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在马路上绕来绕去,韩奇似乎没有特定的目的地。
“韩奇,我们去哪儿?”我忍不住发问。车内的空气有些沉闷,韩奇也太过安静了。他有心事吗?
韩奇熟练的握着方向盘,一面转头对我微笑。“你来决定好不好,台北你应该比我熟。”我想了一会儿,今天不是假日,不怕遇上教人受不了的拥挤人潮,而且难得天这么清澈、这么蓝,适合吹吹风。我突然有了主意。“到圆山好不好?”我提议。
“圆山?”韩奇显然对我的意见感到不解。“你想到圆山饭店?”
“不是圆山饭店里面,我想坐在外面广场的阶梯上吹吹风。你曾经坐在那儿过吗?”我闭上眼睛,像是已经感受到了那股凉风的清爽。“那儿的风很大、很凉、很舒服,完全不是冷气可以给你的那种舒适。”
“你喜欢吹风?”韩奇将车调头往圆山的方向。
我点点头。“很喜欢,只是很少有机会可以这么随性。公司里的事情多,假日又得陪振刚参加一些推不掉的应酬。”
“看来,于振刚已经把你训练成一个女强人了。”他特地强调训练这两个字,口气中有着浓厚的不以为然。
我本能的想为振刚辩解,于是毫不犹豫的开口反驳韩奇。“你怎么可以用训练这两个字?接受这份工作是我自己愿意的,振刚帮了我很大的忙,我的商业知识、社交礼仪全是他教的。”韩奇沉默了几秒钟才开口对我说:“小每,你知道吗?昨天看到你出现在谈判桌上,我真的吓了好大一跳。我从来没想过你会在现实冷酷的商场上工作,你太重感情了,不像个冷血的商人。”说这些话的时候,韩奇的眼睛始终直视着前方。
“不是每个商人都冷血的。”我说。
他转头若有深意的看了我一眼,淡淡的说:“是吗?”我还没开口,韩奇已经把车开到停车场了,他先下车绕到我的车门旁,替我开了车门。“好了,可以下车了。”
“谢谢。”饭店前的广场今天显得特别空旷,蓝蓝的天空也像是水洗过般的干净。我满足的伸开手臂,贪婪的、深深的吸一口清新洁净的空气。好舒服!有多久没有这样放轻松了?我和韩奇背靠着扶手、并肩坐在第三层的阶梯上。
“你刚刚说有话要对我说,是什么事情?”我问。
韩奇看着我,像是要看透我似的。“小每,可不可以老实告诉我,你嫁给于振刚的真正原因是什么?”我没料到韩奇会问我这个问题,当场愣了一下。
“不是因为爱吧!”韩奇看我久久没有回答,又加了一句。
我不知道韩奇这个问题背后的用意,但无论如何,绝不能让他知道我心里真正的目的。
“还不是为钱嘛!”我故意不在乎的说着。“你昨天也说过了,跟于振刚在一起的女人除了为钱还能为什么?”韩奇的嘴角浮起一抹温柔的微笑,他看着我的眼睛,轻声的说出最具爆炸性的话语。“不,小每,你为的不是钱。你嫁给于振刚是为了报仇!”我太震惊了,不可能!韩奇怎么会知道?他是从哪里得知这一切的?昨天重逢时他还不知道的,为什么短短几个小时内他什么都查清楚了?
