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侯正德是一处的副处长,目前主持一处工作。侯正德说了几句客气话,语气却显得很冷,淡淡的。唐小舟也能想得到,侯正德并不十分欢迎自己,他作为副处长,主持一处的工作,自然希望扶正,唐小舟一来,如果能够坐稳省委书记秘书这个位置,他的扶正希望,可能又变得渺茫起来。侯正德打了个电话,不一会儿,进来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侯正德替他们介绍,这位是冯彪同志,赵书记的司机。又介绍唐小舟。唐小舟和冯彪握手。
多年以前,领导无论走到哪里,第一个要带走的人是司机。领导司机的地位非常之高。正因为如此,领导司机便成了二号首长,往往瞒着首长干了很多事,惹下很多麻烦。中央因此规定,领导调职,不准再带司机,甚至连其他人员,都不准带走。司机的地位,也因此一落千丈。
说过几句话,韦成鹏又带着唐小舟在另外几个办公室转了转。按理说,唐小舟第一次出现在一处,由主持工作的侯正德带着他在各科室转一转才对。可韦成鹏将这件事揽在自己的身上,侯正德也没有说什么。
重新回到侯正德的办公室,侯正德便问韦成鹏,厅里中午有什么安排?
韦成鹏说,余秘没有吩咐。侯正德便没有再说话。后来,唐小舟才知道,省委办公厅有个不成文的规矩,但凡新进来副处级以上的干部,厅里便会安排一次欢迎宴会,将此人介绍给新同事,尤其是和几位副秘书长见面。侯正德所问,也正是指这个。既然余丹鸿没有安排,他也就懒得说什么了。唐小舟坐了一回,告辞上楼,进了属于自己的办公室。
进入办公室后,他在第一时间打开手机。见秘书长之前,他已经将手机关了。现在,他最急切的事,便是给肖斯言打电话。
肖斯言自然认得这个号码,立即想到打电话的人是谁,一秒钟没有耽搁,立即接起电话,说,这么快就进入角色了?唐小舟说,进入什么角色?我是两眼一抹黑,要拜你为师呀。
理论上,省委书记的秘书,肯定比副书记的秘书前景更为广阔,用不了多久,就会成为江南省政坛的中坚力量,这样的人不搞好关系,那是大傻瓜一个。听了唐小舟的话,肖斯言自然是非常热情,说,客气话就不要说了,你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只管说一声。
唐小舟说,你晚上有时间吗?我想请你吃个饭。我真心诚意拜师。
肖斯言说,晚上有没有时间,我也说不准。你知道,我们这些人,时间不属于自己。要不这样,我尽可能安排一下,吃饭或者喝茶都行。安排好了,我告诉你。
唐小舟知道肖斯言说的是实话,领导同志的秘书是没有自己的时间的,一切时间表,都遵从于领导。他正准备挂电话的时候,又有些不甘心,毕竟,这次的变化来得太突然,也太莫名其妙。余丹鸿说是他向赵德良推荐了自己,可从余丹鸿对自己的态度,完全可以看出,他并不欢迎自己来办公厅工作。赵德良到江南省的时间才几个月,大概连唐小舟的名字都没有听说过,根本不可能指名由他来担任自己的秘书。这里面肯定有个原因,所以,他十分好奇,希望肖斯言能够给他透露一点。
对于他的问题,肖斯言说,具体情况,我也不是太清楚。不过,我听到一种说法,似乎与黎兆平有点关系。你可以找他了解一下。
