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头来,独无年的传功大计终究没能顺利展开。
二宰三辅呈上的两份调审书状——有画押的那份是经韩雪色确认过的,另一份则是由伏、单两位白鳞绶做成的结论,连三辅都没能过眼——对毛族青年身上的异状有着截然不同的见解。
“冥魔”伏无光和“羽魔”单无邪均是白鳞绶中的佼佼者,虽才届不惑,却拥有极为深厚的内功修为,便不说燕无楼这种乘势僭位的伪紫绶,算上各脉中与独无年同辈的紫绶级大长老,二人仍能排入当今奇宫十大高手之林。
而三辅中的“鹰魔”无祁贺若,号称是具有白鳞绶顶尖实力的金鳞绶首席,轻功被誉为九脉第一,加上居首的“匣剑天魔”独无年,飞雨峰在本山十大榜上占了四位,多年来稳压各脉,实非幸致。
三辅中有两位认定韩雪色有伤,“卷魔”帝无眼则怀疑他练有别派内功,却无法判断是什么来路。
依伏、单二人的见解,韩雪色的心脉受损应无疑义,该是遭人以重手法所伤,所幸毛族的体质堪比牲口,这才扛住了没死。其后有人借疗伤为名,在他体内灌入数道真气,有的锋锐如剑,有的则缠里如绵,更多是迟滞隐晦,难以悉辨。
这些异气缠作一处,置之不理,不定何时忽然失衡,就这么将经脉扯得四分五裂,轻者沦为废人,重者爆体惨亡,下手之人的用心可谓歹毒。
这三天里,脚程最快的无祁贺若已至东溪镇,调查涉有重嫌的莫姓大夫,鹰书回报医庐已毁,人也不知去向,但她在当地行医多时,瞧着不像武林人模样,亦无与奇宫为敌的理由。倒是镇外尼庵似有一场江湖仇杀,有人当夜见韩雪色于村中驰马,指不定是涉入此事,因而受害。
独无年综合多方的线报与分析,带韩雪色缒崖攀岩,不是想让他看看知止观那么简单,若毛族青年沿途显露出一丁半点武功,怕在石门前就会受到大长老的严酷审问,也别想有后头的温情交流了。
所幸在独无年看来,韩雪色全靠过人的筋骨肌力过关,显露的是绝佳的身体素质,蛮干的狠劲也挺对他胃口。虽然青年心脉有损,气力稍有不继,但“壮健如牲口”之语毫不掺水,就算过了修习内功最好的时期,专练外门未必不能成材。
况奇宫《夺舍大法》有移转所知的异能,纵使应无用带走了四百年累积的真龙之传,难道就不能从他们这些无字辈的手里,为本山再铸新龙么?四百年后,奇宫的弟子们读到这段,岂非头皮发麻,豪气冲天!
独无年感觉衰朽的心脏又重新鼓动了起来,炽烈一如少年时。
那是仍有应无用、旷无象、褚无明和岁无多的年代。那时他从未想过未来会是如此灰暗、如此苦涩,充满悔恨无力,茫然四顾,最后只剩下自己。
独无年啊独无年,这名字是何等的讽刺!英杰无年,独留我在,是该悲叹他们死得太早,还是活下来的我竟如此颟顸无能?
知止观内气场绝佳,据说在此闭关,于内功大有助益,这也是他带韩雪色来的原因之一。但按住青年的天灵盖一运劲,才知无光他们说的还算保留了,韩雪色脉中杂气纠结,没给活活郁死,真得感谢毛族强韧的生命力,换作旁人莫说是缒索攀岩,连床都下不了。
如伏、单所言,杂气本质暧昧不明,难以廓清,独无年坐于青年身后,单掌抵背,足与这团杂气对抗了大半个时辰,却不觉削减了多少,只折腾得韩雪色唇面煞白,汗透重衫,独无年一撤掌他便软倒,幸而独无年眼明手快一把攫住,要不撞实了,怕能把半顶脑壳儿留在圆宫的地面作装饰。
独无年生性执拗,就地盘膝调复后,又抓起半死不活的韩雪色继续催谷,与他体内的杂气厮杀起来;过得大半个时辰,韩雪色连粗息都吐之不出,瘫在地上一动不动。大长老调匀气息,正欲再战,才发现以毛族的牲口体质,这两轮下来也是出气多进气少,再弄下去,治好之前肯定先把人弄死,傻子都看得出不是条路。
初老的紫膛汉子铁青着脸将他扶起,三度抵掌,却是将功力输入他丹田内,走的是固本培元的路子,韩雪色的脸上这才有了血色。
将人弄回院里,已是入夜之后的事。翌日独无年召二宰二辅来此,众人闻讯大骇:大长老吩咐让韩雪色住进纳兰旧院,召来昔日服侍那孩子的仆妇照拂起居,已令人难以置信;如今亲入伤心之地,这是出了什么事来?
