着剑的掌心满是细汗,恨不得立刻下山寻他。此刻见到君舆回来,当真是喜出望外,仿佛见到了数年未归的游子一般,隐隐间更是有种冲动,想拉住他的手,向他诉说自己焦灼思念的心情。
君舆刚好微笑望她。薛灵芸心中怦怦直跳,却还剑入鞘,也冲着他微微一笑,她人本来就娇美,又是打心眼里高兴,真情流露之下,容光更是逼人。王宓站在君舆身后,被灵芸明波一般的目光扫到,顿时浑身一震,咂舌道:“这薛姑娘之美,当真世所罕见!”君舆已走到薛灵芸身边,便随口问道:“昨夜睡的可好?”却见薛灵芸忽然羞红了脸,岔开了话,只问他下山平妖的经过。君舆心情不佳,不愿多谈。薛灵芸才问两句,又立刻将话题转到日出景观上去了。
君舆见她如此体贴,心中感动,却有些奇怪:刚才她为何脸红?薛灵芸虽对赤丹子不熟,赤丹子却认得她,知道她是慕瑾爱侣,此刻见她和君舆亲密,心中不由愕然。
到了山上,赤丹子服了灵药,又在静室里调养了半日,这才走出来向王平真道谢。王平真见他上山时气息奄奄,此刻虽不能说精神焕发,却也神采飞扬起来,心中不禁暗暗佩服:长真门果然名不虚传!
两人又寒暄了一番,赤丹子不欲过多客套,直奔此行主题,说道:“王掌门,贫道有一言,不知阁下方便听否?”王平真闻言便将赤丹子请到内室,屏退左右,施礼道:“此间只有你我二人,道兄但说无妨。”赤丹子颔首道:“不知王掌门对今日之事,做何看法?”王平真赧然道:“我真不知道那妖女有这般厉害,害得道长受伤了。”赤丹子见他答非所问,便摇头道:“此女乃妖将莫问,我本来就非她之敌。
我回去后会向掌门人详细述说,请他揣摩莫问来此的目的。”王平真瞠目结舌,心中不由后怕。赤丹子却接着道:“我说的是今日九成山遇袭一事,王掌门可瞧出什么端倪么?”王平真愣了一会,瞪眼看他,半晌才吃吃道:“道兄莫非认为背后有人指使?”赤丹子眼前一花,只觉一个猪头,正长在王平真肥硕的身躯上。他耐着性子道:“正是如此!”王平真皱起眉头,两只小眼望着赤丹子不停眨巴,问道:“不会吧……道兄可知幕后主谋是什么人么?”赤丹子几乎要吐出血来,心道:与此等蠢物说话,真是夭寿!罢罢罢,我干脆挑明了吧。他吸了一口气,说道:“王掌门,九宸丹陵府吞并贵派之心,昭然若揭!今日他们李代桃僵,假扮你门下弟子屠戮灾民,又遣人埋伏在灾民中,趁机煽动,激起民变。今日就算他们将九成山上下杀个鸡犬不留,也大可往灾民身上推个干干净净。晏无极随后带兵过来镇压,顺手就可将贵派收入囊中了。”王平真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言道:“如此狠毒?”赤丹子看着他,含笑不语。不料王平真说完后,也直直的回瞪他,眨巴小眼,同样久久沉默。赤丹子微笑得脸上肌肉都抽搐了,见王平真兀自思索,真恨不得捏着他粗短的脖子,在他胖脸上甩几个耳光。
他怕再等下去,好不容易调息好的内伤都要发作,便只好如指点最不成器的弟子一般,谆谆善诱:“王掌门宅心仁厚,故不肯相信世间有如此鬼蜮阴毒的诡计。但饿虎吃人,一扑不中,焉能作罢?九宸丹陵府必有后着,贵派之危犹如累卵!”王平真大惊,躬身行礼道:“请道兄救我!”赤丹子心中这才舒了一口气,忖道:总算不是个不知死活的夯货!
他手捋长须,笑吟吟将王平真搀起,说道:“王掌门,当今妖魔道势微,龟缩北极,就算有小小妖将跳梁,终究掀不起大浪。天下之势,尽在我正教掌握。
我等受昆仑道法益处极多,本该尊其为首。但昆仑虽遥领各派,却少问俗务,以至于九宸丹陵府坐大一方,不断吞并同道。如今能与之抗衡者,唯有我长真一门!
