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氏武学的修习也比想像中顺利,须得归功于莫婷同时也是极好的老师,有耐性、没脾气,还不钻牛角尖;一法不通,便另起炉灶,绝不在死胡同里磨耗。
应风色颇想切开她千娇百媚的小脑袋瞧一瞧,怎么有人能活得这般理智。
他自负聪明,迄今也不以为莫婷较自己智高,但光凭冷静和耐性两点,莫婷便经常在竞争中赢他——对弈也是治疗的法门之一,据说棋里能看出人的思绪理路,独特如掌纹般,没有哪两个人是完全一样的。
他和韩雪色目前在莫婷手里的败绩相当,这让应风色异常恼火,偏就下不赢女郎,恼火也没用。
“《冥狱十王变》并非是圻州莫氏本有之物,而是得自于一部棋谱。”
莫婷拈子落秤,不多时便排出个繁复的奕局。
“据说莫家先祖是从残谱中悟出了内功心法,对应《六道分执》和《三途针》的外门路数。用于医道很是厉害,当成武功乃至杀人术,算是走上了歪路;运使顺手的,学别的武功说不定反而事半功倍。”
话虽如此,琴谱花册内藏绝学的事,应风色也着实听过几桩,莫家人瞧不出门道,风云峡的麒麟儿岂能与凡夫并论之!抱胸抚颔,凝神沉吟道:“这便是暗藏心法的棋谱?”
“不,我随便排的,帮助你融入情境而已。这样有比较好理解么?”
“不要把力气花在这种莫名其妙的地方!”应风色气得脸都歪了。
《六道分执》以六道轮回为名,用于外门,可理解为六路不同的擒拿手法,如对应天道的《最胜光明手》,对应人道的《红尘四合手》,以及对应非天斗神阿修罗的《阿须罗手》等。
天、人、阿修罗,在六道中又有“三善道”之称,须有充足的善行果报,才能转生至此。从莫婷的试演来看,这三路手法应另有医道上的阐发妙处,足堪匹配偌大的名头,有些招式虽称上乘,整体却失之于周折繁复,纯以比武争胜论,怕是威力有限,也可能是她没练到家。
《三途针》则是指火、刀、血等三途之针,或涉若干机密,莫婷无意示演,只说是《六道分执》的进阶功法,须以其中三门为根基方可修习。
然而做为进阶基础的,偏偏是对应地狱道的《苦具手》、对应饿鬼道的《鬼趣刀轮手》,和对应畜生一道的《驯养手》三门。即便在介绍这三路手法时莫婷明显有所保留,大多轻描淡写带过,应风色仍能看出,被归于“三恶道”的这三门其实威力极大:《苦具手》棱凸直硬、大开大阖,明显是驾驭刚劲之用;《鬼趣刀轮手》异常刁钻,断筋截脉专折关节,有着“伤则无救”的狠劲,比之各门各派的擒拿短打路数,也是极其罕见的残毒。而《驯养手》不只名目怪异,根本看不出门路,哪怕在貌美如花的莫婷使来,就是信手比划、含混带过,仍旧透著一股森森鬼气,望之令人背脊发凉。
初看三善道的演示时,应风色还没什么想法,待莫婷发现他面色有异,草草结束驯养手,也不知有没打完套路,青年福至心灵,才明白怪异之感何来。“你听过大日莲宗么?”
“听过。”虽是为了追查《梵宇佛图》才知道的。
莫婷老实点头。“大日莲宗怎么了?”
应风色抚颔沉吟,像是在自言自语。
“据说莲宗内练武的法门极为残酷,与道门武功讲究‘法天顺自然’的路子大相径庭,连对自己都能残忍无情,莲宗武学因此透著一股非人非情的恐怖。虽说比武争胜,本就不是什么温情善举,但将对手的骨头硬生生磨碎、动辄把血肉碾搅成泥之类,便在武林中也是够妖了。”
他抬起头来,直视莫婷清澈的眸子。
“你不觉得,你家这几门手上功夫,瞧着挺像莲宗武学的路数?”
