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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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恶人要避免身体同生活的意外接触而采取的种种防范措施。我进一步想像他们的生活,极想追随他们,挤进他们的醉乡继而,我眼前突然出现玛丝琳的形象。此刻她做什么呢?她在病痛中呻吟,也许在哭泣我急忙起身,跑回旅馆;旅馆门上似乎挂着字牌:穷人禁止入内。

    玛丝琳每次见我回去,态度总是一个劲儿,脸上尽量挂着笑容,不讲一句责备的话,也没有一丝狐疑。我们单独用餐,我给她要了这家普通旅馆所能供应的最好食品。我边吃边想:一块面包。一块奶酪、一根茵香就够他们吃了,其实也够我吃了;也许在别处,也许就在附近,有人在挨饿,连这点东西都吃不上,而我餐桌上的东西够他们饱食三日!我真想打通墙壁,放他们蜂拥进来吃饭;因为感到有人在挨饿,我的心就惶恐不安。于是,我又去老码头,把装满衣兜的硬币随便散发出去。

    人穷就受奴役,要吃饭就得干活,毫无乐趣;我想,一切没有乐趣的劳动都是可鄙的,于是出钱让好几个人休息。我说道:“别干了,你干得没意思。”我梦想人人都应享有这种闲暇;否则,任何新事物、任何罪愆、任何艺术都不可能勃兴。

    玛丝琳并没有误解我的思想;每次我从老码头回去,也不向她隐瞒在那里遇见的是多么可怜的人。人蕴藏着一切。玛丝琳也隐约看到我极力要发现什么;由于我说她常常相信她在每人身上陆续臆想的品德,她便答道:

    “您呢,只有让他们暴露出某种恶癖,您才心满意足。要知道,我们的目光注视人的一点,总好放大,夸张,使之变成我们认定的样子,这情况难道您还不清楚吗?”

    但愿她这话不对,然而我在内心不得不承认,在我看来,人的最恶劣的本能才是最坦率的。再说,我所谓的坦率又是什么呢?

    我们终于离开锡拉库萨。对南方的回忆和向往时时萦怀。在海上,玛丝琳感觉好一些我重睹了大海的格调。海面风平浪静,船行驶的波纹仿佛会持久存在。我听见洒水扫水的声音,那是在冲刷甲板,水手的赤足踏得甲板啪嚓啪嚓直响。我又见到一片雪白的马耳它;突尼斯快到了我的变化多大啊!

    天气很热,碧空如洗,万物绚烂。啊!我真希望快感的全部收获在此升华成每句话。无奈我的生活本无多大条理,现在要强使我的叙述更有条理也是枉然。好长时间我就考虑告诉你们,我是如何变成现在这样的。噢!把我的思想从这种令人难以忍受的逻辑中解脱出来!我感到自身惟有高尚的情感。

    突尼斯。阳光充足,但不强烈。庇荫处也很明亮。空气宛似光流,一切沐浴其中,人们也投进去游泳。这块给人以快感的土地使人满足,但是平息不了欲望。任何满足都要激发欲望。

    缺乏艺术品的土地。有些人只会欣赏已经描述并完全表现出来的美,我藐视这种人。阿拉伯民族有一点就值得赞叹:他们看到自己的艺术,歌唱它,却又一天天毁掉它,根本不把它固定下来,不把它化为作品传之千秋万代。此地没有伟大的艺术家,这既是因也是果。我始终认为这样的人是伟大的艺术家:他们大胆赋予极其自然的事物以美的权利,而且令同样见过那些事物的人叹道:“当时我怎么就没有理解这也是美的呢?”

    我没有带玛丝琳,独自去了我尚未游览过的凯鲁万城。夜色极美,我正要返回旅馆休息,忽然想起一帮阿拉伯人睡在一家小咖啡馆的露天席子上,于是去同他们挤在一起睡了。我招了一身虱子回来。

    海滨的气候又潮又热,大大地削弱了玛丝琳的身体;我说服她相信,我们必须尽快前往比斯克拉。当时正值四月初。

    这次旅途很长。头一天,我们一气赶到了君士坦丁;第二天,玛丝琳十分劳顿,我们只到达坎塔拉。向晚时分,我们寻觅并找到了一处阴凉地方,比夜晚的月光还要姣好清爽。那阴凉宛如永不枯竭的水泉,一直流到我们面前。在我们闲坐的坡上,望得见红通通的平原。当天夜里,玛丝琳难以成眠;周围寂静得出奇,一点细微的响动也使她不安。我担心她有低烧,听见她在床上辗转反侧。次日,我发现她脸色更加苍白。我们又上路了。