“昨晚送你回家后,我越想越不对,我不明白你怎么会在小小年纪时就立志嫁给于振刚,那时候你才几岁。”韩奇缓缓的解释着他的发现。“我手上一直有于振刚家族的早期资料,只是从来没有仔细看过。昨晚回到住处后,我把所有的旧资料再翻了一次。你猜我发现了什么?”我摇摇头不想猜,但心里已然明白。
“于家几十年来一直是商场上的强者,他们不但发展原有的房地产生意,也并吞经营不善的同性质公司,败在于家手中的公司不在少数。十二年前于家积极介入当时还在发展初期的电子科技,而且做得很不错。但令人不解的是,于家却也在当时恶性并吞了一家性质完全不同的公司。”我沉默的低下头,于家吞掉的是爸爸的玩具公司。
韩奇停了下来,安慰的拍拍我的肩膀。
“当年这件事情在商场上引起很大的争议,因为不管是原先的房地产,或是后来新开发的电子科技产业,于家向来是不并吞性质不一样的公司的,但那次毁在于氏手里的却是一家玩具进出口公司。二来是因为那家公司并不是经营不善才被并吞的,事实上它原本经营得有声有色,但于家硬是用强大的经济优势扳倒了它;第三个原因是”韩奇的声音顿时软化了,他握住我的手。“玩具公司的老板后来自杀了,没多久他的太太也跟着自杀身亡,留下一个年仅十岁的小女孩。失去亲人的小女孩于是被送进了孤儿院。”
“够了,韩奇,别说了。”我低声的请求。当年没有人知道于氏为什么要毁掉那家公司,玩具并不是于氏发展的项目之一。
妈咪要我为他们报仇的声音又出现在我脑海中,爸爸躺在血泊中的情景也历历在目,但同时出现的却还有振刚的柔情。
我迷惑了,振刚有什么理由要毁掉爸爸的公司?他跟爸爸之间究竟有什么深仇大恨?我又想起了自己逝去的童年。那时候我们好快乐,爸爸疼妈咪也疼我,他常常说我跟妈咪是他的心肝,其他同学常常来找我玩,他们也都喜欢爸爸,说爸爸是最好的人。是啊,爸爸是个大好人,为什么振刚却要伤害爸爸?
可是振刚也是个好人啊!他虽然脾气不好,虽然有些专制,可是对员工、对朋友都很照顾,对我更是超乎我所能想像的好。我在于氏四年多来,看到就算要并吞其他公司,振刚也会替那些员工想好退路,不至于让他们立刻面临失业的危机。这么好的振刚为什么会做出逼死爸爸和妈咪的事情来?
我沉溺在自己的思绪中,久久不能自拔。
“小每?”韩奇轻唤我。
我拭去眼泪,韩奇知道了也好,这个秘密我独自背负太久了。“韩奇,我真的好痛苦!我不知道该怎么办。”韩奇没有直接给我答案。“你觉得自己该怎么办?”
“我不知道。”我苦恼的摇摇头。“其实,我真的好久没有想起对他的仇恨了,我甚至怀疑,振刚真的是那个坏人吗?”韩奇看着我,认真的问:“那你还想报仇吗?”
“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我用力的摇头,希望可以把所有的烦恼一起摇开。“虽然一切的事实都指出了振刚就是那个凶手,妈咪也亲口告诉过我,但是我我还是不相信振刚会做出这种事,我不相信为什么我”
“因为你爱上他了。”韩奇肯定的说。
“不!”我本能的反驳,我怎么可以爱上于振刚?他是我的仇人啊!“我只是只是因为这件事情已经十几年了,或许我有些忘了。”但我也知道,这样的理由一点说服力都没有。
“不是这样的,小每,你爱上于振刚了。”韩奇斩钉截铁的说。
我猛抬头,无力的看着韩奇。或许他说得没错,但是我怎能爱上这种男人?他毁了我的家啊!为么我对他却没有太深的恨意?
“你嫁给于振刚,本来只是单纯的想为父母报仇,没想到后来却真的爱上他了,对不对?”韩奇分析着。
“我该怎么办?”我苦恼的抱着头。
“你想怎么办?”韩奇不答反问。
我无助、虚弱的凝视着他。“我不知道。韩奇,帮我。”我想替爸爸妈咪报仇,可是谁能忍心伤害自己所爱的人?
