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成祖文皇帝之圣德神功碑文,乃仁宗昭皇帝御撰,昔年太祖高皇帝尝言,‘皇陵碑记,皆儒臣粉饰之文,恐不足为后世子孙戒’,故而我朝祖制,帝陵功德碑文须以出自嗣帝之笔。”
申时行说到最后一句时,话中的造词遣句显然慢了一拍,嗣帝就是将来的太子,皇帝刚刚在众臣面前感叹自己陵前碑文无字,此刻自然是怎么谨慎都不为过。
朱翊钧却轻轻地一笑,心想,这个时代有谁能懂我的功绩呢?就是懂了也不该在专属于皇帝的陵碑上写下来啊。
他这般想完,转头便将隆庆皇帝推出来应付道,
“朕前读史书,盖闻唐乾陵有大碑,亦无一字,皇考功高德厚,文字无法形容,朕即今不撰碑文,以此追念太祖之德。”
众臣见皇帝自动跳过了太子的话题,连忙纷纷附和起来,表示嗣帝不给先帝撰写碑文也十分符合太祖皇帝定下的祖制。
定陵有朱门三道,第一道是外罗城墙门,重檐黄瓦,雄伟壮阔,墙上镶琢山水、花卉、龙凤、麒麟、海马等图像,第二道是祾恩门,两山接于宫墙,左右各置腋门,宫墙以西与第二道门之间,构成陵园的第一个院落。
院落正中为祾恩殿,即为祭祀陵寝的宫殿,根据朱翊钧自己的目测,定陵祾恩殿与永陵祾恩殿大小相同,座前亦有月台,月台两侧各有石阶一道,台前有石阶三道,阶中丹陛雕龙云纹,刀法凌厉。
祾恩殿之后为棂星门,其状如牌楼,门两侧高耸长方形汉白玉柱各一根,柱顶雕石兽,两柱之间为门楼,楼上亦覆盖黄瓦。
这三道陵门层层递进,围以宫墙,肃穆气派,穿过三道门后,便是寿宫的主体宝城和地下玄宫。
这一段路朱翊钧相对比较熟悉,因为后世将此处改建成了定陵博物馆,作为历史研究生的他在现代不止一次地参观过这里,而到了陵园的坟冢部分,朱翊钧的脚步显然放得更慢了一些。
这一部分是整座定陵最显赫的宝城,由城墙围成圆圈形,城墙外侧置垛口,内置矮墙,顶部铺砖为道,每隔一定距离,于城墙外侧设石螭首伸于墙外,如此每逢雨季,城墙上的雨水便可通过螭首之口流出,以保城墙的干燥。
城墙外侧底部,再置散水道,将水排入下水沟中,宝城之内用黄土填实,其中心点用黄土加白灰夯实隆起,形成坚固的“宝顶“,如此建造除追求逼真的艺术效果外,还有在墙上屯兵,对付外敌入侵的考虑。
除此之外,在宝城之内,还满植苍松翠柏,一看便知是特意彰显皇帝及朱明江山万年长存之意。
接着一行人穿过一条砖砌隧道,又走过近四十米的石隧道,再通过甬道,跨进带门楼的石门,下到了玄宫,整座玄宫,前殿、中殿、后殿和左右配殿连成一体,其后殿便是放置帝后棺椁的地下宫殿。
朱翊钧细细打量着这座高大宽敞、砌工整齐的地下宫殿,脑中不由想象着四百多年之后,自己这具躯体的尸骨被以“打倒地主阶级头子万历”的口号被揪出批斗、鞭打焚毁的那一幕。
这种跨越百年、超越了灵魂与肉体的想象教朱翊钧不由地感到战栗,他伸出一只手,用力地抚摸上玄宫壁上磨制平整、细腻光滑的砖石,
“这用的是甚么砖?”
一旁的徐泰时忙回答皇帝道,
“是临清贡砖。”
朱翊钧点点头,临清砖是明朝皇室的专用建筑材料,这种砖坚实细密,用黄河、运河所冲激的细澄泥所烧制,适于磨砖对缝,且不易剥蚀,
“这运来花了不少钱罢?”
徐泰时回道,
“砖运一向与漕运为一体,漕运衙门规定,凡属运粮船必须搭运砖三十块,否则不准放行和通关,不过近年除山东临清外,通州、昌平、涿州、房山、良乡等地也相继开设砖窑。”
“譬如张家湾是北运河和通惠河交叉之地,这一带泥土经河水冲激,无需再经淘制,因此其地所产砖石质量较好,数量也较多,皇上节用爱人,臣等使民以时,产砖之任于百姓而言,绝非负累。”
朱翊钧又点了点头,砖窑的窑户在晚明各种匠人之中确实属于相对轻松的一个群体。
毕竟匠户制度在嘉靖朝就瓦解得差不多了,除非是军刃火器这样的敏感制品,到了万历朝,一些普通劳动匠役都通过一种“买办收购”的方式来实现,以砖石而言,即由民间自行造窑烧砖,待朝廷要用砖时再去查验收购并征收税金。
“所以这说到底,还是‘官督商办’做事最快。”
朱翊钧假装没听出徐泰时在夸赞漕运,
“科道官们再搞甚么‘宏大叙事’,都不如实实在在地让利与民。”
徐泰时忙道,
“砖窑砖户,一向由工部屯田司主事主管,臣不过是奉旨行事而已。”
朱翊钧收回了手,慢慢向玄宫的出口走去,
“寿宫的主体工程营建得着实不错,这总共花了多少钱呢?”
这回是工程总指挥定国公徐文壁开的口,
“一共花了二百万两白银。”
朱翊钧脚步一顿,明知故问地继续道,
“那待得营建成功,总共还要花多少钱呢?”
徐文壁道,
“据臣等估算,待寿宫建造完毕,另须白银六百万两。”
朱翊钧道,
“人之负担历任百斤者,不能胜任一石,近年以来,百姓赋税渐有所增,如户部草料之加增,工部烧造之加增,金花银内供之加增,如此反复加增,财拙民穷,工部哪里还能拿出六百万两来建朕的寿宫呢?”
一时之间,随行众臣都被皇帝的话问得没了声气儿,朱翊钧虽然背对着他们,却仍能感受到他身后那微妙的空气涌动。
少顷,仍是徐文壁这位勋臣替众臣开口道,
“臣以为,可开捐纳事例……”
话音未落,但见走在前头的皇帝倏然一惊,猛地回身接口道,
“那不就是卖官鬻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