“……就是这么回事。”独无年扼要说了昨日情景,也提到以内力化去杂气窒碍难行。“我想到个法子。对抗杂气旷日废时,只能徐徐图之,我打算将内力度给韩雪色,助他练成内功,让他自己来化消杂气。”
“……长老万万不可!”
“恳请长老三思!”
伏无光等虽是无字辈,却比独无年小了足足一轮,当年上山之时,入门全仗独无年为他们打下的基础;名为师兄弟,实与师徒无异。以飞雨峰之势大,始终只有独无年一人佩挂紫鳞绶,除记取当年“天沧云漠”齐物溟恋栈权位而令不能出的教训,更多是众人出于对独无年的敬爱,不敢与之比肩。
他提出的法子便不算舍己从人,也必然损及元功,独无年尚称壮年,但十年前因自断臂膀重修了一遍功体,再来一回真元难补,已非能不能练回来的问题,若是因此大病一场乃至减损寿元,那是半点也不奇怪。
独无年没有自残的喜好,此语代表飞雨峰将支持韩雪色的决定不容质疑,哪怕是人人唾弃的毛族贱种,大长老仍为他捐出修为,毫不吝惜。四人面面相觑,欲劝无言,最后开口的,还是资历最浅、以思虑深长受到器重的“卷魔”帝无眼。
“大长老的决定,便是我飞雨峰的不易方针,我等不敢有异议。”
五绺长须飘飘、面貌清秀如少年,丝毫看不出已逾而立大半的白袍书生,持一卷如以细长篾子卷成的竹简若持折扇,叠掌躬身道:“但大长老此法,不免有揠苗助长之嫌,于宫主实无益处。宫主无本山内功之根基,贸然度入内力,徒增一道真气耳,伤上加伤,反而难办。依我看,此事不妨从长计议,不宜以雷厉手段行之。”
别人若说这话,必遭大长老横眉怒目,以为敷衍。
但帝无眼处事宽和,在飞雨峰内外人缘俱佳,还是遇着当值之年时,会替韩雪色置办新衣的那种长老。独无年相信他也有为“宫主”考量的善意在内,而非阳奉阴违,从怀里取出一只锦缎小包,推至众人面前掀开,内中所里,赫然是飞雨峰的镇脉绝学《无向剑敕》。
“大长老还在的时候,虽不禁本脉上下取阅,想必你们也清楚,大长老是机缘巧合服下奇药,得到半甲子内力,才凝出《无向剑敕》的无形剑气。他老人家仙去后,除我之外再无人练成,可我并未服过鸿羽丹。”
他口中的“大长老”,所指正是齐物溟。独无年喊惯了改不了口,但如今在山上,“大长老”这个称谓唯一所指,也就只有他了。
“大长老抄录的那部还在藏经阁里,这是我的心得札记。”
独无年一一瞧过四人。“我领悟了一种凝力收化的法门,还没在藏经阁找到前人有类似的阐发,唯恐是我识浅,迄今只敢自珍,未曾示人。
“依靠此法,至少我是练成了《无向剑敕》的,而我打算把它传给韩雪色。这样一来,他便能以此法化纳我的内力,待积贮渐丰,再一点一点将异种真气或消或汲,未始不能因祸得福。”
这决定对四人而言,甚至比“飞雨峰将支持毛族宫主上位”更骇人听闻。传艺毛族的争执十年来就没消停过,祖惠外遗,谁也担不起这千古骂名。而大长老居然要将谁也没能练成的镇脉神功,白送给毛族贱种。
而他们的反应未出独无年的意料,铁面未移,肃然道:“我知你们必然不平,这札记非是给韩雪色,他要学的我会教,而是给你们。无祁此刻虽不在,但你们五人要不比我聪明,要不比我人和政通,富有治理手腕;不如者,唯有武功。
“便未传功予韩雪色,我也是个残疾人,痴长你等十数载,迟早要退,索性借这个机会,将这点见不得人的心诀给了你们,趁我还在,多少有个人参详。”四人俱都无言,既感且愧,心中五味杂陈。
各人的政见不同,但韩雪色上位一事,说穿了是个死局。
即使陶相故去,西镇志不在此,奇宫却没有“拔掉韩雪色”的选项。架空、拖着,或许也是办法,过去的十年他们就是这样做的,然而江湖毕竟多事,奇宫之主这个目标太过惹眼,长此以往,吃亏的终究是龙庭山。