听了肖斯言的话,唐小舟顿时有一种恍然大悟之感。江南官场毕竟只有这么大,什么事都藏不住。三个月前,赵德良来江南省上任的时候,便有一种说法,赵德良一直在北方某省当官,这次来江南省,人生地不熟,两眼一抹黑。他到来之后,能够信任的人,只有两个,一个是常务副省长彭清源,两人是中央党校的同学,另一个是黎兆平,两人是复旦大学中文系的同学。
唐小舟在江南省官场和媒界没有什么特别知心的朋友,如果一定要找出几个的话,王宗平算一个,黎兆平也算一个。黎兆平比唐小舟大好几岁,既是广电厅的正处级干部,又是江南省的超级富豪,两人之所以还算关系密切,可能与复旦校友这个履历有关。
如果真是黎兆平向赵德良推荐了自己,事情就非常清楚了。赵德良来江南省主政,自然需要用一帮信得过的人。谁是他信得过的?除了黎兆平这种真正意义上的同学之外,大概也就只有复旦系的学弟学妹们了。
原来,自己的幸运,竟然因为这个履历。
唐小舟突然由江南日报的一名普通记者,调任省委办公厅,理论上,需要走好几道程序,最起码,一开始不应该是直接调动,而应该是借调或者试用,之所以这样做,与相应的职级安排相关。但具体到唐小舟的安排上,便没有遵循这套程序,直接就调动了,而且直接给解决了副处级调研员待遇。这样的待遇,没有一个强有力的推荐者,恐怕是不行的。
肖斯言的话至少告诉了唐小舟一件事,正因为黎兆平的推荐,也正因为他和赵德良是复旦校友这一渊源,自己进入省委办公厅,许多的例行程序,能省的,都已经省了。
结束和肖斯言的电话后,他立即翻查黎兆平的号码。此时才发现,手机里面有了一堆未读信息。
早晨,他来见余丹鸿,知道和高级首长谈话不能被打扰,便将手机关了。直到这一切忙完,走进办公室,想到要给肖斯言打电话,才又开了手机。而就在他通电话的这段时间,无数在空中游荡的短信,全都钻了进来。
他正想看看都是哪些人的短信,手机铃声响起,有电话进来。
拿起一看,上面是徐雅宫三个字。唐小舟暗想,这小丫头是不是对昨天的事后悔了,现在打电话来约我?
接起电话,正准备出声,却听到对方说,首长好。
唐小舟愣了一下,说,你是不是打错电话了?
徐雅宫说,没有呀,我是打给首长的嘛。
唐小舟问,你的首长姓什么叫什么?
徐雅宫说,姓唐名小舟。对不起,我不该说首长的名讳。
他在心里操了一声,说,我什么时候成你的首长了?
她说,以前你是我的师傅,现在你是我的首长呀。首长,今晚有没有时间?我请你吃饭。
唐小舟心中一阵激动,却又不得不按捺住那股强烈的冲动,说,到底怎么回事?搞得我稀里糊涂。
徐雅宫说,师傅,你连我也保密呀。
唐小舟说,什么保密不保密?我不明白你说什么。
她说,今天一早,全报社都知道了。大老板已经发了话,要给你开一个隆重的欢送会,集团办和部里,已经开始准备了。
唐小舟暗叹,信息时代,消息传得可真快,他自己都才刚刚知道,报社竟然全部都知道了。他想象着赵世伦听到这个消息时的表情,立即想大笑出声。这么多年来,赵世伦一直压制着自己,他大概没有想到,自己终究还是有逃出他魔掌的一天吧?此时,他还真想看看赵世伦见到他时,那张表情怪异的脸。
他说,我才不要他们欢送,我只要你欢送。
她惊喜地说,好呀。你说吧。要我怎么欢送?
他想说,昨天的欢送仪式没有结束啊。可这种话,太明显了,他换了一种语气说,我要怎么欢送?你的意思是不是说,我想要怎么欢送,你就怎么欢送?
