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小舟说,至于主观原因,这一届市委市政府班子,能力确实比较强,也比较亲民,所以,民声比较好。比如说城管部门,是全国的一个焦点部门,以前公安的许多执法职能,转到了城管。城管又不像公安,既没有那么多法律法规的约束,城管队员又不像公安人员,全都是由公安大学等一类高等院校培养出来的,个人素质不那么高,工作对象也非常特别,面对的是那些最低层的市民甚至是城市贫民。普通人或许不太在乎的利益,在这些底层居民眼里,就是很大的利益,因此,也更容易引发冲突。以前,雷江市的情况和全国差不多,城管和摊贩的冲突不断,甚至常常发生流血事件。丁应平书记来到雷江之后,感到这个矛盾太突出了,影响到了稳定的大局,不解决不行。他为此花了半个月时间进行调研,最后决定将车站广场拿出来,这个矛盾就缓解了。这件事,我还在日报上发过一篇新闻稿并且配了言论,当时,我有一种观点,我们的许多矛盾,并不是无法解决或者难以解决,关键在于执政者想不想解决或者站在什么样的立场和出发点去解决。像雷江车站广场这样,只不过一个决策,执行起来也没有丝毫难度,就将一对极其尖锐的矛盾化解了,执政成本更是降到了最低,就充分体现了执政者的理念、能力和智慧。
赵德良问,你也觉得,这是丁应平的功劳?
唐小舟说,这是谁的功劳,我还真不敢说。不过,丁书记在雷江,政声真的很不错。不仅仅是雷江,他以前干过市长市委书记的几个市,也基本就是这种情况。
赵德良说,可是,每次民主测评,他的呼声都不是太高。我也听说了,当地的官员,好像并不太喜欢他。
赵德良已经吃完了他的早餐,起身向外走。唐小舟早已经拿着纸巾等在一旁,起身将纸巾递给他,跟在他的后面。赵德良没有继续他的微服私访,而是乘出租车回了海山酒店。唐小舟原以为,省委书记不见了,这里一定乱成了一锅粥,实际上并没有,丁应平等人,很平静地等在大堂。赵德良并不是从大堂进去的,而是让出租车送到了后面副楼,然后再走到前面。
看到丁应平淡定地坐在那里,唐小舟大感惊奇,他不相信丁应平不知道赵书记神秘失踪了,可他既没有派人去找,也没有打唐小舟的电话,真是奇事一桩。
后来,趁着唐小舟回房间清行李的机会,丁应平悄悄跟到了房间。唐小舟知道,丁应平一定是想知道,这两个多小时,赵书记干什么去了,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开口问。或许,丁应平是希望唐小舟主动说吧。可现在的唐小舟,毕竟不再是当记者时的唐小舟了,每做一件事,都要在心里仔细地评估一番,有些事,他是无论如何不会做的,有些话,就算是任何环境下,他也不会说。
直到他将自己和赵德良的衣物清理好了,丁应平也还没有将这句话问出来。两人一起离开的时候,唐小舟有点不忍,对他说了一句话。
唐小舟说,雷江的早餐不错,很丰富。
能说的,他说了,听不听得懂,那就不是他的事了。
刚从赵德良的办公室出来,桌上的电话响了,唐小舟看了眼号码,是侯正德的座机,立即接了起来。侯正德说,小舟呀,有没有时间过来开个会,研究一下处里的工作?