这回韩雪色驿馆遭劫持一事,算是震醒了奇宫部分人,毛族贱种已非孩子了,没法将他关在笼子里。无论他能否自保,都不能阻止有心人把歪脑筋动到他头上,而韩雪色遇害的后果奇宫担不起。
考虑到这层,是不是要继续养个废物宫主等着受累,许多人开始有了和以往不一样的心思。这个时点来讨论扶正韩雪色,起码让他像个样子,或许会有截然不同的结果,大长老的决断并非全然逆风。
但伏无光等纠结的是另一个问题。
独无年就算功体全废也未必会死,但话里透着的托付之意,却令伏无光等人难以承受,连过往心心念念的《无向剑敕》似都大大消减了滋味,沉重得教人伸不出手去,遑论接下。
“我有个粗浅的想法,斗胆与大长老、诸位师兄参酌一二。”帝无眼忽道:“不如我等五人与大长老一同为宫主灌输真气,顺便修习大长老所赐心诀,如此各人的损耗可以控制在安全的范畴之内,我们师兄弟也能在大长老的指点下,与宫主一起练成《无向剑敕》,如此虽然内力微损,然而长远来看,我飞雨峰占了拥立之功,兼且实力有增无减,岂非两尽其妙?”
他这话听着是好好先生的作派,其实点出了一大关窍:韩雪色是魏无音以风云峡之名接下的人质,多年来韩雪色辗转各脉,没少腿缺胳膊地长大成人,多少是看在魏无音的面子上。魏无音一直赖在封邑不肯回来,打的是以外制内的主意,令诸脉投鼠忌器,韩雪色就算现在想不明白,总有明白的一天。
飞雨峰赔上了一个大长老助其上位,坐实宫主的宝座,可不能为人作嫁,平白便宜魏无音。让二宰三辅卖他这个人情,只消韩家小子不是头白眼狼,往后的十到十五年间,这位新科的韩宫主仍是攒在飞雨峰手里,而非记在他风云峡名下。
此语一出,不惟独无年露出赞赏之色,在座皆是奇宫人杰,相顾恍然,连连点头,只单无邪尚有一丝疑虑。“炮制韩小……炮制宫主之人,纵使不知有大长老的神妙心诀,可以釜底抽薪,一劳永逸地解决问题,怕也是存了让我等耗费功力的心思。
“晦光未开口之前,我原本是想,让诸脉派出代表,同为宫主驱除杂气,如此消耗更少。但晦光这提醒也极有道理,拥立之功,不宜偕人摊薄,薄则寡恩。但这一来,耗损可全在我们飞雨峰这边了。”
“晦光”是帝无眼上山前的本名,奇宫弟子得赐名排行之后,便舍弃了原本的名字,但帝无眼身为同期上山中年纪最小的一个,当初被赐名“无眼”时还难过了许久,恐被旁人笑,伏无光、单无邪等几个年长的大孩子便私下带头,仍喊他“晦光”,开些“你是晦光,我是无光”之类的促狭玩笑,将四岁离家的小小男童安抚下来,如今人后他们还是习惯这么叫。
“既已回山,就毋需担心这个了。”伏无光摆了摆手,似觉不应在此处缠夹:“那几道异种真气,可没有来自本山功法的。只消没有内贼,龙庭山便是最安全的地方,尽快开始,也好争取更多调复的时间,免被他脉看出端倪,生出什么不必要的心思。”单无邪想想也是,便没再说什么。
众人商议停当,独无年的修为远超余人,自成一班,伏无光与帝无眼、单无邪与三辅之一的“司魔”刘无任则分作两班,以三班之制,轮流为韩雪色运功输气,同时修习独无年创制的收化心诀,待无祁贺若回龙庭山,再行调整,如此又过了五天。
韩雪色被折腾得苦不堪言,五位长老不只是单纯地往他经脉里灌真气,还让他按心诀吸收化纳,贮于丹田;真气的循环行经心脉之际,照样与里住剑气的血髓之气神仙打架,整得他死去活来偏又不能晕倒,得咬着牙继续引回丹田气海,才算完事。
每日早、中、晚这么搞下来,休息时间还要用来练血髓之气保住小命,而练出的血髓之气,又将令下一轮的真气入体更加难受;而“拥有了内力”这点,益发提高他承受痛苦的能力,仿佛补上筋骨肌肉的不足,使他更不容易晕死过去……简直是地狱级的作死循环,每天都一往无前地朝着下一层失速狂飙。
