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却无笑意。“话说得忒难听,还指望我帮你?”
“因为‘三绝’玉未明,不是你此前打败的那些个破铜烂铁,是真正能让你名震东海、跻身顶尖高手之列的狠辣角色。”羽羊神阴恻恻地一笑,在全心运功化消丹力前,只淡淡说道:“就算唬住了世上所有人,难道你午夜梦回之际,没有怀疑过自己到底够不够格?你的快剑排名有没有掺水,这人能给你答案。”
忽倾城大笑起身,提着双手带长剑与左手长匕铿啷啷一错,转头笑对言满霜:“漂亮的小妹子姐姐,人家话都说到这份上,看来只能得罪啦。”言满霜拔出拟春剑,随手挽了个剑花,权作热身,俯视男子的杏眸里波澜不兴,仿佛瞧的是条蛆。
应风色领阿妍和简豫穿过后院时,整座无乘庵悄静得有些超乎预期。
无乘庵虽不大,好歹也有前后三进,第三进“韩雪色”从未进来过,反正沿檐廊走就一条路,没必要多作停留,忽听阿妍惊呼:“那……那是什么……”最末一个“人”字吐之不出,微一踉跄,应风色赶紧停步搂住——这张王牌至关重要,可不能随便伤着。
投映于隔院西厢的窗纸之上,是一具斜长坐影,便算上投影拉长的效果,也能瞧出此人枯瘦,颇有几分覆皮髑髅的味道,难怪一向胆大的阿妍径往“鬼”的方向联想。
“是人,不是鬼。”简豫淡道:“不信你瞧。”绣鞋尖一点,一个起落间便掠至西厢房,也没瞧清是伸手或起脚,房门“砰”的一声应势而开!
应风色拉着阿妍根本追她不上,喊都不及喊,匆匆奔上廊阶,赫见房中绣窗朝外大敞,一名瘦削的老者凭栏望月,睡乱的灰发垂覆额面,单衣松开的襟口之间胸肋嶙峋,肌肤松弛;老态虽凄凉,闻声却转过一张端正清癯的长脸,眸光清润,笑意从容,可想见年轻时曾风靡无数女子,竟是鱼休同。
他随储之沁迁至无乘庵,深居简出,应风色来此寥寥,没有机会见到,此际遇上,脱口道:“掌教真人……天君安好,小子有僭了。”将简豫拉回身畔。少女察觉他的警绷戒备,不禁瞥了他一眼,所幸并未问“你是不是要同他打架”。
应风色的紧张不是没有理由的。在疑似羽羊神真身的四个条件——龙方认识、地位尊隆、山上有亲,及擅使鞭索——里,唯二符合三项者,只有剑冢副台丞顾挽松,与曾任观海天门掌教的鱼休同。
莫婷虽再三保证鱼休同的身体,已无动武的能耐,但阴谋家未必会亲自下场弄脏手,莫婷也是在表明绝不会大意轻忽、必谨慎应对,不忘此人尚有嫌疑之下,应风色才让她继续为老人治疗。
鱼休同望了他一眼,似无应风色想像中迟钝,适才闻声回头也是即时反应,青年不由得提高警戒。“小友似是认得我啊,我却眼生得紧。你们是之沁的朋友?”
