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芽独个落寞走回客栈去。
南京城中建筑俱都风雅,连这客栈皆是飞檐的小楼,名为“弦月”。
弦月,揽月,一字之差,独自置身其上,那次第又何止天地之别?
弦月楼上,兰芽斜倚窗台,手里端着一壶酒,捏着一个素胎白瓷的小酒盅。独对月华,自斟自饮。
她独下江南就是来看慕容,可是她却不敢亦不能当面见他。只能那般遥遥地看上一眼,便悄然无声离去窀。
不敢是因,上回在京师教坊司分别那夜,他因为她而遭受到司夜染那般的摧残……她哪里还有脸去面对他?
不能则是因为,司夜染这次挑明了要让她去说服慕容委身作为安在教坊司的眼线,替司夜染去收集情报!她如何能去做这样的事?更重要的是,纵然慕容一向对她冷眉冷眼,可是她心底某处就是有奇诡的笃定:她就是知道,倘若是她说了,那么慕容真的有可能为了她而向司夜染屈服…妲…
倘若果然如此,那她还不如死了算了!
于是她此番宁愿只远远地看他一眼,见他一切看起来还好,然后自己回去向司夜染请罪好了。要杀要剐也都由得那妖孽!
只是,这样只远远地看一眼,便这样无声地走了,终究是,舍不得…….
就在此时,兰芽的房门无声开了。
兰芽没听见有声音,只是边喝酒边感伤地抽鼻子。这一吸之下,便闻见有栴檀之香宛如夜色里妖娆暗放的花朵,霸道地欺到她面前。
兰芽一惊,还没来得及回身,身子已被困住。
一声轻笑,邪肆万端,“兰公子,竟然能寻我到燕子楼去。说,秘密跟踪我的行迹,图的是什么!难道,是为了向你的大人邀功讨赏么?”
兰芽颈子被他手指扼住,回不得头,只能空望窗外灯火。却终是轻轻一笑,他来了……
“慕容你好大的胆子,竟然胆敢私潜出教坊司,扮作说书先生,用匈奴围困汉高祖的白登之围来影射本朝的土木堡之变……还不准我追踪么?”
“嘁……”
来人正是慕容。白衣清雅,宛若夜色里绽放的白莲。一头长发依旧不羁地散着,发上只用一根绿到妖异的玉簪绾着。月光入窗,落在他绝世面上,双眼美如碧玉,面上的笑容却染满了轻淡。
兰芽说得不错,燕子楼上的说书先生便正是他扮的。
兰芽到了南京三日,连着到教坊司找他。他听说了,却执意不见。第四天头儿上,没想到她竟然就找到了燕子楼上去,当众与他斗嘴那幅美人图上画的究竟是男是女……借此警告他,她已看穿了他的把戏。
那一刻,他竟然都想不出自己究竟哪里露出马脚。那一刻,她让他,惊艳。
于是他当晚便回了教坊司,罕见地答应捧琴上台演奏。只因为他猜到,她一定会来。
一曲终了,他放眼四望,却根本没看见她的影子。当晚揽月楼满座,他目光一掠之下,却只见一张桌子是空的。他便私下去询问过支应的婆子,听那婆子说是有人坐过,不过中间儿就留下茶钱走了。他细细问了那桌客人的样貌,支应的婆子描述了,他才悄然勾起唇角。
小东西,又躲猫猫。
于是他便寻来,推了座下几十个如痴如狂、竞相砸银子要单独听他抚琴的客人。管他们哪个可能是高官富贾。
他一颗心,只朝向这边。
可是面上,他却只清冷一笑,“当我是秦直碧和虎子,被司夜染安排了地方,真的就乖乖留在原地,一动不动?兰公子,你左右不得我,你该知晓。甚至,就算你想杀了我,也要看你是否有这能耐!”
兰芽咬牙,“就算我杀不得你,司大人呢?燕子楼上说书人,慕容,司大人已对说书人以及听客起了杀意!”.
“呵,呵……”慕容却笑了,手指微松。
空气一下子冲进鼻息,兰芽喘息着大咳。
转头,目光绕着水意一转,终于得以望上他的脸。
他却已自在坐下,双目邪光潋滟,“有趣。竟然都能被你看破,便没意思了。”
兰芽心跳激狂,勉力靠着背后的圆桌,“慕容,不要以性命为儿戏。司大人若知晓,定不会容你活着。”
“你既知晓,缘何不向你主子告发?”慕容眸光冷艳,锁住兰芽容颜。
兰芽被问住,只有粗喘。
慕容起身,缓缓向兰芽倾下面颊来。两人面颊几乎相贴,“……你舍不得我死,是不是?”.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兰芽凄怆一笑,“我希望我们每个人都能活下来。因为父母不在,我们便更应该好好活下来。”
慕容一顿,终是放下手来。旋身,径自去倒了杯酒,就借着兰芽方才的酒盅,都倒入口中去。
“你现在说话,倒颇有几分秦直碧那书呆子的味道。”白衣公子在微光里眯起眼来,虽则清雅,却更多邪肆。
看不够他这般容颜,兰芽忍不住偷偷一叹。避过他言中锋芒,只是说,“自我入了灵济宫去,司夜染便叫我每日画一幅你们的画像。我日日勾画你们的形貌,一丝一毫都不会落下,于是我自然行事都有你们影子,这又有何奇怪?”