轮到其余两班时,独无年也必定到场,指点传功的长老们运用心诀——输送真气,其实就是收化气诀的反向操作,原本内力是无法如换瓶倒水般,任意从自己体内输往他人处;外气入体,本质就是侵袭,须得倚之推血过宫,活络身体本有的自愈之能,乃至支持衰颓的脏腑继续运作等,才有疗生救死的效果。
若完全不懂这些法门,径自运功往他人体内一送,差不多就是重重轰对方一掌的意思,打哪儿死哪儿,不会有其他的结果。
伏无光等乍听独无年将内力度给韩雪色,想的是大长老不惜耗损元功,只是让韩雪色恢复得快些,至多是替他易经拓脉,省掉修习内功之初的辛苦工夫,怎么想都是牺牲太大而获益太少,完全不合算。
但有了这部收化气诀,情况就完全不一样了。
他们输送真气的同时,就是在逆练气诀,以此法传给韩雪色的内力凝而不散,遍走全身经络后抵达气海,再由韩雪色以同源气诀收化,至少有三到五成最终成了他自身的内力,听着不多,但传将出去绝对是会撼动武林的程度。
韩雪色最喜欢帝无眼长老的班值,帝长老传功的步调最温和,尽管量少,但入体的痛苦也最轻。帝无眼体察毛族青年的艰辛,不会像其他长老那样,总把时间传好传满,反而经常向大长老请释疑难,借机让韩雪色喘口气。
尽管白天被弄得死去活来,韩雪色仍不忘在睡梦中练功,希望能尽快让应风色交换回来,他是快撑不下去了。偏偏应风色之魂却杳如黄鹤,每天韩雪色睁眼发现还是自己,都难过得要哭出来,心想:“你不能在莫大夫那儿就抢着用身体,轮到飞雨峰练功就不见人,不带这样的啊!”
上苍仿佛听见了他的哀鸣,用过早膳之后,一名弟子匆匆来禀,说长老吩咐,请宫主在院里好生练功,切勿怠惰,稍晚来瞧云云。说话间,一阵低沉的钟声突然响起,果然是知止观召集长老合议用的集鳞钟。依敲法不同,集鳞钟亦是警钟,然而此际的确是召集鳞绶长老的敲法。
韩雪色来龙庭山的头一年,便知并没有一只叫集鳞钟的——以诸脉分布如此之阔,这钟要设在哪座山头才能响彻九脉,还不让外人听见?有人说集鳞钟是术法效果,也有人说是以水脉控制各处的小钟,但毕竟他是毛族贱种,便有知晓内情者,也绝不会主动告诉他。
而自大长老定下了秘密传功的方针,小院内外的卫戍便即撤去,改在更外围处布哨,全由宰辅们身边的亲信弟子担任,显然防外更甚于防内。这些人就算还不知飞雨峰即将改换阵营,转而支持韩雪色,约莫也得师长叮嘱,对他的态度明显改善许多。
来通传的却是张生面孔,不过十五六岁年纪,口气甚是不善,韩雪色习惯了这种傲慢,陪笑道:“没见过这位师兄,莫非是帝长老新收的高徒?恭喜恭喜。”那弟子不耐摆手:“帝长老哪来的弟子?是师兄们都奉命着装佩剑,忙活着哩,谁有工夫来看着你?别乱跑啊,惹毛了小爷一样抽你!”韩雪色连连称是。
突然腾出来的时间,韩雪色也没敢闲着,盘坐于榻暝想入定,练了一会儿血髓之气,总觉得坐立难安,索性脱去上衣,在院中打起了那套《还魂拳谱》的功架。
最初练这个只是为了与阿妍见面时,有个能让她惊呼崇拜的由头,但按图索骥还能前后贯串,打起来似模似样,让他越来越有成就感。到东溪镇后,这套拳脚仿佛仍持续在进化当中,每回施展皆有前度有着极其微妙的差异,但越打越顺、精神越见畅旺是能确定的。莫大夫也鼓励他多习练,能出一身大汗、微感疲倦是最好。修习应风色传他的两套心法之后,还魂拳谱的套路益发上手,韩雪色渐渐觉得这一切说不定是有关连的。
反复打过几遍,韩雪色大汗淋漓,忽觉被人盯着似的,转身见廊下一名少年盘着左腿,踞于栏杆,手里的大盘上盛着整只竹蔗烧鸡,深琥珀色的微焦鸡皮烧得酱浓油亮,肉香四溢,让人恨不得撕下条肥腿大快朵颐。
少年手持牙箸,慢条斯理挑开皮肉,蘸取迸出的黄澄鸡油挟着吃。
箸尖戳破焦皮时的脆、没入肌理时的绵,撕下鸡条时的筋弹肉颤,差点看爆了韩雪色的眼,更别提蘸饱了鸡油的鸡丝之上,那欲滴不滴的胶润酥滑,光瞧便觉黏口,吃下去还不齿颊留香,经久不绝?
