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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辅导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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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至委顿,四肢拘挛,转侧须人,昼夜涕泣,思臣一见面,臣闻之肝肠迸裂,呕血几绝。按京臣省亲,具有定例,臣不敢破例请假,惟是巨病势危,万万不堪供职,仰祈我皇上圣心垂怜,赐臣解任回籍,庭母子得一相见,倘臣母得保余年,臣溘然长逝,亦无所恨。

    于是,皇帝朱笔亲写一道慰留的手谕,命侍读学士德格勒去颁示。德格勒是旗人,跟李光地同年好友,旗人深通汉文的不多,所以德格勒自视甚高,平时最喜欢放言高论,批评别人的学问文章,但对汤斌是相当佩服的,所以皇帝派了他这样一个差使。

    等到摆设香案,跪听宣谕以后,汤斌的心情相当复杂,感激与失望交并,而继母的病况,颇为严重,考虑再三,还是要上奏辞官。

    他的第二道奏疏尚未着笔,皇帝倒先传旨召见了“汤斌,”他说:“我知道你纯孝,视继母如生母,不过你又何忍舍我而去。我如今有个两全之计,我赐你一座住宅,你把你的继母,接了来奉养,不就行了吗?”

    皇帝是想得很好,无奈事实上办不到,因为轩太夫人病势很重,长途跋涉,极其劳累;加以汤斌又绝不愿利用大臣的地位,要求沿途地方官办供应,瘦驴破车,鸡声茅店,从河南一路颠簸到京师,非送掉老命不可,而且轩太夫人足迹不出里门,也未见得能服京师的水土,所以汤斌坚辞不受。

    “臣母已老,万不能来。”他磕着头说:“皇上不舍臣远离阙下,臣请解职回乡,省母以后,仍旧回京。明史大事,臣愿效余生,以白衣暂领史局。伏乞皇上天恩允准。”

    “我实在不能放你。暂且过几天再说吧!”

    这一过过了十天,不见皇帝提起,在汤斌焦急无计;在余国柱等人,却当他是恋栈,看皇帝不准他辞官,大失所望,因而一不做,二不休,放出去一个极恶毒的谣言。

    这个谣言是说,皇帝对汤斌异常不满,因为他不识抬举,要拿他纳入旗籍,汉人入旗,变为满军;归一旗的都统管辖,指定地方居住,等于行动失去自由,从此怕回不得家乡了。所以一时关心汤斌的人,无不大为着急。正好汤斌上朝,因为病体衰弱,由人扶着上轿,见到的人,以为汤斌是被强制执行,奔走相告,说“汤尚书入旗了!”于是有人为他掉眼泪,有人为他奔走——大多是江南的京官,集会商议,决心去击“圣闻鼓”鸣冤。后来得到消息,说是属于误传,实际上并无其事,大家方始散去。

    汤斌经此刺激,病体越发不支,但在这种局面之下,惟有委屈隐忍,抱病入宫;皇太子一看汤斌的脸,大惊失色“师傅!”他说:“你病得这个样子!”

    皇太子很敬重汤斌,当天就去见皇帝,将他的情形详细奏陈。皇帝考虑之下,认为汤斌不宜再担任辅导东宫的重任务,因而一面遣御医为他诊治;一面将他调为工部尚书。

    就在这一天,内阁奉旨议事,汤斌因为东宫进讲的缘故,自然不能参加,只是忘掉声明;这一下,左都御史王鸿绪便又算抓住他的短处了,指使御史,上奏弹劾。

    弹章一上,照例交议,余国柱等人所拟的处分是,降二级调用——降二级实在是降七级,因为汤斌原有降五级调用的处分,特旨留任,如果此时奉准调用,当然连同前案,一并计算,立刻可以降为从四品的官员。

    这是恶毒得已非常露骨的手法,蓄意要撵走汤斌,吏部尚书陈廷敬,心怀不平,要为汤斌说话“最近刚有同样的案子,失朝不过罚俸半年,”他说:“何以独对汤斌尚书不公?”

    余国柱等人不听,照原议复奏,以为这下子一定可以把汤斌打下去了。

    再也没有想到,皇帝的批示是:“着即留任。”一而再,再而三地扳不倒汤斌,明珠和他的走狗们害怕了,相顾失色地表示,这不是一个好征兆,担心皇帝不是偏爱汤斌,是对他们的警告,言不听,计不从,祸将不远;同时也担心汤斌会因此报复。

    确有人劝过汤斌报复。在他病中,来探望的络绎不绝,有人劝他委曲求全,向明珠说几句好话;或者托人出来,居间调解,汤斌当然不肯这么做,他泰然笑道:“我生平养命自安,如今年逾六十,夫复何求?”

    再有些人是劝他采取强硬的报复行动,像郭琇就是如此“此辈小人,不给他一点颜色看,他们不晓得利害。”他说“此辈的阴私劣迹,都在老前辈的肚子里,何不拿它一股脑儿抖露出来?倒看看谁忠谁奸,谁善谁恶?”

    “不!”汤斌不便说自己不愿多事,用轩太夫人来作推托“老母在堂,不敢这样做!”