她显然明白了他的意思,愣了几秒钟,然后说,我听首长的。
唐小舟暗想,这难道是答应了?她真的答应了吗?昨天,她不是如此坚决地抗拒吗?才只过了一夜,怎么就完全变了?同时,他又想,如果是昨天,她愿意的话,他会欢天喜地,可今天,一切都不同了,他的仕途出现了阳光灿烂,他得保护和爱护自己的羽毛,不能因小失大。
刚刚挂断,手指还没有离开按键,手机再一次响起来,他看了一眼显示屏,竟然是王八蛋三个字。
这是他给赵世伦取的专用名字,在他的心里,赵世伦就是个王八蛋,这么多年,自己一直被他压着。他根本就不想接这个电话,甚至不想听到他的声音。同时又想,为什么不听呢?或许,自己可以臭骂他一顿吧。
按下接听键之后,他又改变了想法,脑子里冒出的是两句诗,子系中山狼,得志便猖狂。他如果将赵世伦痛骂一顿,和得志小人,又有什么区别?想到这里,他将到了嘴边的话又咽回去,故意用手握着手机,小声地说,对不起首长,在开会,我一会儿打给你。说过之后,也不管他如何反应,立即挂断了。
刚刚挂断,又一个电话进来了。他看了一眼显示,是堂客两个字。
中国太大,南北文化不同,就是对妻子的称呼,也是千差万别。北方人叫家里那位,或者他娘他爹。中原一带,称呼丈夫或者妻子,都是一个词:屋里的。广东一带,称呼就变成了老公老婆。江南省以及周边地区,用的是一个最为特别的称呼,堂客。也不知谁想的这个名词,似乎老婆永远都不是自己的家里人,而只是堂屋的客人。
唐小舟按下接听键,有意拖长了音调,喂了一声,然后冷冷地问,哪一位?
谷瑞丹说,是我。
他哦了一声,过了一秒,又问,有事吗?
她说,你在哪里?
他并不详细说明,只是含糊两个字,上班。
她说,刚才我接到几个电话,说省委调你去给赵书记当秘书,是不是真的?
他说,可能是吧。
她被他这种冰冷的语气激怒了,火一下子冒了出来,声音提高了好几度,说,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什么叫可能是?你什么意思?
唐小舟真想对着话筒大吼一声,你要搞清楚,现在风向变了,你少他妈在我面前吆五喝六。转而一想,有什么必要吵?便说,余秘书长在这里。先挂了。他听到她哦了一声,他已经挂断了电话。
刚刚挂断,电话又一次响起来。
此时,他几乎可以肯定,整个江南省,有无数的人在不停地拨打他的手机,能否拨通,所凭的不是交情,也不是通信信号的强弱,而是运气。所以,当他每中断一个信号时,立即有另一个信号挤进来,令他应接不暇。这些打电话的人,大多与他没什么交情,许多名字他甚至都没有听说过。电话一旦接通,人家却像是他八辈子熟人一般,语气极其热情诚恳。他不胜其烦,却又不得不虚与委蛇。挂断赵世伦的电话时,他还认为自己是急智,可现在,他不得不一再重复着刚才的话,问清楚对方是谁后,立即说对不起在开会,便挂断电话。
有几个电话是市级的领导打来的,这类电话是非常重要的,他想将对方的名字存入手机,可他刚刚开始操作,新的电话又挤了进来。
到了后来,唐小舟几乎想将手机扔掉。同时,理智又告诉他,这是绝对不行的,领导的秘书,手机必须保持二十四小时畅通,这是纪律。电话没完没了,甚至连中午时间都不消停。为了应付这些电话,他连吃饭都放弃了,不停地接,不停地挂断。
以前他采访过话务员,人家说接电话接到怕,因为听多了电话,耳朵会疼。他当时觉得这话太夸张了,现在才知道,这是真的,他的耳朵虽然没疼,但已经麻了。有几次,他烦得不行,真想跑到楼下对余丹鸿说,这个工作我干不了,我还是回去当记者。
下午两点多,电话再一次响起来,现在,他已经没有心情看号码了,拿起就接听。话也都是准备好的,等人家自我介绍之后,便告之对方,自己正在开会,便挂断电话。可这一次,情况有点不同,对方说,终于轮到我了?
他感觉这个声音很熟,只是因为听了一天电话,听觉神经大概受损了,一时没能想起是谁,便问道,哪一位?
对方说,怎么啦?高升了,就忘了老朋友?
