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这话是尖声的,又是含着强迫性质的,慎卿再也耐不住了,他用力将手一洒,洒脱了李桂英的手,反身就走,一边低声地然而沉重地说:“此刻我没有,没有!”
李桂英似乎早已看出慎卿时时在打算溜走,她的手刚被洒脱,她早已抢前一步,双臂一扑,上半身就缠住了慎卿的身体。
“呵!”慎卿叫了一声,但立即镇定了,低声喝道:“桂英!
算什么样子!有人来的!有人来的!”
“人来也不怕!”声音是又尖,又狠,又像带着哭声的。
“放了手再说呀!桂——英哟,当真我眼前没有钱,可怎么办呢?”
“哼哼!你骗谁?你没有钱——你为什么要买那件狸猫皮的女大衣?哼!我远远地看见的!”
李桂英放松了慎卿,但是站得肩挨着肩地,气吁吁地说;
她那长睫毛下的黑眼睛闪闪地钉住了慎卿的面孔,似乎说“不怕你逃!你逃到哪里去?”
慎卿的脸色变得死白。他去找赵歪嘴的时候顺路又看见那件女皮大衣,的确顺便进去看了看,又问了问价钱;糟糕!
现在后悔也来不及!
“知道你这没良心的了!你——有了别人!怪道老躲着我——”
“桂英!——”
“——好,好!走开就走开!可是我肚子里这块东西,要你给我弄掉它!你想不管么?哼哼!”一边说,李桂英又扑到慎卿身上,呜呜地哭起来了。
慎卿只急得一边想挣脱,一边慌慌张张求告说:
“桂英,桂英!不像样,不像样的!哎哎,桂——你向来不是这样的!你向来柔顺的,和我好的!哎!真是!”“不错,我向来柔顺。就为的我向来柔顺,今天逼得我什么都只好不管!——你,你,给我钱,让我去打掉了,从此就不来找你,一刀两段!”
“我当真没有。有了为什么不给?——我没有买,没有买那件皮大衣。你不信,可以去问店里去!”
“不管你有没有,今天我一定要!”
“哎,这不是——哎哎,——嗳,桂英,迟几天怎样?要是你性急,一定要年前打掉它,你先去设法这笔钱,我过了年一定还,不还不姓唐!”
慎卿这几句话,确是绝对的真心。他不是舍不得花钱的。而且他也着急得声音有点发抖了。李桂英慢慢放开了他,叹一口气,朝慎卿看了几眼,似乎想看出他的心来。慎卿趁势倒反把头凑过去,附着桂英的耳朵,轻轻地说道:
“你不知道我这年关真过不去哪!老头子昨天夜车来了,我和他要钱,反被他骂了一顿;他说他身上背的债,还一点也没有办法呢!刚才我上街去,也是想借钱,——跟赵歪嘴借。你不信,可以去问他,我有没有借到。——桂英!此时我没有钱!你先去想法弄到一点,先到上海,进了医院,过了年关,我借得了钱,一定马上寄给你。——我向来不是小气的,你想想哟!这三四个月里,我实在干瘪透了!”
“哦,咳——”李桂英似乎也被慎卿说得心软了些。她用手指在慎卿额角上使劲捺了一下,好像恨他,又好像怜他。“咳——”她又叹一口气,就说道:“我哪里去弄钱?爸爸天天生气;店里生意清,放的账收不起,欠的债人家逼得要命;——妈妈有千把块钱的私房,存在当铺里,今年端阳边又倒掉了!我哪里有办法?”
“那么,桂英,还是过了年再打罢,不差这几天工夫。”
慎卿松下了千斤重担似的说。他以为这一幕活剧大概可以好好儿收场了。他很庆幸这一会儿竟没有人来撞见。他们站的那巷口是一条死巷,一边是他家的花园,一边是人家的当作菜园的空地;他家大门前本来不是过路要道,这时天色又黑,只有大门上那门灯在他们二三丈路外像睁大的眼睛似的朝他们看着。
慎卿机械地朝四周瞥了一眼,又打算走,他的身体已经挪动了方向。忽然李桂英恶笑了一声。慎卿听着这笑声,不禁汗毛都竖了起来。他从没听得李桂英这样恶笑过。
“那么,你出一个凭据给我。——喔,你不出也不要紧。
你早已有凭据在我手里。”
李桂英说着又来一声惨厉的狠毒的尖笑。
“哦——”慎卿又害怕又疑惑地看着那方脸上的一对黑眼睛。
这方脸现在更加方得可怕,这一对会说话的黑眼睛现在像是两个其深无比不可捉摸的小小的黑洞。
李桂英哈哈地狞笑着退后一步,就很得意似的从口袋里拿出一件东西来,对慎卿照面一扬,又很恶毒地故意软声说:
“看清楚了么?慎——卿!”