    他是如此宅心仁厚,不肯伤人;而明珠、余国柱骑虎难下,准备找一个极严重的事由,如谋反大逆之类,掀起一场滔天的风波,置汤斌于死地。

    于是首先指使国子监祭酒翁叔元,上奏指汤斌的理学是“伪学”也就是指汤斌为伪道学。这个昧良心的奏折,为翁叔元带来了“加官之喜”明珠保荐他升了少詹事,但也为他带来了一场传遍京师的大羞辱。

    政治有是非,或者不是局外人所能了解,所以同情汤斌的人,亦无从为他声援,但学术是天下的公器,汤斌的理学以及他个人的修养实践,昭昭在人耳目,岂容污蔑?而且政治的争斗,牵涉及于学术,竟至诬指其为“伪学”无论如何是件不可恕的事,因此翁叔元为士论所不齿,其中最不平的两个人,除了口诛以外,还展开了笔伐。

    这两个人,一个就是皇帝亦久闻其名的“三布衣”之一,因为保荐误时,未能参加“博学弘词”荣典的姜宸英。

    姜宸英字西溟,浙江宁波人。当叶方蔼任明史总裁时,荐他充任纂修,食七品俸禄;并特许他参加会试,他在京师是个大名士,会试的考官,都以收录这个门生为荣,照常理说,进士及第应如探囊取物;谁知姜西溟嗜酒如命,每次入闱都喝得醺醺大醉,试卷违误了规定的格式,致考官爱莫能助。

    有一次倒是没喝醉,写作俱佳,格式也对,缴卷时,受卷官随手翻一翻,指出一处问道:“这两句话,有出典吗?”

    “那两句话出于李商隐的诗,”姜西溟不假思索地反问一句:“你没有读过李义山的诗?”

    受卷官大怒,但亦无可如何,只有暗箭伤人,把他这本卷子摆在一边,不发誊录,考官根本看不见他的文章,自然无从取录。

    以后他又为明珠慕名延聘为西席,纳兰性德对他的文采,倾倒备至,殷殷向学,师弟俩极为相得,但终于为了一句话,姜西溟拂袖而去。

    事起于明珠有个宠仆,名叫安三,就像明朝严嵩的宠仆严年,为无耻士大夫尊称为“萼山先生”那样,安三亦在衣冠缙绅之列,奔走其门的,不知其数,而此人附庸风雅,希望一流大名土的姜西溟亦能假以词色,增添声价。

    于是纳兰性德有一天对姜西溟说:“家父素来敬重先生,却不能有所助力,我亦不便进言,现在有一个人,如果先生肯少施颜色,则无事不谐。我亦知道这话对先生说是极大的唐突,只是先生今年六十了,尚未通籍,似不妨稍作委屈。”

    “喔!”姜西溟止杯不饮“你说的这个人是谁?”

    “是——,”纳兰性德很吃力地说:“是安三!”

    姜西溟将酒杯一推,霍地站了起来,厉声说道:“我原以为你是纳兰家的佳子弟,不料无耻如此!”说完夺门就走。

    纳兰性德天性醇厚,只以一时鲁莽,说了不该说的话;见此光景,悔恨不及,赶紧上前牵住姜西溟的衣服,哀声请罪:“先生,先生!我错了,千万宽恕我这一回!”

    姜西溟掉头不顾。事后,纳兰性德千方百计想挽回其事,而毕竟不能如愿。但纳兰性德对他,始终敬礼不改;不久姜西溟倦游南归,纳兰性德做了三首词送他;第一首是自创格调的所谓“自度曲”题名潇湘钟,在倦倦之情中,隐隐有请罪之意:

    长安一夜雨,便添了几分秋色!奈此际萧条,无端又听渭城风笛;咫尺层城留不位,久相忘,到此偏相忆。依依白露丹枫,渐行渐远,天涯南北。凄寂!黔娄当日事,总名士如何消得?只皂帽蹇驴,西风残照倦游踪迹。号载江南犹落拓,叹一人知己终难觅。君须爱酒能诗,鉴湖无恙,一蓑一笠。

    等姜西溟重到京师,纳兰性德已经以三十一岁的英年“七日不汗”而死;而姜西溟的性情,依然如他的姓那样“姜桂之性,老而愈辣”他跟翁叔元本来是朋友,此时卑视其人,写了一封长信,痛加讥责,当然,从此也绝交了。

    在翁叔元,这还不算难堪;最难堪的是他的门生何焯,当面投递了一封“破门”——断绝师弟关系的书信。

    何焯是苏州人,寒素家风,终于出了一个读书种子;他年轻时曾帮助书商访求古籍,所以宋朝、元朝遗留下来的孤本及旧家的抄本,经他细心校读过的很不少。只是腹笥虽宽,性情偏狭,喜欢诋毁前辈;因此落拓京华,颇不得意。

    当时京师文坛的主盟,算是徐乾学,以天子文学侍从之臣,权相府中的上宾,而财力又称雄厚,够资格去博礼贤下士的名声;何焯就是他门下的食客。只以他恃才傲物,当面讥斥他人的短处,毫不留余地,因而为人在徐乾学面前进谗,彼此失欢,何焯绝迹于徐家了。

    这时翁叔元亦正在削尖了脑袋往上钻,颇想招致若干名士,增加自己的声势。何焯虽是布衣,声名盛于公卿之间,正是他想罗致的目标。而何焯方在失意之际“长安居,大不易”有人肯加以援手,不免起了知遇之感,所以自愿列名为弟子。

    翁叔元的儿子,是个浅薄得不知天高地厚的妄人,何焯自然看他不上眼,彼此搞得很不愉快。等到翁叔元弹劾汤斌“伪学”的消息一传,何焯再也忍不住了,写了极长的一封信,当面投向翁叔元,表示着有这样一位老师,从此“请削门生籍”那封信写得痛快淋漓,一日之间,传遍九城。

    何焯好低毁前辈,好轻薄快意,但对翁叔元的这个举动,没有人说他不对,因为学术是非,自有公论,而何焯此举,正为公论的表现;也因为他是苏州人,而汤斌对他的家乡有大思,崇功报德,应该打这个不平——桑梓为公为大,门生为私为小,为大我牺牲小我,不算忘恩负义。