他比韩雪色矮了大半个头,个儿虽不高,但四肢结实修长,确不是孩童的身形比例,娃娃脸很难断定年岁,若装得可爱些,说十二三岁也有人信。
一身黑衣白裤,粉底皂靴,肤极白而发极黑,全身上下除了腰带垂落的玉坠金流苏,就只有对比鲜烈的黑白二色,但相较于他的表情,这衣着风格倒显得有些平淡了。
即使在最痛恨毛族的飞雨峰,从平日最爱糟践他的弟子里,都挑不出一张这样的神情来,简直比鄙夷还要嘲讽,比不屑更加怜悯。韩雪色毫不怀疑这人可以一句话都不说,光用冷笑就能逼死人。
不知为何,他觉得少年对自己并无敌意。
他不敢想像少年怀抱敌意会是什么样子。
“……我懂。”油腻腻的牙箸冲他一指,少年露出心领神会的样子。“我也很讨厌那样。”
“讨厌……讨厌什么?”韩雪色一脸懵逼。
“讨厌被莫名其妙地讨厌。”少年颔首着,仿佛与他心意相通。“你是因为外表,我是因为这儿……”用箸尖虚点着太阳穴。“所以毫无理由就被人厌憎。但很遗憾,这世界就是这样了。你已经算干得不错了,继续保持。”
韩雪色完全无法与他对话,少年却勾勾牙箸示意他走近,压低声音道:“你可能不知道,这世上多数的人是笨蛋,是你能骗他吃下自己的蛋蛋的那种笨。我们不笨,所以他们以为我们疯了。‘蛋蛋不能吃么?我刚不是吃了么?你干啥子让我吃蛋?啊啊啊啊我的蛋!’像这样。”
他学起蠢蛋说话来又尖又快,韩雪色未加思索,已噗哧笑出,瞠目掩口,不知所措。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也不知是谁先忍不住,笑得前仰后俯,韩雪色抱腹蹲地,少年差点从栏杆滚落。
“一起笑过笨蛋这么投缘,以后我们就是朋友了。”
少年连收笑都是自顾自的,瞬间恢复原先愤世嫉俗的样子,分了根牙箸给他,约莫是订交仪式之类。“拿着。记好了,我叫聂雨色。”
“我、我叫韩雪色。”除了牙箸,聂雨色又递来一条帕子,做了个包里收藏的动作。韩雪色把象牙箸郑重包好收进裤腰里时,真心觉得自己是笨蛋,但没敢说。
自称聂雨色的少年满意点头。“很好。跟我一样,不愧是狼的孩子。”
狼……不是,毛族也就罢了,你个龙庭山的鳞族血裔来凑什么热闹?谁跟是你狼的孩子!
比起牙箸,韩雪色宁可他分给自己半只烧鸡,正自腹诽,瞥见贮盛烧鸡、汁油金澄的天青色瓷盘甚是眼熟,想起曾在驿馆盛宴上瞧过,是紫鳞绶长老和贵宾才能使用的食器,飞雨峰只一位大长老,连二宰三辅都用不得这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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