慎卿是看清楚了。这是一张照!这还是他和桂英同在上海看海京伯马戏的时候拍的;那时他们刚刚“发生关系”那时他们暗中私订嫁娶。但最近慎卿已把那时的事忘记得干干净净,连他们曾经拍得有这一张双人合照的事,也忘记得干干净净了。
“呵!呵!”慎卿急得说不出话。他心里又是害怕又是生气。
“慎卿!那你总明白了罢”你尽管躲我有什么用?除非你躲到棺材里去!”
“哼哼!你——这人!”慎卿慌急中竟不知道“她这人”应该说是什么才配。桂英说的“除非你躲到棺材里去”刺激得他太厉害了,他的心里乱滚着害怕和愤怒的火球,他是怕“棺材”的。
“我这人怎样呢?——啊,慎——卿,你自去想想罢,我当初——”
“你这人毒!你这人倒会摆毒计!你”“什么?我摆毒计!咄!你想想,是我要拍这张照呢,是你要拍的?嗨嗨!”
“我不怕你!——你不要痴心妄想你有这东西便可以要我长要我短什么都由你。”慎卿咬紧了牙齿说,脸色都青了,狼狈地四顾,似乎决不定一个主意。
“啊哟!要你长要你短?我从前要过你什么的?你把我当做什么,倒要你明白说一句?——哼哼!是我当初不生眼睛!哼哼!算了!再会!过了年寄不寄钱由你,寄多少也由你!哼哼,倒好像我是仙人跳,扎火囤!”
李桂英气得声音有点发抖,她那苍白的脸上也涨红了。她将那照片放进袋里,转身便想走。可是这当儿慎卿也已经决定了主意,他突然一个虎跳,就扑到李桂英身上,想强夺那“可以要他长要他短”的凭据。
“喔喔——哟!”李桂英裂破了嗓子似的叫起来,她两手护住了口袋,死命的挣。要不是她“身重”慎卿也许还不是她的对手。“救——救命!”刚喊得这一句,李桂英一口就咬着了慎卿的手指,这手指正想来堵住桂英的嘴巴。——“喔唷!”慎卿叫着,不由不松一下手。李桂英乘势挣脱身子就跑。然而一则因为慌张,二则因为她站的地位关系,她一跑就跑进了那小巷口,而这小巷是一条死巷!
慎卿像一条疯狗似的追了进去。
这当儿,唐府大门口有人出来了。正是那失业的绸厂工人黄阿祥。他的胁下依然挟着他那包绸。他垂头丧气,似乎连腿都抬不起。癞痢小王和花儿匠老冯监视在后。
黄阿祥站在大门前,路当中,仰头看着天,叹了一口气,天上已经有几颗星,亮得出奇。黄阿祥发狠似的跺一跺脚,忽然——
“救——命!”
声音是从左边来的。黄阿祥怔了一下。第二声又来了。这一声比较低,然而更惨厉。黄阿祥立即朝那小巷口跑去。小王的癞痢头也探出大门来了。黄阿祥刚跑到那小巷口,劈面就撞着了一个人的身体;那人猛不防有这一撞,扑的就跌倒了。黄阿祥正待把他扶起来,小巷里哭着叫着,又跑出来了一个人,这人,黄阿祥看清楚是一个女的。
“啊!好像是慎少爷呢!”
癞痢小王对他背后的花儿匠老冯说,也就走出大门来。
这时慎卿已经爬了起来,拔脚就朝大门跑。离他一丈光景,李桂英在追。忽然从那边街上涌来了三四个人,就把慎卿和李桂英隔开。接着又是五六人飞也似的跑来,连先前的一批就把唐府大门围住。乱哄哄中有一个人的声音叫道:
“有后门么?赶快分几个去守住!”
“有的!有后门,也有边门!麻子!——喔,阿贵他们也到了,我去!”
这时大门前的街口又拥出五六个人来,那叫着“我去”的汉子就迎着这最后的一批,狂风似的沿着唐府大门左首的水磨砖墙包抄了去。
慎卿站在大门上,喘着气,瞪出了眼睛,不知这一伙人是来干么的。然而他立即省悟过来似的朝自己手里一看,那“凭据”的照片果然在他手里,不过已经皱得不成样子。慎卿苦笑一下,转身就往里边走,这时候,大门外忽然嚷成一片。慎卿本能地回过身去看,只见刚才那批人正在和小王和老冯指手划脚地争论。从人缝中,慎卿又看见李桂英站在大门前,路当中,门灯的亮光照着她的脸青里泛红。她似乎在哭着讲说着;她面前站着两个短衣的汉子,似乎在听;一个是空手,另一个胁下挟着一包东西。
忽然那两个汉子一齐回过头来朝门里看了,两个的脸上都是一股怒气。
慎卿不由不打个寒噤,转身拔步就朝里边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