    由于何焯此举,大快人心,所以一日之间,声名大起,来拜访道贺致意的,络绎不绝;其中最兴奋的,是何焯的一个门生,也是苏州人,名叫陈景云,才十九岁,博闻强记,整部通鉴,能够背诵。汤斌在苏州时,曾经考试秀才,拔陈景云为第一;以此知遇之感,所以凡是为汤斌不平的举动,他无不拥护。

    十月间,皇帝谒陵——顺治皇帝的陵寝,在喜峰口以西,属于遵化州的凤台山,定名孝陵。谒陵事毕,皇帝由遵化南下,巡视近畿之地;指定直隶巡抚于成龙,在霸州接驾。

    皇帝巡幸各地,召见守土之官,照例先问吏治民生;首先被提到的一个人,就是陆陇其。他在康熙二十二年,被授职为灵寿知县。这是正定府中最难治的一县,地瘠民贫,谋生不易,权利的冲突,异常尖锐,所以民风强悍,善斗轻生;陆陇其一到任,就接到许多命案的状子,坐堂一问,十九起于细故,甚至有为了一碗饭送掉一条命的。于是他一面推行“深耕法”尽地力以增加农产,同时请求上官,少派差役,减轻百姓劳力的负担;革除赋税中附加的“火耗”禁止私派,减轻百姓的经济负担。一面反复劝导,和衷共济,化除好斗轻生的风气。这样在任四年,风俗一变;成为直隶最安定、最富朝气的一县。

    “臣去年亲访民间利病,陆陇其曾面陈六事,无一事不切中民生利弊。”于成龙说:“臣属下的州县官,论操守,论治绩,陆陇其可算第一。”

    “以前直隶巡抚格尔古德,也保荐过陆陇其,我因为他到任不久,若有作为,还不到收功的时候,所以不曾调动。如今照你所说,果然是个好官,何以不见你举荐?”

    “臣荐过的。”

    “荐过?”皇帝诧异“凡是这些奏折,我没有一个轻轻放过的,为什么一点都记不起来?”

    “其中的缘故,臣略有所知。”于成龙看一看随传在侧的高士奇等人,略一迟疑,这样说道“容臣另缮密折奏闻。”

    皇帝有所意会,于成龙的话不便让第三者听到,便吩咐左右待从,一概回避。

    “现在只有我们君臣二人,你有话尽管说;出你之口,人我之耳,不会有人知道。不过,”皇帝又说“你未说之前,要作检点。”

    这是告诉于成龙不可作不实之言“臣不敢妄语!”他说“几所奏陈,皆有证据。臣举荐陆陇其的奏折,为大学士余国柱所搁置了。”

    皇帝大为骇异:“他敢?”

    “据臣所知,除却谋反,他什么都敢!”

    皇帝还是不大肯相信:“他竟敢搁置奏疏,壅于上闻?”

    “皇上不妨彻查。京内外臣工所上奏疏,通政司皆有纪录;跟内奏事处的档案一查对,真相自明。”

    皇帝点点头,愣了一会又问:“余国柱为什么要跟陆陇其过不去?”

    “因为陆陇其无从馈赠,他也从不与政府中人通问。在任四年,只进过一次京,公事一完就走,好些人想见他都见不到;魏象枢是他的荐主,他亦不曾去看他。”

    “这真是公而忘私了。”皇帝想了一下,又问到余国柱一向恭谨,虽然操守不甚好,倒想不到他这样子肆无忌惮,他何所恃而敢如此?

    于成龙应声答道:“恃明珠的势。”

    “明珠!”皇帝被触及了存在心中已久的疑团“明珠怎么样?你可知道他有什么劣迹?”

    “这——,”于成龙答道:“一言难尽。”

    “一言难尽?”皇帝惊诧“是说他的劣迹甚多?”

    “是!”于成龙说:“臣只说三个人,第一个是蔡毓荣,就是明珠所引荐庇护。”

    提起蔡毓荣,皇帝便生气。此人是正白旗汉军,康熙九年就当到四川湖广总督;吴三桂之乱,他奉旨率领绿营兵进剿,调任云贵总督;乱平处理善后事宜,对吴三桂的余党,不是徇情庇护,就是得贿纵放,而且还霸占了吴三桂的一个孙女儿作妾,此外更有妒功诬奏、纳贿行贿种种不法情事,为人检举,下刑部审问属实,定拟斩决的罪;皇帝虽免了他一死充军黑龙江,但对此一直痛心疾首,现在听于成龙提到,方始恍然,蔡毓荣敢于如此无法无天,原来是明珠的庇护。

    “第二个是靳辅。”于成龙说:“靳辅治河,虽与臣意见不合,论其操守,亦有可取;只是明珠支持靳辅,与如何治河无关,作用在侵分筑堤的巨额工费。”

    “啊!”皇帝矍然“原来有此内幕!你再说,第三个是谁?”

    “第三个是汤斌。”于成龙说“皇上加恩江苏百姓,蠲减钱粮;明珠居然贪天之功,由余国柱派人向汤斌致意,说江苏蠲赋,多出于明相国的斡旋,江苏百姓宜有以酬报。索贿四十万两!”

    “四十万?”

    “是!”于成龙说:“臣不敢妄言,可问汤斌;或者垂询原任江苏吴江知县,行取为御史的郭琇。”

    “那么,汤斌怎么样呢?”