应风色一下不知该怎么回答,却听鱼休同怡然道:“别告诉之沁我醒了啊,免得她操心。我再看会儿月亮就睡,你们把门带上行了。”
应风色只觉说不出的怪,但直觉他与庵前的战斗……不,该说是与所有人都没有交集,被孤零零留在一个人的世界里,最亲近的储之沁无论如何爱戴,再怎么无怨无尤照拂,却无法理解他痛苦的根源;试图走进他心里的莫婷,也非是他选择敞开心房的对象。他根本没得选。
直到这一刻他才忽然明白,为何莫婷不以为鱼休同是羽羊神。他推着双姝出了房门,躬身道:“知道了。天君早些休息,小子告退。”
“……大桐山那晚的月亮,也是这模样。”鱼休同喃喃道:“天人交感,三才呼应,那是再自然也不过的事,只是人智有限,瞧不明白罢了。痴鱼、痴愚,休去歇去!哈哈哈哈!”转头望月,不再言语。
阿妍小声道:“他……到底在说什么?”应风色摇头掩门,忙领她二人到前进偏间。莫婷已将叶藏柯腹腔内的创口大致缝合,苦无器具输血,金针截流之法已至极限,不得不闭锁腹部,以免叶藏柯失血而死;以她的原则,是不会和陌生人联手施救,但应风色愿为简豫担保,眼下情况危急,也只能从权,让简豫入内施药。
“鲤沉龙渊”的效果连莫执一都瞠目结舌,断臂迅速恢复活性,女神医把握时间萃取毒源,对合解毒;另一头叶藏柯得“鲤沉龙渊”之助,急遽减弱的生命迹象竟渐趋稳定,后续就只剩下缝合外部的收尾工作。
房中正忙成一团,一人大袖飘飘,泠若御风,足不沾地似的行过廊庑,径往庵外行去,储之沁百忙中一瞥,失声道:“师……师父!您要去哪儿?”慌慌张张解了面巾裙兜,趿鞋追去,却始终差了一两步之遥,伸手竟构之不着。
应风色心觉有异,横竖他在这里也帮不上忙,将简豫留于偏间救人,拉着阿妍也追过去。阿妍一路见了先将母亲送回屋内歇息、去而复返的洛雪晴,又见得鹿希色、梁燕贞、怜清浅等,心里咕哝:“……怎地全是女子?”她自知美貌,不是会轻易吃醋的性子,但宅里全是美女,型款各不相同,怕不能花了眼似,阿雪平日居然是住在这种女人窝里!这可怎么得了?
场中的战斗,这时也到了头。忽倾城大剑碎裂,剩下光秃秃的剑柄,攒着长匕低吼着扑上前去,却非徒逞蛮勇,水蛇般迂回弯绕的行进路线甚惑人眼;奔行间踢起飞沙卷尘,身形没入其中,怕再穿出之时,便要以绝招取命!
应风色不知他为何与满霜厮杀起来,也未目睹忽倾城快剑出尽,一一被言满霜破解的过程,“湖阴第二名剑”和“东海快剑第三”的名头可说是稀碎一地,忽倾城瞧着沉着,实已无路可走,这种乍看理智的疯狂才是最要命。
言满霜终于摆出稍微认真一点的应战姿态,蓦听一声虎吼,漫天尘沙忽地向内一缩,继而青芒炸碎,方圆三丈之内诸物齐飞,无不四分五裂,轰爆之威几乎夷平地面,然而,那劲力扩散的模样却非众人初见,只是前度的威力远远不及于此,赫然便是观海天门鞭索一脉的镇脉绝学!
“这是……‘玉梢金翅引龙媒’!”
才到门边的储之沁猛遭劲风刮卷,几乎立足不住,掩面踉跄;好不容易风沙吹散,见师父怔怔立于阶顶,形单影只,仿佛遇风即散,赶紧上前要将他老人家扶回庵内,小手却被老人轻轻抚住。
言满霜背对庵门,拄剑于地,她在劲力轰至的瞬间奋力后跃,足不点地飞越近两丈,却仍快不过真气炸开,千钧一发之际拧腰回身,顿落地面,拟春剑使如骤雨狂风,硬生生挡下余波。
忽倾城就没这么幸运了,即使在察觉的瞬间猛然侧转,试图脱出鞭劲的范畴,仍是慢了一步,整个左半身被旋搅而入之后才又轰震而出,着地时已呈一滩烂泥似的血团子,忍痛以右半边的手脚挪退,不住骨碌碌冒着血的胸膛抽搐起伏,虽是意志力惊人,但其实已至冥府的大门前,翻个身便即解脱。
“你……小人……未至一……一刻……”
“是么?可见效果多好,绝不坑你啊!”提着暗青鞭柄的兽形半神踏出尘雾,不知是错觉否,总觉羊角盔上开绽的刀剑缝中红光隐隐,吐气开声之时似有磁震,虽还是那个阴柔的嗓音,气势却截然不同。
“干坤鸿羽丹”之名连游历各方的言满霜都没听过,但世上肯定没有即服即用的治伤或益功丹药,又不是仙丹,此物多半是寅吃卯粮、借力转化的邪门歪道,后患无穷;羽羊神用上这种东西,是不打算留活口了。
观海天门美其名曰玄门正宗,其实就是一团散沙,良窳不齐;之所以能长据正道七大门派之列,说一句“靠的是七言绝式”实不为过。
天门十八脉,共计十八式,无不是千锤百炼的绝学,号称“一招包一门”,招式上已无可挑剔。
羽羊神服丹前,修为颇不如言满霜,招式技巧更是瞠乎其后,首度对敌,言满霜甚至未用全力,还能分神防着傀儡装内藏的毒雾机关。但从“玉梢金翅引龙媒”的影响范围反推,言满霜自问挡不下这招,连余劲都应付得相当勉强,仓促间更破不了天门鞭索一脉数百年来、无数顶尖高手锤炼而得的招式。“三绝”玉未明尚且如此,何况其他人?