唐小舟想,侯处长肯定是看了今天上午的安排,知道书记中午十一点前不会出门。他说,好的,我和赵书记打声招呼就过去。
一处实际可以叫书记办或者叫赵办,主要职责,就是为省委书记服务。
省委书记的秘书其实是一个班子,这个班子,需要处理大量的日常事务。比如某个人给省委书记写了一封信,然后,这个人接到了省委书记的回信。显然,这封信,并非出自省委书记之手,而是这个秘书班子代劳的。此外,对于省委书记的工作生活等方面的安排,诸如定期检查身体等,都由这个处负责。每天,省委书记需要处理大量的信函,对于省委书记来说,这些信函别说一一处理,就算是看个大概,也一定看不过来。所以,所有的信函,均由一处负责疏理一遍,只有那些最重要的信函,或者一处无权也不知怎么处理的,才会层层上报,上报的第一人,自然就是秘书长,秘书长是书记的大秘,由秘书长决定是否呈报给给书记本人。
侯正德很早就是一处的副处长,在综合一处资格最老,此前跟过两任省委书记,赵德良是第三任。若按通常程序,赵德良来后,侯正德本应顺理成章地升上正处长,也就是坐稳唐小舟现在的位置。韦成鹏的到来,使得侯正德的希望落空,也直接导致了唐小舟的进入。
可无论是韦成鹏还是唐小舟,都不是一处的处长,而是副处级调研员,可他们两个后台太硬,职权比主持工作的副处长要大得多。且不说唐小舟是省委书记的秘书,韦成鹏既是陈运达的亲戚,又是余丹鸿的心腹,侯正德做任何事,都受这两个人制肘。既然他这个处长名不正言不顺,下面的人就不太听,处里的工作开展起来,困难重重。
既然侯正德主持处里的工作,他要开会,是很自然的事。可他又不得不给唐小舟打个电话,颇为客气并且慎重地说明是商量。唐小舟马上想到了自己第一天见侯正德时,他那尴尬的态度,和今天的态度,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唐小舟想,经过这些天,他或许已经想通了,既然一处处长这个位置迟早都是唐小舟的,与其以后调整心态摆正位置,不如现在就做顺水人情。
唐小舟来到侯正德的办公室,副处长杨卫新正坐在那里聊天。
因为少了很多副书记,办公厅的办公场地,就非常富余。综合一处都是书记的秘书处,办公室,比其他处,更好一些。侯正德有一间单独的办公室,此外还空了一间办公室,是以前一处处长的。侯正德虽然主持工作,却不敢去占那间办公室,这也说明,侯正德在处里的地位,其实很尴尬。
杨卫新是不久前才由部队转业的,能够进入省委办公厅,已经是非常不容易,进入后又被安排在一处,而且安了实缺,就更加的不容易,至少在相当一个时期内,没有提拔的可能。他对于目前的位置,显然是满意的,和处内同事的关系,也就非常融洽。尽管侯正德也是副处长,毕竟主持工作,并且资格很老,杨卫新对他十分尊重。
唐小舟进去的时候,杨卫新不知讲了一个什么笑话,两位副处长正哈哈大笑着。唐小舟看了看阵式,似乎是处长会议,便说,侯处,你们是领导研究工作吧?那我参加就不适合了。说着,就要往外走。杨卫新立即站起来,拉住了他,说,唐处你等等,我们一处就这么几个人,商量工作,怎么能少了你?
正在这时,韦成鹏进来了。韦成鹏和现在的唐小舟一样,因为没有明确处长地位,刚开始,在一处并没有办公室,只有省委书记办公室隔壁那间。后来,赵德良换了秘书,他只好离开了三楼,便和杨卫新两人共一间办公室。韦成鹏穿着很潮,颇有几分娱乐明星的味,头发是精心做过的,两边的头发往上梳,在头顶形成一个刀形。他一进来,便掏出一包软江南,给大家分烟。唐小舟伸手挡住,说,我不抽。韦成鹏不依,一定要塞给他。他只好接了,韦成鹏又掏出打火机,无论如何,都要给他点上。他点了烟,却拿在手中,不吸。
