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维民没想到会议室里竟有这么多的人。
古城监狱里的主要领导,各科室的负责人,各个大队的大队长和教导员,几乎全在这里。会议室里烟雾缭绕,呛得人几乎喘不过气来。看来这个会议确实开了很长时间了。会议能开这么长时间,这就意味着这个会议争论得非常激烈。而争论的激烈,也就意味着争论的双方势均力敌。如果这个会议确实是在研究如何处理他的问题,那么,坐在这个会场里的人,差不多有一半,甚至更多的人在支持他,或者不同意那样处理他!至少目前仍还在坚持他们的立场!
当他一见到会议室这个场面时,他立刻意识到,他不该来,他来得不是时候。以老政委辜幸文的经验和头脑,只要他坐在这里,即使最终抗不住这来自四面八方的压力,但他至少也会把这个会议拖到他所想拖到的那个时间。他绝不会轻易放弃,即使不得不放弃时,他也会事先给你打招呼,绝不会让你毫无准备。
辜政委肯定有周密的计划,而你这一来,说不定正好打乱了他的计划,给他帮了一个倒忙。
你真蠢!刚才气冲冲地写了那么长时间的材料,又气冲冲地走了这么一大段路,怎么就一点儿也没往这里想!
事实似乎正是如此,就在他发愣的当口,会议室里突然响起一声怒喝:
“罗维民!你到这里来干什么!”
罗维民定神一看,朝他怒吼的人是政委施占峰。没等他想好该怎么回答,施占峰紧接着又是一声:
“你知道现在开的是什么会?现在正在研究你的问题,知道不知道?请你马上出去!”
罗维民本来只想在这里语重心长地谈谈自己的由衷之言,因为该说的都已经在扫己的举报材料里说到了,面对着这些领导,如果自己的据理力争能够打动他们,说服他们,或者能够让他们或多或少地有所醒悟,有所警觉,那自己的目的也就达到了,甚至连这份举报材料也宁可不拿出来。然而让他没想到的是,他一走进门来,得到的竟然是羞辱般的呵责和不分青红皂白的斥逐,不由他满腔的怒气也一下子爆发了出来:
“我不知道你们开的什么会!但我知道我今天已经被看押了差不多一整天了!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既然你问我到这里来干什么,那我就告诉你,我来这儿就是要问一个问题,为什么要看押我!我究竟有什么错,犯了什么法!又要我停职检查,又要我交出武器库钥匙,而且还派专人对我实施不间断看押!我已经完全失去了人身自由,连上厕所都有人跟着!既然你说正在研究我的问题,那我现在就请你回答,这到底是因为什么!”
会议室里一片沉寂,不知是被他说话的气势所压倒,还是被他所讲的内容震慑了,甚至连施占峰脸上也都流露出了一种惊诧和僵硬的表情,也不知过了多久,才有人严厉地问道:
“请你说明白,谁让人看押你了?又是谁看押你了?是谁让你交出武器库的钥匙?这又是谁的指示?除了这些,还有别的什么问题?既然你来找领导,有这么多领导在场,就请你把该说的都说清楚。”
罗维民连眼神也没动一动,一听话音,他就知道问他的不是别人,正是副政委辜幸文。辜幸文的问话让他立刻清醒了过来,真傻,莫非你来这里就只是单单为了这么一个问题?你该说的并不是这个!抓紧时间,趁这个机会赶紧把你要说的和想说的全都说出来。