    比斯克拉。这正是我的目的地。对,这是公园;长椅我认出了我大病初愈时坐过的长椅。当时我坐着看什么书了?荷马史诗;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翻开过。——这就是我抚摩过表皮的那棵树。那时候,我多么虚弱啊!咦!那帮孩子来了不对;我一个也不认得了。玛丝琳的表情多严肃啊!她跟我一样变了。这样好的天儿,为什么她还咳嗽呢?——旅馆到了。这是我们住过的客房;这是我们呆过的平台。——玛丝琳想什么呢?她一句话也没有跟我说。她一进房间,就躺到床上;她疲倦了,说是想睡一会儿。我出去了。

    我认不出那些孩子,而他们却认出了我。他们得知我到达的消息,就全跑来了。怎么会是他们呢?真令人失望!发生了什么事情呢?他们长得这么高了;仅仅两年多点的工夫,——这不可能这一张张脸,当初焕发着青春的光彩,现在却变得这么丑陋,这是何等疲劳、何等罪恶、何等懒惰造成的啊?是什么卑劣的营生早早把这些俊秀的身体扭曲了?眼前的景象企业倒闭一般我一个个询问。巴齐尔在一家咖啡馆里洗餐具;阿舒尔砸路石,勉强挣几个钱;阿马塔尔瞎了一只眼。谁会相信呢:萨代克也规矩了,帮他一个哥哥在市场上卖面包,看样子也变得愚蠢了。阿吉布跟随他父亲当了屠夫,他胖了,丑了,也有钱了,不再愿意同他的地位低下的伙伴说话体面的差事把人变得多么蠢笨啊!我在我们中间所痛恨的,又要在他们身上看到了吗?——布巴凯呢?——他结婚了。他还不到十五岁。实在可笑。——其实不然,当天晚上我见到了他。他解释说,他的婚事纯粹是假的。我想他是个该死的放荡鬼!真的,他酗酒,相貌走了样儿这就是保留下来的一切吗?这就是生活的杰作啊!——我在很大程度上是来看他们的,心中真抑制不住忧伤。——梅纳尔克说得对:回忆是自寻烦恼。

    莫克蒂尔怎么样?——哦!他出了监狱,躲躲藏藏;别人都不跟他交往了。我想见见他。当初他是所有孩子里最漂亮的,也要令我失望吗?有人找到了他,给我带来。——还好!他并没有蜕化。甚至在我的记忆中,他也没有如此英俊。他的矫健与英俊达到了完美程度。他认出我来,就眉开眼笑。

    “你入狱之前干什么了?”

    “什么也没干。”

    “偷东西了吧?”

    他摇头否认。

    “你现在干什么?”

    他又笑起来。

    “哎!莫克蒂尔!你若是没什么事儿干,就陪我们去图古尔特吧。”——我突然心血来潮,想去图吉尔特。

    玛丝琳的身体状况不好;我不知道她有什么心事。那天晚上我回旅馆的时候,她紧紧偎依着我,闭着眼睛一句话不讲。她的肥袖筒抬起来,露出了消瘦的胳臂。我抚摩着她,像哄孩子睡觉似的摇了她好长时间。她浑身这样颤抖,是由于情爱,由于惶恐,还是由于发烧呢?哦!也许还来得及难道我就不能停下来吗?——我思索,并发现自己的价值:一个执迷不悟的人。——可是,我怎么开得了口,对玛丝琳说我们明天去图吉尔特呢?

    现在,她在隔壁房间睡觉。月亮早已升起,此刻光华洒满平台,明亮得几乎令人惊惊。人无处躲藏。我的房间是白石板地面,月色显得尤为粲然。流光从敞着的窗户涌进来。我认出了它在我的房间的光华和房门的阴影。两年前,它照进来得还要远对,正是它现在延伸到的地方——当时我夜不成寐,便起床了。我的肩头倚在这扇门扉上。还记得,棕榈也是纹丝不动那天晚上,我读到什么话了呢?哦!对,是基督对彼得说的话:“现在,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吧,你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吧”我去哪里呢?我要去哪里呢?我还没有告诉你们,我上次到那不勒斯的时候,一天又独自去了波斯图姆噢!我真想面对那些石头痛哭一场!古迹美显得质朴、完善、明快,却遭到遗弃。艺术离我而去,我已有所感觉。但是让位给什么呢?代替的东西不再像往昔那样呈现明快的和谐。现在我也不知道我为之效力的神秘上帝。新的上帝啊!还让我认识新的种类,意想之外的美的类型吧。

    次日拂晓,我们乘驿车启程了。莫克蒂尔跟随我们,他快活得像国王。

    谢卡、凯菲尔多尔、姆莱耶各站死气沉沉,走不完的路途更加死气沉沉。老实说,我原以为这些绿洲要欢快得多,不料满目石头与黄沙;继而有几簇花儿奇特的矮树丛;有时还望见暗泉滋润的几株试栽的棕榈现在,我喜欢沙漠而不是绿洲;沙漠是光彩炫目、荣名消泯的地方。人工在此显得丑陋而可怜。现在我讨厌任何别的地方。

    “您喜爱非人性。”玛丝琳说道。瞧她自我端详的样子!那目光多么贪婪!

