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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夫人出身湖阳,而湖阳陆氏为大姓,便是旁支亦属仕绅,贵派不致漏了湖阳陆家的寄名弟子才是。”
江露橙接过一看,纸上果然列有以筠心师太为首的十七个法号,一旁的六名俗家弟子虽然只有姓氏,文头却是连着地名的,不知是出身抑或所嫁,唯独不见“陆筠曼”三字。
“这……这……”
少女瞠大双眸,拿着纸的小手微微发颤,慌乱的模样不似作伪。
“应师兄觉得我说谎”是浮上心版的第一个念头,然而还有比这个更可怕的:万一……是师父骗我呢?我们根本不是什么水月弟子,却得了水月之传,所以不能声张,所以才得忽然逃跑,再不能留在湖阳的大宅里。师丈一死,水月停轩便来讨公道了,再没有人能保护我们——(我……我到底做了什么?)“因为我娘不叫这个名儿。”
江露橙万没料到,居然是闷嘴葫芦般的洛雪晴开了口。
“我娘也在上头,筠字辈最末一位,名唤‘筠缦’的便是。娘亲是永贞祖师在庵门外捡到的女婴,自小便随祖师受戒,后来筠心、筠静等几位师伯艺成收徒,徒弟的年纪还比娘大些,便如我们喊‘小师叔’一般。
“当年发生什么事,娘没同我细说,我猜她在某处遇上我的生父,阴错阳差怀上了我,才被永贞祖师逐出师门,到东溪养济院待产。我五岁以前都住在东溪县,这附近我挺熟的,十几年来没怎么变。”
她用梦游般的口气说完,忽然抬眸,定定望着江露橙。那眼神绝非挑衅,也不像是嘲讽,之所以不够温婉动人,或因太认真想解释清楚。应风色开始觉得她的澹定不是出于心机,而是表达上的愚鲁迟钝,欠缺技巧所致。
“我和你一样,也是私生女。比你更不光彩的是,我是比丘尼破戒才有的,甚至不知道生父是谁,娘始终不肯说。”江露橙哑口无言,俏脸上阴晴不定,情思难以揣测。
按洛雪晴的年纪推断,筠缦犯戒乃至被逐出师门,差不多是本朝肇兴、妖刀乱平之后两年。当时执掌水月门户的永贞师太,看似在盛怒之下惩戒了么徒,其实还是护短。观心庵与水月停轩同属东海龙门宗,渊源甚深,筠缦等于是被托付到东溪县待产,借此远离断肠湖这块是非地。
观心庵的女尼与陆筠曼年纪相若,说不定便是当时所结识,一听江露橙有孕,才会是那样的反应,或觉“有其师必有其徒”吧?
水月一脉于妖刀作乱的初期损失惨重,尤其是在大桐山一役。万劫、幽凝、离垢三柄妖刀于大桐山会齐,争做蛊王,原本追索三刀的三股人马便是现成的牺牲,大桐山响流谷化为血流漂杵的炼狱,领军驰援的筠静师太与同行的六名筠字辈,连同座下弟子共廿二人,竟无一生还。
做为抗击妖刀的分水岭,大桐山惨案并未使武林团结一致,在响流谷死了不少人的观海天门和赤炼堂,从此退出除魔卫道的行列,只余个别如胤丹书、鹤着衣等内外弟子持续活跃。黑白两道多有效尤者,闭垒不出以求自保,而后才有浮鼎山庄“万刃君临”秋拭水号召六合名剑的义举。
水月停轩并未因此退缩,与指剑奇宫、青锋照一样,前仆后继阻截妖刀,代价就是持续折损英才。战后筠字辈仅剩五人,筠缦年纪最小,甚至比筠心的徒弟杜妆怜还小著两岁,但从她能得筠心师太传授禁忌之招《珠帘暮卷西山雨》看来,资质还是很不错的。
天赋异禀的么徒在宗门困顿之际,闹出这等丑闻来,永贞老尼姑的伤心失望可想一斑,这样还安排她到东溪避风头,亦足见宠爱之甚。
筠缦产女后还俗,不久永贞坐化,剩下的几名筠字辈接连故去,最后连筠心师太也死了,由徒弟杜妆怜执掌门户,陆筠曼重归无门,带女儿嫁给了洛乘天。“陆筠曼”之名不见于水月文书,料是嫁与洛乘天后才用,仗有夫君撑腰,假托是湖阳陆氏出身,搏一个大家闺秀的名声。
“爹待我们母女俩很好,在我心里,他就是我亲生的爹,那个弃我们不顾的男人不是。”洛雪晴转过视线。“应师兄,我知道的秘密,也只有这个了,其他的问我娘也不肯说。你能信我么?”