彼时,秦直碧、虎子、陈桐倚等人还都在眼前,她照实描画就好。唯有慕容,她只能在脑海中一遍遍描摹他的样子。
“奇怪的是——”慕容锁住兰芽眼睛,“你在燕子楼上究竟想要告诉我什么?什么美人图中画的该是少年?你不会无缘无故说这样的话,这话却总让我摸不着轮廓。”
兰芽也回望慕容,“是么?我原本也是顺着你‘美人计’的故事来说罢了。又哪里还有其他含义?”
司夜染与她同在南京城中,那么她的一言一行便都逃不过司夜染掌心。她宿在这弦月楼上,怕司夜染早已知晓了。此时与慕容说话,怕是也隔墙有耳,她不得不防。
听得懂的,自然明白;听不懂的,便也不必说得明白。
慕容一哂,“看此时的你,又分明有司夜染那阉人的几分影子了。你来追踪我,是他授意?怎么,你是想替他杀了我么?”
“若你再乱来,会的。”兰芽也不客气,“他将你送入江南,就是要将你拘在江南。你竟敢私自出了教坊司,更偷偷与人会面,甚至与秦直碧私自交接。那你就是自己找死!”
慕容一怔:“你怎知我与秦直碧交结?”
兰芽轻哼:“你方才说我越发有几分秦直碧的书呆子气——我们从牙行一起出来之时,秦直碧还是个姑娘,你又如何知道他是书呆子了?慕容,你分明还曾经私逃去过青州,秘密见过秦直碧,你敢说不是?”
慕容凤目微眯:“聪明~兰公子,司夜染看上你,果然不是毫无理由。没想到,就连我都没能瞒得过你。”
兰芽别开头去:“慕容我劝你,别在私底下再做这些小动作……司夜染心机深沉,远非普通十六岁少年可比,你这样人单势孤,怎么会是他对手?”
慕容仰头一笑,笑声清冷,“那你呢?你究竟是站在他那边,还是我这边?如果我说希望你帮我杀了他,你可愿意?”.
兰芽眼睛一眯。
隔着夜色与灯火,看不清他眼中的真假。
没错,她是夹在司夜染与慕容之间;而司夜染也的确是想利用她来控制慕容。可是乍然听见慕容同样想利用她来替他除掉司夜染……她的心还是狠狠地被疼了一下。
慕容却仿佛没看见兰芽神色上的变换,依旧缓缓说着他自己的话:“纵然司夜染想隐瞒,我却也大抵已经摸清,我们那一帮少年里头,个个都是与紫府有仇的。兰伢子,别告诉我说,你是不恨司夜染,不想杀他的。”慕容长目慵懒,仿佛笃定早已知道兰芽心中答案。
“是么?”兰芽依旧只是淡淡一笑,“我杀不杀他,都只由我自己的心来决断。又与慕容你何干?我怎么会为了你去杀了他?真是笑话!”
慕容没想到兰芽这般回答,面上慵懒一时僵住,隔着桌子便身如浮云猛地横掠过来,再度捏住兰芽脖颈,“你这话,我听着怎么倒似撒娇?”
“你不肯替我杀了他,只因为你我之间没有关系。倘若我在你我之间设立某种关系,给你理由让你替我去做事,你便会去做了,是不是?”
慕容潋滟一笑,垂下唇来,沿着兰芽颈侧线条,吻上她的颈子,“我知道你早就对我另看一眼。兰伢子,你怕是恋慕着我呢。我今日便遂了你的心愿,可好?”舌尖灼热而濡湿,一点点撕开兰芽防备。
兰芽颤成一团,在他唇下挣扎喘息。趁着他放松警惕的一瞬,抬脚便向后直直踹去!
“哐啷”一声,慕容飞出去撞在桌上,兰芽抚着颈子低骂,“登徒子!”
最初惊慌既过,慕容长眸复涌上慵懒,邪佞地笑,“……躲什么?你分明喜欢。”
兰芽阖上眼帘,说不出心底的绝望,只攥着拳头徒劳倒出一声:“你我同为男儿身!”
“无妨。”
慕容重又走来,狎昵贴着兰芽身侧,深深吸气,“你身上熏的什么香,可真好闻。”
兰芽闭紧眼睛,心直下坠。她女扮男装,素日最小心翼翼不让人看出是女儿身来,所以又哪里敢熏什么香!这点子香气,也只是司夜染嘱咐她用的玉兰膏子罢了!
