智泰对我的态度来看,我间接地印证了这件事。
与朱大伟不同,自从我当上市长秘书以后,许智泰对我比对胡占发还恭敬。杨恒达更诡谲,本来我当上市长秘书以后关系应该放在秘书一处,杨恒达专门找我谈话,劝我别把关系放在秘书一处,说什么综合二处离不开我,还做彭副市长的工作,让我既当市长秘书,又兼综合二处副处长,彭副市长没同意,不过关系还是放在综合二处,搞得秘书一处处长很没面子。
倒是欧贝贝对我不冷不热的,令我不解的是欧贝贝进彭副市长办公室从来不敲门,慢慢地我看出来端倪,不久欧贝贝在一次打胎风波过后与王朝权离了婚,外界流传欧贝贝离婚是因为赵忠,她肚子里的孩子八成是赵忠的。自从赵忠摇身一变成了腰缠万贯的假和尚以后,欧贝贝与赵忠便打得火热,但是欧贝贝肚子里的孩子绝对不是赵忠的,这一点只有我知道。常言道,仆人眼里无伟人。当初我哥劝我别当这个市长秘书,我不听,随着时间的推移,我也开始担心起自己的选择。
刘一鹤上任以后大张旗鼓地抓招商引资,不仅在全市召开了招商引资动员大会,还专门主持市政府常务会议,制定并通过了招商引资有功人员奖励办法,由于主管招商引资的是彭副市长,刘一鹤表现出倚重彭国梁的姿态。在我看来是刘一鹤很大度、很有胸怀,这种大度和胸怀的确是从工作出发的,但是彭副市长却不这么看,他认为这是刘一鹤想利用他出政绩,一副斗智斗勇的架势。
招商引资动员大会之后,我陪彭副市长去了趟深圳,想不到前来接机的竟然是温华坚和陈实,还有一个风韵犹存的中年女人,我不认识,经彭副市长介绍我才知道,这个女人姓牛,温华坚和陈实都称她为牛小姐。
本来这次来深圳是要奖励一位对招商引资有贡献的港商的,我以为奖励会在深圳进行,然而没有,我们住进海景大酒店,四个人在豪华套内闭门商量什么事直到大半夜,第二天将我一个人留在了深圳,四个人坐牛小姐的奔驰车去了香港。
从那儿以后,彭国梁频繁飞深圳,每次到深圳后都是由牛小姐来接彭国梁,然后坐牛小姐的车去香港,把我一个人扔在深圳,等牛小姐开车将彭国梁送回深圳,保证有温华坚和陈实从香港一起跟回来。时间久了,我从他们的言谈话语间听出了一些端倪,这些端倪令我心惊肉跳,我知道我上错了船。
常言道,玩火者必自焚,这几个人不是在玩火,而是在玩命!很长一段时间我的脑海里只有一个字:逃!然而我注定是一个有来无回的市长秘书,掌握生活之舵的永远是命运,令我不解的是命运之门竟然是地狱之门。
那是个阳光明媚的早晨,我和司机开车接彭国梁上班时,他显得无精打采的,一路上他都没说话,一进办公室,他就给肖福仁打电话,说他的办公室缺一台碎纸机,今天务必配上。不到两个小时,公务科就将碎纸机送来了。彭副市长一直都在办公室批阅文件,碎纸机安装好以后,他就开始整理文件和信件,整理完后,他一份一份地塞入碎纸机,整整忙了两个多小时,碎纸机内的碎纸屑足有一米高,他忙得连中午饭也不去吃,我只好吩咐食堂做了一碗他最爱吃的面片送到办公室,可彭副市长却一口没吃。
忙完后,他吸了一支烟,烟吸得很彻底,只剩下了过滤嘴,这是从来没有过的,因为彭副市长吸烟从来都是抽半支就灭掉,有时抽几口就灭掉,他今天的所作所为有点要向自己的办公室告别似的。这时他的手机响了,他接手机时只是哼哼两声就挂了,然后告诉我要车回家。我以为他不舒服,问他是不是病了,要不要去医院,他摇摇头。然后打开保险柜,从里面拿出一个用不干胶缠得严严实实的包递给我,嘱咐说:“小明,这是我的私房钱,我不想让你嫂子知道,先放你那儿,别放在办公室,放你家里,我什么时候用,你什么时候给我。另外你给温华坚和陈实打个电话,让他们都到我家。”
我将不干胶包放进我的公文包内,彭国梁依依不舍地环视了一眼办公室,然后绝然地走出门去。我做梦也没有想到,这竟然是我与彭国梁的生死诀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