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赤脚走下石阶,足趾纤长,浑圆的脚背上滚落露珠,白皙得是像从未晒过日头,沾满青苔污泥的脚板不知为何,却予人分外洁净之感。
贝云瑚想像过无数次的重逢景况,有激昂有哀伤,也有义愤填膺回首难释,然而,见到晨褛下一丝不挂、一望即知是从寝榻上直接过来的男子,少女几能想像此刻院里忽不见了主人踪影,众女奔走呼告惊慌失措的模样,忍不住想发笑。
白发白眉,肌淡如雪,银绸裁制的晨褛披在身上,居然有些显黄。敞开的襟口露出轻瘦结实、微带粉红的宽阔胸膛,似连衣不蔽体都显得细致精巧,而非粗野横暴。
冰无叶生来便不带丝毫杂色。
像他这样的孩子,被认为是“岁星降世”,至为不祥;随水流去或抛入山里喂狼,是他们之中多数人的下场。襁褓中的冰无叶何以能逃过一劫,他从不曾对她说过。但……应该是美貌的缘故。粉雕玉砌到了某种程度,会令人下不了手,又打从心底恐惧——过去贝云瑚总这样猜想。再不然就是眼珠。
他的眼睛是极淡极淡的金蓝混嵌,虹膜则是一圈四向辐散的淡淡紫络,加上覆霜般的雪白浓睫,简直不似世上之物。“我愿意望着主人的眼睛死去。”发出这般迷醉叹息的天女们不计其数,或许贝云瑚自己也曾是其中之一。
她捏紧匕首,调匀呼吸,靠着石柱慢慢转身,心头闪电般掠过四、五条一击脱身的险计。怕死她便不来了,但决计不能还未开口问话,就这么糊里糊涂死在他手里——以她对他的了解,这并非是不可能之事。
冰无叶伫于阶下,并未行前,怕吓到什么惊恐的小动物似,宽大的晨褛袍袖微扬,将一团银灿灿的连帽斗蓬扔在地上,正是贝云瑚留在瑚光小筑内的九曜皇衣。
“祸水东引,这手使得不错。”冰无叶淡道:“世上没有密不透风的墙,无垢天女之中,或有其他宗脉的眼线,不出一个时辰,‘九曜皇衣在幽明峪’的消息将传遍龙庭山,够我焦头烂额的了。”
“可能是请君入瓮也说不定。”贝云瑚面无表情,以匕首柄末轻敲水精槽:“放她出来。否则我埋藏在此地的……一旦放出,怕你后悔莫及。”
冰无叶淡淡看着她。若独孤寂在此,当明白丑丫头一贯的清冷淡漠学自何人。只是贝云瑚的淡漠中仍有情绪,不过被巧妙掩藏起来罢了,冰无叶才叫古井无波;不是冷,而是透,仿佛滚滚红尘芸芸众生不过亿万恒沙,随水流去,没什么值得上心。
“你想导引我去猜,你埋藏的是硝药、毒药,还是其他能令你有恃无恐之物。因为从时间上推算,你根本来不及做手脚,反而使威胁更加扰心,陷入毫无根据、却停不下来的盲猜……”一指槽边的机簧:“……你再伺机破坏机具,将槽中之人救出。鲁莽但有意思,的确是你会做的事。”
用心陡被说破,贝云瑚反而不敢轻举妄动,咬牙道:“放她出来!别……别再做这种伤天害理的事了。你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做?”
冰无叶摇摇头。“现在放出来,她就死定了。无论生机多么渺茫,总要试一试才行。”
贝云瑚忍无可忍,匕首“唰!”遥遥一指:“是你让我们练了九转明玉功,夺走了众家姐妹的青春年华!何玥色、吕瑶色、庞璐色,还有十年前下山的阿金、阿宛……她们没有一个活下来的!这样戏耍我们的人生,你觉得很有趣么?还是剥夺生命让你觉得大权在握,睥睨众生?”