    “汤斌哪里来的钱给他们?为此,明珠和余国柱设计攻走汤斌,一则报复,二则便于向江苏榨索。”

    “这就不对了!”皇帝摇摇头:“汤斌内用是我的主意。”

    “明珠之奸诈,一直能够欺君罔上,正以此故。窥探旨意,加以利用,其奸不露。”于成龙膝行数步,神色悲愤地说:“如今明珠、余国柱必欲置汤斌于死地而后快,若非皇上保全善类,天下将无正人好官。”

    于成龙为皇帝解说明珠招权纳贿的“巧妙”总括一句话,是贪天之功;利用他受到亲信,易于窥测皇帝的意旨,从而哄吓诈欺。皇帝预备重用某人,他必先一步去讲条件,说好能以巨金为寿,便可获得某一缺分;或者某人获罪,皇帝宽大为怀,明珠又会预先透露可能得到的处分,说不是他从中斡旋,必将有如何严重的罪名。于是当事人一则感恩,二则畏威,又必以巨金为寿。

    听见这一番话,皇帝有如梦方醒之感,同时也深深感到惭愧,自以为凡事虚心体察,不易受人蒙蔽,哪知受了蒙蔽,还在鼓中。

    就这片刻之间,他心潮起伏,激动不已;最后终于作了决定,但却不便宣布“你的直言可嘉,”他只是奖励于成龙“你先下去,我有东西给你。”

    皇帝赏赐于成龙一千两银子,一匹骏马。大家都以为那是酬庸他在直隶巡抚任内的政绩,却不是由于振聋发聩之功。

    御驾离开霸州,皇帝还想西行,到陆陇其做知县的灵寿那一带去看看;半路上接得急奏,说太皇太后政躬违和。皇帝孝顺祖母,接到这个不幸的消息,五中如焚,星夜启跸回京;不入乾清宫,直接到太皇太后所住的慈宁宫以东的五楹新殿,在那里设榻住下,以便于朝夕侍疾。

    随侍在他左右的是高士奇。有一天晚上,皇帝跟他谈到明珠的种种劣迹,提出一个疑问:“我平日深慕唐太宗纳谏的雅量,大小臣工的奏谏,无不亲览,即有逆耳之言,亦从不加罪。那么,何以不见有人奏劾明珠?”

    高士奇是极机警的人,看出皇帝对明珠的印象,已经完全改变;事态严重,绝非几句好话所能替他掩饰的,那就得想办法洗刷自己,避得愈远愈好。

    于是他说:“皇上圣明,孰不畏死?”

    “喔,”皇帝动容了“他敢压制言路?”

    “董汉臣即是现成的例子,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高士奇说“皇上居宽大之名,宰相有滥权之实。”

    皇帝绕室沉吟,很想即时下诏,夺明珠之职。但太皇太后正在卧疾,宜迓祥和,不宜于严谴,只好暂且搁下。

    十月初八,汤斌偕同工部满尚书阿兰泰,专程到通州张家湾去验看西南运到的棺木。

    宫中这时正在大兴土木,皇帝预备在紫禁城东北角的空地上,造一所宁寿宫,作为太皇太后和皇太后颐养天年之用;所用木料,特发内帑,交西南各省采办,由水路运进京城,木料是否符合规格?汤斌的身体已相当虚弱,部属和家人都劝他,有阿兰泰去看,也就够了;秋风多厉,何必跋涉?但汤斌因职责所在,坚持要去;于是与阿兰泰同车出京,直赴通州张家湾。

    来去一共三天,回到京,人就不对了;咳嗽非常厉害,而且气喘不止。

    这是汤斌多年的毛病,逢秋必发,虽然咳得比平时厉害些,但也不以为意,只不过在妻儿侍奉之下,卧床休息,连医生都不曾请。

    汤斌有四个儿子,本来都在睢州老家读书,一则侍奉祖母,再则在河南准备应乡试,这年七月间,老三汤沆先到京城省视;九月间听说汤斌身体不好,老大汤溥,特地由原籍赶来,正是他上疏辞官不许,而皇帝遣御医诊视,病势已减的时候。汤斌看到儿子,心里自然高兴,但仍是悬念着他的继母的病,对汤溥表示,想辞官而不能;只要一息尚存,不能不勉力奉公,只是堂上老亲,桑榆景迫,不能亲身奉养,心如刀割。

    为了安慰老父,汤博说了假话,说他祖母的病,已大见好转,所以才能安心到京师来省父。听得这话,汤斌欣慰无比,认为母子还有相见之日。

    但是,他们父子之间,虽在一起,却一直没有细谈的机会,因为汤斌病势稍减,立即销假视事,公事极忙,接着便是到通州勘验楠木。直到此刻,反因为卧疾不能看公事,父子三人,才得在病榻前闲话。

    虽是闲话,实在是讲立身处世的大道理,汤斌对两个儿子说:“孟子有言,乍见孺子人井,皆有怵惕恻隐之心。这就是天理。你们总要时时内省,养此一片真心;久而久之,做人做事,自然而然合乎圣贤的大道。如果只讲表面文章,规行矩步,虽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外面看来是道学,其实是内心不知有真是非的乡愿,于人于己,皆无益处。”

    谁知道这几句话,竟成了汤斌最后的遗言。

    纵使抱病,汤斌仍不肯请假,还在打算着第二天一早要到内阁去会议。

    汤溥、汤汤,忧心忡忡,却又无法相劝;怀着心事,辗转不能安枕。到了四夏天,突然起床探视,只听喉头已经“上疾”了。

    “爹!爹!”