莫婷点点头,拿起应风色的病历册。
“很好,触类旁通,风云峡得一分。”
“不要顾左右而言他!”应风色怒吼。
“先保留答案,待会儿再来检讨。”莫婷正经到他无法分辨是不是在捧哏。
女郎从药箱夹层取出一只油布包,打开前戴上特制的棉布手套,递给应风色另一副。
手套的尺寸略大,戴上去很舒适,缝工精细,没有多余的装饰,看着像是全新的。这是她专门为他缝制的么?应风色浮想翩联。这和他发现莫婷很会做菜一样,有着极为强烈的反差。
布包里是本古册,斑剥龟裂的封面题著“驳十王经谬”五枚古隶,拖长的遒劲横笔与其说蚕头雁尾、一波三折,更像是抑著窃笑的唇抿,不知怎的,总觉得满满的嘲讽之感。
相较于占满封面大半的题记,落款不但小得出奇,还遭浓墨涂去,仅余最底下的“敬呈”二字。因年积月累褪成涸血色泽的朱墨在封面上交叉两道,划了个大大的“ㄨ”,落笔之人的奋烈火气跨越了悠悠时光长河,几欲透纸而出。
“这就是《冥狱十王变》的原本。”
莫婷低声道,连吐息都放轻许多,生怕伤到古籍。
“我莫家先祖悟出的十王变功诀,其实是写在另一部秘笈里,名为《燃灯续明三七经》,珍而重之的锁入老宅内室,众人修习的也是秘笈缮本,并不是这一部古籍。”
也就是说,古籍只是当初启发莫氏先人的灵感来源,意义虽然重大,实际的价值却远低于武笈。就像观看蛇鹤相斗而悟出擒拿,珍贵的是经千锤百炼、无数实战印证,翔实记录下来的武技;保留启发灵感的灵蛇仙鹤,就是纪念而已,还不如炖成一盅实在。
“我娘少年时离家,老宅那厢也被迫献出十王变的秘笈,引为奇耻大辱。后来我娘回圻州生我,长老们逼她交还三七经,我娘便勒索……要求换了这本,说给我当小人书撕著玩。”
应风色笑道:“那你挺乖,这堆破烂陈纸才能留到现在。”
莫婷淡淡一笑。
“我是在《驳十王经谬》里学的棋,论辈分,你得喊它‘祖爷爷’。”
“……你这是绕弯骂我输成了孙子?”
“没绕,我就是这个意思。”
然而《驳十王经谬》本身,就是部极有意思的书。
开篇序言的部分,被那位不知姓字的撰写者取了个“辨正”的严肃名头,通篇却全在骂人,文诌诌地引经据典、翻来覆去,愣把佛门骂了个狗血淋头,就差没烙上“秃驴”二字;文末大笔一挥,断言这个食民之血、不事生产、弄鬼装神、侈言天道的废物点心,没半点存在的价值,济世救民,还得看我大读书人云云,陈腔滥调到了极处,让人兴不起翻页追读的欲望。
按其目次,这书精心挑选的掐架对手,乃是流传甚广的佛典《佛说十王经》,叙述人死之后,魂魄经冥途而至阎罗十殿,秦广王、楚江王等十殿之主赏善罚恶,对作恶之人施加种种惨无人道的诡异酷刑,建构出一帧细致的地狱景象。
十王经非是什么宏旨伟论,讲到佛法的地方少之又少,硬要说有什么优点,就是将各种地狱刑罚描述得维妙维肖,于劝人向善之上该是颇有建树,因此在东海这种佛学式微、只有庙宇发达的地方,特别脍炙人口,老妪能解,谁都听说过。
挑这种善书等级的佛经严加批判,跟找瘸子赛跑差不多,本身就是笑点。
既是驳十王经,写书那人索性一篇骂一王,以十殿阎君之名订定章节,扣除序言,正好骂足十章。应风色哗啦啦地翻完〈驳秦广王第一〉、〈驳楚江王第二〉两章,“噗哧”一声笑出来。
莫婷静静等着他开口。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六道分执》和《三途针》是不是莲宗武学,只是全凭印象的推测,但能写出这部《驳十王经谬》的,肯定是沧海儒宗的高人。”应风色忍笑道:“这么损的玩意儿,得有多纯的腐儒成色,才能整治得出?”
