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最近的满霜和梁燕贞救之不及,眼看阿妍将成魔剑下的一缕香魂,蓦听飕的一声,一点寒芒撕裂夜色,直薄杜妆怜粉面!
女郎身在半空,莲瓣似的鞋尖尚未沾地,仓促间难以腾挪,却不惊慌,挥剑斜掠,“叮!”激越的铿响如铁锤落砧,入耳刺疼;玲珑浮凸的婀娜身形应声顿挫,落地时才退得两步,第二枚狼牙箭已至面门!
头一枝箭震得她藕臂酸麻,虽勉力挥开,来人的硬弓强膂竟磕飞了剑刃一角,这一下怕没有一二百斤之威。此际恶招临门,杜妆怜没敢大意,回剑格开,已使上七八成真力,同时足下运劲,连人带剑扑向阿妍背心!
来人正是为救小花娘才放的冷箭,有什么比教他满盘皆落索更解气的?
对手感知她倏然放出的浓烈杀气,第三箭绕过前头狂奔的阿妍,依旧照准杜妆怜眉心,居然是个死心眼的。女郎连听风辨位都不必,照办煮碗挥剑拍落,岂料箭镞狞光乍隐倏现,一霎间又映满视界,其后竟接着另一枝无声之箭!杜妆怜反手挥开,颈背忽起娇悚,福至心灵,想也不想向后一折,秀额几乎触地,堪堪避过三连射里的最后一枝箭。
众人未及叫唤,杜妆怜已闪电般弹起,那把蜂腰不仅曲线诱人,其弹性更是难以言喻,长腿巨乳的银发丽人青剑脱手,指尖顺势攫住剑穗,拧腰旋臂,直将铓血剑当成了长索流星,阿妍好不容易拉开的一点距离反被缩短,眼看就要被青汪汪的带穗剑刃斩断背脊!
忽听一人叫道:“背孤击虚,干巽之交……使‘云边雁’!”语声未落,三枚狼牙羽箭飕飕连出,如乳燕投林,不住交错穿梭,胜似活物。杜妆怜以长穗运使的“剑索”再快,毕竟快不过羽箭连发,指尖一勾,铓血剑重又入手,从两个极其刁钻的方位击落来箭,视线里忽不见了第三枚,本能向后仰退,蓦地想起那把女声喊的“干巽之交”云云,心念一动:“……不对!”急急顿止,回身拍开那枝绕了偌大圈子的藏形之箭。
便只这么一耽搁,那引弓之人终于赶到,一把将阿妍拽至身后,接住了猛然荡回的漫天剑势,弓刀血剑铿铿铿地密如骤雨,在暗夜中爆出连片炽亮火星,旁观的应风色等人无不摒息眦目,紧盯着一步不退、死命抢攻,悍猛宛若镜映的两人,看看最后是谁压倒了谁——交击声戛然而止。
——分出胜负了!
杜妆怜向后飘退,来人却未追击,回过单臂护住阿妍,于铁弓两头分装刀刃的“雷鼓轻骑刀”持于右手,斜斜指地,腰畔箭壶空空如也,不及卸下弓弦便近身鏖战,正是那死而复生、以青衣仆从之姿隐于袁府的神秘高手严人畏。
“……任伯!”阿妍的欢叫声里透出呜咽,那是在危境中骤见家人的心安,也隐含她对老人的绝对信任,无论是武功或品德。
以未来的太子妃、乃至皇后娘娘的重要性,袁健南夫妇会将昔日人称“醉和金甲舞,大雪满弓刀”的北域第一高手安排在阿妍身边,不分昼夜暗中保护,是非常合乎情理的推断。除非严人畏有意现身,否则以应风色的修为,按理无法察觉其存在,但他以为袁氏夫妇不会让义女冒上丝毫风险,凡阿妍之所至,严人畏必于近处保护少主人周全;带上阿妍,形同带上这位昔年的北关第一高手。
在正常的情况下,应风色绝不能将阿妍推上火线,眼睁睁看无辜的少女被杜妆怜杀害——她甚至不是江湖人——然而此际别无选择,莫说最宝爱的莫婷,以及有过合体之缘的储之沁、满霜等,就是背叛他的鹿希色,对应风色来说也要比阿妍重要得多,恁他何等的不情不愿,事到临头,非赌这一把不可。
他将阿妍带至此间,正为了防止不测,只不过原本打算应付的是龙方一行,岂料半路杀出个杜妆怜来。
杜妆怜今晚一路压胜,旁若无人,至此终于吃了闷亏。击退她的严人畏,似对眼前的银发丽人兴致索然,歪着干瘪的小脑袋粗声道:“女娃娃,你与猿臂飞燕门是什么关系,如何知晓的‘云边雁’?”问的却是适才开声之人。
那人正是怜清浅。
她咽喉撞上剑尖,本该与运古色落得同样的下场,拜阴人体质所赐,怜清浅连深埋在土里都不会死,区区锁喉闭气,要不了怜姑娘之命,沥血石的毒质对她来说更是等若无物,总算等到严人畏下场,得以打开这个死局。