    兄弟俩连声急喊,汤斌还能答应,但也就是答得这一声,再也不能说话了。呼吸渐弱,很快地一瞑不视。

    合家抢天呼地般痛哭。汤溥是长子,不能不节哀料理后事。亲友故旧、部属,接到“报丧条”纷纷赶来,只见汤斌面目安祥地躺在板上;上身穿一件旧得快破了的蓝绸丝棉祆,下身穿一条黑布裤。问起身后之事,汤溥哭着诉说:只剩下八两俸银,连买棺材的钱都不够。

    就在这时候,徐乾学送了二十两银子奠仪来。汤溥不知道他曾陷害汤斌——事实上,他在南书房向皇帝奏陈的话,外间亦绝少人知道;还都认为徐乾学古道可风,收了这笔“雪中送炭”的奠仪,汤家才能买棺成殓。

    汤斌已多年未穿新衣,唯一的一件新衣服,就是用御赐的缎子所缝制的一件朝服。人殓本可用明朝的衣冠,在这样的境况下,只好用这件清朝的衣服。

    大臣临终,照例应有“遗疏”;汤斌临终一句话都没有,但仍不能不说“口授臣男溥”奏陈,只是些感恩的话,没有谏劾,也没有建议。

    凡是敬仰汤斌的,都替他可惜,觉得他死非其时,死在正当他为小人谗害,皇帝不无因为与汤斌争名而对他怀着成见的时候;他是死得如此凄凉,身为大臣,几乎无以为殓,而皇帝完全不知道,因为明珠、余国柱等人自然要蒙蔽隐瞒,就是徐乾学、高士奇之流,亦绝不敢表彰汤斌的清廉,变成自暴其贪黩的短处,所以皇帝接到遗疏,只是嗟叹不欢,而恤典并不优厚。

    也许是有意的安排,皇帝遣派两名内阁学士,到汤斌灵前赐奠茶酒,其中之一是曾劾汤斌“伪学”的翁叔元。有人说,这是出于明珠和余国柱的建议,有意刻薄死者;这一层无从究诘,但汤斌虽死,明珠和余国柱余憾未释,却在内阁议恤典这件事上,表现得很清楚。

    内阁的复奏是,汤斌生前曾有降七级的处分未消,所以不应照尚书的成例赐恤。皇帝素来以宽厚出名,自然不会准奏,降了这样一道谕旨:

    汤斌为巡抚日,廉以自守,屡加升用。忽闻溘逝,深轸朕怀,着驰驿回籍,赐祭如葬故事。

    亏得有这样一道上谕,汤溥兄弟盘柩奉母回睢州,一切舟车轿马,都得由驿站和地方官供给。而汤斌泉下有知,应该感到安慰的是,遗爱在民,身后的哀荣,虽不由于庙堂,却还出于道路,灵柩所经,路人多下马拱立,叹息目送,所过州县,地方耆老,无不路祭。回到睢州时,士绅父老皆是白衣冠郊迎,孝衣如雪,哭声震天,自动来迎灵的有上万人之多。苏州百姓接到讣闻,聚哭于生祠之下;常州及其他州县,则纷纷在书院设立汤斌的神主,举行祭享。此外,在京里则颇有人去瞻仰汤斌的故居。板门竹篱,简陋异常,如不说破,谁也不相信,这就是做过天下第一要缺江苏巡抚,以及职掌大工,手下有无数名工良匠的工部尚书的住宅。

    作为一个大官而言,汤斌死得很寂寞;但是他的一死,又可说是死得其时。

    汤斌之死,对郭琇等刚直君子来说,是一大刺激;而对在慈宁宫侍疾的皇帝,却等于是尸谏,他慢慢明白了,汤斌是死在哪些人手里的?

    因此,皇帝决定展开肃穆政风的大举措,而以查办湖广巡抚张氵并,奖励陕西道御史陈紫芝作为开端。

    陈紫芝字非园,他是浙江宁波人,为人峭直,嫉恶如仇。当时的湖广巡抚张氵并,是明珠的私人,自恃靠山甚硬,在任上大事搜括,地方上运盐、铸钱、码头交通等等有利可图的地方,无不想出名堂来舞弊;甚至汉口的商家,凡是立了招牌的,亦要分别大小,按数派钱。贪名传播远近,大家都畏惮明珠的势力,不敢说话,独有陈紫芝,上疏严劾,除了指陈张氵江的劣迹以外,同时认为“当日保举之人,必有贿嘱情弊,请一并敕部论罪。”

    于是皇帝派了三个他相信得过的人,到湖北去查办。一个是于成龙,一个是山西巡抚,满洲镶黄旗的马齐;另一个是副都御史开音布。

    同时皇帝面谕群臣,说张饼贪污,没有人肯揭发,唯有陈紫芝上疏弹劾,应该升官。于是升为大理寺少卿。不久,于成龙、马齐、开音布三人回京复奏,张氵并果有贪污的实迹。皇帝下令革职治罪,张济被判处了绞刑;保举张氵江的官员,亦都丢了官。

    这是对明珠的一大打击,也是一大警告;但明珠不理会警告,只对打击展开报复。事由陈紫芝而起,报复便报复在陈紫芝头上——忽然有一天,四十岁不到的陈紫芝,暴毙身亡。据说,他下朝在朝房遇见明珠,明珠殷勤接待,喝了一杯他的跟班送上来的“茶”这就是他暴毙的原因。

    尽管明珠的势力,依旧炙手可热,但了解内幕的人都知道,他是走下坡了。如果负担不重,还可以自我克制,放稳步伐,不至于倾跌;而明珠积恶累累,仿佛拖着一辆沉重的大车,一走下坡,身不由己,一定越下越快,转眼之间就会竭蹶殒身。

    于是最见机的人开始有了行动,第一个是徐乾学。

    徐乾学本以依附明珠起家,但从纳兰性德死后,师弟的关系中断,加以余国柱的排挤,跟明珠也就渐渐疏远了。同时,他由南书房翰林的文学侍从之臣,转为总司风宪的左都御史,亦颇思有所建树,在廷议时,便与明珠一党,常有不能调和的意见,很快地被朝士分为南北两党。