韩奇轻叹一声,将我搂进怀中。我没有推开他,此时此刻这种没有男女**、充满温暖的拥抱正是我需要的。韩奇轻拍我的背,让我感觉像是回到了小时候。
“小每,你真的让我好心疼。”
“当我的避风港,好不好?我真的好累了。”我靠在韩奇胸前,泪水在哽咽的话声中滚滚流下。
韩奇揉揉我的头发,瘖哑的说:“当然,我永远是你的避风港,替你挡开外头的风风雨雨,就像小时候一样。”我趴在韩奇肩上,尽情的哭泣;眼泪像决堤的海水一样,不停自双眼中溢出。我只想休息、不要再想这些事情了。
这时候,像是要呼应我的心情似的,天空先是划过一道闪电,接着轰隆一声大响,然后就劈哩叭啦下起雨来了。是典型的夏季雷阵雨,已经午后了吗?
我仰起头看着天空,大雨不停打在脸上、身上。韩奇脱下外套要替我遮雨,我阻止了他。
“不,不要遮。”我的身体全湿透了,可是好畅快。“我想淋雨,让雨冲走我的烦恼。”于是韩奇陪我一起在雨中放声大叫。
雷雨滂沱中,韩奇提起了小时候的往事。“嘿,小每,还记不记得以前我们都好喜欢下雨天?”
“记得。”我大声的回答。每当下雨过后,我们总会折上几只纸船,放进小水沟中,比赛看看谁做的船能跑最远。赢的人可以吃对方的点心一次,通常是乾硬的面包,运气好的话是香喷喷的肉包。
我总是赢家,因为韩奇会故意让我。那些是我悲惨的孤儿院生活中唯一愉快的回忆。
午后阵雨来得快去得也快,不久后天空又是一片清澈。
“来赛船,敢不敢?”我看着韩奇,提出挑战。
韩奇看看自己再看看我,突然爆出大笑。“改天再比吧!看看你淋成什么样子了。”我低头看着自己,美丽的连身裙被雨水一淋,全贴在身上了。
“还好你没化妆,不然这下子就成了大花脸了。”韩奇拉着我转了一圈,开玩笑的说:“不过,我原本以为你乾乾扁扁的,现在才发现你身材还挺不错的。”
“臭韩奇!你还跟我开玩笑。”我捶了他一拳,冷不防打了个喷嚏。
韩奇拥着我走向停车场。“我先送你回去换衣服,免得你感冒了。”
“也好,再不回去只怕振刚又要抓狂了。你知道吗,其实刚刚出门前我才跟他通过电话,他说要马上回家来。”
“那”韩奇的担忧全写在脸上。
“我却跟你跑出来淋雨。”我笑了笑,有种豁出去了的感觉。
“他不会对你怎么样吧?”我不想思考这个问题。家里或许正有一场风暴等着我,我何不好好享受这风雨之前难得的宁静?
“走啰,该回家了。”我拉着韩奇,用尽全身的力气全速跑到停车场。
当车子进入家门前的道路时,我下了一个决定。不能再当逃兵了,我决定直接问振刚。
果然,一进家门振刚就气急败坏的迎了过来。“老天!小每,你到底在干嘛?怎么把自己搞成这副德行?”他扬声要小竹拿条大毛巾过来,我出声阻止:“不用拿了,小竹,我想直接上楼冲个热水澡,你把我的衣服准备好就行了。”然后我面对着振刚,冷静的对他说:“振刚,我有事情要问你,你急不急着赶回公司?”振刚的眼里有疑问,但他还是摇摇头。
“那我洗完澡到书房找你。”我说。
“我等你。”他简短的回答。
在满是蒸气的浴室里,我的脑子快速的运转:等一下该如何开口?是直接问他当年的心态?还是迂回婉转的套出答案?而他会承认还是否认?
当我进入书房已是一个小时后的事了,今天的书房又恢复往常的模样,一点也看不出昨晚的混乱景象。振刚坐在大桌子后的皮椅上,手上端着酒杯。这不太寻常,除非应酬,否则振刚从不在白天喝酒。
我不想坐在振刚对面的椅子上,和他面对面的压迫感会让我说不出话来,所以我选择坐在离他较远的窗台上。看到我特意避开和他直接相对的座位时,振刚的眉毛讶异的抬高了。
“我有些事情想问你。”我开门见山的说,速战速决是对我最有利的方式。
振刚审视着我,面无表情的开口:“你想离开我?”离开他?这跟我的问题有什么关系?我不解的看着振刚,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这样问。
“你想跟我离婚吗?”他再问。
我看着他,不明白他这想法从何而来。“为什么这么问?”