坐下来,韦成鹏便掏出手机,翻了一下,说,我刚收到一个段子,很有趣,给你们念一念:组织部考察干部条例有最新规定,主要有两条,特别强调,要想当好领导,首先要向女人学习:一是肚子里容得下小人;二是能顶得住来自上面的压力;三是能容忍有人在后面捅;四是善于应付磨擦;五是能在磨擦中获得快感;六是每个月必须开例会。同时,最新规定还强调,要当好领导,还必须向男人学习:一是从不外露炫耀政绩;二是关键时刻能硬得起撑得住;三是能培育出接班人;四是善于攻击对方并且让其感到愉悦;五是既能制造磨擦又使大家同感快乐;六是胜利后能谦恭地缩小自己。
侯正德说,这都不知是哪些缺德鬼编的。
杨卫新说,有些人的聪明才智,全用在这上面了。
韦成鹏翻了一下手机,说,这里还有一个,也蛮有趣的。最贪婪的汉字:晃。最直接的汉字:昆。最西化的汉字:咬。最自豪的汉字:鹅。最牛逼的汉字:昊。最痛苦的汉字:旱。
杨卫新说,这是什么意思?没听懂。
韦成鹏说,我们的正宫娘娘是大才子,他一定懂,让他说吧。
他说的正宫娘娘自然是指唐小舟。现在坐在这里的,不是副处长主持工作,就是副处长或者副处级调研员,没有一个是血统纯正的。未来最有可能成为处长的,便是唐小舟,所以,韦成鹏说唐小舟是正宫娘娘。
这个韦成鹏,怪话一火车,和他的穿着打扮一样,方方正正的一个人,偏要往斜里窜。唐小舟在心中对自己说,离这个人远一点,他不是你喜欢的那类菜。由韦成鹏的正宫娘娘之说,唐小舟也想到了一个词,如果自己可以比喻成正宫娘娘的话,韦成鹏其实是自比为冷宫娘娘,孤独深宫锁阿娇的怨毒,溢于言表。人的情感真是奇怪,所有人都只看到了阿娇被锁进深宫的命运悲剧,却没有看到,阿娇的命运悲剧,其实是她自己造成的。
生活就像一个大游乐场,人生就像一场游戏。游戏都是有规则的,谁如果无视规则,就注定要被裁判红牌罚下场。你可以同情被罚者境况的落魄,你也可以愤怒执法者的严苛,却不能轻视尤其是不能无视规则的神圣。
侯正德见唐小舟始终不出一言,大概意识到,他对韦成鹏这一套不感兴趣,便说,大家都来了,我们来研究一下工作吧。主要有两件事。第一件事,马上就是五一长假了。一处的人,每天都陷在材料堆里,难得有放松的时候,大家有一种想法,希望处里组织一次旅游。需要确定几件事,一是去哪里,二是怎么去。现在大家提出了几个预选方案,一是去丽江,二是去青岛,三是去西安。
这个话题与自己没什么关系,这个五一长假,唐小舟可能陪赵德良去北京,根本没时间去旅游。这类事,他基本不说话。最后决定去丽江,不去的人,发一千元过节费。
第二件事,省直每个单位都有小金库,目的是要替职工谋点福利。厅里有厅里的小金库,各处室也有自己的小金库,至于小金库的资金来源,就是各显神通。一处只替书记服务,和外界接触少,要充实小金库,难度比较大。以前,处里定了一个创收目标,处长每人每年创收四万元,副处长和副处级,一万元,一般科员,五千元。这个创收目标,通常都是处长想办法,全处一起打下手,实际等于是处长一个人完成的。毕竟,处长是省委书记的生活秘书,关系广人缘多,要完成这点创收任务,还真不是一件难事。可现在情况不同了,处长一直没有定下来,侯正德主持工作,外人可不认这个账,他去跑创收任务,谁都不拿他当一回事,眼看二季度也快过去一半了,今年的创收任务连影子都没有。
侯正德特别提到,韦成鹏进入一处时,曾经夸下海口,一个人完成创收二十万。可到现在,连一分钱都没有看到。
韦成鹏说,在哪个山说哪个话,蹲什么坑拉什么屎。这都是八万年前的事了,现在说,还有屁用?显然,他将此事推得一干二净。
侯正德显然对韦成鹏不满,说,话不能这么说,这件事,你是在全处所有人面前公开表态过的。
韦成鹏显然不太把侯正德放在眼里,他当即反驳说,侯处,你这样说,我就不太喜欢听了。袁百鸣还曾在电视上向全省人民公开表态说,要在江南省建这个要为江南人民做那个呢。你怎么不去问他为什么不兑现诺言?据我所知,关于创收问题,我们一处是有传统的,谁主持工作,谁就负责完成二十万。
