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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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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一天的早晨,我们在突尼斯下船。

    我只打算在突尼斯小住几天。我向你们谈谈我这愚蠢想法:在这个我新踏上的地方,只有迦太基和罗马帝国的几处遗址引起我的兴趣,诸如奥克塔夫向我介绍过的梯姆戈、苏塞的镶嵌画建筑,尤其是杰姆的古剧场,我要立即赶去参观。首先要到苏塞,从那里再改乘驿车;但愿这一路没有什么可参观的景物。

    然而,突尼斯使我大为惊奇。我身上的一些部位、一些尚未使用的沉睡的官能,依然保持着它们神秘的青春,一接触新事物,它们就感奋起来。我主要不是欣喜,而是惊奇,愕然;我尤为高兴的是,玛丝琳快活了。

    不过,我日益感到疲惫,但不挺住又觉得难为情。我不时咳嗽,不知何故,上半胸闹得慌。我想我们南下,天气渐暖,我的身体会好起来。

    斯法克斯的驿车晚上八点钟离开苏塞,半夜一点钟经过杰姆。我们订了前车厢的座位,料想会碰到一辆不舒适的简陋的车;情况却相反,我们乘坐的车还相当舒适。然而寒冷!我们两个相信南方温暖的气候,都穿得非常单薄,只带一条披巾,幼稚可笑到了何等地步?刚一出了苏塞城和它的山丘屏障,风就刮起来。风在平野上蹿跳,怒吼,呼啸,从车门的每条缝隙钻进来,防不胜防。到达时我们都冻僵了,我还由于旅途颠簸,十分劳顿,咳得厉害,身体更加支持不住了。这一夜真惨!——到了杰姆,没有旅店,只有一个破烂不堪的堡1权当歇脚之处,怎么办呢?驿车又启程了。村子的各户人家都已睡觉;夜仿佛漫漫无边,废墟的怪状隐约可见;犬吠声此呼彼应。我们还是回到土垒的厅里,里边放着两张破床;不过,在厅里至少可以避风。

    1北非的一种建筑物,可作住房,商队客店或堡垒。

    次日天气阴晦。我们出门一看,不禁大吃一惊,只见天空一片灰暗。风一直未停,只是比昨夜小了些。驿车到傍晚才经过这里跟你们说,这一天实在凄清;古剧场一会儿就跑完了,相当扫兴;在这阴霾的天空下,我甚至觉得它很难看。也许是疲惫的缘故,我特别感到无聊。想找找碑文也是徒劳,将近中午就无事可干,我废然而返。玛丝琳在避风处看一本英文书,幸好她带在身边。我回来,挨着她坐下。

    “多愁惨的一天!你不觉得十分无聊吗!”我问道。

    “不,你瞧,我看书呢。”

    “我们到这里来干什么呢?你总算不冷吧。”

    “不太冷。你呢?真的!你脸色刷白。”

    “没事儿”

    晚上,风刮得又猛了驿车终于到来。我们重又赶路。

    在车上刚颠了几下,我就感到身子散了架。玛丝琳非常困乏,倚着我的肩头很快睡着了。我心想咳嗽别把她弄醒了,于是轻轻地,轻轻地移开,扶她偏向车壁。然而,我不再咳嗽了,却开始咯痰;这是新情况,咯出来并不费劲,间隔一会儿咯一小口,感觉很奇特,起初我几乎挺开心,但嘴里留下一种异味,我很快又恶心起来。工夫不大,我的手帕就用不得了,还沾了一手。要叫醒玛丝琳吗?幸而想起有一条长巾掖在她的腰带上,我轻轻地抽出来。痰越咯越多,再也止不住了,咯完感到特别轻松,心想感冒快好了。可是突然,我觉得浑身无力,头晕目眩、好像要昏倒。要叫醒她吗?唉!算了!(想来从童年起,我就受清教派的影响,始终憎恨任何因为软弱而自暴自弃的行为,并立即把那称为怯懦)。我振作一下,抓住点东西,终于控制住眩晕只觉得重又航行在海上,车轮的声音变成了浪涛声不过,我倒停止咯痰了。