应风色点头。“我信你,谢谢你的坦白,说出身世并不容易。但我有个疑问:洛总镖头去世后,陆师叔便带你们离开湖阳,明显是为躲避仇家,莫非洛总镖头之死,其中有什么蹊跷?”
洛雪晴迟疑一下,缓缓道:“我爹武功高强,身子壮健,我也不信他会得急病而死。但他背上的疔疮热疖子,我是亲眼看见的,青紫一片又化脓黄,太夫也说热毒症攫人性命,是很快很快的,最后几天他……他高烧不退,身子烫得吓人,像烙铁一样,反复痛苦呻吟……”鼻头微红,却硬生生忍住泪水,定了定神才说:“我不知道。说不定快些走是好的,少受点苦。”
应风色见江露橙的表情,知洛雪晴说的是实话。她们都对洛乘天的壮年猝逝感到迷惘,然而亲睹发病的模样,便有质疑,也不是针对大夫或热毒症,而是造化何以如此弄人。
陆筠曼逃难似的离开熟悉的湖阳城,必是为了躲避仇家,从她不许女儿徒弟张扬水月出身,应风色认为她防的正是水月停轩,更精确的说,是现任的水月掌门杜妆怜。
筠字一辈俱已仙去,也没留下传人,陆筠曼当年的丑事绝了目证,不过就是流蜚而已;杜妆怜以俗家弟子的身份继位,虽云英未嫁,仍是处子之身,毕竟不合祖制。
陆筠曼怎么说也是师叔,光辈份就压她一头,挟“掣海龙旗”洛乘天与连云社十三神龙的势力,多年来赖在咫尺之外的湖阳城不走,虎视眈眈,要说没有觊觎之心,那是连三岁孩儿也绝不肯信,想必对杜妆怜来说,定如芒刺在背,夜夜不得安枕。
杜妆怜于妖刀战后闭关频仍,便接任掌门也是三天两头不见人,外传她身受重伤,已成沉疴,要不是水月停轩死得只剩下这一脉,这副模样肯定是坐不了宗门大位。被扫地出门的小师叔要有个什么念想,也是人情之常。
直到洛乘天猝逝,陆筠曼才发现连云社并不是自己能叫得动的,人死茶凉,怕“红颜冷剑”出关与她清一清前帐,心虚之下,仓皇出逃。以杜妆怜孤高冷漠,料与观心庵这厢并无往来,于是躲到东溪县避祸。
杜妆怜于天雷砦成名,位列“六合名剑”,但真正令世人为之震颤的,却是她剿灭狐异门时的心狠手辣,“冷剑”之名遂不胫而走,慑人犹在红颜之上,陆筠曼的恐惧倒也不是毫无道理。
匡当一声茶盅放落,储之沁自顾自的笑了起来,引来众人侧目。
“哎唷,你们的人生际遇,怎么都这么精彩啊?跟扮戏文似的。对比之下,我的说起来无聊得要命,只怕谁也不信。”
“小师叔亮出辈份我就信了。哪个还有不服,我打到他服。”应风色打趣。
储之沁白他一眼,毕竟心里还是有些欢喜的,略收宁定之效,将杯中茗茶一饮而尽,如以烈酒壮胆,自嘲般一笑。“我师父是谁,你们都知道啦。我既非长女,也不是长房,习武天分还不特别高,家里将我送往百花镜庐,多半是想混个名头,将来不管与哪家联姻,自好抬一抬身价……这种丢人的打算,也就不消说了。”
应风色收起促狭的表情,正色道:“娶妻当娶贤。以小师叔的人品武功,毋须百花镜庐的名头,无论嫁到哪一家,皆是翁婿的福气。”储之沁本想反口抢他一顿嘴快,说几句刀来剑往,不知怎的,突然不想搅散这份善意回护,红著小脸假装没听见,揣在心里暖够了,才耸肩道:“……反正也就是这样。谁知上山之后,我师父需要个照顾起居的小丫头,这事不能让一般的仆妇做,也不好叫资深的弟子做,看来看去,那会儿只有我啦。
“起初没什么问题,我也不是娇生惯养的大小姐,在家本来什么都会做一点。师父待我很好,比我爹我哥哥都好,学着烧他爱吃的菜肴,陪他聊天说话,习武练剑……这些都挺有意思,粗重活儿也有下人应付,我觉得比在家时好得多,一点也不后悔离家上山,甚至还有点庆幸。”
“后来是什么不好了?”江露橙的反应很快。
“因为我长大了。”储之沁惨然一笑,忿烈中满是无奈。“我师父生得十分好看,就算已经是老人家了,还是很好看,说话的声音很好听,人家说‘风度翩翩’应该就是他那样,特别招姑娘欢喜。