“我记得《北关志异》一书有云,猿臂飞燕门三绝中,以‘云边雁’最刁钻,‘及时雨’射距最长,威力最大;而‘一串心’须视微如巨,唯心志不移者能成。但要说到镇门绝技,当属三绝合一的‘破眉山’。”怜清浅坐起身来,轻抚着颈间中剑处,温婉笑道:“连珠箭法不算稀奇,但每箭都要射在同一处,令后箭得以自前箭的箭尾笔直剖开,计相连不断者之数,我记得猿臂飞燕门的记录是十五射。百步之外,连续十四箭都能剖开前箭的箭尾,将靶子射成了一朵花儿,这也是骇人的了得了。”严人畏微眯着浊眼,冷冷乜斜,仿佛在他眼中,言笑晏晏的苍白美人同牛屎苍蝇并无太大的分别,也是一件奇事。
应风色心念微动,登时恍然:“说不定这‘破眉山’十五连射的纪录,正是严人畏留下的。可惜姨娘不在此间,未能补充一二。”
怜清浅神色从容,娓娓续道:“猿臂飞燕门所用之靶,百步外绘的是等比例的全人立像,以眉间为靶心,‘破眉山’乃指射破人像之眉,堪称世间箭艺极致,又称‘破山之射’。
“我见老人家这手‘破眉山’可谓出神入化,偏偏每箭都射同一处,对手才得及时应对,不如改用‘云边雁’,可收奇袭之效。”言下之意,是以其“破眉山”之能,料想亦通“云边雁”才是,仍是变着花样送他顶高帽戴。
但老人并不领情,怪眼一翻,冷冷哼道:“你又如何知晓,她会以什么身法,退向什么方位?莫非像她刺你喉间的那一剑,也是先套好的招,不过是做做样子唬人么?”梁燕贞哪怕正受铓血剑的奇毒煎熬,也听不得他污蔑怜姑娘,牙关咬得格格作响,寒声怒道:“老匹夫!你……你胡说什么!”
“小姐勿恼,老人家是误会啦。”怜清浅将她置于自己并拢斜坐的大腿上,为梁燕贞抹去冷汗,一边对严人畏道:“水月停轩不以身法见长,唯《小阁藏春手》中,有一路‘扫径香缘步’,名目甚是旖旎动听,却是扎扎实实以九宫八卦等玄理衍成,我家阁中藏有抄本,是我幼时宝爱的小书之一。
“这位杜掌门的剑法,已练至‘出手无迹’之境,杀人毋须完式,半点瞧不出路数。兴许是这入门的‘扫径香缘步’同我一样,也是练于幼年之际,身体已牢牢记住,进退趋避时印迹宛然,简直像踏着地上的图刻也似,并不难猜。”
“……你是渔阳落鹜庄之人?”严人畏打量了她几眼,蹙眉低道:“姓解还是姓怜?”
“小女子怜清浅,拜见前辈。”
杜妆怜和严人畏双双露出讶色,仿佛见了鬼似。
毕竟二十多年前,“北域四大绝色”、“渔阳第一美人”的名头传遍天下,武林道上人尽皆知。妖刀圣战,渔阳十二家与游尸门的恶斗,七砦陨落……连“顾影沉鱼”怜清浅的死讯,也曾是江湖人茶余饭后的吟哦喟叹,是天妒红颜、佳人薄命的最佳注脚,令人扼腕不已。
应风色远远观察,并未遗落在怜清浅吐出“扫径香缘步”五字之际,杜妆怜凝眄挑眉的那一丝动摇。似乎连武功超卓的银发女郎,也无法确定自己是不是在无意间踩着童年练熟的步法,差点便着了“云边雁”那迂回之箭的道儿。
而怜清浅的渊博其来有自。落鹜庄号称是金貔朝成骧公的嫡传,曾居东洲武艺顶点,庄中的“穷海极天阁”内藏有数百年来搜罗的各门各派武典,得自成骧公舒梦还亲授的《明霞心卷》据说能驾驭世间一切拳掌刀剑等外门招式,不受内家心法所限,使得这一阁子耗尽十几代人心血的拳经剑谱,有了收藏以外的重大意义。
为此,渔阳怜氏在武林中素有“武经博士”的美名,怜清浅之母“埋血沉红”怜成碧的著名事迹之一,就是在天王山的争盟擂台之上,以各家绝学连败群雄,夺取渔阳盟主大位,令台面下的诸多合纵连横付诸东流,由是扬威天下五道,更使沉寂百多年的落鹜庄重回世人眼中,堪称中兴之主。
怜清浅幼年失恃,待在穷海极天阁里的时间,较历代传人要长得多,寄情典籍的少女似乎因此打开了某种天赋,成为罕见的理论家,连“万里飞皇”范飞彊别开蹊径练成神功,也是得益于这位红粉知己的奇思妙想;以“万里”为号,致敬的正是授《明霞心卷》予怜氏的“风逐万里”舒梦还,在武学方面,颇有以骧公正统传人自居的意思。
而奇宫的奚无筌长老与怜清浅相知相恋,于阔别的十年间,复现了惊震谷几近失传的绝学《呼雷剑印》,走的同样是别出机杼、大异于成法的路子,很难说不是与她耳鬓厮磨间偶然提及,从佳人的随口指点之中得到的灵感。