    次日有些变天,也就是说起风了,天际发暗。玛丝琳感到很难受:呼吸的黄沙灼热的空气刺激她的喉咙,强烈的光线晃花她的眼睛,怀有敌意的景物在残害她。然而,再返回去已为时太晚。过几个小时就到图古尔特了。

    这次旅行的最后阶段虽然相隔很近,给我留下的印象却非常淡薄。第二天旅途的景色、我刚到图古尔特所做的事情,现在都回忆不起来了。不过,我还记得我的心情是多么急切和匆促。

    上午非常冷。向晚时分,刮起了干热的西罗科风。玛丝琳由于旅途劳顿,一到达就躺下了。我本指望找一家舒适一些的旅馆,想不到客房糟透了;黄沙、曛日和苍蝇,使一切显得昏暗、肮脏而陈旧。从拂晓以来,我们几乎就没有进食,我立即吩咐备饭。可是,玛丝琳觉得没有一样可口的,任我怎么劝一口也咽不下去。我们随身带了茶点。这些琐事全由我承担了。晚餐将就吃几块饼干,喝杯茶;而当地水污浊,煮的茶也不是味儿。

    仁心已泯,最后还虚有其表,我在她身边一直守到天黑。陡然,我仿佛感到自己精疲力竭。灰烬的气味啊!慷懒啊!非凡努力的悲伤啊!我真不敢瞧她,深知自己的眼睛不是寻觅她的目光,而是要死死盯住她那鼻孔的黑洞。她脸上的痛苦表情令人揪心。她也不瞧我。我如同亲身触及一般感到她的惶恐。她咬得厉害,后来睡着了,但时而惊抖。

    夜晚可能变天,趁着还不太晚,我要打听一下找谁想想办法,于是出门去。旅馆前面的图古尔特广场、街道,甚至气氛都非常奇特,以致我觉得不是自己看到的。过了片刻,我返回客房。玛丝琳睡得很安稳。刚才我多余惊慌;在这块奇异的土地上,总以为处处有危险,这实在荒唐。我总算放下心来,便又出去了。

    广场上奇异的夜间活动景色:车辆静静地米往,白斗篷悄悄地游弋。被风撕破的奇异的音乐残片,不知从何处传来。一个人朝我走过来那是莫克蒂尔。他说他在等我,算定我还会出门。他格格笑了。他经常来图古尔特,非常熟悉,知道该领我到哪儿去。我任凭他把我拉走。

    我们走在夜色中,进入一家摩尔咖啡馆。刚才的音乐声就是从这里传出去的。一些阿拉伯女人在跳舞——如果这种单调的移动也能称作舞蹈的话。——其中一个上前拉住我的手,她是莫克蒂尔的情妇;我跟随她走,莫克蒂尔也一同陪伴。我们三人走进一间狭窄幽深的房间,里边惟一的家具就是一张床。床很矮,我们坐到上面。屋里关着一只白兔,它起初非常惊慌,后来不怕人了,过来吃莫克蒂尔的手心,有人给我们端来咖啡。喝罢,莫克蒂尔就逗兔子玩,这个女人则把我拉过去;我也不由自主,如同沉入梦乡一般。

    噢!这件事我完全可以作假,或者避而不谈;然而,我的叙述若是不真实了,对我还有什么意义呢?

    莫克蒂尔在那里过夜,我独自返回旅馆。夜已深了。刮起了西罗科焚风,这种风卷着沙子,虽在夜间仍然酷热,迷人眼睛,抽打双腿。突然,我归心似箭,几乎跑着回去。也许她已经醒来;也许她需要我吧?没事儿;房间的窗户是黑的;她还在睡觉。我等着风势暂缓好开门;我悄无声息溜进黑洞洞的房间。——这是什么声响?听不出来是她咳嗽真的是她吗?我点上灯