王道兄,我特奉逸尘真人掌门法旨,相邀贵派加入我长真联盟,共同对抗狼子野心。不知你意下如何?”王平真犹豫了一会,道:“可是九成山地属江南道,就算并派,也应该并到桐柏山一脉中呀。”赤丹子笑道:“桐柏山司马青衿论道术修为,确实是不世出的英才,可是此人疏于事务,连自己的桐柏山尚自理不清楚,哪里能做江南道的主人呢?王道兄,良禽择木而栖,你可要好好斟酌呀!”王平真又施了一礼,说道:“如此大事,我需得通盘考虑,请恕我不能即刻答应道兄。”赤丹子见王平真颇有被说动的样子,满心欢喜道:“无妨无妨!道兄慢慢思索,我长真门静候佳音。”两人谈毕,走出大厅。赤丹子又将君舆叫过来,询问了一番,君舆答道他赶到时只见到赤丹子昏迷在地上,并未见到妖怪。赤丹子暗叫一声惭愧,他对君舆相救之恩非常感激,之前又见他气度身手均是不凡,不由更是欣赏。他暗暗忖道:此子比之慕瑾,恐怕在伯仲之间,薛小姐莫非移情与他?赤丹子虽狐疑,但毕竟是前辈高人,对这些少年儿女间的风月只是略一萦心,便不去挂怀了。
当日王平真在山顶大宴长真门众道,秦妙蕊也出来见过了君舆等人,又以掌门夫人身份陪着众人吃饭。赤丹子座下弟子俱是血气方刚,见到薛灵芸和瑄儿丽色,皆是不断偷望。但见二女只是和君舆亲密说笑,众人怅然若失,或是羡慕或是嫉恨,有知道薛灵芸和慕瑾关系的,更是窃窃私语,悄悄议论。
只有个年轻弟子,却独爱秦妙蕊。他第一眼看见秦妙蕊的妖娆姿态,便魂不守舍。看她身姿窈窕的坐在王平真圆胖的身躯旁,不由心中长叹:“此少艾青春妙龄,不尽风流,年纪也和我差不多大,却偏偏被猪啃了!当真是一个冬瓜压海棠!”他正想得出神,却见秦妙蕊顺着他目光望了过来,那凤目分明含恼,冷若冰霜,登时将他冻得一个激灵,失手将筷子掉落在地上。
吃罢晚饭,王平真还要挽留赤丹子多住几日。但赤丹子此行目的已达,不愿多留,反复告辞。王平真不好勉强,便送他一行人下山。走到那被烧得破破烂烂的观止堂时,赤丹子不要他再送,执了他的手,言辞恳切:“王道兄,今日所谈,请你多加考虑,尽快给我等一个答复。”他想了一想,又用力握了握王平真的手,说道:“迟则生变呀!”王平真看着观止堂的焦土灰烬,却道:“道兄,我总觉得同是正教,应当不至于此吧。你是否多虑了?”赤丹子哑口无言,半晌拱手道:“既然如此,请王掌门好自为之吧。就此告辞了。”他不愿再和这蠢货多费唇舌,大袖一挥,领着弟子下山而去,心中却是大恨,隐约想到,是不是九宸丹陵府用这么卑鄙的手段,其实也是被这头猪给逼的?
王平真见他们去得远了,微微一笑,哼着小调折返。他回到厅中,越想越得意,禁不住哈哈大笑。君舆刚好走过来,便问:“师叔在笑什么?”王平真苦于无人同享,正心痒难搔,见君舆过来,便问道:“君舆,我当初选这九成山开山立派,固然是见这山势灵秀,有名川之象,蕴天地之气。但当时却不知道竟捡了个宝,你可知道为何?”君舆照例不答,王平真兴致勃勃拉了他手,将他带到一幅九州地图前,说道:“你看!九成山就在这个位置!”君舆顺着他胡萝卜一般的手指望过去,只见九成山背依一条大江,正处在北方、中原和江南的交界位置上。
王平真点着地图说道:“我九成山临大江为控扼之重地,连三地为襟带之要冲,无论是北方窥视中原,还是中原欲进江南,这里都是必争的枢纽!”他长长出了一口气,压抑了一下心中激动,说道:“之前大家忙于平妖,没注意这块宝地,这才被我占了。如今天下太平得久了,便有人想做一统九州的美梦了,我这里就成了兵家必争之地,倒奇货可居起来!哈哈,哈哈哈!”君舆心道:焉知不是祸之所在?但他却也佩服王平真的眼力,便赞道:“师叔如此洞察形势,让人钦佩!”王平真笑道:“我本来也糊里糊涂,但今日见到九宸丹陵府如此阵仗,当时就心中起疑。后来赤丹子又来招揽,我忽然就灵光一闪,想得通透了。可笑那赤丹子还以为我蠢笨不堪呢。哈哈哈!”他按捺不住,便将如何戏耍赤丹子,详细说了一遍与君舆听。