    既有党派,便成敌对,徐乾学看出明珠已呈不稳之势,而皇帝整饬政风的决心,在查办张氵并奖励陈紫芝一事上,表现得相当清楚,因而估量局面,断然作了打倒明珠的决定。

    还有一个人可以利用:郭琇。

    郭琇是他的同年,此时又成了长官与僚属,于公,他可以鼓励郭琇配合皇帝重整纪纲的决心,提出纠弹;在私,他想到有一套说法,可以打动郭琇的心。

    这套说法是为汤斌报仇。汤斌受明珠和余国柱的迫害,是有目共睹的事,郭琇久怀不平,所以对徐乾学的话,格外容易人耳。而徐乾学又以汤斌有思于他的家乡,跟郭琇对汤斌怀有知遇之恩的立场是相同的;这样,郭琇便丝毫不觉得徐乾学所怂恿他的话,不是为了替汤斌报仇,而是以此因由,打倒明珠。

    一夕密谈,徐乾学提供了许多关于明珠的内幕。有些话,跟李光地跟他所说的相同;有些则大相径庭,而比较之下,郭琇宁信徐乾学,不信李光地,因为李光地“卖友”这一重公案,真相渐渐揭露,使得郭琇对他的信心大失。

    关起门来,一个人悄悄写好了一道严劾明珠的奏疏,正待呈递;却以太皇太后的崩逝,而搁置了下来。这位太皇太后是世祖的生母,当清兵初入关时,世祖只有七岁,多尔衮大权在握,颇为跋扈。幸亏这位太后跟多尔衮是从小一起被养在宫内的青梅竹马之交,苦心调护,才使得多尔衮不致萌生异志,篡位自立。

    世祖于顺治十八年正月,出天花不治而崩,得年只有二十四岁,留下四个皇子。当时由太皇太后主持,与“四辅政大臣”定议,以八岁的皇三子玄烨嗣位,即是当今皇帝。太皇太后的作此选择,是听从她的“教父”来自日耳曼的天主教士汤若望的建议,因为玄烨已经出过天花,不会再遭遇大行皇帝那样的悲剧。

    这时满清的天下未定,外有三藩的分茅裂土,破坏政令的统一;内有辅政大臣鳌拜的跋扈专擅,八岁的皇帝,全亏祖母教养护持,得以先诛鳌拜,后平三藩。祖孙之间的关系与感情,既与寻常人家不同;而皇帝的天性又特厚,所以对这位祖母的孝顺,不但在古今皇帝当中找不出来,就是上陈情表的李密,如果生在康熙年间,亦应自愧不女口。

    当太皇太后病重时,皇帝亲制祝文,徒步到南郊的天坛上祭,祝文中吁恳上苍,减自己的寿算,为祖母延寿;太常寺的礼官宣读祝文时,皇帝涕泗交流,臣下无不感动。但人事已尽,天心难回,延到十二月中,七十五岁的太皇太后,终于薨在慈宁宫。

    皇帝的悲痛可想而知,真叫“悲号无间”想起来就哭,常常哭得昏厥或者咯血。大丧的仪典,当然格外隆重,除了皇帝自己割辫麻衣,在慈宁宫席地寝言以外,最初三天百官都住在宫内,每天早、午、晚三次,到慈宁宫哭临;第四天起,改为每天两次,官民在家斋宿。宫内外各寺庙庵观,无分日夜,撞钟三万杵,虔送大行太皇太后往生极乐。

    一般的政务,当然都搁置了下来。这样过了二十七天,皇帝不肯释服。照多少年来的传统,大丧是以日代月;二十七个月缩为二十七天,至此期满。同时嫡孙为祖母服丧,只是“齐衰杖期”期为一年,亦非父母之丧的“斩衰三年”而皇帝下诏,定为三年之丧;哀和过重,妨碍国政,群臣交谏,国子监的太学生伏阙上书,请皇帝节哀顺礼。这才勉强把皇帝劝得脱御麻衣,换了素服;由慈宁宫回到乾清宫,不入正殿,在乾清宫东庑设榻暂住。

    释服的第二天,皇帝御门听政;政务恢复正常,郭琇才能把弹劾明珠的奏折递了上去。

    这天恰好是明珠的生日,国丧期间,”八音遏密”不准演戏;同时也不宜举行正式的筵宴,但就是不拘形式的小叙,场面已经浩大非凡——明珠的府第在什刹海北岸,是京师有名的巨宅;这天车水马龙,冠盖相望,朝中叫得出名字的官员,几乎都到齐了。

    “郭都老爷到!”

    当司间的持着名帖,高唱传报时,明珠一时弄不明白“哪位郭都老爷?”他问。

    “江南道郭都老爷。”

    江南道监察御史不是郭琇吗?明珠始而不信,从而大喜;他曾多次致意,想邀请郭琇一叙,郭琇始终拒绝,不想在这华堂春满,贺客盈门之际,有此大名士不速而至,在他真有些受宠若惊了。

    于是明珠连声道:“请”降阶亲迎。意气洋洋的郭琇,见了主人,长揖不拜;却故意伸手探袖,仿佛有什么文件要面递似地。

    明珠喜动颜色“足下今日兴致不浅,”他问“莫非有寿诗见赐?”