这句话,可把侯正德堵住了。以前主持工作的处领导,确实每年完成二十万,甚至只多不少。二十万虽然不是一个硬性指标,却也成了某种约定俗成。然而,轮到侯正德,情况大为不同,他毕竟是副处而不是正处,如果硬往二十万那个目标上靠,显得名不正言不顺,给人的感觉是博上位。他如果不完成二十万,又让人觉得他其实没有主持工作的能力。
官场哪一个角落都不是净土,任何单位都有矛盾,真所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这本经,唐小舟不准备念,他的心理,或许和韦成鹏甚至是侯正德差不多,名不正言不顺嘛。别说他不是处长,连副处长都不是,只是个副处级调研员。唐小舟的尴尬,实际和侯正德是一样的,自己如果完成这二十万?一定有人说他充大头、博上位。他就算什么都不做,也没人觉得他有什么错。更何况,他现在的位置不稳,说不准哪一天,自己就会和韦成鹏一样,被扫地出门。真到了那一天,像韦成鹏那样夸下海口,留给别人的,只是笑柄。
好不容易捱到十点半,唐小舟说赵书记十一点有安排,他需要去准备一下。匆忙离开此地,将一堆的尴尬,留给了侯正德。
回到办公室,恰好接到谷瑞丹的电话。
谷瑞丹说,晚上有个饭局,你能不能参加一下?
唐小舟问,什么饭局?
谷瑞丹说,是我哥瑞安的事,请市政府和区政府的几个朋友。
如果是别的女人,或许会说,是大哥的事。可谷瑞丹不同,她偏偏会说,是我哥的事。我和你,在她那里界线分明,我代表的是谷家,除此之外所有人,就是你。结婚这么多年,她包括她们谷家,从来没有认为他是其中一分子。没有把他当成谷家一分子还好理解,他毕竟是谷家女婿,又是一个从农村出来的人。谷家的两个媳妇,同样没有被他们当成谷家一分子,这就让人觉得他们的观念,不知是中国传统的还是外国的了,完全是一种模糊。
有一次,岳父过生日,唐小舟从报社借了照相机给大家照相。照着照着,谷瑞萍大呼一声,来,我们姓谷的照一张全家福。听了这话,谷瑞萍的老公当即往厨房里钻,唐小舟心里不爽,可他手里拿着照相机,无处可躲。最着恼的,自然是两个媳妇,大媳妇立即高声说,这一张照完了,我们外姓人一起照一张。即使如此,谷家人还不觉得过分,在他们看来,谷家和外姓,泾渭分明,这是根本不需要讨论的。唐小舟替他们拍照的时候,真想说,岳母你得离开,因为你不姓谷。
谷瑞丹的大哥谷瑞安参加工作最早,对谷家的贡献也最大。待几个弟弟妹妹长大了,有了点能力,曾经下很大的劲替他活动,才让他当了技术副厂长。令他们没料到的是,国企难搞,厂里的经济状况越来越差,到了破产的边缘,工资都发不出来了,厂长经理们还胡吃海喝,多拿多占。这几年,谷瑞丹等人动用了很多关系,想将哥哥从那间厂里捞出来。可国企和政府虽然只隔了一道门,这道门却是铜门钢门,逾越不易。
唐小舟有一种预感,他们竟然能够约到市政府和区政府的领导吃饭,很可能打了自己的旗号。如今唐小舟这块牌,在江南省还是很响的。如果他能够亲自出席,这件事,大概也就成了。
今天晚上肯定不行。唐小舟说,过几天就是五一长假,赵书记要回北京,很多事都要赶在五一节前做完。要不,你们改个时间,五一节后行不行?
他心里很清楚,谷瑞丹并不一定真的希望他出面,否则,她一定会事先和他商量,选定一个他方便的时间。
对于官场,谷瑞丹是非常熟悉的,但凡与官场有关的事,她都会异常小心和审慎。以她这种敬畏官场的态度,不可能不将一切想在前面。换句话说,如果唐小舟还稍稍了解一些官场游戏规则的话,也得益于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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