便是应风色年轻识浅,未能从韦太师叔和奚长老处听闻这位武经女博士的丰功伟绩,此际亦知女阴人眼力非凡,光是动动嘴皮子,便差点坑了杜妆怜,难怪银发女郎抿着一抹皮笑肉不笑的阴冷,打量怜清浅的眸光甚是不善,望之令人生寒。
怜清浅却似浑不着意,兀自叨叨絮絮地与严人畏话家常:“……先母曾说,北地武林看似人才辈出,实则蓁莽荒秽,纳垢藏污,除开刀皇武登庸,唯‘醉和金甲舞,雷鼓动山川’一人堪称豪杰英雄,值得一斗,说是‘万里玄城映南月,金甲飒沓赶流星’……”动人的语调抵消了琐细烦躁之感,仿佛与熟悉的父执长辈品茗叙旧,而非置身于满地尸骸血污的修罗场,眼前的银发煞星正虎视眈眈,手中青剑狞汪,渴望一饮女郎颈中温血。
——可惜她的血是冷的。
应风色抑着扬起嘴角的冲动,在心底冷哼。
且不算女阴人将“韩雪色”踢回火场的老黄历,依柳玉蒸所言,以她两位师傅对“主人”和“姑娘”敬若神明的程度,要说是羽羊神策反了鹿韭丹,令其忽施偷袭、刺杀叶藏柯得手,怜清浅的嫌疑恐怕要更大些。
“鹿韭丹所戴羽羊盔为真”,是梁燕贞认定羽羊神主使的关键,但头盔究竟是不是赝品,还不是鉴定的怜姑娘说了算?梁燕贞虽算不得是头脑简单四肢发达,但见叶藏柯命悬一线,方寸大乱,加上多年来对怜清浅的倚赖和信任,才忽略了另一个更直观的可能性。
女阴人无疑是机巧善谋、城府极深的,她是风花晚楼一系实质上的头脑,如这般市井妇人也似的琐碎絮语,不过是想拉拢严人畏,借以逼退杜妆怜罢了,可惜这个盘算注定是要落空的。
“……我不在意你是谁、干了什么,又或想怎么样。”果然严人畏没理怜清浅的笼络,黄浊的眼瞳只定定瞧着杜妆怜,沉声道:“我只带她走,接下来的事与我无关。”
杜妆怜一振铓血剑,蓦听喀喇喇地一阵细响,自剑刃抖落无数碎裂冰晶,众人方知适才那阵短兵相接,严人畏的奇寒劲力竟将铓血剑冰封起来,若杜妆怜退得再晚些,不只半透明的赤晶剑柄将要遭殃,连执剑之手也不能幸免,难怪杜妆怜率先后跃,未必是招式乃至劲力上稍逊一筹。
银发女郎随意挽了个剑花,似是确认剑上已无残霜,又像活动腕臂筋骨,淡淡一笑。“你走你的,我杀我的。何必多言?”严人畏面色沉落,咬牙低道:“到庵里去。”却是对阿妍说。少女被老人凝肃的口气所慑,松开捏紧青衣袍角的小手,提裙奔至庵前阶下。储之沁提着剑下阶接应,反手将阿妍推上了台阶,自己却未跟着退回去,犹豫着上前了两步,仿佛想瞧得更清楚些。
应风色正觉不对,怜清浅又道:“严前辈,此姝蛇蝎心肠,嗜杀成性,就算她答应了,也决计不能相信。古人说:‘龙漦易貌,赤地千里。’这样美貌的女子一旦狠下心来,足以令东洲大地染满鲜血,诚不我欺。”
杜妆怜冷笑:“就算夸我美貌,你还是要死的。”怜清浅双手一摊,对严人畏做了个“你看吧”的无奈神情,俏皮中不失闺秀的优雅从容,即使应风色对女阴人殊无好感,也不得不承认其动人处,就连杜妆怜之笑都起了微妙的变化,似能看出杀意消淡,直欲笑出。若说现场有谁能光靠言语形容就让杜妆怜杀不下手的,约莫也只有她了——直到怜清浅的眼神与他交会为止。
两人仅一对视,怜清浅便顺势挪开目光,可说是自然而然,但眸中一霎间的凝锐确实传递了什么,应风色心头一凛:“龙漦易貌,赤地千里……莫非她指的是赤龙漦?”虽觉匪夷所思,但他在短时间之内以无法再承受一次发动赤龙漦的巨大负担,识海中的冒牌货叔叔迄今尚不能回应他心底的呼唤,可见无界心流耗损之甚。倘若怜清浅是在暗示他趁严、杜二人生死搏斗之际,发动赤龙漦狙击杜妆怜的话,须得让她知道没有这个选项……应风色心念电转,急急叫道:“不成……不行了!这血……这血止不住啊。”
莫执一勉力睁开眼皮,全无血色的姣美唇瓣轻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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