    “不是,不是!”郭琇一面说,一面从袖子里抽出一张纸来,递了过去。

    满堂宾客,尽皆注目,都猜不透那张纸上写的什么?只见明珠读不多时,脸色大变,既惊且窘,自然也有怒意,而郭琇却是一脸诡秘的笑容。

    “郭琇无礼!应该受罚。”他自己这样说,顺手取了一大杯酒,一饮而尽,大笑而去。

    这是他有意折辱明珠,目的在激励朝士不畏惧权贵的风骨;因为他顾虑到弹劾明珠的奏疏一上,可能会交九卿会议,倘或畏惧威势,瑟缩不言,一片苦心,岂非付之东流?因此,特意出此当面投递弹章的举动,表示权相并不足畏。

    这自是大煞风景之事,宾主都觉得万分尴尬;寿筵草草终场,贺客纷纷告辞,偌大场面,片刻之间,冰清鬼冷,明珠退入密室,立即召集心腹会议。都觉得郭琇的奏折,指明事实,十分厉害,可能会惹起不测的天威,当务之急,该去打听皇帝的态度。

    皇帝浩叹终日,将郭琇的奏折,看了又看,反复思量,要弄清楚,他所参劾明珠的罪状,可有虚假?

    郭琇的奏折中,刊明了“明珠与余国柱背公营私”的事实,计有八款:

    一凡阁中票拟,俱由明珠指挥,轻重任意;余国柱承其风旨,即有舛错,同官莫敢驳正。圣明时有诘责,漫无省议。即如陈紫芝之参劾张洪,内并请议处保举之人,上面谕九卿:“宜一体严处”票拟竞不之及。

    这一款是事实。皇帝清楚地记得,当时明珠的复奏,并未提到保举张洴的人;等到自己当面追究,才提出侍郎王遵训等人,保举张氵并不当,一体革职。

    一明珠凡奉谕旨,或称其贤,则向彼曰:“由我力荐。”或称其不善,则向彼曰:“上意不测,吾当从容援救。”且任意增添,以示思立威,因而要结群心,挟取货贿。至每日奏事毕,出中左门,满汉部院诸臣及腹心拱立以待,密语移时,上意无不宣露,部院衙门稍有关系之事,必请命而行。

    这更是事实。向汤斌索贿,说江苏蠲赋,出于明珠的力量,就是天大的谎话。以此例彼,则窥测意旨,以示思立威,当然是可信的事。至于明珠每天出乾清宫,有许多官员等候在中左门,这是皇帝早就知道的事;原以为他是在公事上有所交代,此刻经郭琇说破,皇帝才恍然大悟,原来是利用他所预闻的机密,作出卖风云雷雨、招纳权贿的勾当。

    皇帝再往下看,郭琇写的是明珠及其党羽,卖官鬻缺的事实:

    一明珠结连党羽,满洲则佛伦、格斯特,及其族侄如拉塔、锡珠等;汉人之总汇者为余国柱。结为死党、寄以腹心,凡会仪、会推,皆佛伦、格斯特等把持,而国柱更为之囊橐,惟命是听。

    一督、抚、藩、大出缺,余国柱等无不辗转贩鬻,必索至满欲而后止。是以督抚等官,遇事剥削,小民柔困,遭遇圣主,爱民如子,而民间犹有未沾足者,皆倩官搜索,以奉私门之所致也。

    看到这一款,皇帝不止是生气,而且痛心:“民为邦本”他即位以来,最重视的就是爱民,民心驯服,乃是天下能够大定的唯一原因,而明珠了解他的苦心,却折消他的德意,以致百姓受惠“犹有未沾足”的。照他这样的做法,只要一脱自己的约束,必定横征暴敛。搞的民怨沸腾,终于萌生乱源。由此看来,明珠真是贼臣?

    就这转念间,皇帝已有了决定,但处置轻重,还要再看一看其他的罪状:

    一康熙二十三年学道报满之时,应升学道之人,率往论价;九卿选择时,公然承风,缺皆预定。由是学道皆多端取贿,士风文教,周之大坏。

    一靳辅与明珠、余国柱,交相勾结,每年康费河银,大半分肥,所提用河官,多出指示,是以极力庇护。当下河初议开时,披以为必委任靳辅,欣然欲行,九卿亦无异词。及上另欲要人。则以于成龙方沐圣眷。必当上旨;而成龙官上臬司,不可以统摄,于是议题奏仍属靳辅,此时未有阻挠议也。及靳辅张大其事,与成龙议不合,始一力阻挠,议由倚托大臣,故敢如此。

    这一款引起皇帝绝大的警惕。他回想康熙二十四年南巡视察河工时,开下河一事,要由安徽臬司于成龙总其成,而归靳辅节制,确是出于明珠的建议。当时还觉得他的话极有道理,谁知暗中另有这样的内幕。自己是在不知不觉中做了他的傀橱;看来做皇帝要虚己以听,求得一个“明”字,实在甚难。如果再有成见横亘胸中,则耳目所及,无一而非伪饰蒙蔽,从今以后,岂可不格外谨慎?

    因此,他对郭琇的奏折,看得更加仔细,每一个字都不肯轻易放过:

    一科道有内升及出差者,明珠、余国柱率皆居功要索。至于考选科道,既与之大约,凡有本章,必须先行请问。由是言官皆受其牵制。

    一明珠自知罪戾,见人辄用柔言甘语,百计款曲而阴行螫害,意阴谋险;最畏者言官,恐发其奸状。常佛伦为总究时,见御史李时谦累奏称旨;御史吴霁方颇有参劾,即令借事排陷,闻者骇惧。

    看到这里,皇帝放下奏折,深深点头,在灯下自语:“若要天下太平,实非广开言路,培养有风骨的言官不可。”

    皇帝经过深长的考虑,决定展开一次大规模的人事革新。明珠应该受到惩罚,是毫无疑义的事;但是,皇帝自成年时就自誓要待大臣如弟兄,所以除非罪大恶极,绝不愿加以诛戳,尤其是明珠,皇帝始终念着他支持撤藩的功劳,格少要宽大处理。