“他老人家从年轻的时候就桃花不断,真鹄山上无人不知,他自己还经常跟我说,那个什么什么夫人以前年轻时如何如何,没想到老了之后变得如此恶毒……之类,毫不避忌。我笑他揶揄他有时还教训他,他也不生气,总是乐呵呵的。
“我猜在他眼里,我并不是女人,更像是女儿……不,或许是孙女也说不定。他已没有攀枝瓶养收为己用的心思了,只想有个谈天说笑、陪他回首前尘的伴儿而已,但没人肯信他。连他的亲生女儿也不信。”
江露橙不由失笑。“这得造多少孽才能这样啊。”
“是啊,怪谁呢。”储之沁也笑了,藉势悄悄抹了抹眼角。鹿希色不动声息地乜了邻座一眼,仿佛在说“你当心点啊”,应风色摸了摸鼻子,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十分无辜。
出落得亭亭玉立的储之沁,在百花镜庐的处境开始变得艰难,明显高出同侪一截的剑法更是雪上加霜。鱼映眉认定劣迹斑斑的老父,与这个外表丝毫看不出来精于狐媚的小骚货有一腿,才传了她这手从未示人的高明剑术——显然他原是想带进棺材里的,居然连独生女儿都瞒着。
天门的高层曾由化为刀尸的剑脉名宿“冲霄一剑”魏王存处,得悉若干妖刀武学的奥秘,原本庸碌的鹤着衣得以跃升剑脉宗主,执掌青帝一观,乃至成为天门掌教,许多人私底下都以为与此有关。
要说曾任掌教的鱼休同没拿到一丁半点好处,怕是谁也不信。
但他终究没将这套秘奥传给鱼映眉,却便宜了该死的小姘头。
幸亏鱼映眉是极为自负的性子,并没有把武功剑法看在眼里,她恨的是父亲藏私,又招惹如此少龄的女子,不顾她的宗主身份,令己颜面全失,背后受尽闲言闲语。
几年前鱼休同卧床的时间越来越长,渐渐走动不便,储之沁为方便照拂,索性搬进师父院里。鱼映眉忍无可忍,连夜将二人送回家乡华眉县,眼不见为净;过了两个月,忽然派人来给她们搬家,搬到更南边的临沣县……就这样两年之内足足搬了六回,如牧民逐水草而居。所幸鱼休同虽然年迈体衰,修为还是很不错的,居然没给活活折腾死。
“……这是为了找大夫罢?”应风色听出不对,抱臂喃喃道。
储之沁差点跳起来,“你怎么知道”的表情藏也藏不住,算是身体非常老实的类型。
应风色从开头的叙述便觉有异,特意留上了心。
不说鱼映眉与鱼休同的父女感情如何,退隐的前宗主、天门前掌教身份何等尊贵,让干练的仆妇或资深的弟子伺候,才能尽其心意,面面俱到吧?与其说不应交给初初上山的七岁小女孩,倒不如说当中必有隐情,须得排除干练之人或熟悉内情的弟子,以免不小心泄漏了什么——储之沁倒抽一口凉气,很难说是佩服或惊恐,忽又有些同情似的,转对鹿希色道:“跟着他挺辛苦的吧?会不会老觉得好像光着身子没穿衣裳一样,给人看个通透?”
应风色险些被茶噎死,好在鹿希色没当众口出“的确没怎么穿衣裳”这种问题发言,搥胸呛咳一阵,赶紧将话题带回正途:“那你……咳咳……你师父到底是怎么了,须得这般着紧寻医?”
“魇症。”提到这个,储之沁顿时没了促狭的心情,难得地神色一黯,蹙起乌浓如描黛的姣美刀眉,似又有些迷惘;片刻才恢复如常,耸了耸肩。“我师父会作梦,一发梦就大喊大叫,喊什么却听不明白,像是见到什么极可怕的物事。她约莫是觉得丢人,秘而不宣,唯恐教外人知晓,不但让个七岁小孩照顾自己的爹,还不许婢仆留宿,十年来如一日。”
谁都明白她口里的“她”,指的是师父的独生爱女。
这女人为隐藏父亲日渐痴呆、如孩子般夜寐惊叫的病情,不但一入夜便撤去婢仆,让个幼弱的小女孩单独面对,日后还疑心一老一少间有什么苟且,弃如敝屣,也难怪储之沁对鱼映眉十分不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