慕容伸手托住她小小颈子,嗓音沙哑下来。
“纵然你我都是男儿身,又有何妨?你忘了我现时的身份是什么吗?……我是个相公啊,相公陪的原本也都是男人。”
他修长而干燥的手指沿着她颈侧肌理滑动。分明动作很缓慢,却怎么都感受不到温柔,却反倒只觉如被毒蛇一点点缠紧。
“我总归会胜过那宦官。他能对你做的,统共又有几样?只要你听我的话,我必定给你,胜过他万千。”.
不对,不是这样的!
她苦苦思念的慕容,她豁出命去千方百计来见的慕容,不该是这样的!
她在梦里多少次暗暗描画、多少回憧憬过的想见场景,亦不该是这样的!
慕容的唇已然落下来,兰芽却猛地推开他。
他没防备,几个抢步退向后去,撞到桌椅,乒乒乓乓地响成一团。
他退到墙边去,方立定了身形,朝兰芽眯眼望来:“你拒绝我?”
兰芽也自难过,更有自责。
他的性子变了,这一切也许都是她的错。如果不是那晚司夜染派人摧残了他,他也许不会变成这样……人只有大绝望之后,才会变成此等狂浪不羁。
兰芽深吸口气,定下神来,道:“慕容,你且坐下来说话。咱们多时未见,此时只宜好好说说话。”
慕容凝着兰芽反应,便也缓缓点了点头,伸腿勾杌子坐下:“好,那就说说话。”
兰芽整理衣冠,平静下来,走上前先给慕容倒茶,问:“今晚你又偷出教坊司,可方便么?几时必得回去?”
慕容轻傲一笑:“此事,我自有办法,你无须忧虑。”
兰芽便也点头。他既然连青州都能私自潜去,那便不只是三五日的失踪……如此可见,此中关节,他怕是早已打通。
兰芽便轻叹了口气:“秦公子他,可好?”
慕容挑眸望来:“好,当然好。青山书院山长、当世一代大儒秦越极为爱才,对秦直碧视若己出一般,倒比他在灵济宫时不知自由了多少倍。”
“真的?”兰芽听了便也一喜。
“还有更好的,”慕容眼瞳里颜色深了下来,“我还见到了秦越的爱女小窈,姿容绝丽,对秦直碧一往情深。听陈桐倚说,秦越倒已然将秦直碧当成未来女婿的不二人选了。只待八月秋闱秦直碧高中之后,便要安排为他们办婚事呢。”
慕容说完了,便极有兴味地抬眼瞟着兰芽的反应。
兰芽先是一怔,心底不免有些百转千回,最后只是淡淡一笑:“如果当真如此,对秦公子来说倒也是好事一桩。”
慕容便又耸肩一笑:“众人皆以为的好事,当事人却未必也这样以为。”他伸手捏起茶盅,眸光低垂:“听说秦直碧自己却不愿意,几次三番婉拒。”
“哦?”兰芽又是一愣。
“他头几次婉拒,秦越夫妇还只以为他害羞;可是他连着拒绝的次数多了,便不免令人生了不快,以为他心高气傲,竟然瞧不上人家那位小姐呢……须知,那位小姐可是多少人家排着队想要求娶的,就连京师朝中高官亦不乏远寻而去的。”
兰芽忧心之下,便也攥紧了茶盅:“如此说来,他那边情势已然纠结。幸赖还有陈桐倚在他身边,陈兄是个偏才,当能开解他一二。惟愿八月秋闱早来……”
本以为只是去青州念书,八月回来应试即可,这对于秦直碧来说根本不是问题;却没想到他遇见的是婚姻之事。秦直碧又满腹书生傲气,宁折不弯,这便麻烦了。
不料手中的茶盅却被劈手夺走。
兰芽一惊,急忙抬眸望去。慕容捏着酒盅凑过来,就在她眼前:“你问过这个再问那个……你可曾问过我?”
兰芽心下一慌,急忙垂下眼去,不敢与他这样近地对视。
“我自然惦念你。否则又岂会暂时撂下虎子的事,也没有去青州看秦直碧,反倒先下江南来?”
慕容紧盯不放:“为何是此时来?”
“嗯?”兰芽被问得一愣。
慕容缓缓说:“为何是此时,而不是早些,亦不是迟些?兰伢子,你此时在司夜染身边竟遇见了何事?是何事使得你不顾一切远遁而至,甚至都不怕他杀了你?”
兰芽心下轰然一声,却急忙甩头否认:“没有!”
“我此时来,只是因为,因为,此时有空!”她情知这样的说辞不够说服慕容,她便索性都掀开:“也因为此时我刚刚查完了一个命案:我是要来问你,那些神秘出现在京师里的嗜血虫,是不是你叫人带进去的?还有,那十几条鞑靼人的性命,是不是也是你做的?!”
慕容清亮一笑:“怎地?难道你竟然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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