君舆沉吟道:“师叔为何要戏弄于他呢?”王平真冷笑道:“你以为长真门真存了什么好心来救咱们?他们既然能擒住那几个杀人的凶手,揭穿他们嫁祸江东的毒计,为何一开始不出手阻拦?任凭九宸丹陵府的人先杀我弟子,再杀那无辜灾民呢?分明就是要向我市恩,好叫我感激之下,投奔他们。”君舆不由摇了摇头,轻轻叹了口气,又听王平真说道:“赤丹子那么多废话,有一句话倒是说的很对。你可知道是哪一句?就是那句:良禽择木而栖!君舆,咱们自家人,说出来也不怕你笑,我过去自视甚高。但今日一战,我才明白,师叔这点道行,恐怕尚不如你。九成山就象一块肥肉,四周虎狼林立,靠我是绝对保不住的。”他踱了几步,说道:“既然九成山必落于他人之手,与其坐以待毙,不如主动找一个足够强大的靠山。君舆,我明日就修书温小侯,向他投降!不不不,向他效忠!嘿嘿。”君舆吃了一惊,问道:“为何?你之前不是拒绝了他么?”王平真道:“之前我不知道他竟有如此实力。你看,晏无极只是他手下猛将中的一员,便这般了得,何况他本人呢?今日你也见了,他们得圣恩眷顾,干什么事都有皇帝撑腰。虽则我正教平妖有功,不受衙门约束,但如果得了官府襄助,无异于猛虎添翼。我辛辛苦苦在融州府经营了十数年,平日里和刘大人称兄道弟,可人家一个圣旨压下来,再好的兄弟也提着兵过来拿你!与之为敌,不如为友啊。”君舆摇摇头,说道:“师叔,这样做不对。”王平真道:“有什么不对的?”君舆直视他的双眼,缓缓道:“你心中若有道义二字,便知道有何不对。”王平真涨红了脸,忽然又哈哈笑了,正襟危坐道:“君舆,其实师叔委身事敌,乃是将道义的火种深深埋在心间。有朝一日,天下都讲道义了,那个时候,我便在敌人内部熊熊燃烧,摧枯拉朽,荡涤一切黑暗污浊。”君舆道:“这么说来,你明日还是要写信向温小侯屈膝么?”王平真道:“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道义的火种需要真正的勇士来保存。你还年轻,你哪里知道,忍辱偷生,难过舍生取义啊……”他沉痛的表情尚未做足,君舆已转身出门去了。
王平真愣了一下,摇了摇头,想道:你终究和我异志,幸好我没全部和你交心!他把目光投向那墙上的地图,心中默拟着九宸丹陵府的势力范围,揣摩着温小侯的雄心与布局,他越看越明了,越看越心喜,忖道:将来如果真的得势,那我必是开国功臣!史书上名留千古,自然要比一个九成山的道人要光彩得多了!
他兴致勃勃,见灯光暗了,又秉着明烛在那地图上细细端详,竟是一个州一个府的慢慢用指头点着看过去。
他看了半天,又坐在椅子上思索给温小侯的书信该如何措辞,既要显得自己有诚意,又不能因被震慑而示弱,还要对之前的拒绝做出一番解释。推敲了半天,他才拟定了一个腹稿,不觉已经到了深夜了。
王平真断肋处已用了青木符,但今日受的内伤却未完全痊愈。他此时大事已定,心情舒畅,登时想起秦妙蕊来,便吹熄火烛,朝他那娇夫人的房中走去。
他走着走着,忽见前方黑暗中立着一人。王平真吓了一跳,低声喝道:“谁在哪里?”那人静静站着,却不出声。王平真看了几眼,轻吁了一口气,擦了擦汗,说道:“君舆,你这么晚不睡,静悄悄站在这里做什么?把师叔吓了一大跳!”他边说边朝那人走去,黑暗中寒光一闪,王平真全无防备,登时被一柄利剑贯穿咽喉。他双手捂住创口,喉咙格格低响,两只眼睛几乎要凸出眼眶,死死盯着那人。
那人刷的抽回剑,侧身躲过鲜血喷溅。王平真砰的一声倒在地上,身子抽搐不停。那人把剑在他身上擦了几擦,脚步轻盈,又渐渐隐入黑暗之中。
王平真气管被血块所凝,呼吸愈来愈困难,眼前早已一片黑暗,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好像不是君舆!夜凉如水,他胖大的身躯在地上抖了一阵,终于慢慢安静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