合理的应对之法是与之游斗,赌羽羊神发不出第三、第四记的七言绝式,耗光鸿羽丹所借卯粮,光是还身体债就能了结这厮。但这道理谁比羽羊神更清楚?庵里庵外全是人,言满霜不挡,其他人就是俎上肉,或等辗过了言满霜再来收拾,结果也是一样。
可恶。不过一瞬间,情况突然就变得如此恶劣了啊!
言满霜咬了咬银牙,好看的小嘴边又皱起那抹细折,举臂喊道:“……之沁!”
储之沁心领神会,取大枪往阶下一扔:“接好了!”言满霜稳稳接住,曲肘平腰,腿胯微沉,霎如渊渟岳峙,仿佛凭空在庵前竖起一面高墙,恁谁也难越雷池一步。
“……姑娘你是南月兄的高足罢?”
倚着檐柱默默观视的鱼休同忽问。
言满霜柳眉微扬,诧色一现而隐,盯着大步而来的羽羊神并未回头,俏脸神情傲岸,意兴遄飞。“先师破门离山后,便不用那个名儿了,书信落款都题作‘朽月老人’。我没有一个叫侯南月的师傅。”
“枪卷西风”侯南月是上代天门枪脉出类拔萃的人物,某日厌倦了真鹄山上的斗争,一怒远飏,宣布与宗门断绝关系,枪脉却不敢将其除名,是极为特立独行的存在,因年悠月久,连应风色都没听过此人。
鱼休同喃喃道:“南月兄已不在了么?也罢,合着就快见面啦,与他饮酒最是痛快。”释然一笑:“南月兄大破大立,曾立誓不传‘万里风飙破玄城’一式,想来是言出必行的了。”
“万里风飙破玄城”正是天门枪脉的七言绝式,侯南月主张枪剑两分,厌腻观中诸人汲汲营营,只想要这式捷径,故尔立誓不传。
“我枪和剑是分开学的。”言满霜道。
“很好。”老人露出欣慰的笑容。“你师傅把枪剑分开教的原因,便是‘玉梢金翅引龙媒’必败处。你得比他更纯粹些。”言满霜神色一动,羽羊神不容她二人再说,阴恻恻笑道:“鱼休同,你个三番四次死不了的老王八,到阎王殿前再叙旧罢!”偶蹄一刨沙,疾电似的冲上来,十二成的功力至极催发,鞭声肃肃间,极式“玉梢金翅引龙媒”悍然出手!
旋劲飞搅,仿佛要将所有人吸入鞭团,应风色几乎睁不开眼,抱阿妍奋力抵紧檐柱;梁燕贞拉住怜姑娘,储之沁则被迎风摆荡的师父随手挽住,勉强不失。
“唰”的一声,不动如山的言满霜挺枪一扎,枪尖在鞭圈之外忽然失形,应风色本以为是被绞成了碎片,谁知竟在鞭圈的核心处倏然凝聚,直挺挺地掼中羽羊神的胸口膻中穴,爆出“啪!”一声轻细脆响。
漫天鞭风一凝,四散爆开,失控的劲力由风暴的最中心开始扭曲扯裂,暗青细鞭首当其冲,瞬间解裂成齑粉,随即羽羊神的傀儡装“喀喇喇”一阵裂响,各处关节爆碎开来,羊足由膝部摧折,露出高跷似的下半截骨架,然后断成数截,受创严重的羽羊盔更于瞬间四分五裂——可怕的解体过程看似甚长,其实仅只几霎眼。
劲风散去,满地狼藉的骨架和机簧碎片之间,瘫坐着一名披头散发、破破烂烂的垫革锁子甲下淌出鲜血的裸足男子,面色灰败,扭曲的脸上却挂着诡异的笑容。应风色很久没见过他了,却不曾忘记他的脸,但即使在印象中,他也从未显露过这样的表情,明明一败涂地,却令人毛骨悚然。
鱼休同微眯着眼眺望,良久才叹了口气,喃喃道:“你从我这儿,除挖走当日大桐山之事外,竟连武功也盗了么,顾挽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