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上一排,把瓦砧一边往里一扭,从中间小心翼翼地拿出,并把瓦布扯出,一个瓦桶硬实地站在了太阳下。我也调皮地试过,但笨拙的双手如论如何拿不好那张泥片,这是一种艺术,劳动过程中最纯粹的艺术。瓦桶放了以后,需要经常地翻晒,圆桶,防止柔软的泥土变形。当放得越来越多时,稍微干燥的需要叠起来,一层一层,错落有致,这扇扇瓦桶堆积的墙本身就是一种审美。干燥了就去拍瓦片,一手拿住一个,另一只轻轻一拍,四张瓦片犹如外倒的四墙,躺在了人们的手里怀里,水平高的人一下子能拿好几个。人们总是在周而复始地重复这个流程,不变得是他们一直流着汗。而对于他们来说最累的是夏天每次雷雨来临的日子,中午还阳光灿烂,突然西天升起团团乌云,既而夹杂着隐隐的雷声,刚刚放出的瓦桶需要搬回瓦房,于是一场与风雨赛跑的比赛开始了,雨并不遵守规则,肆无忌惮地泼来,人们匆忙地尽可能保全自己的劳动成果。他们的水平在此时发挥到了极致,把手伸进瓦桶,左右各拎四个,疾步如飞。正因为人们的精心呵护,这时光的底片才能静静地仰卧在屋顶看云卷云舒。
烧制瓦片是最后一到工序,我犹记数瓦人那韵律铿锵,节奏鲜明的声音:“一来,二来,三来”似歌非歌,这是最接近远古朴素的诗歌。瓦片被整整齐齐地搬进窑里,人们开始日夜守侯着将要出炉的成品,炎暑与寒冰他们一如既往着。这水底丑陋的精灵,在火焰的舞动中开始褪变着自己,柔软的身姿开始硬朗坚韧。在水与火的交锋中,它们真正意义上成就了自己,其间人们经历过多少的辛酸与劳累,曝露于多少风雨与烈日,瓦全然在火中融合。在火焰熄灭后的寂静中它们走向了远方,开始覆盖着每个屋顶,遮挡着每场侵袭它们成长时一样的风雨。这历程已牢牢地烧制在叫做瓦片的底片中,它摄制着一串串走来的脚印,保留着传统而古老的朴素技术,在每个雨水冲洗的日子里,我们分明还可以隐约看到这充满着汗水与美的影象。
瓦片是乡村的主角之一,我童年的很多往事就与它息息相关。它如底片记录着我成长的某些踪迹。我喜欢挖一团刚刚被牛踏熟的泥来玩,在屋檐下青石板上,揉出几十种奇形怪状的东西,想象力驰骋在这乌黑的泥土上。泥土也是办家家的材料,或用来堵塞沟渠的潺潺流水,做一堵高坝“截断巫山云雨”;我也喜欢“偷”尚未晒干的瓦片来雕琢手枪,然后在火里烘烤,我也自告奋勇地帮助邻居在风雨前搬瓦桶而尴尬地打碎过瓦片。低矮的平房,藏埋着我少年嬉戏、读书的美好时光,一切的往事已经随时间坚硬风化着,瓦片的影子似乎在淡化着淡化着,在我每次对家乡和童年时光的回望中,看到每个屋顶,思维永远绕不过这一张张静默着的瓦片。工作地离家不远却很少回家走走,老屋在风雨侵蚀下褪色着,瓦片依然背顶天空无言。每每看到老家新建房屋楼顶没有黑灰色瓦片的踪影,路边坍塌破旧的瓦房,湖边野草丛生肮脏不堪的泥场,山沿冷冷倒塌的瓦窑时,我内心突然一揪,这乡村的主色调何时竟然落得如此遭人冷漠。
瓦片的失宠绝非独立事件,毋庸置疑乡村在发展的同时,我们能否静心回顾还丧失了什么?是村中年轻人准备一包简单的行李,义无返顾地踏上寻找城市这条前途难卜征程的匆匆背影,是多了杂草肆意少了稻黍密集,是物质提升精神越发单调乡村人们在追求过程中,恰恰遭遇了瓦片般的尴尬,记得有篇文章说过,乡村人进城如瓦片迷失在高楼林立之中一样,方向迷糊,它们没有一个可以安身之所。现代乡村人精神上处于一种十分难堪的境地,想充当城里人却滞留着浓浓的泥土气息,但又不甘心做一个乡下人,而回头时却又是沾染了或多或少的城市市侩气。正如瓦片,在城里没有位置可以躺卧,回到乡村却又丧失了地盘。瓦片所隐喻着乡村静谧、平和、舒缓,在时间流逝中越来越逼仄,统治乡村屋顶的瓦片会不会绝迹,我不禁担忧起来了。瓦片作为乡村精神内核的地位日益突显,它开始只存档着乡村精神缺失的一角。
瓦片乌黑厚实,透过它灰色的质地,我仿佛在一遍又一遍地温习着关于瓦片制作的流程,梳理着层层叠叠的往事,回味着淳朴而酽酽的乡村滋味。瓦片是一张张历史的底片,我希望这是切实存在着的实体,如果有一天,我们只在记忆深处才能翻阅到这张黑灰得面目全非的底片时,那我们该是如何地狼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