听到老朋友三个字,他愣了一下。确实,这应该是一位老朋友,只不过,他真的想不起对方是谁,便说,真的对不起。我听了一天电话,头都大了好几倍,比喝了两斤酒还难受,现在就算听到世界上最美妙的声音,也觉得是噪音。
对方颇为理解,说,难怪,我打了好几次,都是占线。看来,二号首长不好当呀。
尽管说了这么多话,唐小舟还是没能听出对方是谁。他不想再扯下去,便说,首长,你饶了我吧。
对方说,少扯蛋,我是什么首长?你才是二号首长。
唐小舟总算听出点感觉了。不是从声音判断,而是从语气判断的,也算是一种经验。以他现在的地位,不是极其熟悉的人,大概不敢说他扯蛋。他惊喜地说,兆平,我听出来了,你是兆平。
黎兆平说,总算得了一个安慰奖。
唐小舟却说,兆平,你不知道,这几个小时,我太想你了。
黎兆平说,少来少来。孙猴子又回复原形了。
这是一整天时间里,唐小舟最希望听到的一个电话,他想兴奋起来,可实在有点抱歉,声音显得有些哑了,兴奋不起来。他说,是真的。你哪里知道,这事真不是人干的。我上午就想给你打电话,可直到现在,电话不断,我变成了接线员,根本没有机会。
黎兆平说,夸张了点吧。
唐小舟说,夸张?我告诉你,到现在,我连中午饭都没时间吃。
黎兆平有些惊讶,说,不是这么严重吧?
唐小舟说,严重到了什么程度,你想象不到。我连跳楼的心都有。
黎兆平说,我还说,今晚一起吃个饭,这么说,我排不上队?
唐小舟说,今晚应该有时间,明天我就不知道了。
黎兆平说,你没吃中午饭,那我们干脆现在就走吧。
唐小舟说,我也想现在就走呀。但我怕这里还有事,还是晚一点吧,反正一餐不吃,也饿不死人。
黎兆平说,那好,晚上六点,我们在喜来登见。
也是奇怪,黎兆平这个电话之后,手机并没有立即响起来,倒是响起了短信铃。短信铃已经响了无数次了,他一直在接电话,根本没顾上看。现在既然没有电话过来,他便翻到了短信页,一看,吓了一大跳,有一百零七个未读短信。他翻到目录页,见最近有一个短信是谷瑞丹的,便打开了。谷瑞丹说,你的手机怎么老打不通?发短信又不回,晚上到底去不去?他想了想,回了三个字,去哪里?
又接了两个电话,想到谷瑞丹可能回短信了,便翻开,果然看到两条,最上面一条是,你说话呀。再看前面一条,我的短信中说了呀,你没看吗?他一阵心烦,很想不理她。转而一想,这他妈算什么事?原本想好,只要自己的事业有了转机,立即和她离婚。可现在,事业确实是有了转机,但能离婚吗?他刚当上省委书记秘书就和老婆离婚,这将会产生什么样的影响?整个江南省,都会骂他陈世美吧。罢罢罢,只要她不提离婚,就凑合着过吧。天下凑合的家庭多得很,又不多他一个。这样想过以后,便拿过面前的座机,拨通了她的电话。
接起电话,她也没有过度,第一句就问,你到底去不去?
他莫名其妙,可还是耐着性子,问,去哪里?
她说,我爸叫我们回家去吃饭,我哥哥嫂子姐姐姐夫都回来,舅舅也过来。你没有看我的短信吗?
他说,这一天,我接了几百个电话,手机里还有几百条未读短信。
她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毕竟,她无数次给他打电话,都是占线,便说,那你忙,我就不多说了。晚上是你自己过去,还是我们一起走?
他说,晚上我去不了,我这里还有事。
她一听,顿时又烦了,说,你的事你的事,你只知道你的事,难道我的事就不是事?
唐小舟很想上去抽她几个耳刮子,直到抽得她满嘴流血,跪地告饶为止。可在电话里,他能做什么?甚至不能和她吵。他冷冷地说,我这里还有事,先挂了。也不管她的反应,立即挂断了电话。若是从前,他这样挂断电话,肯定会引起一场轩然大波。如今,他才不管会引起什么后果。
其实,用脚想也能想清楚,晚上谷家的晚宴是怎么回事。唐小舟当省委书记秘书了,全省第一大秘呀,谷家露脸了,他们趁着这个机会,要好好教导一下唐小舟,他能有今天,全都是谷家在背后支持的结果,绝对不能忘恩负义。谷家的三姑六婆,大概都想唐小舟提携一把。他真不清楚,人怎么会势利到如此程度。
三点到四点,大约有一个小时,电话轰炸减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