《佛说十王经》里,非是依阎罗十殿分的章节,此书逐章以驳,本身就非常奇怪,可说欲盖弥彰。
果然头两章内,每隔几句便飞来一句“龙虎交泰”、“经玄涉黄”之类的道门功诀,应风色摸清规则之后,几乎能略去不相干的内容,依序顺读功诀的部分,判断不是胡云瞎写的充数滥竽,颇有腹笥,稍微有点内家基础的人便能看出门道,无怪乎莫家先祖知是捡到了宝。
但如此明彰,欲盖何处?
“……把序言和头两章里的佛家换成儒家,也全无扞格,说不定更流畅些。”应风色忍着笑娓娓续道:“像他骂秦广王检点亡魂生前造业,犹如‘设匦受疏,先于徙木’,这是在讽刺上位者设置铜匦,美其名曰延恩招谏、伸冤通玄,其实就是让人告密,为的只是巩固权柄。否则秦广王既有此大神通力,能钜细靡遗录下人人生前所犯,何不阻止他们行恶,或让世人先知道作恶的代价,如朝廷徙木立法,防患于未然?
“又譬如秦广王让亡魂还在阳世的家属修斋累积功德,以削减亡魂的罪孽,书里骂是‘贿减其愆’。佛家哪有贿络的说法?这里头方方面面,骂的全是读书人的事。”
莫婷扬了扬柳眉,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原来是有这样的意思。龙庭山也教帝王术么?”
应风色涎著脸道:“你怎么不说是我涉猎甚广?”
从〈驳宋帝王第三〉起,这厮就不装了,照例洋洋洒洒先骂一段,说佛门如此混账,骂也骂不完,不如来聊棋罢,笔锋一转,开始讲述东洲碁道史上有哪些经典著作,各自有什么了不起的创见,又有甚不足。
应风色好歹翻过几部棋经,此人所举他竟闻所未闻,字里行间那股洋洋得意扑面而来,就是要让人明白:老子是故意的。没听过是罢?你们这帮孤陋寡闻、不学无术的菜鸡!
往后七章,分别是碁界逸话——毫不意外又全是没听过的人名——布局论、起手式、边角定式、残局、手筋、死活题,对应〈驳五官王第四〉、〈驳阎罗天子第五〉、〈驳变成王第六〉、〈驳泰山府君第七〉、〈驳都市王第八〉、〈驳平等王第九〉,以及〈驳五道转轮王第十〉等篇章标题。
功诀多写在行与行之间,也有爬满飞白处的,全是蝇头小楷,挤作一团给人极大的压迫,能强烈感受书写者的焦躁,近乎病态。
在他开始自暴自弃、大谈碁道的第三章中段,被褪成赭色的朱墨划了个跨页的大叉,写上“玩物丧志”的评注,其后再无批点,仿佛连审查之人也放弃了他。
但这仍是某种障眼法。
整部书未写蝇头小楷、或每隔几句便如呓语般插入行气口诀,干干净净只讲棋的,仅有两章。
“你家祖先悟出神功,是在这一章罢?”应风色指著〈驳阎罗天子第五〉,若无其事地问。莫婷像打量什么怪物般细细端详他。
“理由?”
“这书里的功诀我虽没练过,就这么看将下来,没什么令人惊艳之处。”青年耸肩。“我料功夫必在所见之外,这〈驳阎罗天子第五〉全然瞧不出有行气运功的法门,因此你家里的老人,才会这么不重视《驳十王经谬》的原典。能从中悟出功法来,令祖确是天纵奇才。”
当然还有另一个原因。
冥殿的十位阎君之中,第五殿的阎罗天子被认为是地狱的主宰,或地藏菩萨的化身,故十王又统称为阎君或阎罗王。若著书之人想藏起解译通篇功法、化凡入圣的关键,哪有比〈驳阎罗天子第五〉更富隐喻意义的地方?
莫婷露出恍然之色,坦率地佩服起来。
她若能再扭捏一点,也许会更可爱——但现在这样也挺好,应风色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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