“问题多的是,但我就是想不明白,想不清楚。如果想清楚了想明白了,我还会这么晚了来找领导吗?”罗维民的口气也很快和缓了下来。“说实话,我根本没想到会有这么多领导在这里。要不是因为看押我的赵中和睡着了,我也根本来不了这里。是赵中和告诉我监狱领导正在研究我的问题,所以我才冒昧地找了来。整整一天了,赵中和一直在看押着我,而且也是他一直在逼我交出武器库的钥匙。我问过他,停职检查,交出武器库钥匙,这都是谁的决定,他先说是监狱领导的集体决定。我问他具体给他传达的人是谁,他说是单昆科长。我打电话问了我们科长,单科长却非常吃惊,他说他没有给任何人说过让我交出武器库钥匙的事情。后来我问赵中和,赵中和说,你等着吧,领导们正在研究你的问题,到时候会有人回答你这个问题。赵中和刚才还告诉我,说之所以让我停职检查,并让我交出武器库钥匙,是因为我把不该泄漏的秘密泄漏了出去,还瞒着领导做了一些不该做的事情。我想了整整一天了,怎么也想不明白,我究竟做错了什么事情。如果真是赵中和说的那样,那我现在就当着这么多领导的面,把我这两天所经历所侦查到的事情,全都如实地给领导们讲一讲”
“行了!简直不像话!”斜刺里突然有人一声怒喝,罗维民侧身一看,没想到竟会是监狱长程敏远!只见他脸色铁青,语气和神情都严厉得让人可怕:“现在监狱领导班子正在开会研究问题,如果你想说什么,到时候自然会派人听取你的意见。至于你刚才说的那些,如果赵中和真是那样说的,等情况调查落实了,我们自然会严肃处理,谁的责任,谁的问题,我们都会严加追究。好了,对你的问题我已经做了回答了,如果你还知道尊重领导,尊重组织,就请你立刻出去。”
罗维民呆在那里,好半天都回不过神来。如果说刚才政委施占峰的态度还可以理解的话,程敏远的这番话可就让他始料不及,大惑不解了。
“好了,既然程监狱长这么说了,那你就出去吧,有什么问题,还可以另找时间。”政委施占峰此时的话语虽然温和了许多,但态度的坚决依旧让人感到没有任何回旋的余地。
“既然来了,我觉得让他谈谈也没关系。”辜幸文此时说话了,在一片紧张的气氛中,他的话显得低沉而有力。“这半天大家一直在争论,也就是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一部分态度非常坚决,认为应该立即对其严肃处理;一部分则感到这么晚了,突然把大家召集来,而且还是因为一个普通干警的事情,对这种反常的行为感到奇怪和不解。”辜幸文的话几乎等于把会议上的情况全都告诉了罗维民。“既然罗维民已经知道了我们正在研究他的问题,在还没有决定处理他以前,我想他还应该有申诉的权利。还有,刚才听了他的活,让我感到吃惊的是,对他的处分在我们还没有研究决定以前,事实上他已经被处分了。上午我们几个碰头时,只是要求他立即写份检查,暂时不要再插手别的工作。但当时大家,当然也包括我在内,并不知道事情的真相。我们也从来没找罗维民谈过。然而刚才听了罗维民的话,让我非常吃惊和不解。以他的说法,他竟然已经被人看押了起来,而且还要逼着让他立即交出武器库的钥匙。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的,那将是一个极其严重的,极其危险的情况!尤其让我感到困惑的是,发生了这么重大可疑的情况,那还让我们在这儿研究什么?究竟是罗维民的问题需要研究?还是赵中和的问题需要研究?究竟是我们这个领导班子出了问题了,还是我们这个领导班子被人利用了?刚才还有人说我态度暧昧,立场有问题。我实在想不明白,以现在的情况来看,究竟是我的态度暧昧,还是什么人别有用心?究竟是我的立场有问题,还是有什么人说一套做一套,口是心非,自欺欺人?”说到这里,辜幸文停顿了一下,似乎是努力地在让自己的口气和缓下来。“好了,难听的话我也不想多说了,今天古城监狱的主要领导都在这里,如果真是连这样的事情也没人敢表态,那就让人感到太不正常了。我想,既然我们一直争论不出个高下来,那干脆还不如来个少数服从多数。大家是不是现在就对罗维民这件事马上表决一下?”
