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郑国泰这般断然拒绝,皇帝难免会对她起疑,以为她偏帮外戚,而不顾圣恩。
郑贵妃这一紧张,郑国泰自是也瞧出了端倪。
其实他们兄妹二人哪里还需要直接说话,在宫中行事,不需要沟通就知道对方心意的人才是真正的亲密心腹。
倘或二十七年后的郑国泰当真指派过人谋刺太子,定然也是在这种无声无息的非沟通环境下完成的一记出其不意的“壮举”。
“不是小民谦虚,只是家父近来身体抱恙。”
郑国泰想了想,一手举出“孝道”的大旗,
“身为人子,逢父母有疾,理应侍奉在旁。”
朱翊钧立刻跟着他“孝”,
“内兄说得是,若论亲亲之义,郑都指挥使也是朕的岳丈,朕的岳丈有疾,朕岂能置之不理?”
“一会儿朕便让御药房派两个太医去内兄府上瞧瞧,内兄孝顺若此,朕自然不能无所表示。”
郑国泰一听就知道这件事必然棘手,但皇帝把话说到了这个份儿上,他一时也再找不到理由来回绝。
这时郑贵妃站起来替他谢了恩,道,
“皇上爱护之心,妾谨领受。”
朱翊钧重复道,
“都说了是一家人了,不必如此客气。”
郑贵妃继续道,
“于皇上而言,家国虽为一体,妾却不敢徇私,更不敢让皇上徇私。”
“妾兄久居家中,素来不闻政事,外无军国之权,内无宾客之势。”
“如今得蒙皇上垂信,纵使有心报效,却唯恐物议沸腾,小人中伤,来日若有株连之祸,妾也无从救之。”
“如此,妾恳请皇上以‘诰券’赐之家兄,待事毕之后再降旨收回,以宽忠臣尽忠报死之心。”
郑贵妃的这一番话一出口,令郑国泰和朱翊钧同时一震。
郑国泰心惊的是,自己妹妹为了这件事都要向皇上求赐“诰券”了,那这件事到底得得罪多少人啊?
朱翊钧惊讶的是,郑贵妃的这番话定是蓄谋已久,她挑在郑国泰面前时向自己求赏,用的是“万历皇帝宠妃”的面子,而非“他朱翊钧政治盟友”的身份。
郑贵妃果然不简单。
朱翊钧心想,倘或上次自己刚一提及海运之事,郑贵妃就开口请赐诰券,自己未免会觉得她精于算计。
可郑贵妃先坚决地表示无条件地支持自己的任何决定,把“情绪价值”都提供足了,在确认自己信任郑家之时再提出进一步的要求。
又话里话外、口口声声的表示是为自己着想,又是在自己刚刚说要派御医为郑承宪整治的当口,实在是让人难以拒绝。
朱翊钧在心里感叹道,历史上能在任何一堆人里拔尖儿的都是一等人的人精,无论是男人堆还是女人堆,无论是前朝还是后宫,个个都是人精。
朱翊钧甚至怀疑,郑贵妃是不是早看穿了自己作为现代人的共情本能,笃定自己不好意思拒绝这个理论上逾矩但实际又十分合理的请求,才特意选在此时向自己开口的。
明朝外戚的政治待遇从明初开始就不能与功臣相比。
功臣在受封时,一般都由皇帝赐予具有免罪免死特权的铁券,而外戚虽可位列侯伯,但戚里恩泽封赏,则无有诰券。
而到了晚明时期,有的外戚却可以凭借皇帝的恩宠,自己向皇帝请求“诰券”。
但是皇帝即使赐予外戚诰券,也只是出于特恩,而并非常例。
离万历朝最近的一个外戚受赐诰券的例子就是明孝宗张皇后的父亲张峦。
当时张皇后正位中宫才三年,张峦就被封伯,得爵不过一年,立刻又请赐“诰券”。
明孝宗深爱张皇后,因此即使言官议论纷纷,他依然批准赐予张峦诰券,且食禄一千石,子孙世袭,免本身杂犯二死子一死。
但即使张峦手握诰券,明世宗即位后,张鹤龄、张延龄兄弟依旧获罪被斩。
因此赐给外戚的诰券,从实际操作上来讲并不具备世袭性,只是在赐券皇帝在位时能对家族起到一定的保护作用。
郑贵妃请求赐券,或许就是想以此提醒皇帝张鹤龄兄弟当年的下场。
她就是想为郑国泰保一个平安,依理来说的确不好回绝。
朱翊钧能够体谅郑贵妃的心情,但他同时却又有点儿不痛快。
倘或他同意赐给郑国泰诰券,那一定也同样要赐给永年伯一份。
而永年伯得了诰券,王皇后未必会以为是他朱翊钧心善,反而会觉得是郑贵妃懂事识大体。
朱翊钧虽然是个好人,但也不喜欢如此被郑贵妃两句话就白白地算计了一场人情去。
“这是应当的。”
朱翊钧淡淡地应了一声,
“爱妃果然聪敏,连皇后都未必能想得到这一层呢。”
郑贵妃听出了皇帝话里的不舒坦,忙又道,
“中宫娘娘素来贤德,不像妾总是恃宠而骄,天恩浩荡,皇上钦赐诰券,乃是皇上恩礼有加、乾纲独断,妾如何都不敢担得‘聪敏’二字。”
朱翊钧这回总算是见识到了郑氏兄妹二人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也理解了历史上的郑贵妃为何能三十八年宠眷不衰,
“多余的客气话就不必说了,朕既已准赐‘诰券’,内兄现在可以来听一听如何为朕分忧了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