    于是首先改组内阁。大学士一共五人,首辅是明珠,革职交领侍卫内大臣差遣;次辅叫觉罗勒德洪,他是皇帝的同族——爱新觉罗族以其与皇帝亲属关系的远近,分为两种,一种是太祖直系的后裔,称为“宗室”系金黄腰带,俗称“黄带子”;一种疏远的宗族,称为“觉罗”系猩红腰带,俗称“红带子”勒德洪就是“红带子”隶属正红旗,笔帖式出身,是明珠的应声虫,自然一并革职。

    还有个被革职的是余国柱。五去其三,剩下两个人,一个是曾为世祖草遗诏的王熙,此人熟谙政事,小心谨慎,皇帝决定将他留了下来;还有一个是王熙的同年,顺治四年的进士,当过浙江总督,在平耿精忠之乱中立过大功的李之芳,已经六十七岁,精力衰颓,囗婀取容,皇帝决定叫他退休——休致回籍。

    为了这一番大振刷,皇帝特别召集吏部尚书陈廷敬等人,作了一番极长的训谕,他说;国家建官分职,经理庶政,必须拿出忠心来!大官守法、小官廉洁,各守职司,实心任事,才可以不负提拔。他亲政以来,不敢丝毫怠忽,所以对于大小官员的行事,无不深知,一再指出缺点,谆谆告诫,然而他是失望了。

    他指朝中群臣,自大学士以下,有职掌的官员,全然不知勤慎供职,只知道早早出街,偷安自便,整天三五成群,互相交结,套同年、门生的关系,彼此援引,或者同谋陷害他人;或者徇庇同党,营私舞弊,这种种情形,他亦无不明瞭,只是隐忍不言,期望各人自己良心发现,洗心革面,改过向善。

    他又说:他最重视九卿科道的会议,期望集思广益,斟酌至当。结果不过一两人倡仪于前,其余的应声附和,马马虎虎,敷衍了事。甚至有些人参加了会议,却茫然无知,到散会都不了解议的是些什么?像这样子,试问国是何凭?

    至于人才进退,关系重大,某人贤、某人不肖,或恐不尽知悉,所以凡遇紧要的差缺,特令会同推举,一方面让好人得以出头;一方面亦是希望被举的人,心里有这样的警惕,倘或不是实心奉公,失职得罪,必定会连累推举的人,于是勉力自励,力为好官。六部九卿诸臣,如果体会得这番意思,理当从公选举,才是不负委任。而历年以来,所举者称职的固有;但贪黩的亦复不少,这都是由于太看重情面,或者植党受贿所致。像这些人,自反其咎,虽加正法,亦无足惜;但他实在不忍见臣下身罹法网,所以往往宽大处理。不幸地,宽大变成姑息,姑息足以养奸,积弊愈来愈深,物议沸腾,民愤愤激,以致言官列款参劾,岂能再不闻不问?

    此外,明珠的党羽,吏部尚书科尔坤,户部尚书佛伦,工部尚书熊一潇,平日望风承旨,甘作爪牙的,亦都一起被免了职。消息一传,人心大快;尤其是余国柱狼狈出京,见者无不嗤之以鼻,真所谓“公道自在人心”了。

    不肖一去,贤者进用,皇帝经过慎重的考虑,选拔了三个人当大学士,第一个是伊桑阿,他是满洲正黄旗人,跟汤斌是同年,由礼部主事,循资升任尚书,为人厚重老成,极有操守,是满洲大臣中的佼佼者。最近在礼部尚书任内,办理太皇太后的大丧,勤慎将事,深得皇帝好感,所以首先被拔擢入阁。

    第二个是阿兰泰。他家是满洲八大贵族之一,姓富密氏。阿兰泰以笔帖式起家,能干而谨慎,当三藩乱起,承旨宣达军机,详查明白,而且能够把握时机,迅赴事功。最难得的是,操行清谨;本来与汤斌同为工部尚书,这时入阁拜相,死者哀而生者荣,运气大不相同。

    第三个是汉人,名叫徐元文,字公肃。他是徐乾学的胞弟,行二;老大乾学,老二元文,老三秉义,合称“三徐”而徐元文是他们兄弟中,最杰出的一个。

    徐元文是顺治十六年的状元。闲雅方重,敦品励行,与他的老兄,简直不像同胞手足。皇帝因为他曾充经道讲官,深知他的品德,特地将他由户部尚书升任为大学士。

    这以后不久,徐乾学、高士奇等人,又为郭琇一疏,严劾去职,于是皇帝进行第二次改组政府,老弱贪庸的,纷纷休致回籍。起用熊赐履为礼部尚书,而郭琇则被超擢为左都御史。

    不幸的是,汤斌始终被皇帝所误解,他说:“我待汤斌不薄,而他一直怨讪不休,不明白是什么道理?”

    就为了有这样的误解,终康熙朝六十一年,汤斌生前的德业,不能受到表彰。直到世宗雍正十年,方下诏以汤斌人祀贤良祠。

    高宗乾隆元年,汤斌得到了一个谥号,而且是极其难得的“文正”

    道光三年,以汤斌从祀孔庙。有清一代,以名臣从祀孔庙的,一共只有三个人:汤斌、陆陇其、张伯行。

    陆陇其后来亦由知县行取为御史,殁于康熙三十一年。在他死后两年,皇帝忽然想起他,要放他做江苏学政。死后得官,传为美谈。他的谥号叫“清献”照他的官位,不应得谥,是出于高宗的特旨。

    张伯行是汤斌的同乡,也讲理学,也做过江苏巡抚,号称“天下清官第一”;但张伯行的清官比较容易做,因为他是富家子弟,可以从家乡带了钱到任上去用,不如汤斌那样坚苦卓绝。

    康熙一朝,清官最多,但清官册上的第一名,无论如何不能不推汤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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