冰无叶平静地望着她,既不意外少女连离山十年的婢女都查了,对厉声指控也无恼羞成怒的模样,淡道:“你有没想过,九转明玉功若是害人伎俩,此间受害最深的,应当是我?”
贝云瑚一怔,汹汹气势为之受挫,一下子居然不知该怎么答。
“但你说得没错,九转明玉功从头到尾,就不是规规矩矩的武功心法。”面貌姣好、几乎看不出年纪的绝世美男子自嘲般地淡淡一笑,悠然续道:“此功是何物非传授给我,本不是这个万儿,而是更刚猛威风的名目。对四五岁的孩子这般谨慎防范,不知是太看得起我,还是惯使心计,不自觉如此。
“何物非带我上山,将我隔离在南岸,日日督促练功,只要我想要的无不尽力满足,务求压倒风云峡,夺得宫主大位,重振幽明峪一脉。萧寒垒敢怒不敢言,就这么眼巴巴地看了十年。”
他过去提起这些长辈,一贯直呼其名,贝云瑚听惯了,也不觉奇怪。但太师叔祖越级栽培主人,用以架空、压制寒字辈的萧寒垒等旧事,天女们知之甚详,贝云瑚不知此际重提,意义何在。
“……瑚色,记不记得我告诉过你,九转明玉功若以八字囊括精要,会是哪八个字?”
——性命双修,神炁风雷。
少女倔强咬唇,但从眼神就能明白,她还牢牢记着主人传授的心诀,无论有再多怨恨,身体已无法抛弃多年钻研所得。
遍观各门各派的内家功法,有性功与命功的区别,根据比重不同、先后顺序,而有着截然不同的修练法门。“性”指的是心性神识,“命”指的是精气形体,修性即是修元神,修命即是修元炁。
以铅汞为喻:汞为神,铅为炁,汞性飞扬,铅性下沉;汞能擒铅,铅能制汞。所谓“性命双修”,既是以神练炁,也是以炁练神,二者并行,绝不偏废。内家丹法中所谓龙虎、风雷就和铅汞一样,皆是以具象的比喻,来描摹抽象的性命之说,以免修习之人茫然难解,不着边际。
九转明玉功的“性命双修”论,自也能解作男女合修之道。然而冰无叶天生洁癖,以为交合不洁,纵使总揽大权,幽明峪已无人能节制,对众天女仍守礼自持,未曾逾越。这也是尽管斯人特立独行已极,长老合议却始终包容的原因之一。
“……但何物非传我的九转明玉功诀,却是‘先命后性’,而非性命双修。”将少女的错愕看在眼里,冰无叶娓娓说道:“这个修练的顺序,并非全无好处。我在短短十年内,压倒幽明峪所有的无字辈,实力凌驾这帮庸才,连寒字辈都为之侧目。何物非满意极了,说不出三年,就能掼下风云峡的麒麟儿应无用,稳坐宫主大位。”
何物非只算错了一件事。
便是不世出的奇才,毕竟还是少年人。冰无叶对于太师叔的“赞赏”,只觉满心愤怒,意气难平——应无用算什么东西?还要本少爷再练三年!
谁也没看出一贯清冷的倾世容颜之下,隐隐燃烧的平静怒火。是夜,冰无叶悄悄离开幽明峪,独自潜入风云峡,打算挑了应无用。
贝云瑚从没听他提过这一段,不由得睁大美眸。
“他……打败了你?”
“我们没有打。”冰无叶轻道:“但,的确是我败了。毫无疑问。”
面对穿越风云峡层层阵法、谁也没惊动,修为惊才绝艳的白子少年,应无用饶富兴致一挑剑眉,将棋秤棋石推过桌面。
“明月良宵,清风送爽,浪费可惜。厮杀之前,不如……先来一盘?”
冰无叶连冷笑都觉浪费。何物非在他七岁上就下不赢这个师侄孙了,无论冰无叶让他多少子,结果都一样,涧南精舍里索性撤去弈具,以免老人颜面无光。倚仗拳头长据阳山九脉之巅的风云峡,敢同本少爷叫板弈棋?不知所谓!