    继而,我昏昏沉沉,打起瞌睡来。

    当我醒来的时候,已经满天曙光了。玛丝琳依然沉睡。快到站了。我手中拿的长巾黑乎乎的,一时没看出什么来,等我掏出手帕一看,不禁傻了眼,只见上面满是血污。

    我头一个念头是瞒着玛丝琳。可是,怎么才能不让她看到叶的血呢?——浑身血迹斑斑,现在我看清楚了,到处都是,尤其手指上真象流了鼻血好主意;她若是问起来,我就说流了鼻血。

    玛丝琳一直睡着。到站了。她先是忙着下车,什么也没看到。我们预订了两间客房。我趁机冲进我的房间,把血迹洗掉了。玛丝琳什么也没有发现。

    但是,我身体十分虚弱,吩咐伙计给我们俩送上茶点。她脸色也有点苍白,但非常平静,笑盈盈地斟上茶,我在一旁不禁气恼,怪她不留心,视若无睹。当然,我也觉得自己失于公正,心想是我掩盖得好,才把她蒙在鼓里。这样想也没用,气儿就是不顺,它像一种本能似的在我身上增长,侵入我的心最后变得十分强烈;我再也忍不住了,仿佛漫不经心地对她说道:

    “昨天夜里我吐血了。”

    她没有惊叫,只是脸色更加苍白,身子摇晃起来,本想站稳,却一头栽倒在地板上。

    我疯了一般冲过去:玛丝琳!玛丝琳!——真要命!我怎么的了!我一个人病了还不够吗?——刚才我说过,我身体非常虚弱,几乎也要昏过去。我打开门叫人,伙计跑来。

    我想起箱子里有一封引荐信,是给本城一位军官的;我就凭着这封信,派人去请军医。

    不过,玛丝琳倒苏醒过来;现在,她俯在我的床头,而我却躺在床上烧得发抖,军医来了,检查了我们两人的身体;他明确说,玛丝琳没事,跌倒时没有伤着;至于我,病情严重;他甚至不愿意说是什么病,答应傍晚之前再来。

    军医又来了,他冲我微笑,跟我说了几句话,给了我好几种药。我明白他认为我的病治不好了。——要我以实相告吗?当时我没有惊跳。我非常疲倦,无可奈何,只好坐以待毙。——“说到底,生活给了我什么呢?我兢兢业业工作到最后一息,坚决而满腔热忱地尽了职。余下的哼!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心中暗道,觉得自己一生清心寡欲,值得称道。只是这地方太简陋。“这间客房破烂不堪”我环视房间。我猛然想道:在隔壁同样的房间里,有我妻子玛丝琳;于是,我听见她说话的声音。大夫还没有走,正同她谈话,而且尽量把声音压得很低。过了一会儿,我大概睡着了。

    等我醒来的时候,玛丝琳在我身边。我一看就知道她哭过。我不够热爱生活,因此不吝惜自己。只是这地方简陋。我看着别扭。我的目光几乎带着快感,落在她的身上。

    现在,她在我身边写东西。我觉得她很美。我看见她封上好几封信。然后她起身走到我的床前,温柔地抓住我的手:

    “你现在感觉怎么样?”她问道。我微微一笑,忧伤地说:

    “我能治好吗?”她立即回答:“治得好呀!”她的话充满了强烈的信心,几乎使我也相信了。就像模糊感到生活的整个前景和她的爱情一样,我眼前隐约出现万分感人的美好幻象,以致泪如泉涌。我哭了许久,既不能也不想控制自己。

    玛丝琳真令人钦佩,她以多么炽烈的爱才劝动我离开苏塞,从苏塞到突尼斯,又从突尼斯到君士坦丁她扶持,疗救,守护,表现得多么亲热体贴!后来到比斯克拉病才治愈。她信心十足,热情一刻未减,安排行程,预订客房,事事都做好准备。唉!要使这趟旅行不太痛苦,她却无能为力。有好几回我觉得不能再走,要一命呜呼了。我像垂危的人一样大汗不止,喘不上气来,有时昏迷过去。第三天傍晚到达比斯克拉,我已经奄奄一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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