    玛丝琳半坐在床上,一只瘦骨伶什的胳膊紧紧抓住床头栏杆,支撑着半起的身子;她的床单、双手、衬衣上全是血,面颊也弄脏了;眼睛圆睁,大得可怕;她的无声比任何垂死的呼叫都更令我恐怖。我在她汗津津的脸上找一点地方,硬着头皮吻了一下;她的汗味一直留在我的嘴唇上。我用凉水毛巾给她擦了额头和面颊。床头下有个硬东西硌着我的脚,我弯腰拾起,止是在巴黎时她要我递给她的小念珠,刚才从她的手中滚落了;我放到她张开的手里,可是她的手一低,又让念珠滚落了。我不知如何是好,想去找人来抢救她的手却拼命地揪住我不放。哦!难道她以为我要离开她吗?她对我说:

    “噢!你总可以再等一等。”她见我要开口,立即又补充一句:

    “什么也不要对我讲,一切都好。”

    我又拾起念珠,放到她的手里,可是她再次让它滚下去——我说什么?实际上她是撒手丢掉的。我在她身边跪下,把她的手紧紧接在我的胸口。

    她半倚在长枕上,半倚在我的肩头,任凭我拉着手,仿佛在打瞌睡,可是她的眼睛却睁得大大的。

    过了一小时,她又坐起来,把手从我的手里抽回去,抓住自己的衬衣,把绣花边的领子撕开了。她喘不上气儿。——将近凌晨时分,又吐血了

    我这段经历向你们讲完了,还能补充什么呢?——图吉尔特的法国人墓地不堪入目,一半已被黄沙吞没我仅余的一点意志,全用来带她挣脱这凄凉的地方。她安息在坎塔拉她喜欢的一座私人花园的树荫下,距今不过三个月,却恍若十年了。

    米歇尔久久沉默,我们也一声不响,每个人都有一种莫名的失意感。唉!我们觉得米歇尔对我们讲了他的行为,就使它变得合情合理了。在他慢条斯理解释的过程中,我们无从反驳,未置一词,未免成了他的同道,仿佛参与其谋。他一直叙述完,声音也没有颤抖,语调动作无一表明他内心哀痛,想必他厚颜而骄矜,不肯在我们面前流露出沉痛的心情,或许他出于廉耻心,怕因自己流泪而引起我们的慨叹,还兴许他根本不痛心。至今我都难以辨别骄傲、意志、冷酷与廉耻心,在他身上各占几分。

    过了一阵工夫,他又说道:

    “老实说,令我恐慌的是我依然年轻;我时常感到自己的真正生活尚未开始。现在把我从这里带走,赋予我生存的意义吧,我自己再也找不到了。我解脱了,可能如此;然而这又算什么呢?我有了这种无处使用的自由,日子反倒更难过。请相信,这并不是说我对自己的罪行厌恶了,如果你们乐于这样称呼我的行为的话;不过,我还应当向自己证明我没有僭越我的权利。

    当初你们同我结识的时候,我有一种坚定的信念,而今我知道正是这种信念造就真正的人,可我却丧失了。我认为应当归咎于这里的气候;令人气馁的莫过于这种持久的晴空了。在这里,无法从事任何研究,有了欲念,紧接着就要追欢逐乐。我被光灿的空间和逝去的人所包围,感到享乐近在眼前,人人都无一例外地沉湎其中。我白天睡觉,以便消磨沉闷的永昼及其难熬的空闲。瞧这些白石子,我把它们放在阴凉地儿,然后再紧紧地握在手心里,直到起镇静作用的凉意散尽。于是我再换石子,把凉意耗完的石子放去浸凉。时间就这样过去,夜晚来临把我从这里拉走吧,而我靠自己是办不到的。我的某部分意志已经毁损了,甚至不知道哪儿来的力量离开坎塔拉。有时我怕被我消除的东西会来报复。我希望从头做起,希望摆脱我余下的财产,瞧,这几面墙上还有盖几。我在这儿生活几乎一无所有。一个有一半法国血统的旅店老板给我准备点食品。一个孩子早晚给我送来,好得到几苏赏钱和一点亲昵;就是你们进来时吓跑的那个。他特别怕生人,可是跟我一起却很温顺,像狗一样忠诚。她姐姐是乌莱德——纳伊山区人,每年冬季到君士坦丁向过客卖身。那姑娘长得非常漂亮;我来此地头几周,有时允许她陪我过夜。然而一天早晨,她弟弟小阿里来这儿撞见了我们两个。那孩子极为恼火,一连五天没有露面。按说,他不是不知道他姐姐是怎样生活,靠什么生活的;从前他谈起来,语气中没有表露一点难为情。这次难道他嫉妒了吗?——再说,这出闹剧也该收场了,因为我既有些厌烦,又怕失去阿里,自从事发之后,就再也没有让那位姑娘留宿。她也不恼,但是每次遇见我,总是笑着打趣说,我喜爱那孩子胜过喜欢她,还说主要是那孩子把我拴在这里。也许她这话有几分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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