辜幸文首先看了看政委施占峰和监狱长程敏远,然后环顾四周,不少人七嘴八舌地附和着:
“让大家听听没关系么。”
“同意。”
“行了,就听辜政委的。”
“没什么大不了的么,听小罗说说能出了什么事?”
“就这么定了吧。”
辜幸文此时说道:“首先我同意让罗维民给大家谈谈,凡是同意的,都请举手!”
辜幸文一边说着,一边把自己的手高高地举了起来,然后慢慢地环视青四周,他的视力所到之处,在座的大部分人都把手举了起来。最后就只剩了这么几个人没举手:监狱长程敏远,政委施占峰,狱政科科长冯于奎,三大队教导员傅业高。还有狱政科的一个副科长钱鲁成,他本来已经举起了手,但看到自己的科长正怒视着自己,犹豫了一下,又把手放了下来。
罗维民看到,自己的顶头上司,侦查科科长单昆,犹豫了半天,也终于把手举了起来。
也就在这时候,政委施占峰突然站了起来,像头受伤的狮子一样怒吼了起来:
“罗维民!你给我滚出去!立刻从这儿给我滚出去!你今天要是不马上给我滚出去,我跟你没完!无法无天,竟敢到这儿来撒野,到这里来耍赖!到底是谁给了你这么大胆子!我忍了你好长时间了,一直在让着你,你以为你是谁!我真是瞎了眼!没想到你会是这样的一个东西!今天我要是治不了你,我这个本来就管不了事的政委就更他妈的不用当了”
罗维民的心头在阵阵发颤,只觉得满腔的热血直往头上涌来。他还从来没见过,一个监狱的主要领导,竟然会在这么多领导在场的会上说出这样的话来,究竟是谁在撒野,谁在耍赖!不过他明白,政委施占峰的这些话,其实是冲着辜幸文来的。因为有这么多人举手同意辜幸文的提议,几乎等于是罢免了他作为政委的权力!也几乎等于是给了他们一个公开的回答和反驳!但也就在这期间,罗维民突然意识到,看来这个政委施占峰,也许并不是自己想象中的那样。他在这种情况下能发出这么大的火气来,也许只是为了面子上的原因,只是感觉到这样的局面实在让他下不来台。假如他是一个真正的坏人的话,或者是一个真正的幕后策划者的话,那他在此时此刻,是决然不会这样发怒,并且说出这样的一番话来的。然而时间已经来不及让罗维民作更多的思考,究竟该怎么做才是最好的选择?是该出去,还是继续留下来?他必须立即做出决断。
就在罗维民发愣的当儿,怒气冲天,暴跳如雷的施占峰竟像发疯一样的朝他扑了过来。要不是两个人拦着,说不定早已冲到了他跟前。然而即使是被两个人拦着,施占峰还是一跳一跳地在狂吼着:
“你给我滚!今天有你没我,有我没你!我真是瞎了眼!前几天还他妈的一直在给人家做工作要提拔你!没想到你会是这么个东西!真是狗眼看人低,竟敢骑到这么多人头上拉屎撒尿”
罗维民再次愣在了那里,前几天施占峰还在给人做工作要提拔他!真是匪夷所思,没想到会是这样!施占峰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讲这样的事情,看来此事不会有假。难怪辜幸文对他一直是那样的一种态度。被一个令人怀疑的圈子正考虑着提拔的人,又如何能让人信任?他看了辜幸文一眼,辜幸文脸色铁青,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罗维民突然意识到他必须要给辜政委减轻压力,于是用一种和缓的口吻说道:
“施政委,我今天到这里来,并不是来闹事的,我只是反映情况,通过合法的渠道向你们反映情况”
然而罗维民的话再次被施占峰的怒吼淹没了:“滚!你今天要是不给我滚出去,我跟你没完!不信咱们走着瞧!我就不相信我摆不平你”“怎么能这样呢?”这时候监狱长程敏远再次显得愤愤不平地站了起来。“小罗,我本来并不想在这儿再说你什么了,都闹成这样了,你还站在这里干什么?看看你把这个会都搅成什么了?把施政委都气成什么样子了?就算你有天大的冤枉,就不能放到明天再说吗?为你的事情,整个监狱的领导班子在这里研究了几个小时了,要不是为你负责,能耗费这么长的时间吗?莫非你连这个都想不明白吗?好了,多余的话我就不说了,你要是听话,就暂时离开这里,有什么事情我们以后都好说,听见了吗?”