那盘棋终究没分出胜负。他们整整下了一个多时辰,下得冰无叶汗流浃背,仿佛一人独对十数名高手联剑,生生打了这么长一段时间,精疲力竭,面色灰败。他从不知道自己面对压力的能耐竟如此羸弱。是因为罕有敌手,不惯与人对峙的缘故么?
“……论棋艺,我实不如你。”应无用搁下棋子,笑道:“然而你心上有极大的漏洞,神凝而意不固,乘虚即入。按说武功练到你这般境地,不应有如此破绽。你《夺舍大法》是怎么练的?”
“夺舍……大法?”
《夺舍大法》乃指剑奇宫独门秘术,有心诀而无招式,专练心识之力,临敌时进可扰控人心,退可守住空明,即使落居下风也绝不慌乱;练到极处,甚能掠人脑识,只消盯住猎物双眼,便能教他心神恍惚;要知彼所知、欲我所欲,也非什么难事。
但这部秘术最厉害之处,据说不是夺取,而是移转。古代的奇宫高手们发现:若在死前,以此法施于练过《夺舍大法》的另一人身上,便有机会将自身的智识阅历,集中于一人之身。奇宫之主号称拥有四百年真龙之传,便是新旧交替时,须以此法传承,留强汰弱,象征阳山九脉之主乃是无敌的存在。龙庭山诸脉的菁英弟子们,只消经自家长老核可,几乎可说是无人不习夺舍大法;就算实力平平,往往也会被授与此术,有助于冥思入定,提高练功的效率。
身为幽明峪最后希望的冰无叶,何以不曾得授?
一个极其荒谬的念头掠过心版,少女背嵴一悚,不由得头皮发麻。
“难道……何太师叔祖他……他真正的目的是……”
冰无叶点头。“我不过是为他准备的‘躯壳’罢了,一旦时机成熟,他便会对我施展夺舍大法,借体重生——如此疯狂的计划,四百年来不乏妄想之人,会付诸实行以求延生的,就只有这个恶毒的老王八而已。”
施展夺舍大法的限制多多,后果又难以逆料,除了新旧宫主传承之际,须得实施此一仪式之外,修习大法多半是锻炼心识之用,不会有人真想借此夺下一具年轻的躯壳,拿来延续自己的生命。何物非的盘算不只歹毒残忍,简直异想天开到了疯狂的地步。
“何物非的阴谋自此败露,应无用传我大法心诀,并从九转明玉功内提炼出增益性功的部份,助我锤炼心识,重新走上‘性命双修’的路子。果不其然,一年后何物非那老混蛋终于出手,被我倒打一耙,心识灰飞烟灭,死在羲扬殿里;萧寒垒借机上位,成了新的紫绶首席。”
萧寒垒与这位“徒儿”长年里形同陌路,谈不上情分,但毕竟是靠他撂倒了何物非,且冰无叶无心权位,只要能维持涧南精舍的逍遥窝,他不介意给萧寒垒三分面子,奉其为一脉之马首。两人达成共识,过上好一阵安生日子。
“后来渔阳乱起,山上闹得沸沸扬扬,又接到那封署名岁无多的求救信函,萧寒垒点了谢寒竞和我,说是要去渔阳看看,咱们便连夜下山。”
这个决定其实入情入理。萧、谢与冰无叶是幽明峪武功最高的三人,在长老合议禁援渔阳的默契下,幽明峪不好大张旗鼓对着干。由最强的三人前往,毋宁是台面下折冲后的两全策。
但冰无叶从一开始就知道,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他不认得岁无多的笔迹,却能分辨萧寒垒的左手字——这位“师傅”左右皆能的压箱本领旁人不知,须瞒不过跟了何物非十年的冰无叶。
“……尽管一路小心提防,我还是莫名其妙着了道儿。聪明才智,只能防范你所知道的,而不知道的永远防不了。”冰无叶一指水晶槽。“醒来时,我已浸在那玩意儿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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