“不是吗?你明知道我就要从公司回来,却还跟那家伙出去,回来的时候全身都湿透了。怎么?你们两个忘我到连下大雨都不躲吗?”振刚还是紧盯着我,脸上没有一丝笑容。“一回来就说有事要问我,难道不是为了想离开我,跟他重拾旧情吗?”
“才不是这样!我哪有想跟你离婚?”我反驳,真没想到他的想像力这么好,我还以为只有女人才容易胡思乱想,做一些有的没有的联想。
听到我没有离婚的意思,振刚的表情立刻有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那你想问我什么?”我又犹豫了起来,他会对我坦白吗?哪有犯罪的人会轻易承认自己的罪行?是不是我私下调查会比当面问他好?我迟疑着,刚才好不容易培养起来的勇气正一点一滴的消失。
振刚走向我,坐在我身旁的窗台上,低沉的声音跟刚才判若两人:“怎么了?什么事这么难启齿?”不行!我没办法开口问他。我可以对抗最愤怒、最粗野时的振刚,但面对他的柔情,我一筹莫展。
可是我一定得问,不能再当鸵鸟、不能再逃避了;我在心里再度武装自己。
“小每,究竟怎么回事?”振刚托起我的脸,深思的望进我的眼里。“你有心事?”我避开振刚的凝视,推开窗户想呼吸新鲜的空气,但窗户被推开的那一刹那,我就后悔了自己的举动。那一畦花圃把我最后的勇气与决心摧毁掉大半。
“好漂亮。”我情不自禁的赞叹。“嗯?”振刚莫名的看着我。
“我是说那些花。”我指着花圃。“刚刚下了那么大的一场雨,可是它们还是那么挺拔的直立着,不但没有在大雨中倒下来,反而显得更有生气、更美!”
“你不是特地留我下来讨论这些花的吧?”振刚带着微笑问我。
“不,当然不是。”
“那么”我没有勇气直接问他当年的事,至少看着他费心排成的“小每”花海时,我没办法开口。
“是因为早上的电话事件吗?”振刚猜测的问。
我一时反应不过来。“电话事件?”几秒钟之后我才了解,他指的是早上他的前妻在电话中的不客气。好吧!我决定将错就错。
“嗯!”我想起振刚的弱点,于是继续用早上那招——装可怜。“她敢对我这么嚣张,是不是因为有你当她的靠山?”振刚真的相信我是吃醋了,他非但没有不高兴,反而显得很开心。他将我拉近胸前,爱怜的捏了捏我的脸颊。“你吃醋了?”我不说话,故意嘟着嘴,让自己看起来像是打翻醋坛子的小女人。
“小傻瓜。”振刚拥着我,好温柔的说:“我心里只有你一个,绝对没有别的女人。”
“她对我很不客气。”我委屈的说。
“凯莉一向是张牙舞爪的,尤其对出现在我身边的女人。”他轻描淡写的说,没有深入解释的打算。
“你怎么会娶这种女人?”我对这一点是真的非常好奇,那个叫做凯莉的女人实在配不上振刚。
振刚的脸色顿时凝重了起来。
“对不起,我不该问。”我似乎是触到振刚的痛处了。
“不,没关系。”他像是看着我,但视线的焦点却是穿过我,落在不可知的远方。“你大概知道我结过三次婚吧!好笑的是,这三次婚姻加起来的时间还不到一年。”
“为什么?”振刚皱起眉头。“她们都不是我真正想要的人。”
“哦?”“我会娶她们,其实只为了一个单纯的理由。”振刚的眼睛黯淡了几秒钟,声音也沙哑了。“她们三个人都有某部分长得像一个人,一个在遇上你之前我唯一爱过的女人。”
“是吗?”这一次我真的觉得不是滋味了,原来振刚心里一直有一个我不知道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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