“罗维民,你怎么能这样!”三大队教导员傅业高也一腔的愤怒。“我们古城监狱什么时候有过这样的事情,一个小小的侦查员,竟然敢在监狱领导的会议上大闹特闹。如果都这样,这监狱以后的工作还怎么做?监狱的领导还有什么权威性可言?你懂不懂,这是监狱,不是一般的行政部门。就是一般的行政部门,也一样不能允许有这样事情发生”
就在傅业高义正辞严地讲着的时候,狱政科科长冯于奎已经快步走到了罗维民跟前,一边皱着眉头,显出一副为罗维民着想的样子,一边压低嗓音,轻轻地把罗维民直往外推:“小罗,小罗,你今天到底是怎么了?真的是疯了还是怎么的?怎么变得这么犟?走吧走吧,听话。不管怎么说,这些人都是领导呀?你也不想想,你这么下去,以后还怎么在这个监狱里工作?好了好了,今天就给领导们一个面子,哪怕会散了以后再说也行么,你说说,你不给领导台阶下,莫非让领导给你台阶下?听话!啊?走吧走吧”
就在罗维民被软硬兼施,几乎要给推出门去的当儿,只见辜幸文腾地站了起来,猛然一拳砸在桌子上,顿时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声响,把整个会议室里砸得一片死寂。
“你们这都是在干什么!”辜幸文紧接着的这一声大喊,在悄无声息的会议室里发聋振聩,撼人心魄。满脸紫青的辜幸文,一副凶狠的神色让人不敢对视。他好像对自己的情绪已经无法自制,吼一句,就在桌子上砸两拳:“简直太猖狂!你们凭什么!谁给了你们这种权力!一个国家公务员,连申诉的权利都没有了吗!你们说他到底想干什么,我就不明白,他究竟干什么!我们都在管理着服刑人员,莫非他连一个服刑人员也不如吗!你们现在就给我说说,罗维民到底干了什么,他究竟犯了什么罪!他的人身权利究竟什么时候被剥夺的!我忍了好半天了,现在实在是忍不下去了!让我不明白的是,我们中的一些人究竟想干什么!究竟要干什么!是思维不正常了,还是精神有毛病了,还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每天人五人六地管理着服刑人员,想想你干的那些事情与那些罪犯有什么区别!让我说,有些人其实比那些罪犯还坏,还可恶!为非作歹,图谋不轨,想翻天了是不是!你睁开眼好好看看,这里到底是谁家天下!我要正告一些人,这个天变不了!好多年我都没发过脾气了,今天我就是要骂人!我说我们的一些人还不如一条狗!狗还清楚恩怨分明,就是饿死也绝不会背叛自己的主子!而我们的一些人,一见了骨头,连自己的父母也不认了!连自己姓什么叫什么也能忘了!我今天在这里还要正告一些人,别以为这些年你们做的那些见不得人的丑事、恶事大伙都不知道!恶有恶报,善有善报,不是不报,时辰不到!我就想看看你们还能撑到什么时候!我的话现在就说到这儿,你们今天有什么就全都倒出来,咱们就是说到天亮也要把话说清楚!”
辜幸文的话说完好一阵子了,会议室依然是一片死寂。所有的人都僵在那里,像泥塑一般一动不动。
也不知过了多久,监狱长程敏远才突然一声怒喝“今天的会不开了!散会!”然后也不管别人有什么反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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